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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江村小孩

綠色素描 涉江采芙蕖 8238 2018-03-22
1、母親 江采採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天,新歷的4月1日,正是西方的“愚人節”。彷彿是為了向這個荒謬的塵世宣告,她的出生不過是一個愚蠢的玩笑。 但她要過很多年才能想到這一點。要到十四年之後,她生日那天,坐在她身後的男生用漂亮的禮品盒子裝了一條活生生的水蛇,鄭重地送給她,她歡天喜地,當場拆開包裝,水蛇飛竄而出,竄到她身旁的漂亮女生臉上。她的同桌號啕大哭。男生們轟然大笑——那一霎那,她沒有哭,也沒有笑,她神情凝重,突然悟出了這一天的獨特含義——她為自己無可救藥的笨拙粗蠢找到了原因——原來,她自己,本身就是一個玩笑,一個命運的惡作劇。 她想到了命運的愚弄,內心憂傷不已。 中學時代的江采採缺少朋友,她成績優異,卻性情古怪,她沉默寡言,喜歡畫畫和寫作。她買了厚厚的原稿紙,強抑著內心的渴望和激情,寫了一篇又一篇笨拙的文字。她在學校的小閱覽室抄下小城日報的地址和編輯的名字,她鍥而不捨地投稿,幾乎不抱任何希望地投稿。終於,她的文章署著“愚娃”的名字出現在小城日報的副刊上,她高興極了,她一遍又一遍地閱讀自己的文字,雖然那些文字又做作又冷峻,跟她年齡完全不相稱。

她本是一個多餘的孩子,既不合乎計劃生育政策也不符合父母的意願。這一點最有力的證明,是在她呱呱墜地的同時,胎盤裡掉出來一個生鏽的節育環。她沒有聽到鐵環落地的“叮噹”聲,只聽到她母親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醫生說,算你命大,如果節育環在胎裡碰到你的腦袋,你早就沒命了。 母親為這個孩子懊惱不已,之前她已經有了一個男孩子,按照當時政府的政策,生第二胎還不夠間隔,提前生育要受到政府嚴厲的懲罰,將失去原本就少得可憐的豬肉證和布票。孩子放在她身邊,哭個不停,但母親顧不上她,母親覺得整件事糟糕透了,她不能不為生活擔憂,桌上的飯菜原本就不大夠吃,現在又多這麼一張張得大大的嘴巴,哭著鬧著要吃。母親眉頭深鎖,心裡彷彿塞滿了巨大的石頭,堵得喉嚨哽咽,淚水漣漣,痛楚的感覺一次又一次淹沒她,使她不能動彈,使她無法言說。

那是七十年代的春天,春寒未退,細雨霏霏,水稻田表層的泥湯依然寒冷刺骨。整個春天母親披著雨衣,赤著腳,挺著七個月的大肚子在水田裡掙扎,在春耕中她沒有落下一天的工分。她暗暗指望能在彎腰插秧的過程中,不成形的孩子能夠自動掉下來,如此便能一了百了,這場綿延長久的苦難也可以早日結束。 生完第一個孩子她就乖乖地上了節育環,她感到沒有力氣再去養育一個孩子,她更不想違抗政府的規定,她不想再受苦——她已經受了足夠的苦。站在一個個歲月的門檻,20歲,21歲,22歲,23歲,24歲,25歲,26歲。從20歲開始,她就一遍遍回顧她的生命,每一次回顧都浸潤著淒涼苦楚。 26歲以後她不再回顧,26歲,她生了江采採。

她一再想到她的娘家,那是個遙遠的海邊漁村,在深山的深處,閉塞而又貧乏。她一再想到她的親人——她已經沒有什麼親人,她兩歲時父親病死了,四歲時母親也死了,剩下她和哥哥,鄰居家沒有兒子,收養了她的哥哥,出於好心,也順便把她養活了。 那一家人收養她,不過是當成做家務的下女。她身體柔弱多病,內心卻也爭強好勝。她從來不當著別人的臉流淚哭泣。她做事聰明伶俐,能討大人歡心。她像石縫裡的青草一樣成長,非常孤獨。直到軍隊在營房旁邊開辦了一所學校,她才開始感到幸福。 她是班上學習最好的孩子,坐在簡陋的課室裡,她豎起耳朵,聽到了好多從沒聽到過的事情。她很快學會了寫字,字寫得端莊秀氣,不久她又學會了珠算,算術題做得又快又好。她受到了獎勵,獎品有時是一支鉛筆,有時是一個本子,過年的時候還有一張鮮紅的獎狀。她還交了朋友,她一直記得那個來自西村的女孩兒,是她同班同學,跟她一起玩七子,跟她一塊兒躲在課室後面說心事,八月十五中秋節,給她帶來一個剛摘下來的青柚子,那個女孩兒,名叫文秀玉。

教科書上的知識暫時緩解了她內心的飢渴,成績的優秀使她日漸自信。那是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時光。然後她參加考試,她成了那個鄉里唯一考取了市一中的學生。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她也許會有不錯的前途。 文革突如其來,中學突然停課,她回到鄉里務農。她感到驚訝,也覺得惋惜,在一個個放下鋤頭的瞬間她抬頭仰望,她在飢餓中等呀等,等呀等,期待有人走到她身邊,邀請她回到到學校去。但是潮起潮落,但見紅衛兵四處串聯,山鄉漁村,原本純樸的人們批來鬥去。 直到有一天,她唯一的哥哥也被拉到台上去,許多人圍著他,咒罵、踢打,他們把一縷縷頭髮活生生地從他頭上扯下來,一道道鮮血從他的額頭流到腳趾頭。她肝腸寸斷,終於放棄了一切奢望。她慢慢明白,世間的事情原是無可理喻的,她應該做一個順民,順著所有突如其來的命運的波濤,一年一年地老去,她不應該生出任何野心——不必說野心,就連願望,也讓人痛苦。於是在深深的夜晚,她把自己泡在山溪里,讓清涼的溪水澆熄她內心一點又一點微弱的火焰。

她抓住一個機會遠遠出嫁了,嫁到遠方去,嫁給一個老實而沒有用的農夫,她指望能夠過上平靜日子。可是事與願違,雖然丈夫暫時沒有欺負她,但是他也無能阻止其他人欺負她。作為一個外來的媳婦,她受盡了婆婆的百般刁難。同村鄰住的婦人,沒有一盞是省油的燈,時時處處細微的利益紛爭——那些惹事的母雞,總是跑到別家雞窩去生蛋,那些惹禍的風,總要把她的煙灰吹到鄰家晾開的衣裳上。總而言之,她沒能得到安穩。她覺得自己漸漸被捲進了滿是淤泥的深深的沼澤,她的雙腳越陷越深,她的視線越來越短。她跟丈夫不斷爭吵,砸爛了家裡所有的碗碟,完全斷送了賢惠的名聲。一切都橫在跟她過不去,就連這個孩子也不例外。孩子在她肚子裡頑強地生長著,一心要成為她無法擺脫的苦難。終於,她暈倒在水田裡,早產的鮮血染紅了水稻田渾濁的泥湯。生產隊用大板車把她送到醫院去,懷了七個月的女嬰竟然順利生下來了,竟然活著,像個張牙舞爪的小獸,雙眼緊閉,哭得喘不過氣來。

沒有鮮花和掌聲,沒有笑臉,沒有任何人歡迎這個孩子的到來。而孩子對此一無所知,她甚至還沒有充分準備好,就突然離開了娘胎,離開了理所當然的庇護所,在陌生的塵世她如坐針氈,於是她放聲痛哭,雙手舞動著,深切地渴望一個懷抱。 生下孩子的第二天,母親獨自抱著孩子從鄉醫院走回家,一路上除了流淚她還能做什麼呢?她詛咒那個該死的節育環,詛咒懷裡該死的孩子——這麼一個皺巴巴的賠錢貨,為什麼要到這個世界來呢——為什麼要到這個佈滿荊棘的世界,來重複她苦難的命運?她想到孩子的出生不夠間隔,想到家裡將要失去了整整一年的布票和豬肉票……想著想著,她覺得鬱悶,彷彿有一大坨冰冷的淤泥,要把她的心完全糊住,糊得她透不過氣來。

不遠處,人們正在水田施肥,大糞的味道撲面而來,把整個春天都熏臭了,母親拖著兩條疲倦麻木的腿向前走著,感到自己正在走向墳墓。不過,她是力氣不足的,她還不能堅持著走進墳墓去,她需要休息,需要好好地睡一覺,終於她走到河邊,她打開木門,回到她熟悉的、零亂的家裡,她擦乾眼淚,把孩子放在木板床上,然後她躺下來,覺得如釋重負。 不一會兒,母親和孩子一起進入了夢鄉。 采采很小很小的時候,母親每天都要出田乾活,采采兄妹一大早就被送往奶奶家。彷彿意識到了被拋棄的危險,江采採死命依戀著她的母親。母親用力把她的小手掰開,轉身離去,她失聲痛哭。奶奶忙著做事,不大理會她,任由她一個人躺著大哭,任由她流盡了最後一滴淚水,任由她把小小的心哭成沙漠。她用雙手死命撕扯自己的頭髮,她拼命掙扎,終於聲嘶力竭。耗盡了小小的氣力以後,她在木板床上熟睡。

奶奶預言說,這個孩子一準是塊扭紋柴,砍歪刀。的確,她讓人傷透了腦筋。 當她學會爬,就無論如何不肯呆在屋子裡,她從木盆裡掙扎著爬出來,她勇敢地爬過門檻,爬進竹林,跟雞群呆在一起,她把沙子、蟲子和雞屎一塊兒塞進嘴巴去。 再不久她學會走路,她不斷摔跤,又不斷站起來,後來她終於會跑了。她拿著爺爺的破葵扇,格格笑著,搖搖擺擺地趕著雞群,那群可憐的母雞無計可施,只好宣布投降,把小竹林讓了出來,舉家遷到榕樹頭去覓食。 但是趕不上雞群,采采獨個兒又覺得不快活,於是她沿著大路,往田地跑去,她跑呀跑,跑呀跑,她掉進水溝又被人提起來,終於她找著了她的母親。母親把她揍了一頓,她大哭一場,仍然緊緊跟隨,絲毫沒有打消頑固的念頭。

母親沒有法子,只得每天把她帶到田地去,把她扔在田頭芭蕉樹下,讓她自個兒扯野草玩泥巴。她這才歡喜了,一邊玩一邊自個說話,不時有人來逗她玩,她便抬起頭,嘴巴里咬字不清楚,一味咿咿呀呀說個不停。玩累了她睡在芭蕉樹下,等到她醒來,母親已經摘下早熟的黃頭蕉,於是她歡天喜地吃起來,那麼大的芭蕉,只吃一個小肚子就飽了。她快兩歲還不肯戒奶,母親在奶頭塗了薑汁,辣哭了也還是要吃,一邊痛哭一邊拼了命要吃,母親發狠打她,小屁股被打腫了也還是要吃,吃飽就睡了,醒來還是鬧著要吃,母親只得隨她,江采採吃奶吃到了三歲。 農活永遠沒有盡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復始,年年如是。鋤頭、鐮刀、耕犁,每一樣都是力氣活,而食物總是匱乏,一年到頭也吃不上幾次肉。小孩子時時生病,母親也斷續生著病,又帶著小孩去上工,每天只能記七分的工分。到了年尾,一家人只能分到勉強糊口的餘糧。好在父親會做木工,空閒時節,不時有人扛著木材到家裡來,央他做一個雞籠,或做一條板凳,有時是一個門閂,做好了,收到零碎的錢,總是在醫院一下子花光了。

如此這般,種種艱難,她一概不懂得。不哭的時候她就笑,她一整天一整天玩耍,像頑劣的男孩兒一樣滿村子瘋跑。東江漲水的時候,小蟛蜞三三兩兩爬到岸邊透氣,她歡喜極了,拍著手追到水邊,幾次三番跟蟛蜞一起掉進水里,但她命大,每次都有人把她撈起來送回來。父親把她頭朝下腳朝上倒提著,她把肚子裡的水大口大口地嘔出來,哇哇哭一陣,便又活轉來了。為了安全的考慮,父親用浮木做了一個水抱,牢牢地系在她肚子上,打了死結,她解不下來,哭鬧了一陣,便習慣了。有一回她掉下水去,順著水流到了下游的村子,家里人也沒有發現。到了晚上,才讓下游擺渡的老人送了回來。母親用青竹枝狠狠地揍她,打到後來母親哭出聲來:“賤骨頭短命鬼,沖走就算了,又送回來做什麼?” 父親教她游水,是六月漲水的下午,大水漫過門檻,地板成了汪洋,蟛蜞沿著紅磚牆壁爬上她家陽台,這時家家戶戶的豬都放了出來,跑到水邊,探著身子,專注地吃水浮蓮肥美的葉子。江采採脫得光光的在淺水里玩耍,“格格”笑著把水潑到豬身上,豬們毫不在意,頭都不抬,只是悠閒地扇一下耳朵,搖幾搖尾巴。父親游過來,一把抱起她,用力朝深水里扔去。孩子“咚”一聲落到水中,卻也沒有馬上沉下去,手腳拼命打水,只是無論如何遊不回來。父親哈哈大笑,游過去拉她的小手,把她帶回來了。 母親坐在木凳子上搓麻繩,不時抬頭望望他們,建議說:“你不如先教阿波,采采還小,手腳軟沒力氣。” 可是江采採朝父親舉起雙手,要求父親再扔一次,一次又一次,她又喜歡又害怕。她玩上了癮,喝了一肚子水,終於學會了獨個兒遊回來。從那以後,再急的水流也不能把這個野孩子沖走。那一年,她四周歲。 趕集的日子,江村的農婦會挑兩個籮筐進城去,她們沿著東江一路走,要走上一個多鐘頭,才能到達墟市。 門前的露水還沒幹,母親就悄悄挑了籮筐,關好門悄悄上路。不久,江采採醒來,發現母親不在,她臉也不洗,赤著腳就朝大路追去。她一邊跑一邊哭,跑過兩三個村子,終於追上了。母親板著臉叫她回家,而她竟然扯住母親的籮筐,死死不肯放手。母親順手折下路旁的青竹枝,一陣痛打,她大哭起來,越發把整個身子吊在母親的擔子上。母親只得扔了竹枝,同意帶她進城。她擦乾眼淚,赤腳一路小跑,蹦蹦跳跳跑到前面去了。進了城她漸漸落在後面,母親在路邊小店停下,用一分錢買了一塊的豬油糖,等她到了跟前,母親剝開糖紙,把糖塞進她嘴裡,她便又歡蹦活跳起來,精神抖擻地跟著母親往前走。很快她們到了市集,母親找了個空位,把籮筐里的番薯和雞蛋擺在地上。 到了正午,東西賣完了,她們到雲吞店吃湯麵。吃完只歇一會兒,母親又到市場去挑選豬苗。江采採學著母親的樣子跟豬農討價還價,她大聲壓價,一點兒也不害羞。買豬苗,別人家喜歡買胖的壯的,每次只買一隻,母親為了省錢,總是挑瘦的小的買,而且每次都買兩隻。談好了價錢,江采採搶著把豬仔抱進籮筐,左邊放一個,右邊放一個,她朝它們吹口哨、扮鬼臉,逗得它們張開小嘴巴,嗷嗷地叫喚。 母親挑著豬仔,兜兜轉轉走了幾條街,買齊了各種菜籽,打算回去種在保留地裡。每年總會有一兩回,母親要到布市場扯幾尺粗布做衣服,那是江采採最興奮的時刻,她喜歡每一種有花的布,她挨匹挨匹看過去,伸出小小的手去撫摸那些美麗的紋路,她渴望擁有一件花衣裳。然而母親永遠只買青色的布。父親的衣裳是青色的,母親的衣裳是青色的,哥哥的衣裳也還是青色的——至於江采採,她沒有自己的新衣裳,她整天穿著哥哥不合穿的舊衣服。 母親的東西都買齊了,太陽已經落水,江水閃著金光,西天掛起彩霞。母親挑了籮筐,帶著采采到江邊的小飯店吃一碟炒河粉。炒河粉熱辣辣的,香噴噴的——要是天天都吃這個就好了!她吃著吃著,忽然抬起頭沖她母親笑起來:“我們有炒河粉吃,阿爸和阿哥沒有炒河粉吃。” 母親板著臉瞪她一眼:“快吃,天黑了。” 采采望望窗外,天果然黑了。 回家的路越走越長,采采越走越慢,越走越慢,她腿腳邁不動,眼皮直打架,她漸漸跟她的母親拉開了一大段的距離。母親不理會她,也不等她,只顧自個兒往前趕。天越來越暗,越來越黑了,迷濛的霧氣一層層從江面升起來,模糊了遠方的樹影,她看不到母親的背影,聽不到母親的聲音,她又急又怕,她一個人站在大路上,放聲大哭。但是哭也沒有用,她用力跺一跺腳,用盡全身力氣拼了命往前跑。 就在前方的路口,她的母親放下籮筐,正坐在暮色蒼茫的大路上,等待著她。等她來到跟前,幫她擦乾眼淚,母親把兩個小豬放在一頭兒,把她抱進籮筐里,然而母親挑起擔子。走著走著,籮筐晃晃搖搖,小豬睡著了,江采採也睡著了。 回到家門前,母親放下籮筐,籮筐著地,采采醒來,抬頭一看,只見滿天星星,每一顆都朝她眨眼,她便快活地嚷嚷。然而母親不理睬她,只顧把小豬抱到旁邊的小豬屋,忙著給它們煮豬食。父親便從龍眼樹下走過來,把她從籮筐抱出。采采忽然尖叫起來——父親手上燃燒的煙頭燙傷了她的小腿。 她推開她的父親,掙扎著站起來,她討厭她的父親,一點兒也不依戀他,恨不得把他推進河裡。她跑到母親跟前,一步不離地跟隨著,母親正蹲在地上攪豬食,手上沾滿穀糠,她緊緊扯住母親的衣裳,不讓她站起來。母親輕聲叫她走開,她不聽,母親大聲叫她走開,她還是不聽,母親一下子舉起手,一個巴掌重重地落在她的臉上。 她坐在地上,臉上沾滿了濕漉漉的豬糠,她嗚嗚直哭,心裡的委屈像河水一樣漲起來,頃刻間瀰漫了她的身體,一直漲上喉嚨,漲上鼻子,漲上眼眶,漲上她的頭頂。她一個人獨坐在悲傷的深海裡,孤獨像黑暗一樣籠罩著她小小的身體,她兩手空空,無比急切地需要一個懷抱,後來她跑到老水翁樹下,緊緊地抱住樹幹。 過了好久好久,她才停止哭泣。 夜深了,母親把她抱進屋裡,點著火水燈,母親用火柴骨撥了撥燈芯,火苗頓時明亮起來。這時她看見了她的哥哥,他一個人坐在木凳子上,正看著門外發呆。 江一波快要上學的時候,父親忽然來了興致,開始教兩個孩子數數,先從一數到十,又從十數到一百,接著他教孩子把兩個數字加起來,先是一位數相加,接著兩位數相加。孩子居然也很有興致,數字記得牢靠,計算起來竟然又快又準。 學會了數數,江采採就去數地上的小石頭,數村里的樹,數天上的星星。 “阿哥,水翁樹下有73粒石仔!” 她哥覺得她好蠢,想要甩開她。可是他跑到哪裡,她就跟到哪裡。 “阿哥,村尾有28棵水翁樹!” 江一波忍無可忍,他四下里看了看,還好沒有別人聽到,還好沒有人嘲笑他們。 “你真蠢,傻姑!快走,不准跟著我。”他惡狠狠地罵她,趕她走。 這時便有好多小孩子圍過來,拍著手,唱著歌,朝她吐口水:“風車轉一轉,傻姑高一寸。”——這是當時正在熱播的香港電視劇裡的段子。 哥哥也跟那些人一樣,拍著手,唱著歌,朝她吐口水:“風車轉一轉,傻姑高一寸。” 她咬著牙,狠狠地盯著他們,忽然她撿起地上的磚頭,奮力朝他們砸去。孩子們大笑起來,一下子散開,跑遠了。 她個頭很小,可是跑得很快,可以追上村里最頑劣的男童。她言行古怪可笑,每個人都嘲笑她,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就沒有人再打她,誰都知道她的還擊又快又狠——她曾經拿磚頭砸破別人的頭,雖然那個欺負她的男孩比她大好多歲。 他們不打她,卻常常打她的哥哥。每次他們把江一波整得哭起來,她便會莫名其妙地站在旁邊哭,哭得比她的哥哥還要傷心。他們覺得,這簡直是好玩極了啦。因為這個原因,江一波更討厭她了。 不過,某些時候,江一波也會喜歡跟她玩兒。父親教他們學數數,很快便把自己懂得的數學教完了。他想要換個學科,便到商店裡買了一副象棋。排開陣勢,講解了楚河漢界,馬行日象行田,車可以橫衝直撞,炮打人要架砲台。父親跟孩子對弈,開始時總是贏,但是五天之後,江一波反敗為勝,他用兩個卒和一個炮把父親將死了。父親很不服氣,一而再再而三地跟兒子對陣,但從此一敗塗地,再也沒有翻身。兒子戲弄他,把他的子一個一個吃掉,最後只剩下光桿司令。眼看著小卒步步緊迫,父親只好舉手投降。父親覺得沒意思,轉而邀請采采上陣。采采上來,果然不負眾望,輸得一塌糊塗。父親很高興,父女倆下了一盤又一盤。等到父親走開,江一波上來,采采兵敗如山倒,兄妹倆下了一盤又一盤。 采采不喜歡下棋時的哥哥,他要把她的棋子趕盡殺絕,讓她無法還手。但采采喜歡下棋時的父親,每到勝券在握,他臉上升起不易察覺的洋洋自得,他一邊自個兒走子,一邊教孩子應對的辦法。沉浸在遊戲的樂趣中,他忘掉了生活的磨難和歲月的艱辛。為了小小的勝利,父親露出難得的笑意,他把所有的招數毫無保留地教給孩子——後來采采上小學、中學、中師,一直到念完大學,她遇見過各種各樣的老師,他們無一不比她的父親更有學問,可是在她心中,父親永遠是最好的教師。沒有誰在教她東西時更歡欣喜悅,沒有誰在給她講解時比她的父親更質樸、更笨拙,也沒有一個教師比他更平近、更謙卑。慢慢地,就連采采,也掌握了象棋致勝的竅門,終於有一天,她也反敗為勝了。 江采採清楚地記得她艱難獲勝的那一刻,父親忽然一拍桌子,一下子把她舉起來,高興地說:“采采好犀利,好犀利!” 采采忽然雙腳離地,被高高地舉上空中,她覺得自己像鳥兒一樣一下子飛了起來,她滿懷喜悅,想到自己“好犀利,好犀利”,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母親煮晚飯的時候,父親和孩子坐在江邊水翁樹下下象棋。東江兩岸,每個廚房的煙囪都冒出炊煙,晚霞的顏色慢慢消褪了,天空淡藍明遠,寬廣無邊。為了對付江一波,父親和采采聯合起來,每走一步都要商量好久,往往連輸幾局之後,他們慢慢佔據上風。眼看著就要贏了,父女倆興奮得坐不住,江一波卻忽然撒手不下了。采采只好把棋子和棋紙收進盒子。大家回屋吃飯,江一波便一整晚陰沉著臉,獨個兒坐著,一句話也不說。采采不像哥哥那樣看重輸贏,跟父親一樣,她喜歡的是遊戲本身。 象棋的熱情過去之後,父親打算教他的孩子做木工。他讓兩個孩子看他的工具箱,講解了每個工具的用途。他有一把斧頭,兩把長鋸,三個鐵鎚,四隻長短不一的刨子,許多大大小小的鑿子,牆邊地上還有一排方方正正的釘子盒,裡頭裝著密密麻麻的鐵釘。父親一邊鋸木頭,一邊講解鋸木的技巧,手要穩,眼要準。父親話音低沉,采采豎著耳朵,站在旁邊專注地聽著。但父親正眼也不瞅她,只盯著江一波。江一波是男孩子,學木工更合適些,不過他對木工沒有興趣,做木工很辛苦,而且讓人看不起,而且掙不到錢。等不到父親講完,他一轉身跑了。 父親把木頭鋸開,又拿出刨子,把木頭刨得又平又滑。每刨一下,木頭就生出一朵木花。不一會兒,地上就鋪滿了一捲捲美麗的木花。母雞成群結隊追著木花跑,一邊跑,一邊歡快地叫喚:“咯咯咯,咯咯咯咯!” 正是冬天寒冷的日子,采采穿著厚厚的棉衣,像個大棕子似的在父親跟前晃來晃去,她把木花抱在懷裡,感觸著木質的柔軟和溫暖,心裡覺得踏實安穩。有時候,大風從遠處吹來,把木花一卷一卷地吹落河裡,它們歡快地浮在水面上,彷彿開了一河花朵,采采呆呆地看著,每次都要看好久好久。 “采采過來幫手,彈墨線了。”父親常常叫她幫忙。 她連忙扔掉手中三角形四方形的小木塊,跑過去拿起墨盒,父親把長線拉到木板的另一頭:“看清楚了,就這樣——” 輕輕地,父親用兩個手指拈起長線,“達”一聲,光潔的木板上便印上一道清晰的墨線。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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