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深秋的天氣了。
但中午的陽光很毒辣，落葉被曬的很脆，踩在腳底下窸窸窣窣，好像是從心底里發出某種隱秘的聲音。
椅子上的綠漆，前幾天我親手刷了一遍。被太陽曬暖的部位，摸上去還有一點粘手，甚至還有一股油漆特有的氣味凝結著沒有完全散去，此刻卻被陽光給誘發出來了。
我看了一會兒書，感到一些疲倦，便側過身子伏在椅背上闔著眼睛休息一會兒，樹林裡那種在中午特有的甜絲絲的味道，很快就把我牽引到溫暖的夢境，猶如兒時母親的懷抱。
然而，當我醒來，發生了奇怪的事情。
書不見了。
我明明記得，就放在椅子上了，我圍著椅子找了一遭，把地上的落葉都坌起來，也沒有找到。不像有人來過呀。
也許，書仍在住處，我根本就沒有拿過來。
可是返回去，找遍了也沒有，那本書是一本詩集，是我最喜歡的一本書。我不僅有些懊悔自己的粗心，更加意識到一件事物在突然消失之後的珍貴。
但就在第二天午後，我又來到這片樹林，卻赫然發現書就端端正正的放在椅子上。
“誰？”
我喊。
“出來吧——！”
我儼然發現了什麼似的。
準備在這裡過冬的鳥兒，從我頭頂啁啾著。我環顧四周，也許正有一雙覬覦的眼睛…… 會是誰呢？
忽然，在一棵比較粗的樹後面，探出一隻兔子的腦袋，兩隻雪白的耳朵支棱著，像馬蹄蓮花瓣。
我有些驚得合不攏嘴。
啊，竟然會是一隻兔子，兔子看書？是不是聽起來有些荒誕。
它眼睛裡跳躍著兩朵鮮紅的火焰，扎著綴有雛菊圖案的綠底小圍裙。它輕手輕腳的走過來，倒是一隻舉止優雅的兔子。
我放下眼皮，臉色一沉，雙手插在裙子的兜里，故意裝作很生氣的樣子。
“啊，沒有徵得你的同意……”
兔子向我道歉。
“……”
我咳嗽兩下，抬頭透過樹枝交叉的網，看藍色的天空，仍然不理它。
“作為賠禮，我邀請你，到我那兒……”
兔子翻著眼睛，好像很懂得人類的禮節。
“唔，好吧。”
我裝作很不情願的接受。
見我答應了，兔子捂著嘴，福福的笑起來，在連接腦袋和肩膀的脖子上好像安著一個彈簧……隨著笑的節奏，兔子的小腦袋彈來彈去。哈哈哈哈，我也忍不住要笑啦。
於是，兔子帶路。
我穿著白底牛仔麵的藍色球鞋，踩在積有落葉的林間小路上，跟在兔子身後，嚓嚓，嚓嚓。
走著，走著，樹林不再是我熟悉的，路兩邊長滿了草莓，顆顆都紅透了，鮮豔欲滴。
我以前怎麼不知道呢。
再走，連樹木我也叫上不名字，竟然不像在秋季裡，綠葉子披披的，在太陽下閃耀著細碎的光，枝椏上還開著米黃色的小花，空氣中瀰漫著醉人的花香，遠處依稀還有流水的聲音。
“到了，阿唷——。”
兔子悠悠的吐了口氣。
果然有一座木製的小房子。房子周圍用槐樹枝子圍了一圈籬笆，生出密密的卵形綠色小葉片，院子裡有一口青石井，旁邊護井欄杆上有小木桶和井繩。
小房子上紅色的窗框，像是用草莓的汁液塗成的，裡面拉著蘋果綠的窗簾。
“真是很精美別緻的小房子啊。”
聽到我的讚美，兔子又捂著嘴笑的福福的，小腦袋一彈一彈。
進了屋子，屋頂上吊著一盞南瓜燈，黃澄澄的。
中間烏木的桌子上，有個極其精巧的水晶瓶，有一寸來長的小綠芽探出瓶口，分出了兩瓣小綠葉。
兔子讓我在藤條椅上坐好，自己從藤條筐里捧出各類乾果。什麼栗子，核桃，開心果，榛子……都是我喜歡吃的。
兔子像一個靦腆的孩子坐在旁邊另一張小桌前，用一柄特製的小錘子給我敲核桃。
我吃過的那些乾果的殼，落在地上，嘩啦啦……的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天漸漸黑了。
南瓜燈裡開出了一束橙黃的火苗。把屋子裡照的暖融融。
“今天是十五，一會兒，月亮就要開花了，開一朵很大很圓滿的花。”
兔子的眼睛裡跳躍著詭異的火焰。
“月亮開花？”
哦，我突然明白了，這隻兔子一定就是傳說中的玉兔。不可思意，原來夜空的月亮，是由它種出來的。我看著捧在兔子手裡小玻璃瓶，綠芽在南瓜燈柔和的光線下越發顯得青翠可愛。
“是哦。”
兔子笑的更加神秘了。
“跟我來吧。”
我跟著兔子走出去。院子裡，槐樹籬笆發著淺綠的光。遠處的樹木像個龐然大物蹲下去的黑黢黢的影子。蛐蛐在草叢裡一聲一聲的歌唱。
在井邊，兔子把小玻璃瓶放好。從水桶裡拿出小瓢，把水桶咣啷啷……扔到井裡開始提水。提上一小桶，就用小瓢，緩緩的給月亮芽澆水。
每澆一瓢水，兔子都要念上一遍：
長呀長，長呀長
要金黃，要明亮
要有小小的孤獨和驕傲
快快長成一朵月亮花
小苗扭動著身子開始往上長，並不斷絲絲的抽出綠葉子。也不知是在澆了第幾瓢水之後，在綠莖的中間拱出一個金黃色的花苞，開始有隻米粒那麼大，漸漸的有豆粒那麼大。
一會兒就有小金橘那麼大了，並且涔涔的發出水潤的光。
“請你朗誦詩集上的幾首詩好嗎？”
兔子請求我。
我點點頭，從中找到我認為最優美的幾首詩聲情並茂的念起來。
緊接著奇異的事情就發生了。
只聽“撲”，金色的花朵一瓣一瓣向外展開，柔和明亮的光芒像四周擴散。
最後，在花的中間竟然蜷著一個小姑娘，穿著嫩黃色的裙子，睫毛上，懸掛著兩顆銀灰色的珠子，頭髮碧綠碧綠的，像春天垂柳新抽出的枝條，柔柔的在腰畔搖動。她輕輕飄起來，然後慢慢落在地上，雙腳穿著花瓣的小鞋。個頭也稍微長大了一點。
一忽兒，它的身子漸漸變得透明起來。看上去只是一團光，然後就又像一團朦朧的霧氣。最後就什麼也看不到了。我使勁揉揉眼睛，難道剛才只是幻象。
兔子在我面前，端端的坐在草地上，摟著膝，眼睛裡跳躍著兩朵小火焰。
“剛才……”
“呶——天上，你看天上，月亮裡的小精靈已經飛到天上去了。”
兔子仰起頭示意我，啊，看到了，看到了。月亮，多麼美好的月亮，多麼詩意的月亮。
兔子捂著嘴，福福的笑著，小腦袋一彈一彈。
突然，一團烏雲漸漸飄過來，隨即烏雲幻化成一隻生著雙翅的狗，對著月亮張開了大嘴。天霎時變得漆黑。
“啊……”
兔子神情大變。
再看瓶子裡的綠色植物枯萎了，黃色的花瓣落了一地。只一會兒，瓶子裡的植物就又恢復到初始的狀態，依然是在瓶口外伸著一寸的嫩芽，分著兩瓣嫩綠的葉子。
“天狗吃月亮。”
兔子的眼神裡飄過一絲恐懼。
原來這附近住著一隻天狗，長著像老鷹一樣的翅膀，因為可以飛到天上去，所以叫天狗。天狗嗜睡，經常幾天幾夜不醒。可能今晚月亮開花時，受到美麗的詩句的熏陶，月光太清澈，太明亮了。天狗睡不著就把月亮吞到肚子裡去了。
“就沒有辦法了嗎？”
我看著一地零落的月亮花瓣傷心的說。
“有，只有用我們的眼淚滴在月亮幼芽上，重新開出一朵月亮花，招回月亮花里的精靈。”
兔子的神情有一些凝重，使我意識到了一件事情的嚴肅。我倒是願意幫助兔子，可是我不是演員，怎麼能夠說流淚就能流淚呢。
兔子好像看透了我的心事。
“讓我們一塊回憶傷心的往事，好不好。”
說完兔子把有月亮芽的小水晶瓶放在我們中間。
（也只好試一試了）
“小時侯，我最親愛的伙伴貓咪，因為吃了死老鼠，一命嗚呼。”
說完，我使勁擠了擠眼睛。
“我很愛美，可是人類總嘲笑兔子是豁嘴唇，三瓣嘴。”
兔子說完，使勁擠了擠眼睛。
“一個寒冷的冬天黃昏，爺爺死了，從此我知道了骨肉分離，生離死別。”
說完，我使勁擠了擠眼睛。
“有次，我去偷酒，不小心喝醉，差點被人當作家兔，扒皮上火熏。”
兔子說完，使勁擠了擠眼睛。
“某日整理舊物，在一個掉了頁的日記本上，看到自己記錄不完整的初戀。”
說完，我使勁擠了擠眼睛。
“那隻該死的天狗，它不只一次吃掉我的月亮，我卻拿它沒有辦法。”
兔子說完，使勁擠了擠眼睛。
……
然後我和兔子對視著，傷感的情緒如周圍潮濕的空氣悄悄浸淫，就在我們啊啊啊的哭著要流下憂傷的眼淚時，突然，眼前一陣暈眩，一個龐然大物從天而降，樣子的像狗，但是身上卻長著兩隻翅膀。
“天狗？”
“啊。”
我和兔子呆呆的立在原處，眼淚也給嚇回去了。
天狗瞪著陰慘慘的眼睛，皮毛髮出棕色的光，它站在離我們很近的地方，突然伸出一隻前爪抓住兔子，兔子的腿在空中無力的蹬著。
“死兔子，你們又哭，又吵，還咒我死！”
看起來天狗有一些憤怒。
我跑上去，拽住天狗的一條腿，求它不要傷害兔子。
天狗把頭轉向我：“哈哈，那不如你替它去死！”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天狗就扔下兔子，把我抓起來。它毛茸茸的爪子束住我的腰，我感覺有一些上不來氣。
“如果你現在說後悔，還來得及，因為我主要是在對付那隻可惡的兔子。”
“休想！你這只不講道理的天狗！可惡！！”
“哈哈，只要兔子答應把水晶瓶交出來，並說出月亮開花的秘密，我也放你們一馬。
我示意兔子快走，兔子眼睛裡的火焰都要噴出來了，它在原地一動不動。
“放了我的朋友。”
兔子說。語氣很平靜，但卻有一股不可侵犯的尊嚴。
天狗突然在爪子上加了氣力，我感覺自己的腰要被扭斷了。
“我答應……把月亮開花的秘密告訴你，水晶瓶也歸你。”
兔子從地上揀起水晶瓶，眼神裡的火焰黯淡下來。
“真的？如果是那樣，我想什麼時候把月亮掛到天上，就什麼時候掛。再也不用擔心休息不好了。哼哼。”
天狗的爪子稍稍鬆了點勁。
“不要——”
我喊到。
“哈哈！”天狗突然轉著眼珠說：“不要？我現在還改變主意了呢！我要把兔子帶回去關到一個籠子裡，讓它在我需要的時候給我種月亮，否則你——”
“啊……”
天狗用了更大的氣力，我開始憋的上不來氣。我突然覺得內心有一股憤怒的力量要爆發出來，我狠命的掙扎著，用手撕扯它爪子上的毛，腳也不閒著，一陣亂踢。
天狗被激怒了，它把我舉到面前惡狠狠的對我說：“好吧，我放了那隻兔子。那我就把你的心挖出來，聽說吃人的心還可以增加功力，哈哈哈哈……”
我閉上了眼睛，我想死就死吧，只要兔子是安全的。
天狗的爪子一定像刀片一樣鋒利。
可是等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安然無損的在地上，天狗頹然的垂著頭，在它兇殘的眼睛裡竟然流出了兩條淚蟲。
“兔子，我真羨慕你，當年我們一起競爭種月亮花，你贏了。每當我看到月亮在空中升起，都會有一些嫉恨和忿忿不平，以為是嫦娥的私心才把種月亮花的重任交給你。所以我不惜減少自己的功力去吃掉月亮。現在……竟然有人甘心為你去死，唉！我明白了。你的確比我更有資格種出月亮花。”
天狗的語調裡竟然是一種無比孤獨和悲愴的意味。說完，它張開嘴，緩緩的冒出絲絲縷縷的霧氣，霧氣凝結著漸漸成為一團光，然後光裡依稀閃現著月亮精靈的影子，黃色的衣服，綠色的頭髮，花瓣的小鞋，睫毛上垂掛著銀灰色的小珠……
隨即又模糊成光，朦朧成霧氣，就消融在空氣裡了。
抬起頭，月亮卻不知何時，已掛在了夜空中，那樣金黃，那樣明亮，那樣乾淨。它靜靜的照著樹林，樹木在地上投出深淺不一的影子。
天狗，拖著沉重的腳步，留下孤獨背影。
“等一等！”
兔子喊。
“請等一等。”
我和兔子一起喊。
天狗停了一會兒，並沒有回頭。突然張起了翅膀，撲撲的忽閃了幾下，便飛上天空消失在皎潔的夜色中。
水晶瓶裡的月亮花朵，開得明亮艷異，閃爍著金子一樣的光芒，散發出沁人心脾的香味，多麼好看一朵月亮花呀，兔子突然伸過手摘下一片。
它拿起我的書。
“記住，一瓣月亮花就是一片月光，現在我把一片月光送給你留作紀念。”
說著，兔子把那瓣花，夾在詩集裡。
“啊，我有了一片月光啦，我的詩集裡有一片月光啦。”
……我給笑醒了，陽光透過樹枝照的我臉發燙。
詩集從我的手裡滑落到綠漆椅子上，我使勁揉了揉眼睛，暖烘烘的空氣裡飄著那種熟悉的甜絲絲的味道。鳥在頭頂的樹枝上扑棱扑棱的飛著。
我環顧樹林的四周。
樹木靜靜的，並沒有哪一棵樹，再探出一隻兔子的腦袋。我趕緊想起什麼似翻開書，啊，還好，金黃的花瓣還在。
起風了，花瓣飛起，隨著落葉飄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