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艾爾曼草原上旅行
認識我的人都很長時間沒有看到我了，他們以為我失踪了。
其實我是去艾爾曼草原上旅行了。你到過艾爾曼草原嗎？那可真是個神奇的地方。我想去過的人一輩子都忘不了。比如我。
那天我什麼都沒有帶就上路了。我知道艾爾曼草原在哪兒，我向著它的方向，不到中午的時候就走到了。
剛走進草原就听到有什麼在那裡嘀咕。我四下里看去，看到了一棵非常奇怪的蒲公英，因為她用草葉子包住了那顆大大的頭，並且邊包邊嘀咕著。她看到我在註意她，就對我解釋說：“我不喜歡天生就來當禿子。我討厭風，它一來我的漂亮頭髮就全沒了。我會一下子變成這草原上最醜的植物，我可不要。”
我心裡想，是啊，風一來，她可就真變成禿子了。
“不過我很聰明。”她繼續說，“我用東西包住頭，比如這片草葉。雖然這樣子我的頭會有些重，也有些大，可是好歹風來過以後，我的頭髮還在啊。”
我點點頭，不過我還是有點不同的意見想發表，我不怕一棵蒲公英生氣的。
“可是那些頭髮不只是頭髮，還是你的孩子啊，如果你永遠包著它們給你做頭髮，那它們永遠也長不大了。”
她撇撇嘴：“我不想變成禿子。哼。”
我能理解她的心情，於是我繞開她，繼續向草原深處走去。不過沒走多遠，我還是回了一下頭。在回頭的瞬間我愣住了，她的頭髮全沒了！
於是我又走了回去。
她看到我，很不好意思的樣子。不待我問就開口說：“我想開了，每天這樣子用草葉包頭我很不舒服。禿子就禿子吧，可是那些頭髮飛出去不是還能長嗎？”她點點頭，像是自言自語一樣，“那也就行了。”
我看見她又用草葉包在了頭上，她還是不喜歡禿頭的樣子。
我想告訴她，其實她很好看。不過一看到她那故作鎮靜的樣子，我還是什麼也沒說。
不遠處有一片森林，很久沒有走遠路的我有些累了。我走進森林，很快就看到了一棵很粗很矮的樹樁，我在上面疲憊地坐下，卻聽到一個聲音從下面發出來：“快起來，你把我的唱片給坐壞了。”我嚇了一跳，趕緊站起來。
原來是這棵樹樁在說話。他的聲音很好聽。
“別那樣看我，我可不是一般的樹樁，我是樹樁唱片機。”他滿得意的樣子。
哦？我懷疑地看著他。
“你來試試，你把手放在唱片上，就是我的頭上，要輕輕的，否則放不出來音樂。”
我把手輕輕地放上去。
我看到那些年輪開始旋轉起來，真的聽到了音樂。我看到一棵種子在泥土下孕育，它長出第一葉嫩芽，喝了第一口甜美的水。它冒出頭來，看這世界，洗了第一個日光浴。它活動小小的筋骨，心裡充滿了的喜悅、渴望，它蓬勃極了！它在長高，長壯，向上，向天空長，不怕雨雪，不懼風霜，它一直向上。我聽到風吹過它滿身的葉子時發出的歌聲，我聽到雨打在它身上的沙沙聲，看到它的夢披著雪毯軟綿綿地睡著……突然旋律變得激烈起來了，那些音符全都痛楚地跳到半空中，掉下無數水來，像下過一場雨。我聽到了電鋸的突突聲，聽到了它被切斷破裂的聲音。它看著自己的身體倒在地上，被拖走。而它只能矮矮的坐在那裡，從此再也無法接近天空。
然後音符平靜的地上行走。
我聽到陽光灑在它身上的聲音，看到它的傷口結疤後發出一個小小的嫩芽,它還在微笑。我聽到它在音樂里面輕輕地說，我曾經向上生長過，我親吻過天空，我很好。我現在可以歌唱，也很好。這一切都很好。
音樂停止了，我的手卻還留在上面，久久不願意拿下來。我願意為我最開始的懷疑向他道歉，而他只是在向我微笑：“看，我說過的吧，我不是一般的樹樁。”
我點頭，是的，他的確是不一般的。
“你要不要看看我的一個兄弟？喔，他就在那兒。”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在不遠的地方站著一棵楊樹，又高又直。這樣優雅有風度的樹我還是第一次見。
我走過去，他很禮貌地對我點點頭，說，“我是一個商人。”
商人？
“是的，我賣的東西和別人不一樣，你用錢是買不到的，得拿東西來和我交換。”
我什麼也沒有帶，甚至一瓶水。我沒有東西和他交換，於是我搖搖頭。
他依然很禮貌地說：“這樣東西你有的，我賣的是陽光，一葉子的陽光。有了它，你不會再怕黑。因為它在哪裡都會亮，即使最黑的洞穴也無法掩住它的光芒。而這些，只需要你用一個擁抱與我交換。”
擁抱一棵樹？我從來沒有這樣子做過，不過也許為了那不滅的光，不妨試一試。
我伸開手臂，輕輕地抱著他的腰，我感覺到了他的心跳，也感到了自己的顫抖。
像乳酪融化在太陽下一樣，我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這種寧靜安詳的感覺了。
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他：“我聽到了你的心跳，你怎麼會有心跳呢？你有心嗎？樹怎麼會有心呢？”
他溫柔地回答，“每一棵樹都有心，而且很多很多。”邊說他邊晃了晃頭，我看到無數的葉子在風中發出沙沙的歌聲。我明白了，這一樹的葉子都是它的心啊。
我想從此以後我不會再隨意摘下一片葉子把玩了，那都是樹的心啊。
我走的時候，他把一葉陽光給我，很溫暖，也很明亮。
我把那葉陽光好好地珍藏著。
艾爾曼草原上的森林同艾爾曼草原一樣奇妙。我在其中留連忘返了幾日，終於還是要離開了。就在我快要走出森林時，有樹枝勾住了我的手，或者應該說是有樹的手臂拉住了我。我看過去，那樹有一雙懇切的眼睛。
“我叫亞，我愛她。她叫薇。”我看到亞對面有一棵樹很羞澀地低下了頭，她就是薇吧。
“我很想和她跳一支舞，所以一直努力向她那裡生長，她也是一樣。可是一直到現在，我們的手臂仍然不能碰到一起，還有這麼長的一段距離。我想也許這輩子我們長不到拉上了。能不能請你幫忙呢？”
亞看著我，用生怕被拒絕的眼神。我點頭，非常願意地點頭。
我站在中間，左手拉著他，右手拉著她。盡量溫柔地把他們牽在一起。風來了，我用最輕緩的步子與他們共舞。走上去，再走下來，左三步，右三步，轉半個圈，再轉半個圈。我聽到音樂了，一定是他，樹樁唱片機。我微笑著。繼續與他們共舞。薇的眼淚要流下來一般，亞幸福地看著她。我，繼續牽著他們的手。一直舞到繁星滿天，才快樂地離開。
天亮後我看到一個小山洞出現在面前，可是卻看不到山。艾爾曼草原上真是無奇不有。
我低頭彎腰走進去，裡面黑得很，我什麼也看不見。我剛想拿出葉子陽光來，就听到有人說：“別點火。”
我停下手，尊重主人的習慣。
“你願意聽故事嗎？”山洞裡的人問，他的聲音顫顫的，好像很激動。
“願意啊。”我本來就很喜歡聽故事。
於是山洞裡的人開始給我講故事。那是多麼好聽的故事啊，像是坐著月亮的小船，在無邊的星海中漫遊一樣，周圍充滿了想像的光輝。而且中間不停地有叮叮噹當的悅耳聲音。我完全被迷住了，真是想知道是什麼樣的人啊，居然可以想出這麼好的故事來。
聽完故事以後，我終於忍不住說：“可以讓我看看你嗎，因為我不得不上路了，我還要繼續向前走。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是什麼樣的人講出了這麼好的故事？”
他沉默了一小會兒說：“那你看吧。”
我把葉子陽光拿出來，山洞裡立刻亮得和外面一樣了。
裡面一個人也沒有，只有一塊，石頭。
“你現在看到了，我只是一塊石頭。”他害羞又有些膽怯，彷彿我會嫌棄他一般。 “我從記事起就一直一個人呆在這個山洞裡，因為寂寞，所以我就只好編故事給自己聽。我最大的願望是想到外面去。哪怕只有一次。我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和我故事裡編的一樣呢？”
我走近他，我想幫助他。
我費了很大勁才把他抱出去。我感覺到他的緊張。他的心跳得厲害極了。他看著世界，一臉幸福的樣子。我還看到他的臉紅了。
我就對他說：“你放心吧，我不會告訴別人，你是被抱出來的。”
他點點頭，臉更紅了。 “這個你帶著，”他從自己的胸口那裡敲下一小塊石頭，放在我的手上，“也許可以打一下野狗。我只是石頭。除了故事，也只能送你這個了。”
“你是最好的石頭。”我告訴他。
我真的喜歡在艾爾曼草原上行走啊，以至於我都不想再回到我的世界了。結果就在我沉迷這裡的時候，出現了一件很特別的事兒。
一個聲音在我腳下喊：“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我嚇了一跳，低頭一看，原來是一隻黑色的螞蟻。他戴著土圪帽子，手裡拿著一枝從葉子裡抽下的小細莖。比劃來比劃去。他可能認為那是他的寶劍吧。
“我是大盜怪三，你可有什麼吃的，敢快獻上來，否則我就照你的腳脖子狠狠的來一口。”
我的嗓子這時剛好有點癢，忍不住咳嗽了一聲，他一下子被震得暈了過去。
我用手指輕輕地推他，他不醒。我拈起他，放在我的手上。
這是他醒過來，又沖我大喊大叫：“放我出去。你這個卑鄙的傢伙，打不過我，你就用迷藥。我的劍呢？”他可真喜歡大嗓門說話。
我問他：“你為什麼要做強盜啊？”
怪三脖子一梗，“因為我喜歡。”
“那我也喜歡把你從這里扔出去。”
“那好吧。我不劫你了。你放了我吧。”他終於低聲下氣地說話了。
我把他輕輕放在地上。他飛一樣地往自己的老巢跑。
“我可沒說不劫別人。”他邊跑邊大喊。然後鑽進自己的窩裡。
“你太狡猾了。”我氣憤地說。
“是呀，我狡猾，可是你抓不到我。”他在蟻穴裡面得意地說。
是嗎？我開始跳半生不熟的踢踏舞，真很慶幸以前因為好玩跟電視裡學了那麼兩下子。
我馬上就听到大盜螞蟻怪三喊地震了，然後他又跑出來了。
他終於說：“我誰也不劫了。如果我喜歡玩這個遊戲，我就劫一下自己好了。”
“嗨，就是你。”他指著自己的鼻尖。
“好的，大王，不要殺我，你都拿去吧。”他扮出被劫的路人可憐的樣子。
然後從自己的兜里掏出一塊點心來放進嘴巴，再說：“好，算你識相，饒你一條狗命。”
他自己又一溜煙地跑進洞裡去了。
我捧著肚子笑，差點笑岔氣了。
等肚子不疼時我就走了，走出好遠後，忽然聽到怪三喊：“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我微笑著說：“會的。”
這時一隻小山羊忽然出現在我的面前。她怯生生地問我：“你，你能教我跳剛才的舞嗎？”
我很奇怪，想學跳踢踏舞的山羊？
“可以的，可是你為什麼要學跳舞呢？”
“因為我看到你剛才跳舞時，那隻螞蟻就從地下被震到地上來了。我媽媽死了，我看見她一天一天進入土地裡。我想也許我在上面跳舞，她也會從地下爬出來，像那隻螞蟻一樣。只是不知道她會不會罵我把她的耳朵震疼了。”
我呆住了，不知道應不應該告訴他，無論怎麼樣跳，媽媽也不會從地下爬出來的。
可是一隻山羊學會踢踏舞總不是件壞事，也許會從地下爬出些別的什麼來。
於是我還是很耐心地教她跳，她聰明，又用心，很快就全部學會了。而且她有四隻腳，比我跳得好得多。
後來我經常能聽到草原上傳來山羊的踢踏舞聲。我能聽出來，不只一隻，是很多只。也許他們都想把埋在地下的親人給呼喚出來吧。想到這些我真有些心酸。這是什麼樣的草原呢？怎麼會有這許多奇怪的生命，或者，也包括我自己，一個奇怪的人。
天黑了，我走到一個大湖邊，渴了一天的我，終於可以坐下來喝一口清水了。可是我還沒來得及喝，就听到嘰嘰喳喳的說話聲，聽了好一陣子我才明白，原來是天上的星星們在說話。
這湖是她們的鏡子，難怪水里星光閃爍呢。那麼喜歡照鏡子的星星們，還是第一次見到。我只好忍著渴，因為不想搖碎她們的鏡子。很早我就知道，愛美的女孩子最好不要招惹。從那以後我知道原來星星都是女孩子，的確，只有女孩子才這樣喜歡照鏡子。
我忍著渴繼續上路，在星光下，走得很燦爛。
我看到一棵仙人掌。長滿刺的仙人掌。
她先和我打招呼：“你好啊。”
我點點頭，用嘶啞的聲音回她：“你也好。”
她有著一臉和善的笑容。我一下子就喜歡上她。
“你怎麼身上都是刺呢？”
“我長滿刺，別人就無法傷害我了。”
“可是我也沒有辦法擁抱你啊。”我說出心裡真實的想法。
“是啊。”她黯然的樣子。
“可是你看到我頭頂的花沒？”
我看過去，那是一朵金黃色的花。有些像睡蓮的形狀，非常好看。
我歡喜地和她說：“真是好看的花，還有啊，我聞到你的芳香啦。”
“我一個人生活，刺是必要的。花也是必要的。芳香也是必要的。”她笑著說。
嗯，我點點頭，滿心同意她的話。
“你渴嗎？”她關切地問我。
我舔舔乾裂的嘴唇，搖搖頭。
“喝我身體裡的水吧。”
“不，我怕你疼。”
“沒關係，讓我的皮膚透透氣也好，它們要捂壞了。”
當我輕輕的在她身上劃開一道小口時，我感覺到她的顫抖，但她一直在對我微笑，說透氣的感覺真好。
我喝了一小口水，真甜。
“很快就會長好的，”她像是對我說，也像是對自己說。
我親吻了她的花朵，就和她告別了。
走出很遠，我還能聞到她的芳香，而且很久不散。
我在艾爾曼草原上旅行了很久，發生了很多難忘的事。不過最難忘的還是這一件。
在冬天裡，艾爾曼草原上冷得厲害，那天我一個人孤獨地走著，有些想家了。這時候我聽到耳邊傳來非常細微的聲音：“幫我們一個忙好嗎？”
我轉頭看去，居然是兩朵小雪花。一朵大一些，他說他叫落沙。另一朵小一些，叫瑪雅。
我能幫他們什麼忙呢？
瑪雅溫柔地說：“請你為我們舉行婚禮好嗎？”
舉行婚禮？
落沙指了指我的手心，“對，就在這裡，為我們舉行婚禮。”
我明白了。 “可，可以。”
落沙為瑪雅再一次整理了她的雪白婚紗，瑪雅暖暖地對他笑著。
我攤開手掌，他們幸福地在我的手掌上抱在一起，溫柔而滿足地融化了。
我輕輕擦去眼角不小心落下的一顆水珠。這是我見過的最美滿的婚禮了。
我終於回家了。爸爸媽媽正在吃晚飯，我回來後，就又添了一付碗筷，他們各為我夾了一次菜，誰也沒有問我去哪了，就好像我從來沒有離開過。
我埋頭吃著，我也沒有提在艾爾曼草原經歷的事情，一個字也沒說。
幫媽媽刷完碗，回到房間。我躺在自己的柔軟的床上，慢慢拉開窗簾，外面和艾爾曼草原是同樣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