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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幸運的貝兒-2

安徒生童話全集四 安徒生 15172 2018-03-22
這正是聖靈降臨節②。太陽在照著,樹林是新鮮和碧綠的。火車在它們中間穿過去;田野和村莊接二連三地出現;地主的邸宅隱隱地露出了輪廓;牲口在草場上放牧。一個車站過去了,另一個車站又到了。這一個村鎮不見了,另一個村鎮又出現了。每到一個停車站,就有許多人來接客或送行。車裡車外都是一片嘈雜的講話聲。在貝兒的座位旁邊有一位穿著黑衣服的寡婦在喋喋不休地談論著許多有趣的事情。她談起她小兒子的墳墓,他的棺材,他的屍體。他真是可憐,即使他還活著,也不會有什麼快樂。他現在長眠了。這對於她和這隻小羔羊說來,真是一種解脫。 “我為這件事情買花決不省錢!”她說,“你必須了解,他是在一個很費錢的時節死去的,因為那時候花兒得從盆子裡剪下來!每個禮拜天我去看他的墳墓,同時放下一個很大的花圈,上面還打了綢子的蝴蝶結。蝴蝶結不久就被小女孩子偷走了,打算在跳舞的時候用。蝴蝶結是多麼誘惑人啊!有一個禮拜天我又去了。我知道他的墳墓是在大路的左邊。不過當我到那裡的時候,他的墳墓卻是在右邊。'這是怎麼一回事呢?'我問看墳的人,'難道他的墳墓不是在左邊麼?'

“'不是的,已經搬了!'看墳人回答說。'孩子的屍體不是躺在那邊。墳堆已經遷到右邊來了。原來的地方現在已經葬著另一個人。' “'但是我要讓他的屍體躺在他的墳墓裡,'我說,'我有一切權利提這個要求。當他的屍體躺在另一邊、而上邊又沒有任何記號的時候,難道我還要到這兒來裝飾一個假墳堆不成?這種事情我是決不干的!' “'對,太太最好和教長談一談!' “'教長真是一個好人。他准許我把他的屍體搬到左邊。這得花五塊錢。我急切地把這筆錢交出來,使他仍然回到原來的墳墓裡去。我現在是不是能夠肯定他們遷過來的就是他的棺材和屍體呢?”

“'太太,可以肯定!'因此我給了他們每人一個馬克,作為遷移的酬金。不過現在我既然花了這麼多錢,我覺得還不如再花一點把它弄得漂亮些。因此我就請他們為我豎立一塊刻有字的墓碑。不過,請你們想想看,當我得到它的時候,它頂上居然刻著一個鍍金的蝴蝶。我說,'這未免有點輕浮!我不希望他的墳上有這類東西。' “'這不能算輕浮,太太,這是永垂不朽呀!' “'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類事情,'我說。你們坐在車子裡的各位沒有聽到過蝴蝶是一種輕浮的表示嗎?我不發表意見,我不喜歡講冗長的廢話。我控制我自己,我把墓碑搬走,放在我的食品室裡。它還在那裡,直到我的房客回來為止。他是一個學生,有許多書。他肯定地說,這就是不朽的標誌。因此這個墓碑就在墳上豎立起來了!”

正在這樣閒聊的時候,貝兒到達了他將要居住的那個小城。他將要在這裡變得像那個學生一樣聰明,而且也會有同樣多的書。 ①這是指德國歌劇作家梅耶貝爾(Giacomo Meyerbeer,1791-1864)的一部有名的歌劇《惡魔羅伯特》(Roberto il Diavolo,1831年完成)。 ②基督教會規定每年復活節後第五十天為聖靈降臨節。 五 加布里爾先生是一位很有聲望的學者。貝兒就要在他家裡住宿。他現在親自到車站上來接貝兒。他是一個骨瘦如柴的人,有一對發亮的大眼睛。這對眼睛向外突出,因此當他打噴嚏的時候,人們很擔心眼珠會從他的腦袋裡跳出來。他還帶來他自己的三個小孩。有一個走起路來還站不太穩;其他的兩個為了要把貝兒看得更清楚一點,就老是踩著他的腳。此外還有兩個較大的孩子也跟來了。最大的那個大約有十四歲;他的皮膚很白,滿臉都是雀斑,而且還有不少的酒刺。

“這是小馬德生;假如他好好的讀書,他不久就是三年級的學生了。這是普里木斯教長的兒子!”這是指那個較小的孩子;他的樣子像一根麥穗。 “兩個人都是寄宿生,在我這裡學習!”加布里爾先生說。 “這是我們的小把戲,”他指的是他自己的孩子。 “特里尼,把客人的箱子搬上你的手車吧。家裡已經為你準備好飯了!" “填有餡子的火雞!”那兩位寄宿的小先生說。 “填有餡子的火雞!”那幾位小把戲說,其中有一位又照例跌了一交。 “凱撒,注意你的腿呀!”加布里爾先生喊著。他們走進城裡,然後又走出城,來到一幢搖搖欲墜的大房子麵前。這座房子還有一個長滿了素馨花的涼亭,面對著大路。加布里爾太太就站在這裡,手中牽著更多的“小把戲”——她的兩個小女孩。

“這就是新來的學生。”加布里爾說。 “熱烈歡迎!”加布里爾太太說。她是一個年輕的胖女人,長著一頭泡沫似的髦發,上面擦滿了凡士林油。 “上帝,你簡直像一個大人!”她對貝兒說。 “你已經是一個發育完全的男子漢了!我相信,你一定是像普里木斯和馬德生一樣。安琪兒加布里爾,我們把裡面的那一道門釘上了,這真是一樁好事。你懂得我的意思!” “不要提了!”加布里爾先生說。於是他們便走進房間裡去。桌子上有一本攤開的長篇小說,上面放著一塊黃油麵包。人們可能以為它是一個書籤,因為它是橫躺在這本攤開的書上的。 “現在我得執行主婦的任務了!”於是她就帶著她的五個孩子、兩個寄宿生和貝兒去參觀廚房,然後又穿過走廊,來到一個小房間裡——它的窗子麵對著花園。這個房間將是貝兒的書房和睡房。旁邊就是加布里爾太太的房間,她帶著她的五個孩子在這裡睡覺。為了禮節的緣故,同時也是為了避免無聊的閒話一一因為“閒話是不留情的”一一那扇連接的門就在太太的再三要求下當天被加布里爾先生釘上了。

“你就住在這裡,像住在你自己父母家裡一樣!城裡也有一個劇院。藥劑師是一個'私營劇團'的經理,我們也有旅行演員。不過現在你應該去吃你的'火雞'了。”於是她就把貝兒領到飯廳裡去一一這裡的繩子上晾著許多衣服。 “不過這沒有什麼關係!”她說,“這只是為了清潔。無疑地你會習慣於這些事物的。” 貝兒坐下來吃烤火雞。在這同時,除了那兩個寄宿生以外,孩子們都退出門外了。這時,這兩位寄宿生,為了自己和這位生客的樂趣,就來表演一齣戲。 城裡前不久曾經來過一個旅行劇團,上演了席勒的《強盜》。這兩個較大的孩子被這齣戲深深地吸引住了,因此他們在家裡就把它表演出來一一把全體的角色都表演出來,雖然他們只記得這一句話:“夢是從肚皮里產生出來的。”各個角色統統都講這一句話,只不過根據各人的情況,聲調有些不同罷了。現在亞美利亞帶著一種夢境的表情出場了。她的眼睛望著天,說:“夢是從肚皮里產生出來的!”同時用雙手把臉蒙起來。卡爾·摩爾用一種英雄的步伐走上前來,同時用一種男子氣的聲者說:“夢是從肚皮里產生出來的!”這時所有的孩子一一男的和女的一一都衝進來了。他們就是強盜。他們你謀殺我,我謀殺你,齊聲大喊:“夢是從肚皮里產生出來的!”

這就是席勒的《強盜》①。這個表演和“填了餡子的火雞”就算是貝兒來到加布里爾先生家裡的見面禮吧。接著他就走進他的那個小房間裡去。面對著花園的窗玻璃映著熾熱的太陽光。他坐下來朝外面望。加布里爾先生在外邊一面走,一面用心在念一本書。他走近來朝里面望,他的視線似乎在盯著貝兒。貝兒深深地鞠了一躬。加布里爾把嘴盡量地張開,然後又把舌頭伸出來,當著貝兒那個吃驚的面孔,一會向左邊一轉,一會向右邊一掉。貝兒一點也不了解這位先生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他。接著加布里爾先生便走開了,不過馬上又回到窗子前面來,照樣又把舌頭伸出嘴外。 他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情呢?他心裡並沒有想到貝兒,也沒有想到窗玻璃是透明的。他只是看見自己的面孔在窗玻璃上反射出來,因此想看看自己的舌頭,因為他有胃病。但是貝兒卻不知道這個來由。

天黑了沒有多久,加布里爾先生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去。貝兒這時也坐在自己房裡。夜漸漸深了。他聽到吵嘴的聲音一一在加布里爾太太臥室裡一個女人吵架的聲音。 “我要去見加布里爾,並且告訴他,你是怎樣的一個女人!” “我要昏倒了!”她喊著。 “誰要看一個女人昏倒呢?這只值四個銅板!” 太太的聲音變得低沉了,但是仍然可以聽見:“隔壁的年輕人聽到這些下流話將對我們這個家作何想法呢?” 這時鬧聲就變得低沉起來,但不一會兒又漸漸地增大了。 “不要再講,停止!”太太喊著,“快去把混合酒做好吧!與其大吵大鬧,還不如言歸於好!” 於是一切聲音都停止了。門開了,女孩們都走了。太太把貝兒的門敲了一下:“年輕人,你現在可知道了當一個主婦是多麼不容易!你應該感謝天老爺,你不需和女孩子打交道。我需要安靜,因此我只好讓她們喝混合酒!我倒是願意也給你一杯的一一喝了一杯以後會睡得很香的。不過十點鐘以後,誰也不敢在走廊上走過一一那是我的加布里爾所不准許的。雖然如此,我還是讓你吃到一點混合酒!門上有一個大洞,用油灰塞著的。我可以把油灰捅掉,插一個漏斗進來。請你把玻璃杯放在底下接著,我可以倒一點混合酒給你喝。不過你得保守秘密,連我的加布里爾也不要告訴。你不能叫他在一些家務事上操心呀!”

這樣,貝兒就喝到混合酒了。加布里爾太太的房裡也就安靜下來了,整個屋子也就安靜下來了。貝兒鑽進被窩裡去,想著媽媽和祖母,念了晚禱,於是便睡著了。 祖母說過,一個人在一個新的地方第一夜所夢見的東西都是有意義的。貝兒夢見他把他仍然掛在身上的那顆琥珀心放在一個花盆裡,它長成了一棵高大的樹,穿過天花板和屋頂。它結了無數的金心和銀心,把花盆也撐破了。忽然琥珀心不見了,變成了糞土,變成了地上的塵土——不見了,化為烏有。 於是貝兒便醒了。他仍然掛著那顆琥珀心,而且還是溫暖的——擱在他的溫暖的心上。 ①席勒(Johann Christoph Friedrich von Schiller,1759-1805),德國名劇作家,《強盜》(Die Rouber)是他1781年發表的第一部劇作。

六 大清早,加布里爾先生家裡的功課就開始了。大家在學習法文。吃中飯的時候只有寄宿生、孩子和太太在家。她又喝了一次咖啡一一頭一次咖啡總是在床上喝的。 “對於一個容易昏倒的人說來,這樣的喝法是對身體有好處的!"於是她就問貝兒,在這一天他學習了什麼東西。 “法文!"他回答說。 “這是一種浪費錢的語言!”她說。 “這是外交家和要人們的語言。我小時候也學習過,不過既然嫁給了一個有學問的丈夫,自己也可以從他那裡得到許多好處,正如一個人從媽媽的奶水得到好處一樣。因此我也掌握了足夠的詞彙;我相信,無論在什麼場合我都能夠表達我自己!” 太太因為與一個有學問的人結婚,所以就得到了一個洋名字。她受洗禮時的名字是美特。這原來是一個有錢的姨媽的名字,因為她是她的財產的預定繼承人。她沒有繼承到財產,倒是繼承到了一個名字。加布里爾先生又把這個名字改為“美塔”一一在拉丁文裡就是“美勒特”(衡量)的意思。在她辦嫁妝的時候,她在她所有的衣服、毛織品和棉織品上都繡上了她的名字“美塔·加布里爾”開頭的兩個字母MG,不過小馬德生有他一套孩子氣的聰明;他認為MG兩個字母代表“非常好”的意思①。因此他就用墨水在所有的台佈、手巾和床單子上打了一個大問號。 “難道你不喜歡太太嗎?”當小馬德生偷偷地把這個玩笑的意義講出來的時候,貝兒問。 “她非常和善,而加布里爾先生又是那麼有學問。” “她是一個牛皮大王!”小馬德生說,“加布里爾先生則是一個滑頭!如果我是一個伍長而他是一個新兵的話,唔,我可要教訓他一頓的!”小馬德生的臉上有一種“恨之入骨”的表情:他的嘴唇變得比平時更窄小,他整個面孔就像一個大雀斑。 他講的話是非常可怕的;這使貝兒大吃一驚。但是小馬德生的這種思想卻有非常明確的根源:父母和老師說起來也算是夠殘酷的,成天要他把時間花在毫無意義的語文、人名、日期這類東西上面。如果一個人能優哉游哉地處理自己的時間、或者像一個老練的射手似地扛著一杆槍去打打獵,那該是多麼痛快啊! “相反,人們卻把你關在屋子裡,要你坐在凳子上,昏昏沉沉地望著一本書。這就是加布里爾先生幹的事情,而且他還要認為你懶惰,給你這樣一個評語:'勉強'。是的,爸爸媽媽接到的通知書上寫的就是這類東西!所以我說加布里爾先生是一個老滑頭!” “他還愛打人呢!”小普里木斯補充說,他似乎是和小馬德生取一致的態度。貝兒聽到這類話並不是很愉快的。 不過貝兒並沒有捱過打。正如太太所說的,他已經是一個大人了。他也不能算是懶惰,因為他並不懶。他一個人單獨做功課,很快就趕到馬德生和普里木斯前面去了。 “他有些才能!”加布里爾先生說。 “而且誰也看不出他曾經進過舞蹈學校!”太太說。 “我們一定要他參加我們的劇團!”藥劑師說。這個人與其說是為藥店而活著,倒不如說他是為城裡的私營劇團而活著。惡意的人們把那個古老的笑話應用到他身上,說他一定曾經被一個瘋演員咬過一口,因此他得了“演戲的神經病”。 “這位年輕學生是一個天生的戀人,”藥劑師說。 “兩年以後他就可以成為一個羅蜜歐!我相信,假如他好好地化裝一下,安上一撮小鬍子,他在今年冬季准定可以登場。” 藥劑師的女兒——照爸爸的說法是一位“偉大的天才演員”,照媽媽的說法是一位“絕代佳人”一一將可以演朱麗葉。加布里爾太太一定得演奶媽。藥劑師一一他是導演,又是舞台監督——將演醫生這個角色;這個角色雖然小,但是很重要。 現在一切是要看加布里爾先生準不准貝兒演羅蜜歐。 這件事必須找加布里爾太太去疏通一下。但第一步必須要有辦法說服她,而藥劑師是有辦法的。 “你是一個天生的奶媽!”他說;他以為這句話一定可以博得她的歡心。 “事實上這是整個戲中一個最重要的角色!”他補充說。 “這是一個最有風趣的人物,沒有她,這個戲就太悲慘了,人們是無法看下去的。除了您以外,加布里爾太太,再沒有別人能有那種生動和活潑勁兒,可以使全劇生色!” 一點也不錯,她同意了;但是她的丈夫無論如何也不准許他的年輕學生騰出必要的時間去演羅蜜歐。她答應“暗中活動”一一這是引用她自己的話。藥劑師就立即開始研究他所要演的那個角色——他特別想到了化裝。他想裝扮得像一架骷髏那樣瘦削,又窮又可憐,但又是一個很聰明的人。這倒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不過加布里爾太太在丈夫後面“暗中活動”卻更困難。他說,假如他讓這個年輕人去演這個悲劇,他將無法向為貝兒交學膳費的那個恩人交代。 我們不必諱言,貝兒倒是非常希望能演這齣戲的。 “不過行不通罷了!”他說。 “行得通!”太太說。 “等我來暗中活動吧!”她願意送混合酒給加布里爾先生喝,但是加布里爾先生卻不願意喝。結了婚的人常常是不同的,說這句話完全不會損傷太太的尊嚴。 “喝一杯吧,只喝一杯!”她說,“酒可以助興,可以使一個人愉快。我們的確應該如此一一這是我們上帝的意旨!” 貝兒將要演羅蜜歐了。這是通過太太暗中活動達到目的的。 排演工作是在藥劑師家裡進行的。他們有巧克力糖和“天才”一一這也就是說,小塊的餅乾。這是從一個麵包房裡買來的,價錢是一個銅子十二塊。它們的數目多而體積小,因此大家就把它們叫做“天才”,作為一個玩笑。 “開玩笑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加布里爾先生說。他自己也常常把許多東西加上一些綽號。他把藥劑師的屋子叫做“裝著清潔和不清潔的動物的諾亞方舟!”這是因為這一家人對於他們養的動物很有感情。小姐自己養著一頭名叫格拉茜奧薩的貓。它很漂亮,皮膚非常光滑。它不是在窗台上躺著,就是在她的膝蓋上或她所縫的衣服上睡覺,或者在鋪好了台佈的餐桌上跑來跑去。妻子有一個養雞場,一個養鴨場,一隻鸚鵡和一隻金絲鳥,而這只鸚鵡比他們誰的聲音都大。兩隻狗兒一一佛里克和佛洛克——在起坐間裡盪來蕩去。它們並不是混合花瓶,但它們卻在沙發和睡榻上隨便睡覺。 排演開始了。只有狗兒打斷了一會兒。它躺在加布里爾太太的新衣服上淌口水,不過這是完全出自善意,而且也並沒有把衣服弄髒。貓兒也找了一點小麻煩。它把腳爪伸向扮演朱麗葉的這位人物,同時坐在她的頭上搖尾巴。朱麗葉的溫柔的台詞一半是對著貓兒、一半是對著羅蜜歐而發的。至於貝兒,他講的每一句話恰恰是他想要和藥劑師的女兒講的話。她是多麼可愛和動人啊!她是大自然的孩子,最適宜於演這個角色。貝兒幾乎要愛上她了。 貓兒一定有某種本能,或者某種更高尚的品質:它坐在貝兒的肩上,好像是像徵羅蜜歐和朱麗葉之間的感情似的。 戲越排演下去,貝兒的熱情就越變得強烈和明顯,貓兒也就越變得親密起來,鸚鵡和金絲鳥也就更鬧起來。佛里克和佛洛克一會兒跑出去,一會兒又跑進來。 登台的那一晚最後到來了。貝兒真像一位羅蜜歐;他毫不猶疑地在朱麗葉的嘴上吻起來。 “吻得非常自然!”加布里爾太太說。 “簡直是不知羞恥!”市府參議斯汶生先生說。他是鎮上一個最有錢的公民,也是一個最肥的胖子。他流了一身汗水,因為劇院裡很熱,而他的身體裡也很熱。貝兒從他的眼裡看不出絲毫的同情。 “這樣一隻小狗!”他說,“這隻小狗是這樣長,人們可以把他折成兩段,變成兩隻小狗!”② 樹立了一個敵人,卻贏得了大家的鼓掌!這是一樁好交易。是的,貝兒是一個幸運的貝兒。 他疲倦了;這一晚吃力的表演和大家對他的稱讚,使他累得喘不過氣來。他回到他那個小房間裡來,已經是半夜過後了。加布里爾太太在牆上敲了兩下。 “羅蜜歐!我送來一點混合酒給你喝!” 於是一個漏斗便插進門裡來了。貝兒·羅蜜歐拿一個杯子在它下面接著。 “晚安!加布里爾太太!” 但是貝兒卻睡不著。他念過的每一句台詞以及朱麗葉所講的話,全都在他的腦子裡嗡嗡地響起來。當他最後睡著了的時候,他夢見一次結婚典禮——他和老小姐佛蘭生的結婚典禮。一個人能夠做出多麼不可思議的夢啊! ①“非常好”在丹麥文裡是meget godt,開頭兩個字母也是MG。 ②“小狗”在丹麥文裡是havlp,同時也有“自高自大的人”的意思。 七 “現在請你把你演戲的那套玩藝兒從你的腦袋裡清除出去吧!”第二天早晨加布里爾說。 “我們可以做點功課了。” 貝兒的思想和小馬德生的思想有些接近了:“一個人拿著書本呆呆地關在房間裡,真是浪費美麗的青春!”不過當他當真拿著書本坐下來的時候,許多善良和新穎的思想就從書本里面放射出光輝來,結果貝兒倒是被書本吸引住了。他學習到世界上許多偉大的人和他們的成就。他們有許多都是窮人的孩子:英雄地米斯托克利①是一個看門人的兒子;莎士比亞是一個窮苦的織工的孩子一一他年輕的時候,在劇院門口為人牽馬,後來成了劇院裡一個最有威望的人,在詩的藝術上超越了一切國家和時代。他也讀到關於瓦爾堡②的競賽會一一在這裡面,詩人們要比一比,看誰能寫出最好的詩:這是像古希臘在公共節日考驗詩人們的一種競賽。加布里爾先生談到這些人的時候,特別興致勃勃。索福克勒斯③在他老年的時候寫出最好的悲劇,因此贏得了超過一切人的獎賞;在光榮和幸福中他的心高興得爆炸了。啊,在勝利和快樂中死去是多麼幸福的事情啊!還有什麼事情能夠比這更幸運呢?我們這位小朋友的心裡充滿了感慨和夢想,但是沒有人可以把他的心事講出來。小馬德生和普里術斯是不會懂得他的,加布里爾太太也不會懂得他的。她一會兒表現得心情非常愉快,一會兒又變成一個眼淚汪汪的、多愁善感的媽媽。她的兩個小女兒驚奇地望著她;她們和貝兒都不了解為什麼她會變得這樣的悲哀。 “可憐的孩子們!”她說,“一個媽媽永遠想著她們的前途。男孩子可以自己照顧自己。凱撒栽了筋斗,但是他仍然可以爬起來!那些年紀大點的孩子喜歡在水桶裡玩水,他們將來可以去參加海軍,而且一定會娶到滿意的太太的。但是我的女孩子們!她們的將來會是怎麼一個樣子呢?當她們長大了、心裡有了感情的時候,我相信她們所愛的人一定不會中加布里爾的意。他一定會為她們挑選她們所不喜歡的人,挑選她們所不能忍受的人。這樣,她們就會非常不幸!作為一個媽媽,我不得不想這些事情,而這也就是我的悲哀和痛苦!你們這些可憐的孩子們啊,你們將會非常不幸!”她哭起來。 那兩個小女孩望著她,貝兒也望著她,同時也感到悲哀。他不知道用什麼話來回答她才好,因此他就回到他的小房間裡來,坐在那架舊鋼琴面前,彈出一些調子和幻想曲一一這好像都是從他的心裡發出來的。 早晨,他用比較清醒的頭腦去學習和做功課,因為他是受別人供養來讀書的。他是一個有責任感、有正確思想的孩子。他的日記裡記得很清楚,他每天讀了些什麼和學習了些什麼,夜裡在鋼琴面前坐到多麼晚,彈了些什麼東西一一他彈鋼琴總是不發出聲音來的,為的是怕吵醒了加布里爾太太。除了星期天這個休息日以外,他的日記裡從來不寫:“想念朱麗葉”,“拜訪藥劑師”,“寫信給媽媽和祖母”。貝兒仍然是羅蜜歐,也是一個好兒子。 “特別用功!”加布里爾先生說。 “小馬德生,你應該向他學習!否則你就會不及格了。” “老滑頭!”馬德生在心裡對自己說。 教長的兒子普里木斯害著“嗜眠病”。 “這是一種疾病,”教長的太太說,因此人們不應該對他太厲害了。 教長的住宅離這裡不過二十四五里路。住宅很豪華。 “那位先生最後將會當上主教!”加布里爾太太說。 “他和朝廷有些關係,教長太太又是一個貴族婦人。她認識一切的紋章一一這也就是說:族徽。” 這時候正是聖靈降臨節。貝兒到加布里爾先生家裡來已經有一年了。他學習了許多東西,但是他的聲音還沒有恢復過來。它會不會恢復呢? 有一天晚上,加布里爾全家被邀請到教長家裡去參加一個盛大的晚宴和舞會。有許多客人從城里和近郊的邸宅到來。藥劑師的一家人也受到邀請。羅蜜歐將要看到朱麗葉,也許還要和她跳第一場舞呢。 教長的住宅是很整齊的,牆上都刷了一層白灰,院子裡也沒有糞堆。教長太太是一個高大而豐滿的女人。加布里爾先生把她叫做“格洛柯比斯雅典娜④”;貝兒想,這大概就是“藍眼睛”的意思,而並非像朱諾⑤一樣,是“大眼睛”的意思。她有某種明顯的溫柔的表情和一種病態的特徵。她大概是像普里木斯一樣,也有“嗜眠病”。她穿著一件淡藍色的綢衣服,戴著一大堆髦曲的假髮。假髮的右邊插著一個刻著她祖母的肖像的小徽章,祖母是一位將軍的夫人。左邊插著一大串白瓷葡萄。 教長有一個紅潤和豐滿的面孔,還有一口適宜於啃烤牛肉的白得發亮的牙齒。他的談話中充滿了掌故。他能和任何人談話,但是誰也沒有辦法和他談下去。 市府參議也在場。在那些從許多公館來的客人中,人們也可以看到商人的兒子費利克斯,他已經受過了堅信禮,而且在裝束和舉止上要算是一個最漂亮的年輕紳士。大家說他是一個百萬富翁,加布里爾太太簡直沒有勇氣和他談話。 貝兒看見費利克斯,感到非常快樂。後者以非常友好的態度走過來和他談天,並且代表父母向他致意。費利克斯的父母讀過了貝兒寫給媽媽和祖母的一切信件。 舞會開始了。藥劑師的女兒得和市府參議跳第一場舞一一她在家裡對媽媽和市府參議作過這樣的諾言。第二場舞她本來答應要和貝兒跳的,但是費利克斯走過來,和善地點了一下頭,就把她拉走了。 “請讓我跳這一場舞吧。只要你同意,小姐是會答應的。” 貝兒的表情很客氣,他也沒有講什麼話。所以費利克斯就和藥劑師的女兒一一這次舞會中一位最漂亮的姑娘一一跳起舞來了。到第三場舞的時候,他又和她跳了一次。 “請准許我和你跳晚餐舞⑥行嗎?”貝兒問,他的臉色發白。 “行,可以和你跳晚餐舞!”她帶著一個嫵媚的微笑說。 “你一定不會把我的舞伴搶走吧?”站在他身邊的費利克斯說。 “這不是一種友善的行為。我們是鎮上的兩個老朋友呀!你說你看到我非常高興,我想你一定也會准許我扶著小姐去餐桌吧!”於是他把手搭在貝兒的腰上,玩笑地把自己的前額抵著他的前額。 “准許吧!對不對?准許吧!” “不成!”貝兒說。他的眼睛已經射出了忿怒之光。 費利克斯鬆開了他,把雙手在腰間叉著,好像是一隻準備要跳躍的青蛙:“年輕的紳士,你是絕對正確!年輕的先生,假如我得到了和她跳晚餐舞的諾言,我也要說同樣的話!”他豪爽地向小姐鞠了一躬就退下去了。不過沒有多久,當貝兒站在一個角落裡整理領帶的時候,費利克斯又走過來,摟著他的脖子,用非常殷勤的眼光對他說: “放慷慨些吧!我的媽媽、你的媽媽和老祖母將都會說,這才像你呢!我明天就要離開,假如我不能陪著小姐去吃飯,我將會感到非常難過的。我的朋友,我的唯一的朋友!” 作為他唯一的朋友,貝兒就不好再拒絕他了。他親自把費利克斯領到那個美人兒身邊去。 客人們乘著車子離開教長住宅的時候,已經是明朗的早晨了。加布里爾全家坐著一輛車子,他們立刻就睡著了,只有貝兒和太太還是清醒的。 她談論著那位年輕的商人一一富翁的少爺。他真夠得上稱為貝兒的朋友;她聽到他說:“親愛的朋友,乾杯吧,為媽媽和祖母乾杯吧!”“他這個人有某種落落大方和豪爽的氣概,”她說,“人們一看就知道他是一個富人家的少爺,或者是一位伯爵的公子。這是我們這些人所做不到的!我們必須低頭!” 貝兒一句話也沒有講。他整天都感到不愉快。在夜裡,當他上床去睡覺的時候,他怎麼也睡不著。他對自己說:“我們得低頭!我們得討好!”他曾經乾過這樣的事情,服從過一個有錢的少爺的意旨。 “因為一個人生下來就很窮,所以他就不得不聽從這些有錢人的擺佈。難道他們真的比我們好嗎?為什麼上帝創造人要讓他們比我們好呢?” 他心中起了某種惡感。祖母可能會對這種惡感感到難過的。他在想念著她。 “可憐的祖母!你知道貧窮是怎麼一回事情!為什麼上帝要容許這樣的事情呢?”他心裡很氣憤,但同時又體會到他的這種思想和語言對於好上帝是有罪過的。他惋惜他已經失去了孩子的心情。他對上帝的信心又恢復了,他仍然像從前那樣地完整和豐富。幸運的貝兒! 一個星期以後,祖母寄來了一封信。她有她一套寫信的方式:大字母和小字母混雜在一起;但是無論大事小事,只要與貝兒有關,她總是把心中所有的愛都放進去的。 我親生的、甜蜜的、快樂的孩子! 我在想你,我在懷念你,你的媽媽也是這樣。她的一切都好;她在靠洗衣服過日子!商人家裡的費利克斯昨天來看過我們,同時帶來了你的問候。聽說你曾經去參加過教長的舞會,而且你非常有禮貌!不過你永遠是那個樣子的一一這使得你的老祖母和你的辛苦的媽媽感到非常快樂。她有一件關於佛蘭生小姐的事情要告訴你。 信下邊有貝兒媽媽的一段附言: 那個老姑娘佛蘭生小姐要結婚了!訂書匠霍夫的請求獲得了批准,他被指定為宮廷的訂書匠。他掛上了一個很大的招牌:“宮廷指定訂書匠霍夫”⑦。所以她成了霍夫太太。這是一段很老的愛情。我的甜蜜的孩子,這段愛情並沒有因為老而生鏽! 你的親生媽媽 再一次附言:祖母為你織了六雙毛襪,你很快就會收到。我在裡面放了一樣你最喜歡吃的菜:“豬肉餅”。我知道你在加布里爾先生家裡從來吃不到豬肉,因為太太害怕“玄帽蟲”⑧——這個詞我拼不出來。你不要相信這些東西,儘管吃吧。 你的親生媽媽 貝兒念完了信,感到非常快樂。費利克斯很好,他對他的態度是不對的。他們在教長家里分手的時候,連一聲“再會”也沒有說。 “費利克斯要比我好些。”貝兒說。 ①地米斯托克利(Themistokles,約公元前528~公元前462)是古代雅典的一個大政治家和統帥。 ②瓦爾堡(Wartburg)是德國愛森納赫附近圖林根林山里的一個宮堡,在中古時期,詩人們經常在這裡舉行詩歌競賽。 ③索福克勒斯(Sophokles,約公元前496~公元前406)是古希臘的著名悲劇作家。 ④雅典娜(Athene)在希臘神話中是雅典的守護神。在希臘詩中,一般都在她的名字前加一個形容詞:“格洛柯比斯”(gloukopis),意思是“藍眼睛”。 ⑤朱諾(Juno)是羅馬神話中婦女的保護神。一般詩中把她描寫成“大眼睛的朱諾”。 ⑥晚餐舞(borddanse)是晚餐開始進餐後的第一場舞。 ⑦霍夫的原文為Hof,是人名;但在丹麥文中又是“宮廷”的意思。因此,“宮廷指定訂書匠霍夫”這塊招牌在丹麥文中就成了“Hof-Bogbinder-Hof”,非常滑稽,但這種幽默在中文中無法表達出來。 ⑧貝兒的媽媽寫的別字太多,把“旋毛蟲”寫成了“玄帽蟲”。原文應該是trjkiner,但她卻寫成了trachner。這是豬身上的一種寄生蟲。 八 在平靜的生活中,日子一天一天地滑過去了,轉眼一個月也完了。貝兒在加布里爾先生家裡寄居已經是第二個年頭了。他以極大的毅力下決心不再登台演戲一一太太把這叫做“固執”。 他接到那位供給他學膳費的歌唱教師一封嚴肅的信,說他在這兒住宿期間,決不能再想起演戲的事。他服從了這個指示,不過他的思想常常跑到首都的劇場上去了。這些思想,像魔力似地,把他向舞台上拉,而他事實上也希望有一天作為一個偉大的歌唱家而登上舞台。不過現在他的聲音壞了,而且也恢復不過來,他真是感到非常沉痛。誰能夠安慰他呢?加布里爾先生或太太是不能夠安慰他的,不過我們的上帝能夠。我們可以從種種方式得到安慰;貝兒則是從夢中得到的。他真算得是幸運的貝兒。 有一天晚上,他夢見聖靈降臨節的到來。他到一個美麗的樹林中去,太陽從樹枝之間射進來,整個地上都開滿了秋牡丹和櫻草花。這時杜鵑叫起來了:“咕!咕!”貝兒於是就問:我還能活多少年呢?因為人們每年頭一次聽到杜鵑啼,老是喜歡問這一句話的①。杜鵑回答說:“咕!咕!”它再也沒有發出別的聲音,接著就沉默了。 “難道我只能再活一年麼?”貝兒說。 “那實在是太少了。勞駕請你再叫一聲吧!”於是杜鵑又開始啼:“咕咕!咕咕!”是的,它在不停地啼下去。貝兒也伴著杜鵑聲而唱起來,而且唱得很生動,像真的杜鵑一樣,不過他的聲音要響亮得多。所有的歌鳥也都一同吟唱起來。貝兒跟著它們唱,但是唱得比它們好聽得多。他有他兒時的那種清晰的歌喉,而且他喜歡唱。他的心裡真是愉快極了。接著他就醒了。他知道,他還掌握著“共鳴盤”,他還保留著他的聲音,而這種聲音,在一個明朗的、聖靈降臨節的早晨,將會洪亮地迸發出來。懷著這種信心,他幸福地睡去了。 不過在第二天,第二個星期或第二個月,他一點也沒有感覺到他快要恢復他的聲音。 從京城來的每一件關於劇院的消息,對他來說,真是靈魂的補品,精神的食糧。麵包屑也能算是麵包,所以他懷著感謝的心情來接受每一粒麵包屑——最不重要的小新聞。 加布里爾家的鄰居是雜貨商人。商人的太太是一位非常值得尊敬的家庭主婦。她這個人非常活潑,而且老是笑容滿面,不過她對於舞台是一點知識也沒有。她第一次去京城觀光了一下,她對那裡的什麼事情都感到愉快,連那裡的人都是如此。她說,這些人對她所講的任何事情都覺得好笑;這當然是很可能的。 “您到劇院去過嗎?”貝兒問。 “當然去過啦!”商人的太太回答說。 “我的汗流得才多啦!你應當看到我坐在那股熱氣裡流汗的樣兒!” “不過你看到了什麼呢?演的什麼戲呢?” “讓我告訴你吧!”她說。 “我可以把全部的戲都告訴你!我去看過兩次。頭一晚演的是'說白戲'。走出場的是一位公主。'嘩啦,呱啦!哈啦,嗚啦!'你看她多會講話!接著一位男子出來了:'嘩啦,呱啦!哈啦,嗚啦!'於是太太倒下來了。之後同樣的事情又重新開始。公主說:'嘩啦,呱啦!哈啦,嗚啦!'於是太太又倒下來了。她那天晚上一共倒下了五次。第二次我去看的時候,整齣戲是唱出來的:'嘩啦,呱啦!哈啦,嗚啦!'於是太太倒下來了。那時坐在我旁邊的是一位非常漂亮的鄉下女人。她從來沒有到戲院去過,所以她就以為戲演完了。不過我是了解全部情況的,所以我就說,當我上次來看的時候,太太倒下了五次。在這次唱的晚上,她倒下了三次。現在你可以了解這兩齣戲的情景了——活靈活現,像我親眼看見的時候一樣!” 因為太太老是倒下來,這大概是悲劇了吧?於是他就靈機一動,記起了:那個大舞檯面前掛著的幕佈在每一幕演完後要落下來;幕上畫著一個很大的婦女形象——這就是一邊戴著喜劇面具、另一邊戴著悲劇面具的藝術之女神。所謂倒下的太太就是這幅畫像。這真是不折不扣的喜劇:對於商人的太太說來,他們所講的和唱的就是“嘩啦,呱啦!哈啦,嗚啦!”這是一件極大的快事,對於貝兒說來也是如此。加布里爾太太聽到了這兩齣戲的描述後也有同樣的感覺。她坐在一旁,臉上露出一種驚奇的表情和一種精神上的優越感。的確,藥劑師曾經說過,她作為奶媽,使莎士比亞的《羅蜜歐與朱麗葉》的演出得以“成功”。 經過貝兒解釋的“太太倒下了”的這句話,成了這一家的一個幽默的成語。每次家裡有一個孩子,一個碗,或任何一件家具跌下來的時候,這句話就被應用。 “諺語和成語就是這樣被創造出來的!”加布里爾先生說。他總是從學術的觀點來看每一件事情。 除夕,鐘敲了十二下,加布里爾太太全家以及寄宿生,每人擎著一杯混合酒,都站立起來。加布里爾先生每年只喝這一杯,因為混合酒對於虛弱的胃是有害的。他們為新年而乾杯,同時數著鐘聲:“一、二”,直到它敲完十二下為止②。這時大家都說:“太太倒下了!” 新年到來了,又過去了。到了聖靈降臨節,貝兒已經在這家住了兩年了。 ①丹麥的迷信中,杜鵑如果只叫一次,問的人就只能活一年;如果不停的叫下去,問的人就可以活許多年。 ②這是流行於整個北歐的一種風俗:在除夕半夜12點鐘的時候,全家人都聚集到一起乾杯,作為“送舊迎新”的表示。 九 兩年過去了,但是聲音還沒有恢復。我們這位年輕的朋友的前途將會是怎樣的呢? 照加布里爾先生的看法,他在小學里當一個教員總是不成問題的。這總算是一種謀生之道,但是想要靠這成家立業是不行的。不過貝兒也沒有想到這件事情,雖然藥劑師的女兒在他的心裡已經佔據了一個不小的位置。 “當小學教員!”加布里爾太太說,“當一個老師!你將會成為世界上一個最枯燥乏味的人,像我的加布里爾一樣。你是一個天生的舞台藝術家!爭取做一個世界的名演員吧!那跟當一個教員有天淵之別!” 當一個演員!是的,這是他的志向。 他在寫給那位歌唱教師的信裡提到這件事;他把他的志向和希望都講出來了。他焦急地希望回到作為他故鄉的首都去。媽媽和祖母都住在那裡,他已經有整整兩年沒有見到她們了。路程一共只不過三百六十多里,坐快車有六個鐘頭就可以到了。為什麼他們沒有見見面呢?離開的時候,貝兒答應到了新地方不請假,也不打算回家探望親友。媽媽是忙於替人洗衣服和燙衣服的。雖然如此,她還是一直在計劃作一次了不起的旅行來看他,哪怕要花一大筆旅費。但是這件事情永遠也沒有實現。 至於祖母呢,她一提起火車就心驚膽戰;這簡直等於去誘惑上帝。她也不願意坐輪船。的確,她是一個老太婆,她不願意旅行,除非是旅行到上帝那兒去。 這句話是在五月間說的,但是在六月間這位老太婆卻旅行起來了,而且是單獨一個人旅行。她旅行了那三百六十多里路,到一個陌生的城市裡去,到許多陌生的人中間去,為的是要見見貝兒。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但也是媽媽和祖母一生中所遇到的最不幸的事情。 貝兒第二次問杜鵲:“我還能活多少年呢?”杜鵲就說:“咕!咕!”他的健康和心情都很好!他的未來充滿了明朗的陽光。他接到那位慈父般的朋友——歌唱教師——一封令人高興的信。信上說,貝兒可以回去,大家可以研究一下他的問題,看看有沒有什麼其他的路可走——因為他再也不能歌唱了。 “去演羅蜜歐吧!”加布里爾太太說。 “你的年齡已經足夠使你演一個戀人的角色,你的身上也長了一點肉,再也不需要什麼化裝了。” “演羅蜜歐吧!”藥劑師和藥劑師的女兒說。 各種不同的思想在他的頭腦里和心胸裡震盪著。但是: 誰又能知道明天的事情? 他坐在一個伸向草原的花園裡。這是晚上,月亮在照著。他的臉在發熱,他的血在奔流,涼爽的空氣使他有一種偷快之感。沼澤地上浮著一層霧氣。這霧氣一起一伏地飄動著,使他想起了妖女的跳舞。這使他想起了那支關於騎士奧洛夫的古老的歌。這位騎士騎著馬出去請客人來參加他的婚禮,但是中途被許多妖女攔住了。他們拉他去參加她們的跳舞和遊樂,結果使他喪失了生命。這是一個民歌,一首古詩。這天晚上,它所描述的故事在月光和霧氣中再現出來了。 貝兒是在一種半睡狀態中朝這些東西凝望的。灌木林似乎都具有人和獸的形體。他們靜靜地立著,霧氣在上升,像飄動著的面罩。貝兒在劇院裡演出的芭蕾舞裡曾經看到過類似的情景——那裡面所表現的妖女都戴著薄紗似的面罩,一會兒旋轉,一會兒飛翔。不過在這裡顯現出來的妖女卻更是美麗,更是驚人!像這樣大的舞台,任何劇院都不可能有的。什麼舞台也不能夠有這樣晴朗的高空,這樣明亮的月光。 在霧氣中,一個女子的形象清楚地顯現出來了。她一下子變成了三個人,而這三個人又一下子變成了許多人。她們就像一群浮動著的女子,手挽著手在跳舞。空氣托著她們向貝兒所在的籬笆附近飄來。她們向他點頭示意,她們向他講話,而她們的聲音卻像銀鈴一樣好聽。她們走進花園裡來,在他的身邊起舞,把他圍在她們中間。他什麼也沒有想,就和她們一道跳起舞來了。他旋轉著,好像是在那永遠無法忘卻的《吸血鬼》舞裡一樣——但是他並沒有想到這件事情。事實上,他心裡什麼事情也沒有想;他被他所看到的周圍的美迷住了。 沼澤地是一個又深又藍的大海,裡面長滿了五光十色的睡蓮。她們用薄紗托著他,從水上一直跳到對岸。岸上的那些古塚,推開了長在它們上面的荒草,變成了煙霧的宮殿,向空中升去,而這些煙霧又變成了大理石。這些莊嚴的大理石塊上盤著許多開滿了花的金樹和貴重的寶石。每一朵花是一隻光彩奪目的鳥兒——它在用人的聲音唱著歌。這好像是成手上萬的快樂孩子在一起合唱。這是天堂呢,還是妖山? 這些宮殿的牆在移動,在彼此滑過,在向他合攏來。他被圍在裡面,人間的世界已經成了外界了。他感到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焦急和恐怖。他找不到任何一個出口;但是從地上一直到天花板,從所有的牆上,有許多美麗的年輕女子在向他微笑。她們在外表上看來是栩栩如生,但他不得不想:她們是不是畫出來的呢?他很想和她們談話,但是他的舌頭卻講不出一個字來。他的聲音完全沒有了,他的嘴唇發不出任何音響。於是他倒到地上,比什麼時候都感到不幸。 有一個妖女朝他走過來。無疑地,她對他的用意是非常好的,因為她是以他最喜愛的形像出現的。她的樣子很像藥劑師的女兒;他幾乎真的以為就是她了。不過他立刻就發現她的背後是空的;她只有一副漂亮的外表,而她的後面卻是空空洞洞,毫無一物。 “這裡的一點鐘,就是外界的一百年,”她說,“你已經在這裡待了整整一點鐘了。那些住在這些牆外的、你所認識和所愛的人都已經死了!和我們一道住在這兒吧!是的,你得住在這兒,否則這些牆就要向你擠過來,擠得你全身的血從前額上直向外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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