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寓言童話 安徒生童話全集二

第48章 沒有畫的畫冊-2

安徒生童話全集二 安徒生 14831 2018-03-22
月亮說:"在樹林的小徑兩旁有兩座農家的房子。它們的門很矮,窗子有的很高,有的很低。在它們的周圍長滿了山楂和伏牛花。屋頂上長得有青苔、黃花和石蓮花。那個小小的花園裡只種著白菜和馬鈴薯。可是籬笆旁邊有一株接骨木樹在開著花。樹下坐著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她的一雙棕色眼睛凝望著兩座房子之間的那株老櫟樹。 “這樹的樹幹很高,但是枯萎了;它的頂已經被砍掉了。鸛鳥在那上面築了一個窠。它立在窠裡,用尖嘴發出啄啄的響聲。一個小男孩子走出來了,站在一個小姑娘的旁邊。他們是兄妹。 “'你在看什麼?'他問。 “'我在看那鸛鳥,'她回答說:'我們的鄰人告訴我,說它今晚會帶給我們一個小兄弟或妹妹。我現在正在望,希望看見它怎樣飛來!'

“'鸛鳥什麼也不會帶來!'男孩子說。你可以相信我的話。鄰人也告訴過我同樣的事情,不過她說這話的時候,她在大笑。所以我問她敢不敢向上帝賭咒!可是她不敢。所以我知道,鸛鳥的事情只不過是人們對我們小孩子編的一個故事罷了。 “'那麼小孩子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呢?'小姑娘問。 “'跟上帝一道來的,'男孩子說,'上帝把小孩子夾在大衣里送來,不過誰也看不見上帝呀。所以我們也看不見他送來小孩子!' “正在這個時候,一陣微風吹動櫟樹的枝葉。這兩個孩子疊著手,互相呆望著;無疑地這是上帝送小孩子來了。於是他們互相捏了一下手。屋子的門開了。那位鄰居出來了。

“進來吧,她說。你們看鸛鳥帶來了什麼東西。帶來了一個小兄弟! “這兩個孩子點了點頭;他們知道嬰兒已經來了。” “我在呂涅堡①荒地上滑行著,”月亮說。 “有一個孤獨的茅屋立在路旁,在它的近旁有好幾個凋零的灌木林。一隻迷失了方向的夜鶯在這兒唱著歌。在寒冷的夜其中它一定會死去的。我所聽到的正是它最後的歌。 “曙光露出來了。一輛大篷車走過來了,這是一家遷徙的農民。他們是要向卜列門②或漢堡走去——從這兒再搭船到美洲去——在那兒,幸運,他們所夢想的幸運,將會開出花朵。母親們把最小的孩子背在背上,較大的孩子則在她們身邊步行。一起瘦馬抱著這輛裝著他們那點微不足道的家產的車子。 “寒冷的風在吹著,一個小姑娘緊緊地偎著她的母親。這位母親,一邊抬頭望著我的淡薄的光圈,一邊想起了她在家中所受到的窮困。她想起了他們沒有能力交付的重稅。她在想著這整群遷徙的人們。紅色的曙光似乎帶來了一個喜訊;幸運的太陽將又要為他們升起。他們聽到那隻垂死的夜鶯的歌唱:它不是一個虛假的預言家,而是幸運的使者。

“風在呼嘯,他們也聽不清夜鶯的歌聲:祝你們安全地在海上航行!你們賣光了所有的東西來付出這次長途航行的旅費,所以你們走進樂園的時候將會窮得無依無靠。你們將不得不賣掉你們自己、你們的女人和你們的孩子。不過你們的苦痛不會拖得很久!死神的女使者就坐在那芬芳的寬大葉子後面。她將把致命的熱病吹進你們的血液,作為她歡迎你們的一吻。去吧,去吧,到那波濤洶湧的海上去吧!遠行的人高興地聽著夜鶯之歌,因為它像徵著幸運。 “曙光在浮雲中露出來了;農人走過荒地到教堂裡去。穿著黑袍子、裹著白頭巾的婦女們看起來好像是從教堂裡的掛圖上走下來的幽靈。周圍是一起死寂,一起凋零了的、棕色的石楠,一起橫在白沙丘陵之間的、被野火燒光了的黑色平原。啊,祈禱吧!為那些遠行的人們——那些向茫茫大海的彼岸去尋找墳墓的人們而祈禱吧!”

①呂涅堡(Lynebueg)是德國的一個小城市,在漢堡東南31英里的地方。 ②卜列門(Btemen)是德國西北部的一個城市。 “我認識一位普啟涅羅①”月亮說。 “觀眾只要一看見他便向他歡呼。他的每一個動作都非常滑稽,總是使整個劇場的觀眾笑痛了肚子。可是這裡面沒有任何做作;這是他天生的特點。當他小時和別的孩子在一起玩耍的時候,他已經就是一個普啟涅羅了。大自然把他創造成為這樣的一個人物,在他的背上安了一個大駝子,在他的胸前安了一個大肉瘤。可是他的內部恰恰相反,他的內心卻是天賦獨厚。誰也沒有他那樣深的感情,他那樣的精神強度。 “劇場是他的理想的世界。如果他的身材能長得秀氣和整齊一點,他可能在任何舞台上成為一個頭等的悲劇演員,他的靈魂裡充滿了悲壯和偉大的情緒。然而他不得不成為一個普啟涅羅。他的痛苦和憂鬱只有增加他古怪外貌的滑稽性,只有引其他廣大觀眾的笑聲和對於他們這位心愛的演員一陣鼓掌。

“美麗的訶龍比妮②對他的確是很友愛和體貼的;可是她只願意和亞爾列金諾③結婚。如果美和醜結為夫婦,那也實在是太滑稽了。 “在普啟涅羅心情很壞的時候,只有她可以使他微笑起來;的確,她可以使他痛快地大笑一陣。起初她總是像他一樣地憂鬱,然後就略為變得安靜一點,最後就充滿了愉快的神情。 “'我知道你心裡有什麼毛病,'她說。'你是在戀愛中!'這時他就不禁要笑起來。 “'我在戀愛中!'他大叫一聲,'那末我就未免太荒唐了。觀眾將會要笑痛肚子!' “'當然你是在戀愛中,'她繼續說,並且還在話裡加了一點淒楚的滑稽感,而且你愛的那個人正是我呢!

“的確,當人們知道實際上沒有愛情這回事兒的時候,人們是可以講出這類的話來的。普啟涅羅笑得向空中翻了一個筋斗。這時憂鬱感就沒有了。然而她講的是真話。他的確愛她,拜倒地愛她,正如他愛藝術的偉大和崇高一樣。 “在她舉行婚禮的那天,他是一個最愉快的人物;但是在夜裡他卻哭起來了。如果觀眾看到他這副哭喪的尊容,他們一定會又鼓起掌來的。 “幾天以前訶龍比妮死去了。在她入葬的這天,亞爾列金諾可以不必在舞台上出現,因為他應該是一個悲哀的鰥夫。經理不得不演出一個愉快的節目,好使觀眾不致於因為沒有美麗的訶龍比妮和活潑的亞爾列金諾而感到太難過。因此普啟涅羅演得要比平時更愉快一點才行。所以他跳著,翻著筋斗,雖然他滿肚皮全是悲愁。觀眾鼓掌,喝彩:'好,好極了!'

“普啟涅羅謝幕了好幾次。啊,他真是傑出的藝人! “晚上,演完了戲以後,這位可愛的醜八怪獨自走出城外,走到一個孤寂的墓地裡去。訶龍比妮墳上的花圈已經凋殘了,他在墳旁邊坐下來。他的這副樣兒真值得畫家畫下來。他用手支著下巴,他的雙眼朝著我望。他像一個奇特的紀念碑,一個墳上的普啟涅羅:古怪而又滑稽。假如觀眾看見了他們這位心愛的藝人的話,他們一定會喝彩:'好!普啟涅羅!好,好極了!'” ①普啟涅羅(Pulcinello)是意大利傳統戲曲職業喜劇(Commediadell Arte)中的一個常見的主角。他的面貌古怪:勾鼻子,駝背,性情滑稽,愛逗人發笑,同時喜歡吹牛。 ②訶龍比妮(Columbine)是意大利喜劇中的一個女主角。

③亞爾列金諾(Arlechino)是訶龍比妮的戀人。 請聽月亮所講的話吧:”我看到一位升為軍官的海軍學生,第一次穿上他漂亮的製服。我看到一位穿上舞會禮服的年輕姑娘。我看到一位王子的年輕愛妻,穿著節日的衣服,非常快樂。不過誰的快樂也比不上我今晚看到的一個孩子——一個四歲的小姑娘。她得到了一件蔚藍色的衣服和一頂粉紅色的帽子。她已經打扮好了,大家都叫把蠟燭拿來照照,因為我的光線,從窗子射進去,還不夠亮,所以必須有更強的光線才成。 “這位小姑娘筆直地站著,像一個小玩偶。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從衣服裡伸出來,她的手指撒開著。啊,她的眼裡,她整個的面孔,發出多麼幸福的光輝啊! “'明天你應該到街上去走走!'她的母親說。這位小寶貝朝上面望瞭望自己的帽子,朝下面望瞭望自己的衣服,不禁發出一個幸福的微笑。

“'媽媽!'她說,'當那些小狗看見我穿得這樣漂亮的時候,它們心裡會想些什麼呢?” “我曾經和你談過龐貝城,”月亮說;“這座城的屍骸,現在又回到有生命的城市的行列中來了。我知道另外一個城:它不是一座城的屍骸,而是一座城的幽靈。凡是有大理石噴泉噴著水的地方,我就似乎聽到關於這座水上浮城的故事。是的,噴泉可以講出這個故事,海上的波浪也可以把它唱出來。茫茫的大海上常常浮著一層煙霧——這就是它的未亡人的面罩。海的新郎已經死了,他的城垣和宮殿成了他的陵墓。你知道這座城嗎?它從來沒有聽到過車輪和馬蹄聲在它的街道上響過。這裡只有魚兒游來游去,只有黑色的貢杜拉①在綠水上像幽靈似地滑過。

“我把它的市場——它最大的一個廣場——指給你看吧,"月亮繼續說,"你看了一定以為你走進了一個童話的城市。草在街上寬大的石板縫間叢生著,在清晨的迷茫中成千成萬的馴良鴿子繞著一座孤高的塔頂飛翔。在三方面圍繞著你的是一系列的走廊。在這些走廊裡,土耳奇人靜靜地坐著抽他們的長煙管,美貌的年輕希臘人倚著圓柱看那些戰利品:高大的旗桿——代表古代權威的紀念品。許多旗幟在倒懸著,像哀悼的黑紗。有一個女孩子在這兒休息。她已經放下了盛滿了水的重桶,但背水的擔槓仍然擱在她的肩上。她靠著那根勝利的旗桿站著。 “你在你面前所看的不是一個虛幻的宮殿,而是一個教堂,它的鍍金的圓頂和周圍的圓球在我的光中射出亮光。那上面雄偉的古銅馬,像童話中的古銅馬一樣,曾經作過多次的旅行:它們旅行到這兒來,又從這兒走去,最後又回到這兒來。 “你看到牆上和窗上那些華麗的色彩嗎?這好像是一位天才,為了滿足小孩子的請求,把這個奇怪的神廟裝飾過了一番似的。你看到圓柱上長著翅膀的雄獅嗎?它上面的金仍然在發著亮光,但是它的翅膀卻落下來了。雄獅已經死了,因為海王②已經死了。那些寬大的廳堂都空了,曾經掛著貴重藝術品的地方,現在只是一起零落的牆壁。 “過去只許貴族可以走過的走廊,現在卻成了叫化子睡覺的地方。從那些深沉的水井裡——也許是從那'嘆息橋'③旁的牢獄裡——升起一起嘆息。這和從前金指環從布生脫爾④拋向海後亞得里亞時快樂的貢杜拉奏出的一起手鼓聲完全是一樣。亞得里亞啊!讓煙霧把你隱藏起來吧!讓寡婦的面紗罩著你的軀體,蓋住你的新郎的陵墓——大理石砌的、虛幻的威尼斯城——吧!” ①貢杜拉(Gondola)是在意大利水城威尼斯來往運行的一種細長平底的小船。 ②即中古時期“海上霸權”威尼斯。 ③這是威尼斯城內聯接宮殿和國家監獄的一條走廊。凡是被判了死刑的人都是走過這條走廊到行刑的地方去,所以它叫做“嘆息橋”。 ④這是代表威尼斯的一隻“禦船”的名字。古代威尼斯的首長,在耶穌升天節這天,就乘這隻船開到海上(亞得里亞海),向海裡投下一個金戒指,表示他代表威尼斯與海結婚。因為威尼斯在中世紀時是一個海上霸權,與海分不開的,故有此迷信。在15世紀末葉,自從繞過好望角到東方的新航線發現以後,威尼斯就喪失了它海上霸權的地位。 “我朝著下面的一個大劇場望,”月亮說。 “觀眾擠滿了整個屋子,因為有一位新演員今晚第一次出場。我的光滑到牆上的一個小窗口上,一個化裝好了的面孔緊貼著窗玻璃。這就是今晚的主角。他武士風的鬍子密密地捲在他下巴的周圍;但是這個人的眼裡卻閃著淚珠,因為他剛才曾被觀眾噓下了舞台,而且噓得很有道理。可憐的人啊!不過在藝術的王國里是不容許低能人存在的。他有深厚的感情,他熱愛藝術,但是藝術卻不愛他。 “舞台監督的鈴聲響了。關於他這個角色的舞台指示是:主角以英勇和豪邁的姿態出場。所以他只好又在觀眾面前出現,成為他們哄笑的對象。當這場戲演完以後,我看到一個裹在外套裡的人形偷偷地溜下了台。佈景工人互相竊竊私語,說:這就是今晚那位扮演失敗了的武士。我跟著這個可憐的人回家,回到他的房間裡去。 “上吊是一種不光榮的死,而毒藥並不是任何人手頭就有的。我知道,這兩種辦法他都想到了。我看到他在鏡子裡瞧了瞧自己慘白的面孔;他半開著眼睛,想要看看,作為一具死屍他是不是還像個樣子。一個人可能是極度地不幸,但這並不能阻止他裝模作態一番。他在想著死,想著自殺。我相信他在憐惜自己,因為他哭得可憐傷心。然而,當一個人能夠哭出來的時候,他就不會自殺了。 “自從這時候起,一年已經過去了。又有一齣戲要上演,可是在一個小劇場裡上演,而且是由一個寒酸的旅行劇團演出的。我又看到那個很熟的面孔,那個雙頰打了胭脂水粉和下巴上捲著鬍子的面孔。他抬頭向我望了一眼,微笑了一下。可是剛剛在一分鐘以前他又被唬下了舞台——被一群可憐的觀眾噓下一座可憐的舞台! “今天晚上有一輛很寒酸的柩車開出了城門,沒有一個人在後面送葬。這是一位尋了短見的人——我們那位搽粉打胭脂的、被人瞧不起的主角。他的朋友只有一個車夫,因為除了我的光線以外,沒有什麼人送葬。在教堂墓地的一角,這位自殺者的屍體被投進土裡去了。不久他的墳上就會長滿了荊棘,而教堂的看守人便會在它上面加一些從別的墳上扔過來的荊棘和荒草。” “我到羅馬去過,”月亮說,“在這城的中央,在那七座山①中的一座山上②堆著一起皇宮的廢墟。野生的無花果樹在壁縫中生長出來了,用它們灰綠色的大葉子蓋住牆壁的荒涼景象。在一堆瓦礫中間,毛驢踐踏著桂花,在不開花的薊草上嬉戲。羅馬的雄鷹曾經從這兒飛向海外,發現和征服過別的國家;現在從這兒有一道門通向一個夾在兩根殘破大理石圓柱中間的小土房子。長春藤掛在一個歪斜的窗子上,像一個哀悼的花圈。 “屋子裡住著一個老太婆和她幼小的孫女。她們現在是這皇宮的主人,把這些豪華的遺跡指給陌生人看。曾經是皇位所在的那間大殿,現在只剩得一座赤裸裸的斷牆。放著皇座的那塊地方,現在只有一座深青色的柏樹所撒下的一道長影。在破碎的地板上現在堆著好幾尺高的黃土。當暮鐘響起的時候,那位小姑娘——皇宮的女兒——常常在這兒坐在一個小凳子上。她把旁邊門上的一個鎖匙孔叫做她的角樓窗。從這個窗子望去,她可以看到半個羅馬,一直到聖彼得教堂③上雄偉的圓屋頂。 “這天晚上,像平時一樣,周圍是一起靜寂。下面的這位小姑娘來到我圓滿的光圈裡面。她頭上頂著一個盛滿了水的、古代的土製汲水甕。她打著赤腳,她的短裙子和她的衣袖都破了。我吻了一下這孩子美麗的、圓圓的肩膀,她的黑眼睛和她發亮的黑頭髮。 “她走上台階。台階很陡峭,是用殘磚和破碎的大理石柱頂砌成的。斑點的蜥蜴在她的腳旁羞怯地溜過去了,可是她並不害怕它們。她已經舉起手去拉門鈴——皇宮門鈴的把手現在是系在一根繩子上的兔子腳。她停了一會兒——她在想什麼事情:也許是在想著下邊教堂裡那個穿金戴銀的嬰孩——耶穌——吧。那兒點著銀燈,她的小朋友們就在那兒唱著她所熟悉的讚美詩,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她所想的東西。不一會兒她又開始走起來,而且跌了一跤。那個土製的水甕從她的頭上落下來了,在大理石台階上摔成碎片。她大哭起來。這位皇宮的美麗女兒居然為了一個不值錢的破水甕而哭起來了。她打著赤腳站在那兒哭,不敢拉那根繩子——那根皇宮的鈴繩!” ①在提未累(Tivere)河的東岸,古代的羅馬即建在這些山上。 ②指巴拉蒂尼山(Palatine)。這山上現在全是古代的遺跡。 ③這是羅馬梵蒂岡山上一個著名的大教堂。在1506年開始建造,1626年完成。圓屋頂是藝術家米開朗琪羅(1475-1564)設計的。 月亮有半個來月沒有出現了。現在我又看見他了,又圓又亮,徐徐地升到雲層上面。請聽月亮對我講的話吧。 “我跟著一隊旅行商從費讚的一個城市走出來。在沙漠的邊緣,在一塊鹽池上,他們停下來了。鹽池發著光,像一個結了冰的湖,只有一小塊地方蓋著一層薄薄的、流動著的沙。旅人中最年長的一個老人——他腰帶上掛著一個水葫蘆,頭上頂著一個未經發酵過的麵包——用他的手杖在沙子上畫了一個方格,同時在方格里寫了《可蘭經》裡的一句話。然後整隊的旅行商就走過了這塊獻給神的處所。 “一位年輕的商人——我可以從他的眼睛和清秀的外貌看出他是一個東方人——若有所思地騎著一起鼻息呼呼的白馬走過去了。也許他是在思念他美麗的年輕妻子吧?那是兩天前的事:一匹用毛匹和華貴的披巾所裝飾著的駱駝載著她——美貌的新嫁娘——繞著城牆走了一周。這時,在駱駝的周圍,鼓聲和風琴奏著樂,婦女唱著歌,所有的人都放著鞭炮,而新郎放得最多,最熱烈。現在——他跟著這隊旅行商走過沙漠。 “一連好幾夜我跟著這隊旅人行走。我看到他們在井旁,在高大的棕櫚樹之間休息。他們用刀子向病倒的駱駝胸脯中插進去,在水上烤著它的肉吃。我的光線使灼熱的沙子冷下來,同時對他們指出那些黑石頭——這一望無涯的沙漠中的死島。在他們沒有路的旅程中,他們沒有遇見懷著敵意的異族人,沒有暴風雨出現,沒有夾著沙子的旋風襲擊他們。 “家裡那位美麗的妻子在為她的丈夫和父親祈禱。'他們死了嗎?'她向我金黃色的蛾眉問。'他們病了嗎?'她向我圓滿的光圈問。 “現在沙漠已經落在背後了。今晚他們坐在高大的棕櫚樹下。這兒有一隻白鶴在他們的周圍拍著長翅膀飛翔,這兒鵜鶘在含羞樹的枝上朝著他們凝望。豐茂的低矮植物被大象沉重的步子踐踏著。一群黑人,在內地的市場上趕完集以後,正在朝回家的路上走來。用銅紐子裝飾著黑髮的、穿著靛青色衣服的婦女們在趕著一群載重的公牛;赤裸的黑孩子在它們背上睡覺。另外有一個黑人牽著他剛才買來的幼獅。他們走近這隊旅行商;那個年輕商人靜靜地坐著,一動也不動,只是想著他的美麗的妻子,在這個黑人的國度裡夢想著在沙漠彼岸的、他的那朵芬芳的白花。他抬起頭,但是——” 但是恰恰在這時,一塊烏雲浮到月亮面前來,接著又來了另一塊烏雲。這天晚上我再沒有聽到別的事情。 “我看到一個小女孩子在哭,”月亮說。 “她為人世間的惡毒而哭。她曾得到一件禮物——一個最美麗的玩偶。啊!這才算得是一個玩偶呢!它是那麼好看,那麼可愛!它似乎不是為了要受苦而造出來的。可是小姑娘的幾個哥哥——那些高大的男孩子——把這玩偶拿走了,高高地把它放在花園的樹上,然後他們就跑開了。 “小姑娘的手達不到玩偶,沒法把它抱下來,因此她才哭起來。玩偶一定也在哭,因為它的手在綠枝間伸著,好像很不幸的樣子。是的,這就是媽媽常常提到的人世間的惡毒。唉,可憐的玩偶啊!天已經快要黑了,夜馬上就要到來!難道就這樣讓它單獨地在樹枝間坐一通夜嗎?不,小姑娘不忍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我陪著你吧!她說,雖然她並沒有這樣的勇敢。她已經在想像中清楚地看到一些小鬼怪,戴著高帽子,在灌木林裡向外窺探,同時高大的幽靈在黑暗的路上跳著舞,一步一步地走近來,並且把手伸向坐在樹上的玩偶。他們用手指指著玩偶,對玩偶大笑。啊,小姑娘是多麼害怕啊! “'不過,假如一個人沒有做過壞事,'她想,'那麼,什麼妖魔也不能害你!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做過壞事?'於是她沉思起來。'哦,對了!'她說,'有一次我譏笑過一隻腿上係有一條紅布匹的可憐的小鴨。她搖搖擺擺走得那麼滑稽,我真忍不住笑了;可是對動物發笑是一樁罪過呵!'她抬起頭來望望玩偶。'你譏笑過動物沒有?'她問。玩偶好像是在搖頭的樣子。” “我望著下面的蒂洛爾①,”月亮說。 “我使深鬱的松樹在石頭上映下長長的影子。我凝望著聖·克利斯朵夫肩上背著嬰孩耶穌②。這是繪在屋牆上的一幅畫,是一幅從牆角伸到屋頂的巨畫。還有一些關於聖·佛羅陵③正向一座火燒的屋子潑水和上帝在路旁的十字架上流血的畫。對於現在這一代的人說來,這都成了古畫了。相反地,我親眼看到它們被繪出來,一幅一幅地被繪出來。 “在一座高山的頂上立著一個孤獨的尼姑庵,簡直像一個燕子窠。有兩位修女在鐘塔上敲鐘。她們都很年輕,因此她們的視線不免要飛到山上,飛到塵世裡去。一輛路過的馬車正在下邊經過;車夫這時捏了一下號筒。這兩位可憐的修女的思想,也像她們的眼睛一樣,跟著這輛車子後面跑,這時那位較年輕的修女的眼裡冒出了一顆淚珠。 “號角聲漸漸迷朦起來,同時尼姑庵里的鐘聲就把這迷朦的號角聲沖淡得聽不見了。” ①蒂洛爾(Tyrol)是奧國西部的一個省份。 ②依據希伯來人的神話,聖·克利斯朵夫(St. Christopher)是渡船的保護神。這幅畫是起源於下面的故事:有一個小孩子看到克利斯朵夫身材魁梧,特請他抱他過河。克利斯朵夫走到河中,越抱越覺得沉重,不禁發起牢騷來。小孩子這時就說:"不要奇怪,你抱住了我就等於抱住了全世界的罪惡。"這孩子就是耶穌。 ) ③聖·佛羅陵(St. Florian)是耶穌的門徒。一般人認為他是防火的保護神。祭他的節日是每年5月4日。 請聽月亮講的話吧:“那是幾年以前的事,在哥本哈根發生的。我對著窗子向一個簡陋的房間望進去。爸爸和媽媽都睡著了,不過小兒子睡不著。我看到床上的花布帳子在動著,這個小傢伙在偷偷地向外望。起初我以為他在看那個波爾霍爾姆造的大鐘。它上了一層紅紅綠綠的油漆,它頂上立著一個杜鵑。它有沉重的、鋁製的鐘錘,包著發亮的黃銅的鐘擺搖來搖去:'滴答!滴答!'不過這並不是他所要看的東西。不是的!他要看的是他媽媽的紡車。它是在鐘的下面。這是這孩子在整個屋中最心愛的一件家具,可是他不敢動它,因為他怕挨打。他的媽媽在紡紗的時候,他可以在旁邊坐幾個鐘頭,望著紡錘呼呼地動和車輪急急地轉,同時他幻想著許多東西。啊!他多麼希望自己也能紡幾下啊! “爸爸和媽媽睡著了。他望瞭望他們,也望瞭望紡車,然後他就把一隻小赤腳伸出床外來,接著又把另一隻小赤腳伸出來,最後一雙小白腿就現出來了。噗!他落到地板上來。他又掉轉身望了一眼,看爸爸媽媽是不是還在睡覺。是的,他們還是睡著的。於是他就輕輕地,輕輕地,只是穿著破襯衫,溜到紡車旁,開始紡起紗來。棉紗吐出絲來,車輪就轉動得更快。我吻了一下他金黃的頭髮和他碧藍的眼睛。這真是一幅可愛的圖畫。 “這時媽媽忽然醒了。床上的帳子動了;她向外望,她以為她看到了一個小鬼或者一個什麼小妖精。'老天爺呀!'她說,同時驚惶地把她的丈夫推醒。他睜開眼睛,用手揉了幾下,望著這個忙碌的小鬼。'怎麼,這是巴特爾呀!'他說。"於是我的視線就離開了這個簡陋的房間——我還有那麼多的東西要看!這時候我看了一下梵蒂岡的大廳。那裡面有許多大理石雕的神像。我的光照到拉奧孔①這一系列的神像;這些雕像似乎在嘆氣。我在那些繆斯②的唇上靜靜地親了一吻,我相信她們又有了生命。可是我的光輝在擁有'巨神'的尼羅③一系列的神像上逗留得最久。那巨神倚在斯芬克斯④身上,默默無言地夢著,想著那些一去不復返的歲月。一群矮小的愛神在他的周圍和一群鱷魚玩耍。在豐饒之角⑤裡坐著一位細小的愛神,他的雙臂交叉著,眼睛凝視著那位巨大的、莊嚴的河神。他正是坐在紡車旁的那個小孩的寫照——面孔一模一樣。這個小小的大理石像是既可愛又生動,像具有生命,可是自從它從石頭出生的時候起,歲月的輪子已經轉動不止1000次了。在世界能產生出同樣偉大的大理石像以前,歲月的大輪子,像這小孩在這間簡陋的房裡搖著的紡車那樣,又不知要轉動多少次。 “自此以後,許多歲月又過去了,“月亮繼續說。 ”昨天我向下面看了看瑟蘭東海岸的一個海灣。那兒有可愛的樹林,有高大的堤岸,又有紅磚砌的古老的邸宅;水池裡飄著天鵝;在蘋果園的後面隱隱地現出一個小村鎮和它的教堂。許多船隻,全都燃著火柱,在這靜靜的水上滑過。人們點著火柱,並不是為了要捕捉鱔魚,不是的,是為了要表示慶祝!音樂奏起來了,歌聲唱起來了。在這許多船中間,有一個人在一條船里站起來了。大家都向他致敬。他穿著外套,是一個高大、雄偉的人。他有碧藍的眼睛和長長的白髮。我認識他,於是我想起了梵蒂岡里尼羅那一系列的神像和所有的大理石神像;我想起了那個簡陋的小房間——我相信它是位於格龍尼街上的。小小的巴特爾曾經穿著破襯衫坐在裡面紡紗。是的,歲月的輪子已經轉動過了,新的神像又從石頭中雕刻出來了。從這些船上升起一片歡呼聲:'萬歲!巴特爾·多瓦爾生⑥萬歲!'” ①拉奧孔(Laokon)是希臘神話裡的一個祭司。他因為觸犯了神怒,被兩條蛇活活地縛死。以他為中心的一系列的雕刻,是留存在梵蒂岡的最優美的古代藝術作品,這些雕刻是在1509年出土的。 ②希臘神話中藝術之女神。 ③這是焚蒂岡的另一系列的巨大神像,以尼羅河神為中心。 ④這是古代埃及的一個假想的動物,他的頭像人,身像獅子。 ⑤這是和平與繁榮的象徵,所以愛神坐在裡面。據希臘神話,希臘之天神裘斯(Zeus)是一位叫做亞馬爾苔亞(Amalthea)的女仙用羊奶養大的。裘斯長大了要報答她的恩,特地送她一個羊角,並且說,有了這個東西想要什麼就有什麼。 ⑥多瓦爾生(Bertel Thorwaldsen,1770-1844)是丹麥一個窮木刻匠的兒子,後來成了世界聞名的雕刻家。他的作品深受古代希臘和羅馬雕刻的影響,散見於歐洲各大教堂和公共建築物裡。 “我現在給你一幅法蘭克福的圖畫,”月亮說。 “我特別凝望那兒的一幢房子。那不是歌德出生的地點,也不是那古老的市政廳——帶角的牛頭蓋骨仍然從它的格子窗裡露出來,因為在皇帝舉行加冕禮的時候,這兒曾經烤過牛肉,分贈給眾人吃。這是一幢市民的房子,漆上一起綠色,外貌很樸素。它立在那條狹小的猶太人街的角落裡。它是羅特席爾特①的房子。 “我朝敞著的門向裡面望。樓梯間照得很亮:在這兒,僕人托著巨大的銀燭台,裡麵點著蠟燭,向一位坐在轎子裡被抬下樓梯的老太太深深地鞠著躬。房子的主人脫帽站著,恭恭敬敬地在這位老太太的手上親了一吻。這位老婦人就是他的母親。她和善地對他和僕人們點點頭;於是他們便把她抬到一條黑暗的狹小巷子裡去,到一幢小小的房子裡去。她曾經在這兒生下一群孩子,在這兒發家。假如她遺棄了這條被人瞧不起的小巷和這幢小小的房子,幸運可能就會遺棄他們。這是她的信念!” 月亮再沒有對我說什麼;他今晚的來訪是太短促了。不過我想著那條被人瞧不起的、狹小巷子裡的老太太。她只須一開口就可以在泰晤士河②邊有一幢華麗的房子——只須一句話就有人在那不勒斯灣為她準備好一所別墅。 “假如我遺棄了這幢卑微的房子(我的兒子們是在這兒發蹟的),幸運可能就會遺棄他們!”這是一個迷信。這個迷信,對於那些了解這個故事和看過這幅畫的人,只須加這樣兩個字的說明就能理解:“母親。” ①羅特席爾特(Rothschild)是歐洲一個猶太籍的大財閥家族。這家族於18世紀中在德國法蘭克福開始發家,以後分佈到歐洲各大首都。這家族的子孫有不同的國籍,左右許多資本主義國家的政局。 ) ②這是穿過倫敦的一條大河。 “那是昨天,在天剛要亮的時候!”這是月亮自己的話;“在這個大城市裡,煙囪還沒有開始冒煙——而我所望著的正是煙囪。正在這時候,有一個小小的腦袋從一個煙囪裡冒出來了,接著就有半截身子,最後便有一雙手臂擱在煙囪口上。 好!這原來是那個小小掃煙囪的學徒。這是他有生第一次爬出煙囪,把頭從煙囪頂上伸出來。好!的確,比起在又黑又窄的煙囪管裡爬,現在顯然是不同了!空氣是新鮮得多了,他可以望見全城的風景,一直望到綠色的森林。太陽剛剛升起來。它照得又圓又大,直射到他的臉上——而他的臉正發著快樂的光芒,雖然它已經被煙灰染得相當黑了。 “'整個城裡的人都可以看到我了!'他說,'月亮也可以看到我了,太陽也可以看到我了!好啊!'於是他揮其他的掃帚。” “昨夜我望見一個中國的城市,”月亮說。 “我的光照著許多長長的、光赤的牆壁;這城的街道就是它們形成的。當然,偶爾也有一扇門出現,但它是鎖著的,因為中國人對外面的世界能有什麼興趣呢?房子的牆後面,緊閉著的窗扉掩住了窗子。只有從一所廟宇的窗子裡,有一絲微光透露了出來。 “我朝里面望,我看到裡面一起華麗的景象。從地下一直到天花板,有許多用鮮豔的彩色和富麗的金黃所繪出的圖畫——代表神仙們在這個世界上所作的事蹟的一些圖畫。 “每一個神龕裡有一個神像,可是差不多全被掛在廟龕上的花帷幔和平幟所掩住了。每一座神像——都是用錫做的——面前有一個小小的祭台,上面放著聖水、花朵和燃著的蠟燭。但是這神廟裡最高之神是神中之神——佛爺。他穿著黃緞子衣服,因為黃色是神聖的顏色。祭台下面坐著一個有生命的人——一個年輕的和尚。他似乎在祈禱,但在祈禱之中他似乎墮入到冥想中去了;這無疑地是一種罪過,所以他的臉燒起來,他的頭也低得抬不起來。可憐的瑞虹啊!難道他夢著到高牆裡邊的那個小花園裡(每個屋子前面都有這樣一個花園)去種花嗎?難道他覺得種花比呆在廟裡守著蠟燭還更有趣嗎?難道他希望坐在盛大的筵席桌旁,在每換一盤菜的時候,用銀色的紙擦擦嘴嗎?難道他犯過那麼重的罪,只要他一說出口來,天朝就要處他死刑嗎?難道他的思想敢於跟化外人的輪船一起飛,一直飛到他們的家鄉——遼遠的英國嗎?不,他的思想並沒有飛得那麼遠,然而他的思想,一種青春的熱情所產生的思想,是有罪的;在這個神廟裡,在佛爺的面前,在許多神像面前,是有罪的。 “我知道他的思想飛到什麼地方去了。在城的盡頭,在平整的、石砌的、以瓷磚為欄杆的、陳列著開滿了鐘形花的花盆的平台上,坐著玲瓏小眼的、嘴唇豐滿的、雙腳小巧的、嬌美的白姑娘。她的鞋子緊得使她發痛,但她的心更使她發痛。她舉起她柔嫩的、豐滿的手臂——這時她的緞子衣裳就發出沙沙的響聲。她面前有一個玻璃缸,裡面養著四尾金魚。她用一根彩色的漆棍子在裡面攪了一下,啊!攪得那麼慢,因為她在想著什麼東西!可能她在想:這些魚是多麼富麗金黃,它們在玻璃缸裡生活得多麼安定,它們的食物是多麼豐富,然而假如它們獲得自由,它們將更會活得多麼快樂!是的,她,美麗的白是懂得這個道理的。她的思想飛出了她的家,飛到廟裡去了——但不是為那些神像而飛去的。可憐的白啊!可憐的瑞虹啊!他們兩人的紅塵思想交流起來,可是我的冷靜的光,像小天使的劍一樣,隔在他們兩人的中間。” “天空是澄清的,”月亮說;“水是透明的,像我正在滑行過的晴空。我可以看到水面下的奇異的植物,它們像森林中的古樹一樣對我伸出蔓長的梗子。魚兒在它們上面游來游去。高空中有一群雁在沉重地向前飛行。它們中間有一隻拍著疲倦的雙翼,慢慢地朝著下面低飛。它的雙眼凝視著那向遠方漸漸消逝著的空中旅行隊伍。雖然它展開著雙翼,它是在慢慢地下落,像一個肥皂泡似地,在沉靜的空中下落,直到最後它接觸到水面。它把頭掉過來,插進雙翼裡去。這樣,它就靜靜地躺下來,像平靜的湖上的一朵白蓮花。 “風吹起來了,吹皺了平靜的水面。水氾著光,很像一瀉千里的雲層,直到它翻騰成為巨浪。發著光的水,像藍色的火焰,燎著它的胸和背。曙光在雲層上泛起一片紅霞。這只孤雁有了一些氣力,升向空中;它向那升起的太陽,向那吞沒了那一群空中隊伍的、蔚藍色的海岸飛。但是它是在孤獨地飛,滿懷著焦急的心情,孤獨地在碧藍的巨浪上飛。” “我還要給你一幅瑞典的圖畫,”月亮說。 “在深鬱的黑森林中,在羅克生河①的憂鬱的兩岸的附近,立著烏列達古修道院。我的光,穿過牆上的窗格子,射進寬廣的地下墓窖裡去——帝王們在這兒的石棺里長眠。牆上掛著一個作為人世間的榮華的標記:皇冠。不過這皇冠是木雕的,塗了漆,鍍了金。它是掛在一個釘進牆裡的木栓上的。蛀蟲已經吃進這塊鍍了金的木頭里去了,蜘蛛在皇冠和石棺之間織起一層網來;作為一面哀悼的黑紗,它是脆弱的,正如人間對死者的哀悼一樣。 “這些帝王們睡得多麼安靜啊!我還能清楚地記其他們。我還能看到他們嘴唇上得意的微笑——他們是那麼有威權,有把握,可以叫人快樂,也可以叫人痛苦。 “當汽船像有魔力的蠕蟲似地在山間前進的時候,常常會有個別陌生人走進這個教堂,拜訪一下這個墓窖。他問著這些帝王們的姓名,但是這些姓名只剩下一種無生氣的,被遺忘了的聲音。他帶著微笑望瞭望那些蟲蛀了的皇冠。假如他是一個有虔誠品質的人,他的微笑會帶上憂鬱的氣氛。 “安眠吧,你們這些死去了的人們!月亮還記得你們,月亮在夜間把它寒冷的光輝送進你們靜寂的王國——那上面掛著松木作的皇冠!——” ①羅克生(Roxen)是在瑞典南部的一條小河。 “緊貼著大路旁邊,”月亮說,“有一個客棧,在客棧的對面有一個很大的車棚,棚子上的草頂正在重新翻蓋。我從椽子和敞著的頂樓窗朝下望著那不太舒服的空間。雄吐綬雞在橫樑上睡覺,馬鞍躺在空秣桶裡。棚子的中央有一輛旅行馬車,車主人在甜蜜地打盹;馬兒在喝著水,馬車夫在伸著懶腰,雖然我確信他睡得最好,而且不止睡了一半的旅程。下人房的門是開著的,裡面的床露出來了,好像是亂七八糟的樣子。蠟燭在地板上燃著,已經燃到燭台的接口裡去了。風寒冷地吹進棚子裡來;時間與其說是接近半夜,倒不如說是接近天明。在旁邊的畜欄裡有一個流浪音樂師的一家人睡在地上。爸爸和媽媽在夢著酒瓶裡剩下來的烈酒。那個沒有血色的小女兒在夢著眼睛裡的熱淚。豎琴靠在他們的頭邊,小狗睡在他們的腳下。” “那是一個小小的鄉下城鎮,”月亮說;“這事兒是我去年看見的,不過這倒沒有什麼關係,因為我看得非常清楚。今晚我在報上讀到關於它的報導,不過報導卻不是很清楚。在小客棧的房間裡坐著一位玩熊把戲的人,他正在吃晚餐。熊是系在外面一堆木柴的後面——可憐的熊,他並不傷害任何人,雖然他那副樣子似乎很兇猛。頂樓上有三個小孩子在我的明朗光線裡玩耍;最大的那個孩子將近六歲,最小的不過兩歲。卜卜!卜卜!——有人爬上樓梯來了:這會是誰呢?門被推開了——原來是那隻熊,那隻毛髮蓬蓬的大熊!他在下面的院子里呆得已經有些膩了,所以他才獨自個兒爬上樓來。這是我親眼看見的,"月亮說。 “孩子們看到這個毛髮蓬蓬的大熊,嚇得不得了。他們每個人鑽到一個牆角里去,可是他把他們一個一個地找出來,在他們身上嗅了一陣子,但是一點也沒有傷害他們!這一定是一隻大狗,他們想,開始撫摸他。他躺在地板上。最小的那個孩子爬到他身上,把他長滿了金黃鬈髮的頭鑽進熊的厚毛里,玩起捉迷藏來。接著那個最大的孩子取出他的鼓來,敲得冬冬地響。這時熊兒便用它的一雙后腿立起來,開始跳起舞來。這真是一個可愛的景象!現在每個孩子背著一支槍,熊也只好背起一支來,而且背得很認真。他們真算找到了一個很好的玩伴!他們開始開步走起來——一二!一二…… “忽然有人把門推開了;這是孩子們的母親。你應該看看她的那副樣子,那副驚恐得說不出話來的樣子,那副慘白的面孔,那個半張著的嘴,和她那對發呆的眼睛。可是頂小的那個孩子卻是非常高興地在對她點頭,用他幼稚的口吻大聲說:我們在學軍隊練操啦! “這時玩熊把戲的人也跑來了。" 風在狂暴地吹,而且很冷;雲塊在空中奔馳。我只在偶爾之間能看到一會兒月亮。 “我從沉靜的天空上望著下面奔馳著的雲塊!”他說,“我看到巨大的陰影在地面上互相追逐! “最近我朝下面看了一個監獄。它面前停著一輛緊閉著的馬車:有一個囚犯快要被運走了。我的光穿過格子窗射到牆上。那囚犯正在牆上劃幾行告別的東西。可是他寫的不是字,而是一支歌譜——他在這兒最後一晚從心裡發出的聲音。門開了。他被牽出去,他的眼睛凝望著我圓滿的光圈。 “雲塊在我們之間掠過,好像我不想要看到他、他也不想要看到我似的。他走進馬車,門關上了,馬鞭響起來,馬兒奔向旁邊的一個濃密的森林裡去——到這兒我的光就再也沒有辦法跟著他進去了。不過我朝那格子窗向裡面望,我的光滑到那支劃在牆上的歌曲——那最後的告別詞上去。語言表達不出來的話,聲音可以表達出來!我的光只能照出個別的音符,大部分的東西對我說來,只有永遠藏在黑暗中了。他所寫的是死神的讚美詩呢,還是歡樂的曲調?他乘著這車子是要到死神那兒去呢,還是要回到他愛人的懷抱裡去?月光並不是完全能讀懂人類所寫的東西的。 “我從沉靜廣闊的天空上望著下面奔馳著的雲塊。我看到巨大的陰影在地面上互相追逐!” “我非常喜歡小孩子!”月亮說,“頂小的孩子是特別有趣。當他們沒有想到我的時候,我常常在窗簾和窗架之間向他們的小房間窺望,看到他們自己穿衣服和脫衣服是那麼好玩。一個光赤的小圓肩頭先從衣服裡冒出來,接著手臂也冒出來了。有時我看到襪子脫下去,露出一條胖胖的小白腿來,接著是一個值得吻一下的小腳板,而我也就吻它一下了!”月亮說。 “今晚——我得告訴你!——今晚我從一扇窗子望進去。窗子上的窗簾沒有放下來,因為對面沒有鄰居。我看到裡面有一大群的小傢伙——兄弟和平妹。他們中間有一個頂小的妹妹。她只有四歲,不過,像別人一樣,她也會念《主禱文》。每天晚上媽媽坐在她的床邊,聽她念這個禱告。然後她就得到一個吻。媽媽坐在旁邊等她睡著——一般說來,只要她的小眼睛一閉,她就睡著了。 “今天晚上那兩個較大的孩子有點兒鬧。一個穿著白色的長睡衣,用一隻腳跳來跳去。另一個站在一把堆滿了別的孩子的衣服的椅子上。他說他是在表演一幅圖畫,別的孩子不妨猜猜看。第三和第四個孩子把玩具很仔細地放進匣子裡去,因為事情應該是這樣辦才對。不過媽媽坐在最小的那個孩子身邊,同時說,大家應該放安靜一點,因為小妹妹要念《主禱文》了。 “我的眼睛直接朝燈那邊望,”月亮說。 “那個四歲的孩子睡在床上,蓋著整潔的白被褥;她的一雙小手端正地疊在一起,她的小臉露出嚴肅的表情。她在高聲地念《主禱文》。 “'這是怎麼一回事?'媽媽打斷她的禱告說,'當你念到“我們日用的飲食,天天賜給我們”①的時候,你總加進去一點東西——但是我聽不出究竟是什麼。究竟是什麼呢?你必須告訴我。'小姑娘一聲不響,難為情地望著媽媽。'除了說“我們每天的麵包,您今天賜給我們”以外,你還加了些什麼進去呢?' “'親愛的媽媽,請你不要生氣吧,'小姑娘說,'我只是祈求在麵包上多放點黃油!'” ①這句是引自《聖經·新約·路加福音》第11章第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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