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寓言童話 永遠講不完的故事

第19章 18 阿沙淚

烏雲幾乎貼著騎士們的頭頂掠過,這時雲中落下了大而密的雨點;然後,又飄起了大朵大朵的、黏乎乎的雪花;最後雨和雪一塊兒下了起來。風暴很大,連馬也必須斜著走才能頂住狂風。騎士們的大衣濕透了,變得很沉。大衣拍打著坐騎的背發出劈啪、僻啪的響聲。 他們已經在路上走了好多天,最後三天他們來到了這一片高原上。天氣一天壞似一天,地上不是泥漿便是尖棱棱的石塊。往前行進變得越來越艱難。周圍有一些一堆一堆的灌木叢或被風吹得歪歪斜斜的小叢林,除此之外看不到任何東 西。 巴斯蒂安穿著他那件閃光的銀大衣,騎著雌騾子伊哈往前走。與其他人相比他的處境還算好。事實證明,他的大衣雖然又輕又薄,但極其暖和並能為他擋雨。最強壯的海克里昂的五短身材幾乎全被裹在一件藍色的厚呢大衣中。身材輕盈的海斯巴爾德用他那褐色毛料防水披風的帽兜遮住了他的滿頭紅發。海多恩灰色的帆布斗蓬緊緊地貼在他瘦骨嶙峋的肢體上。

儘管如此,這三位性格豪放的先生心情還是很好。他們並沒有期待陪伴巴斯蒂安先生的冒險旅程會像星期天散步那樣輕鬆愉快。他們不時地在風雨中放聲歌唱,有時是獨唱,有時是合唱。他們的歌聲談不上美妙,卻是由衷的。他們最喜愛的一首歌顯然是以以下的歌詞開頭的: “當我還是一個小小的男孩時, 籲普嗨薩,刮風又下雨……” 聽他們說,這首歌出自很久很久以前幻想國中某個旅者之口,這個人叫謝克斯皮爾或與之相似的什麼名字。 這群人中唯一沒有給人以任何又濕又冷的感覺的是阿特雷耀。與旅行開始以來的大部分日子一樣,他騎在福虎的背上,馳騁在雲朵之間或之上,急急地在前面探路,然後回來報告情況。 他們大家都以為一一連祥龍也不例外,他們是在為巴斯蒂安尋找回他那個世界的路。巴斯蒂安自己也是這麼想的。他自己並不知道,他只是出於友誼和良好的願望才附和了阿特雷耀的建議,而實際上他根本就沒有希望要回去。但是,不管你是出於有意識還是無意識,幻想國的地理是由意願來決定的;而且是由巴斯蒂安來決定該往哪個方向走的,所以他們所走的路把他們引向了幻想國的深處一一這就是說,引向象牙塔所在的幻想國的中心。至於這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巴斯蒂安直到以後才能知道。目前,無論是他還是陪伴他旅行的人對此都一無所知。

巴斯蒂安的腦子裡在想其他的事情。 從阿瑪爾幹特城出發的第二天,他們在穆爾湖周圍的樹林子裡發現了怪龍斯梅爾克所留下的清晰的痕跡。這兒的一部分樹木變成了石頭。那個怪物顯然是在這兒落過腳,並把嘴裡冰冷的火焰噴在了這兒的樹上。他那巨大的蝗蟲腿的足 跡清晰可辨。 懂得看足蹟的阿特雷耀還發現了其他的足跡,即英雄海因雷克的馬的足跡。這就是說,海因雷克已經跟踪上了怪龍。 “對於這件事情我並不太滿意,”福虎半開玩笑地說,他那紅寶石般的眼球睜得溜圓,“不管這個斯梅爾克是不是一個可憎的怪物,他總是我的親戚——儘管隔得很遠。” 他們沒有去追隨海因雷克的足跡,而是朝著另一個方向走了,因為他們的目的是為巴斯蒂安尋找回家的路。

打那以後,巴斯蒂安開始思考,當他為英雄海因雷克編造出這條怪龍時他究竟做了什麼。當然,英雄海因雷克需要能夠證朗其能力的對像以及與之搏鬥的對象。但是,這並不等於說他一定能夠取勝。假如斯梅爾克把他殺死了呢?再說, 現在奧格拉瑪爾公主也處於非常可怕的境地。誠然,她是有那麼點傲慢,可是,難道說巴斯蒂安因此就有理由使她陷入不幸之中嗎?撇開這一切不說,誰知道斯梅爾克還會給幻想國造成什麼災難。巴斯蒂安由於沒有仔細考慮而釀成了一個其 後果無法預測的危險。不管巴斯蒂安在哪裡,這一危險都將始終存在,也許還會給許多無辜者帶來難以描述的不幸。他知道月亮之子在她的王國里是不分好壞和美醜的。對於她來說,幻想國中的每一種生物都同樣重要,都有同等的權利。可是他,巴斯蒂安,他是否也可以像她一樣去做?最主要的是,他究竟願不願意這樣去做?

不,巴斯蒂安對自己說,他並不願意被作為作惡多端的怪物的創造者而被載入幻想國的歷史。如果他以善行和無私而聞名,如果他成為大家的光輝榜樣,如果人們把他稱為“好人”,如果他被尊為“偉大的恩人”,那該多好啊!是的,這便是他所希望的。 他們這時候所在的地區有許多岩石。阿特雷耀騎著福虎飛回來報告說,在前面幾里路遠的地方發現有了一小塊由群山環抱的盆地,是避風的好地方。如果他沒有看錯的話,那兒還有好多山洞,正好可以在裡面棲身避風雪。 這時已經是傍晚時分,到了該尋找一個合適的宿營地的時候了。大家都為阿特雷耀所帶來的消息而感到高興,並催趕著他們的坐騎快走。腳下的路通往盆地。這個盆地四周被越來越高的岩石圍住,這兒也許是一個乾涸了的河床。大約

兩小時後他們來到了盆地的底部,四周的岩壁上確實有好多山洞。他們選擇了一個最大的山洞,把裡面搞得盡可能的舒適。三位先生從附近撿來了乾柴和被暴風吹折了的樹枝,不一會兒山洞裡燃起了一堆燒得很旺的火。濕大衣被攤開來烘烤,馬和騾子被牽進了山洞,卸了鞍具;連一般總是在露天過夜的福慮也蜷在山洞的深處。總的來說,這個宿營地還是挺舒適的。 最堅韌的海克里昂從他們所帶的干糧中取出了一大塊肉,用他的長劍串著放在火上烤;大夥滿懷期望地在一旁看著。阿特雷耀轉向巴斯蒂安,請求道: “再給我們講一點有關克里斯·塔的故事吧!” “誰的故事?”巴斯蒂安不解地問。 “有關你的女朋友克里斯·塔的故事,就是你曾經給她講故事的那個小女孩。”

“我不認識叫這個名字的小女孩。”巴斯蒂安說,“你怎麼 會知道我曾經給她講過故事? ” 阿特雷耀又用那種若有所思的目光望著他。 “在你那個世界裡,”他緩緩地說,“你不是曾經給她,也給你自己,講過許多故事嗎?” “阿特雷耀,你是從哪儿知道的?” “是你自己說的,在阿瑪爾幹特城說的。你還說,人們經常為此而嘲笑你。” 巴斯蒂安凝視著篝火。 “是的,”他嘟噥著,“我是說過。可是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這麼說,我已經記不起來了。” 他自己也覺得奇怪。 阿特雷耀與福虎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後嚴肅地點了點頭,好像他們倆曾經談論過的事情現在得到了證實。不過,他並沒有再說什麼。顯然他並不想當著三位先生的面來談論此事。

“肉烤好了。”海克里昂宣布說。 他用刀給每一個人割了一塊肉,大夥兒一塊吃了起來。即使是有最良好的願望也不能說這肉是烤好了——外面烤焦了,裡面則是生的——不過,在目前的情況下挑剔肯定是不會時宜的。 大夥兒吃了一會兒肉,然後阿特雷耀再一次請求道: “給我們講講你是怎麼到我們這兒來的吧!” “這你不是知道嗎?”巴斯蒂安答道,“是你把我帶到童女皇那兒去的。” “我是說,在這之前,”阿特雷耀說,“在你的世界裡,你在哪兒,這一切是怎麼會發生的?” 於是,巴斯蒂安講起了他是如何偷了科雷安德先生的書,又是如何逃到學校頂樓的儲藏室裡並在那兒開始看書的。當他想開始講述阿特雷耀的大尋求時,阿特雷耀示意阻止了他。他似乎對巴斯蒂安所讀到的有關他的章節並不感興趣,而對巴斯蒂安是怎麼樣、在什麼時候去拜訪科雷安德並逃到學校頂樓儲藏室的細節極其感興趣。

巴斯蒂安費勁地思索著,但是他在記憶中找不到這些細節。一切與恐懼,與他曾經是個胖乎乎的、柔弱而又敏感的男孩有關的事情他都忘記了。他的記憶是斷斷續續的,這些記憶的片段離他很遠,很不清晰,好像並不是關於他的而是關於其他什麼人的。 阿特雷耀又問了他所記得的其他的事情。巴斯蒂安講了他母親還活著時的事情,講了他父親、他的家、他的學校和他的城市一一講了他尚知道的事情。三位先生已經睡著了,巴斯蒂安仍然在講述。使他感到驚奇的是,阿特雷耀正是對那些日常瑣事饒有興趣。或許正是因為阿特雷耀注意傾聽的緣故,巴斯蒂安自己慢慢地覺得,那些最尋常、最瑣碎的事情其實並不瑣碎,在這些事情中好像都包含了什麼秘密,只是他還沒有註意到而已。

最後,他沒有什麼可講的了。他想不出來還能講些什麼。夜已經深了,篝火慢慢地縮小。三位先生髮出了輕輕的鼾聲。阿特雷耀臉上毫無表情地坐著,陷入了沉思。 巴斯蒂安舒展了一下四肢,把身子裹在他銀色的大衣中正要入睡,這時阿特雷耀經輕地說: “這是因為奧琳的緣故。” 巴斯蒂安用一隻手撐著頭.睡眼惺忪地望著他的朋友。 “你說什麼?” “光澤,”阿特雷耀繼續說道,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對我們的作用與對人的作用不同。” “你怎麼會想到這上面去的?” “這一標記給了你很大的權力,它滿足了你所有的要求。可是與此同時,它也向你索取,即向你索取你對你那個世界的記憶。” 巴斯蒂安思索著,他並沒有發現自己少了什麼東西。

“格拉奧格拉曼對我說,假如我想找到自己真正的願望的話,那麼我就必須沿著願望的道路走。這也就是刻在奧琳上的文字的意思。但是,為此我必須從一個願望走向另一個願望。我不能跳過任何願望。不是這樣的話,我在幻想國中就寸步難行,這是獅子說的。為此我需要奧琳。” “是的,”阿特雷耀說,“奧琳給你指路,但是,與此同時卻拿走了你的目標。” 巴斯蒂安無憂無慮地說:“那月亮之子在給我這個標記時,她總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吧。阿特雷耀,你這是無謂的擔心。奧琳總不會給我設圈套吧。” “不會的,”阿特雷耀喃喃地說,“我也不相信它會給你設圈套。”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道: “現在我們已經在尋找回你那個世界去的路,無論如何這總是好事。我們正在找這條路是嗎?” “是啊,是啊,”巴斯蒂安答道,他已經快睡著了。 半夜裡,他被一種奇怪的聲音吵醒了。他無法解釋,這究竟是什麼聲音。篝火熄滅了,他的周圍一片漆黑。這時候,他感覺到阿特雷耀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輕輕地問道: “這是什麼聲音?” “我也不知道。”巴斯蒂安同樣輕聲地答道。 他們爬到洞口,聲音是從那兒發出來的。他們仔細地傾聽。 聽起來像是從無數個嗓子裡發出的壓抑的啜泣和啼哭聲。可是,這絕不是人發出的聲音,也截然不同於動物所發出的悲鳴。它像顯一種噪聲,有時會像湧起的浪頭那樣變成一片呻吟,然後平息下去,過一段時間又重新響起。這是巴斯蒂安所聽到過的最悲慟的聲音。 “如果我們能看到什麼就好了!”阿特雷耀輕聲說。 “等會兒,”巴斯蒂安答道,“我有阿爾察希爾。” 他從口袋裡掏出發亮的石頭,把它舉了起來。石頭的光與蠟燭光一樣柔和,照得由群山環抱的山谷朦朦朧朧的。憑著這一團微弱的光,兩位朋友看到了一幅使他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的圖景。 整個圓鍋狀的山谷中佈滿了有手臂那麼長的奇形怪狀的蠕蟲。他們的皮膚看上去就像是他們被裹在骯髒的破衣爛衫和抹布之中似的。他們從破布般的皮膚褶皺中伸出又黏又滑的四肢,看上去就像是珊瑚蟲的觸手。在他們身體一頭的抹布中露出兩隻眼睛,這眼睛沒有眼瞼,不斷地流著淚水。他們自己以及整個圓鍋狀山谷都被眼淚給浸濕了。 在他們被阿爾察希爾的光照到的那一剎那間,他們僵住了。這樣便可以看清他們正在幹什麼。在他們的中間矗立著一個由銀編織物做成的塔樓一一比巴斯蒂安在阿瑪爾幹特城中所看到的所有建築物都更漂亮、更珍貴。顯然,好多像蠕蟲一樣的生物正在這個塔樓上爬來爬去,用一個個的部分把它裝成一個整的塔樓。這時候,所有的蠕蟲都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阿爾察希爾所發出的光。 “可悲啊,可悲!”在整個圓鍋狀的山谷裡響起了一片可怕的竊竊私語聲。 “現在我們的醜陋被暴露無遺了!可悲啊,可悲!是誰的眼睛看到了我們?可悲啊,可悲!我們不得不面對自己!殘酷的入侵者,不管你是誰,你請發發慈悲,請你發發憐憫之心,請你把亮光重新從我們身上移開!” 巴斯蒂安站了起來。 “我是巴斯蒂安·巴爾塔扎·巴克斯。”他說,“你們是誰?” “我們是阿沙淚,”山谷中響起了回答聲,“阿沙淚,阿沙淚,我們是幻想國中最不幸的生物! 巴斯蒂安沉默著,他驚愕地望著阿特雷耀。這時候阿特雷耀也站起身來,站到他的身旁。 “那麼,幻想國中最漂亮的城市阿瑪爾幹特,”巴斯蒂安問,“就是由你們建造的嗎?” “啊哈,是的,”這些生物大聲喊道,“但是請你把亮光從我們身上移開不要看著我們。請你發發慈悲!” “是你們的眼淚匯成了眼淚湖穆爾湖嗎?” “先生,”阿沙淚呻吟道,“是的,正像你所說的那樣。如果您繼續強迫我們站在你的亮光中的話,我們會因為對自己感到羞愧和驚恐而死去的。你為什麼要這麼殘酷地加重我們的痛苦。啊,我們並沒有做出什麼損害你的事情,誰也沒有因為看見了我們而受到過傷害。” 巴斯蒂安把石頭阿爾察希爾重新放回口袋裡,四周又變成了一團漆黑。 “謝謝!”嗚咽的聲音大聲喊道,“感謝你的慈悲和憐憫,先生!” “我想與你們談談,”巴斯蒂安說,“我想幫助你們。” 巴斯蒂安幾乎因為憎惡和同情這些絕望的生物而感到噁心。他明白,這些便是他在講述阿瑪爾幹特誕生的歷史時所提到過的那些生物。不過,與以往一樣,這一次他也不能肯定這些生物是從來就有的,還是因為他而產生的。如果是後一 種情況的話,那麼他便在某種意義上對他們的痛苦負有一種責任。但是,不管怎麼樣,他決定要改變這件可怕的事情。 “啊哈,”悲嘆的聲音嗚咽道,“誰能幫助我們呢?” “我,”巴斯蒂安大聲說道,“我帶著奧琳。” 驀地出現了一片沉靜。哭泣聲完全平息了。 “你們從哪兒來?怎麼突然出現在這兒?”巴斯蒂安對著黑暗問道。 “我們住在暗無天光的大地深處,”由許多嗓子一齊發出的低語聲傳了過來,“為的是不讓別人在陽光下看到我們。我們在地底下不斷地為我們的存在而哭泣,用我們的淚水沖洗著處於原始狀態的岩石中堅如磐石的銀子。我們用這種銀子織出你看見過的那種銀織物。只有在完全漆黑的夜晚我們才敢到地面上來。這些山洞便是我們的出口。我們在地面上組裝我們在地底下準備好的東西。今天夜裡正是這麼一個黑沉沉的夜晚,可以使我們看不見自己。這就是我們在這兒的原因。我們想通過我們的工作來彌補我們的醜陋,我們在工作中找到了一點兒安慰。” '但是,你們長成這副模樣,這並不是你們的過錯啊! ”巴斯蒂安說。 “啊哈,有各種各樣的過錯,”阿沙淚們答道,“有犯罪的過錯,有思想的過錯一一我們的過錯就是我們的存在。” “我怎麼才能幫助你們呢?”巴斯蒂安問,出於同情他差一點哭了出來。 “啊啥,樂於行善的大好人,”阿沙淚們大聲地說,“你帶著奧琳,你有拯救我們的力量一一我們只向你請求一件事:請給我們另外一種形象。” “我願意這樣去做,請放心,你們這些可憐的蠕蟲!”巴斯蒂安說,“我希望你們現在馬上睡著,等你們明天清晨醒來的時候,你們將從你們的軀殼中爬出來變成蝴蝶。你們將變得色彩鮮豔,輕鬆愉快,只知道歡笑和尋樂。從明天起你們不再叫阿沙淚——永遠哭泣的生物,而叫施拉穆芬,永遠歡笑的生物。” 巴斯蒂安向黑夜裡傾聽著,可什麼也聽不見。 “它們已經睡著了。”阿特雷耀耳語般地說道。 兩位朋友重新回到山洞裡。海斯巴爾德、海多恩和海克里昂三位先生仍然在小聲地打鼾,他們對所發生的事情全然無知。 巴斯蒂安躺了下去。 他對自己感到特別滿意。 不久,他剛才所完成的善行將傳遍整個幻想國。這確實是一個無私的善舉,誰也不能說他從中為自己謀取到什麼利益。他行善的聲譽將煥發出燦爛的光芒。 “你覺得怎麼樣,阿特雷耀?”他小聲問道。 阿特雷耀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答道; “你將要為之而付出多少?” 直到過了一會兒,阿特雷耀已經睡著了,巴斯蒂安才明白,他朋友的這句話所影射的是巴斯蒂安的遺忘,而不是他的自我克制。不過,他並沒有往這方面去多想,他帶著愉快的心情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他被三位騎士驚訝的嚷嚷聲給吵醒了: “看啊!一一真的,連我那又老又瘦的馬都被逗樂了!” 巴斯蒂安看到他們站在洞口,阿特雷耀也在他們的身旁。阿特雷耀是唯一的一個沒有發出笑聲的。 巴斯蒂安起身,朝他們那兒走去。 在整個圓鍋狀的山谷中佈滿了他所見到過的最奇怪的小的東西,他們在那兒跌啊,爬啊,拍打著翅膀。所有小東西背上都長著飛蛾一樣的彩色翅膀,就像穿著各種各樣的破衣裳,有格子的、有條紋的、有一圈一圈或一點一點花紋的。這些衣裳猶如碰運氣縫起來似的,不是太緊就是太寬,不是太小就是太大,總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他們的衣服上打滿了補丁,甚至連翅膀上也有補丁。每一個都與其他的不同。他們上了色彩的臉就像小丑臉上塗的色彩一樣。他們的鼻子不是又圓又紅的就是又大又滑稽的。他們的嘴巴大得出奇。有些帶著彩色的大禮帽,有些帶著尖尖的帽子,有的頭上翹著三縷鮮紅的頭髮,還有的頭上光亮如鏡。他們中的在部分坐在或掛在由珍貴銀織物建成的精美的塔樓上。他們在塔上爬上爬下,跳來蹦去,試圖把它弄壞。 巴斯蒂安奔了出動。 “嘿,你們!”他朝上喊道,“快住手!你們不能這麼幹!” 有些生物停了下來,一起往下望著他。 有一個爬在很上面的問道:“他說了些什麼?” 一個從底下往上喊道: “某某說,我們不能這麼幹。” “他為什麼說我們不能這麼幹?”第三個生物說。 “因為不允許你們這麼幹!”巴斯蒂安喊道,“你們不能就這麼把一切都弄壞啊!” “不,我們可以這麼幹。”另一隻蛾答道。他從塔上扯下了一大塊。 第一隻蛾一邊發瘋似地跳來跳去,一邊朝站在底下的巴斯蒂安喊道:“不,我們可以這麼幹!” 塔樓搖晃了起來,開始發出令人擔心的咔嚓咔嚓聲。 “你們究竟在幹什麼!”巴斯蒂安大聲喊道。他很惱火也很驚恐。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因為這些生物確實非常滑稽可笑。 “某某問,”第一隻蛾又轉向他的同伴,“我們在幹什麼。” “我們到底在幹什麼?”另一隻蛾也想知道。 “我們在尋樂。”第三隻說。 緊接著,周圍所有的蛾都一起爆發出一陣非常可怕的扑哧扑哧的竊笑聲。 “我們在尋樂!”第一隻蛾向站在底下的巴斯蒂安喊道,並差一點笑得噎住了。 “如果你們還不停下來的話,塔樓就要倒下來了。”巴斯蒂安大聲地說。 “某某說,”第一隻蛾子對其他的說,“這塔樓將會倒塌。” “那又怎麼樣呢?”另外一隻蛾子說。 第一隻蛾向下喊道:“那又怎麼樣呢?” 巴斯蒂安無言以對,他還沒有找出一個合適的回答,所有掛在塔樓上的小丑似的蛾子突然在空中跳起了一種輪舞。然而他們並不是手牽著手,而是有的腳勾著腳,有的互相揪著衣服領子,還有的在那兒倒立旋轉,所有的都在笑,都在狂喊亂叫。 那些有翅膀的傢伙的表演是如此的滑稽可笑,巴斯蒂安忍不住也笑了起來。 “你們不能這麼幹!”他大聲地說,“這是阿沙淚的傑作!” “某某說,”第一隻蛾又轉向他的伙伴,“我們不能這麼幹。” “我們什麼都可以乾,”另一隻蛾子喊道,並在空中翻了一個筋斗,“沒有禁止我們幹的事情我們都可以乾。誰禁止過我們幹什麼來著?我們是施拉穆芬!” “誰禁止過我們什麼來著?”所有的小丑似的蛾子齊聲喊道,“我們是施拉穆芬。” “我!”巴斯蒂安答道。 “某某說,”第一隻蛾子對其他蛾子說,“我。” “為什麼是你?”其他蛾子問,“你根本就沒有資格對我們發號施令。” “說的並不是我,”第一隻蛾子解釋道,“某某說是'他'。” “為什麼某某說是'他'?”其他的蛾子想知道,“他所說的'他'指的到底是誰?” “我並沒有說過'他',”巴斯蒂安一半惱火一半笑著朝上說,“我是說,我禁止你們拆毀這座塔。” “是他禁止我們拆毀這座塔,”第一隻蛾子對其他的蛾子說。 “誰?”一個新來的蛾子問。 “某某。”其他的蛾子答道。 新來的蛾子說:“我不認識某某。他究竟是誰?” 第一隻蛾子喊道:“嘿,某某,你究竟是誰?” “我並非某某!”這時巴斯蒂安挺惱火地大聲說,“我是巴斯蒂安·巴爾塔扎·巴克斯,是我把你們變成施拉穆芬的,為的是不讓你們繼續哭泣,繼續悲嘆。昨天夜裡你們還是不幸的阿沙淚。你們在回答你們的恩人時得帶有更多的敬意!” 所有小丑似的蛾子都同時停止了跳躍和舞蹈。他們把眼光轉向了巴斯蒂安。突然靜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某某說了些什麼?”一隻離得遠一點的蛾子小聲地問。他旁邊的蛾子在他的帽子上敲了一下,帽子滑下來遮住了他的眼睛和耳朵。所有其他的蛾子都—齊發出“噓!”的聲音。 “你是否能慢慢地、詳細地再說一遍?”第一隻蛾子特別有禮貌地說。 “我是你們的恩人!”巴斯蒂安大聲地說。 緊接著在小丑似的飛蛾中爆發了一陣滑稽可笑的躁動.飛蛾們一個接一個地往下傳話。最後,分佈於整個圓鍋狀山谷的數不清的飛蛾突然都爬動起來,然後撲打著翅膀成團成團地圍著巴斯蒂安飛舞。他們一邊飛,一邊互相咬著耳朵: “你們聽見了嗎?你們聽明白了嗎?他是我們的恩人!他叫納斯蒂班·巴爾特布克斯!不,他叫人恩布克西安!胡說,他叫薩拉泰特·布克西沃爾!不,叫巴爾德平安·希克斯!施路克斯!巴貝爾特然·托特韋勒!尼克斯!弗拉克斯!特里克斯!” 全部的飛蛾激動不已,他們互相握手,互相脫帽行禮,互相拍打著對方的肩膀和肚子,大團大團的塵埃飛揚起來。 “我們是多麼幸運啊!”他們大聲喊道,“我們的布克斯泰特爾·山西巴爾·巴斯特爾沃爾萬歲!” 一大群飛蛾不斷地叫喊著、嬉笑著向空中飛散,然後像漩渦似地旋轉著飛走了。一直等他們飛出很遠,喧鬧聲才逐漸消失。 巴斯蒂安站在那兒,幾乎不知道自己到底叫什麼名字了。 他沒有把握自己是否確實做了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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