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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大提琴手高修

宮澤賢治童話精選 宫泽贤治 8404 2018-03-22
一 高修是鎮上一家電影院樂團的大提琴手。不過鎮上的人都公認他拉得不好。其實不僅拉得不好,他根本就是樂團裡琴藝最差勁的一個,所以總是遭指揮責難。 有一天中午過後,大家在後台圍成一圈,練習下次將在鎮上音樂會演奏的貝多芬第六樂章交響曲。 小喇叭很認真地吹出旋律。 小提琴也薰風般響起二重奏。 木簫嗡嗡在一旁伴奏。 高修也緊抿著嘴,睜大雙眼盯著樂譜,專心一意地拉著琴弦。 突然指揮拍了一下手。大家頓時停止演奏,四周悄然無聲。 指揮怒吼: '大提琴落後了。啦哩哩,哩哩啦,好,再從這裡開始。 ' 眾人又從前面幾個小節開始演奏。高修通紅著臉、滿頭大汗地拼命拉著,總算通過這一關。他鬆了一口氣,再繼續拉著接後的小節時,指揮又拍起手來。

'大提琴!弦不准!這樣怎麼行呢?我實在沒有閒工夫再重新教你Do? Re Mi Fa 呀! ' 眾人看不過去,只好故意埋頭看自己的譜,或低頭撥弄著自己的樂器。高修慌忙把弦調準。原來高修雖有時會奏錯,但這把大提琴本身也有毛病。 '好,從上一個小節再來一次! ' 眾人又開始演奏起來。高修更是抿著嘴一板一眼地拉著。這回倒是順利地拉了幾小節。正當大家覺得上了軌道時,指揮又嚇唬人般地拍了手掌。高修心裡一震,以為自己又錯了,還好這回是別人出錯。 他就學著剛才眾人的模樣,故意把臉湊到樂譜前,假裝在思考什麼事似的。 '再來!從下一小節開始! '

高修剛拉了幾下,冷不防指揮竟又跺著腳大聲吼罵起來: '不行!根本不像話!這部份是曲子的心臟,最重要的地方,卻被你們演奏成這個樣子。各位,離上演的日子只剩十天了。到時候我們這些專業的音樂人員,若真輸給那些由蹄鐵匠、糖鋪學徒等人臨時拼湊出來的樂團的話,以後我們怎麼見人啊?餵,高修,對你,我實在很頭痛。你的音樂里根本沒有感情。完全缺乏喜、怒、哀、樂的感情。還有,你的節奏總是跟不上其他樂器,老是只有你好像拖著鬆綁了的鞋帶,慢吞吞地跟在大家後面走。不行啊,你不加油不行啊!咱們這個廣受好評的金星樂團,若因為你一個而聲名狼籍的話,其他人不是太可憐了?好了,今天就練習到此,大家休息過後,別忘了六點整全體都得進樂隊席裡。 '

眾人行了個禮,有人叼著香煙掏出火柴點火,有人自顧自走了。高修抱著他那把粗製濫造的木盒子般的大提琴,面向著牆壁,撇著雙唇暗自落淚。哭過一陣後,才又打起精神,獨自一人靜靜拉起剛才眾人練習過的地方。 這天晚上,高修扛著一個龐大的黑東西,很晚才回到家。說是家,其實只不過是一間坐落在鎮上盡頭的小河邊、因故障沒人用的水車房。高修獨自一人住在這裡,每天上午先在小屋四周的小菜園裡,剪剪番茄枝,挑挑甘藍菜上的蟲,中午過後才出門。 高修進了房裡開了電燈,再迫不及待地打開黑色大包袱。原來是傍晚練習演奏時那隻粗糙的大提琴。他小心翼翼地把琴擱在地上,再拿出架上的杯子,舀著水桶裡的水,連灌了幾口。 接著甩一下頭,坐到椅子上後,便以猛虎般的氣勢,拉起下午練習的曲子。他一頁頁翻著樂譜,拉拉停停的、停停想想的,想完再繼續拉,整首曲子練完後,又重頭開始,一遍又一遍嗡嗡拉個不停。

午夜早過了,高修頭昏腦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在拉著琴。他滿臉通紅,雙眼佈滿血絲,面目猙獰可怕,看起來一副隨時都有可能不支倒地的模樣。 這時,有人在他身後的門外咚咚敲門。 '是何修嗎? '高修神智不清地吼道。 然而,應聲推門進來的是一隻高修曾見過五、六次的大花貓。 花貓不勝負荷地把一堆從高修菜園裡摘來的半生不熟的蕃茄,放在高修面前說: '啊,累死了!搬運這東西可真累壞我了。 ' '你說什麼? '高修再問一次。 '這是見面禮,請你吃的。 '花貓回道。 高修將積了一整天的怒氣全發在花貓身上: '誰叫你拿這些蕃茄來的?再說,你想我會吃你們拿來的東西嗎?更何況這些蕃茄還是我菜園裡的!你看,你竟把還沒熟透的都摘下來了!至今為止在我菜園啃蕃茄莖的,還把菜園搞得亂七八糟的,是不是你?滾啦滾啦!笨貓! '

花貓縮起肩膀,瞇起雙眼,似笑非笑地說: '大師,這麼動怒,會傷身體啊。對了,你先拉首舒曼的夢夢曲(譯註:實為“夢幻曲”,花貓講錯了)來聽聽,我給你當聽眾。 ' '你敢說這種話?也不想想你只是一隻貓! ' 大提琴手動了肝火,暗自思索著該如何整整這只狂妄的貓。 '別客氣喔!拉啊!不知怎麼回事,我若不聽大師的音樂,還真睡不著呢! ' '放屁!放屁!放屁! ' 高修氣得面紅耳赤,一如下午的指揮一樣,跺著腳吼罵。可是突然又轉念說: '好,我拉。 ' 然後高修不知在打什麼鬼主意,竟把門鎖上,又把所有的窗子都關緊,再拿起大提琴,最後關掉燈。屋外的下弦月月光,照亮了半邊房間。

'你要我拉什麼? ' '夢夢曲。就是那個羅蒂克(譯註:實為“羅曼蒂克”)舒曼的曲子。 '花貓用前肢抹抹嘴,一本正經地說。 '喔,我懂了,這夢夢曲是不是這樣拉的? ' 大提琴手不知又有了什麼鬼點子,竟撕碎一條手帕,再將手帕碎條密密實實地塞進自己雙耳內。然後像一陣狂風暴雨般,拉起“印度獵虎曲”。 花貓起初歪著頭聆聽了一會兒,然後眼珠突然連連飛轉起來,最後轉身沖向房門。花貓'砰! '一聲整個身子撞向房門,然而房門並沒有被撞開。此時,花貓像是領悟到自己犯下生平最大的錯誤似地,開始慌亂無章,眼睛和額頭都迸出火星。接下來連鬍子和鼻孔也開始冒出火星,花貓癢得張口想打噴嚏,繼而又想到哪有閒工夫在這裡磨蹭,就又開始小跑步起來。高修看得津津有味,就愈加賣力地拉著琴弦。

'大師,我受不了!夠了!拜託您別再拉下去了!從今以後我絕對不會再隨著您的音樂打拍子了。 ' '囉唆!我正要開始獵虎了! ' 花貓痛苦得在地上又跳又轉,又時時將身子貼在牆上,被花貓身子貼過的牆壁上,會因花貓身上的火星而發青一陣子。最後,花貓竟在高修四周,像風車一樣一圈圈打起轉來。 高修被花貓這麼一轉,也開始覺得頭昏眼花,便說: '好吧!就饒了你吧! ' 然後停住拉弦。 琴聲一止,花貓竟若無其事地說: '大師,你今晚的演奏有點脫線。 ' 大提琴手聽後又火大起來,不過他仍不動聲色地掏出一根香煙,銜在嘴上,再取出一根火柴說:

'怎樣?沒嚇壞你吧?來,伸出舌頭讓我瞧瞧! ' 花貓愚弄人般地伸出又尖又長的舌頭。 '哎呀,有點乾裂呢! ' 高修說著就把手中的火柴棒,往貓舌上一劃,再將火點到香煙上。 花貓冷不防高修竟會來這一招,驚得六神無主,一邊將舌頭甩成像風車一樣,一邊沖向門口,用頭撞門。門撞不開,就歪歪倒倒地走回來,再一頭沖向門。再撞不開,就再歪歪倒倒地走回來,再度一頭撞向門……反反覆覆,拼命急著想逃出房外。 高修幸災樂禍地看了一會兒,才說: '好吧,放你出去,別再來啊!笨貓。 ' 大提琴手將門打開,見花貓像一陣旋風似地從門縫一溜煙逃竄到萱草叢中後,不由得輕笑起來。然後,精神爽快地睡了一個好覺。

二 第二天晚上,高修又扛著黑色的大提琴包袱回家。依舊咕嚕咕嚕灌了一杯水後,再跟昨晚一樣拉起琴來。不知不覺中就過了十二點,接著一點也過了,兩點也過了,高修仍在練習拉琴。就在他拉得渾然忘我,也忘了時間時,屋頂上傳來“叩”、 “叩”的聲響。 '那死貓,還想來受罪啊! ' 高修剛吼完,一隻灰色的鳥就從天花板的裂縫中飛進來。等鳥著地後,高修定神一看,原來是一隻布穀鳥。 '這回連鳥都來了!你來幹嘛? ' '我來學習音樂的。 ' 高修笑道: '音樂?你會唱的不是只有“布穀”、“布穀”這兩個音嗎? ' 布穀鳥一本正經地回說:

'不錯,只有兩個音。但這兩個音卻很難很難的。 ' '有什麼難的?你們的歌啊,只是很難連續唱下去而已,唱法有什麼難的? ' '正是這個唱法難啊。例如,這樣唱的“布穀”,和這樣唱的“布穀”,你聽,是不是完全兩樣? ' '我聽怎麼完全一樣? ' '那就是你沒聽懂囉。要是我們布穀鳥的同伴來聽的話,一萬句布穀就有一萬種不同的聲調喔。 ' '那是你們布穀鳥家的事吧!既然你那麼清楚,何必來找我? ' '因為我想學正確的Do Re Mi Fa 音調。 ' '什麼Do Re Mi Fa ?見你的大頭鬼! ' '可是在出國之前我一定要學好! ' '我管你出不出國! ' '大師,拜託啦,教教我吧!你只要拉出這些音階,我跟著唱就行了。 ' '煩死了!好吧,就教你三遍,唱完後你馬上給我走路。 ' 高修拿起大提琴,叮叮咚咚調著琴弦,然後拉起Do Re Mi FA So La Si Do.布穀鳥一聽,慌忙啪答啪答拍著翅膀說: '不對!不對!不是這樣的。 ' '你實在很囉唆。不然你唱唱看。 ' '應該是這樣的。 '布穀鳥往前弓起身子,運足了氣後,叫了一聲: '布、谷。 ' '什麼玩意?這就是Do Re Mi Fa 嗎?對你們來說,Do Re Mi Fa 跟第六交響曲大概都是一個樣兒吧。 ' '不一樣。 ' '怎麼不一樣? ' '最難的是將這兩個音階連續唱下去時。 ' '是這樣吧? '高修又拿起大提琴,連續拉起“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布穀鳥高興得很,從中途跟進,隨著琴聲唱起“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布穀鳥唱得很認真,拼命地蜷曲著身子,無休無止地唱著。 高修漸漸拉奏得手發酸了,只好停止拉琴吼道: '餵!你有完沒完啊! ' 布穀鳥遺憾地揚起雙眼,卻仍戀戀不捨地唱著,唱到後來終於沒勁,才“布、谷”、“布、谷”、“布、谷”、“布…”、“布…”、“布…”地停下來。 高修實在忍無可忍,催促著: '好啦!苯鳥!唱完了,該回去了! ' '拜託啦,請你再拉一次好不好?你好像認為你拉對了,可是我聽起來就是有點不對勁呢。 ' '什麼?我還需要你教嗎?還不快滾! ' '拜託拜託! ,再一次就好!一次! '布穀鳥不斷打躬作揖央求著。 '好吧,那就再拉最後一次。 ' 高修架起弓。布穀鳥呼出一口氣說道: '最後一次就麻煩你拉長一點。 ' '我真會被你煩死。 '高修苦笑著開始拉起來。 布穀鳥也拼命地蜷曲著身子,認真得不可一世地跟著唱起: '布、谷!布、谷!布、谷! ' 高修起初拉得很心浮氣躁,拉著拉著,竟漸漸感到或許布穀鳥唱的音階跟真正的Do Re Mi Fa 比較接近。而且愈拉愈覺得布穀鳥唱的比自己拉的正確。 '不玩了!再拉下去,我真的會變成鳥! '高修嘎然止住琴聲。 布穀鳥頓時像挨了一記悶棍似地晃了幾晃,又像剛才那樣“布、谷”、“布、谷”、“布、谷”、“布…”、“布…”、“布…”地停下來。然後哀怨地望著高修: '為什麼要停下來?若是我們布穀鳥,即使再不爭氣的小子,也會不唱到喉嚨出血絕不罷休的。 ' '講得跟真的一樣。我沒有閒工夫再跟你玩這種鬼把戲了。你走吧,你看天都快亮了。 '高修指著窗外。 東方天際已出現了魚肚白,一片片烏雲正朝北方飛奔而去。 '那就拉到天亮算了。再一次就好!不花多少時間的! ' 布穀鳥又鞠了個躬。 '閉嘴!你簡直是得寸進尺!笨鳥,再不走,小心我拔掉你的羽毛煮來當早餐吃! ' 高修狠狠跺了一下腳。 布穀鳥吃了一大驚,展翅往窗戶飛去。卻一頭撞到玻璃上,跌落下來。 '怎麼去撞玻璃?傻瓜。 '高修慌忙站起身,想打開窗子,不過這扇窗子本來就不是輕易一推就能打開的。正當高修用力推著窗子框時,布穀鳥又衝過來撞倒在地上。仔細一看,布穀鳥嘴角已滲出點點鮮血。 '我這就幫你打開,別急! ' 高修剛把窗子推開兩寸寬時,布穀鳥竟又站起身,兩眼直盯著窗外的東方天空,一副這次非成功不可的氣勢,使出全身力氣展翅撲到窗前。這次當然撞得比前兩次重,布穀鳥摔倒在地上,無法動彈。 高修想抓住鳥從門口放出去,不料手剛伸出,布穀鳥竟又睜開雙眼展翅飛起。而且竟然又是朝著窗子飛去。高修不假思索地抬腳往窗戶一踢。窗玻璃被踢碎了兩三塊,然後發出很大聲響,整片玻璃窗連框都掉到外面。布穀鳥如疾箭般,咻地從這片空蕩的窗洞中飛出去了。它頭也不回地往前飛,一直線地飛,最後終於不見踪影。高修在窗前看得目瞪口呆,一會兒,才回到房間角落順勢倒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起來。 三 第三天晚上,高修依然拉著大提琴直到半夜,拉累了,正勺水喝時,門外又傳來叩叩敲門聲。 高修保持拿著杯子的姿勢,心想,今晚不管是誰會來,絕對都要像昨晚對待布穀鳥那樣,一開始就先給個下馬威轟走對方。正當高修嚴陣以待時,門被微微打開,進來了一隻小狸子。 高修過去將門敞開些,再用力跺了下腳大吼: '餵!狸子,你知道狸肉湯是用什麼做的嗎? ' 小狸子心不在焉地端坐在地上,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歪著頭想了半天,才回說: '我不知道什麼是狸肉湯。 ' 高修望著它的表情,忍不住想捧腹大笑,卻又故意板著臉說: '那我告訴你,狸肉湯就是啊,拿你這種小狸子加上甘藍菜和鹽巴,燉爛了給我這種人吃的東西。 ' 小狸子感到很奇怪: '可是我爸爸告訴我說,高修是個大好人,一點也不可怕,叫我安心來跟你學習呢。 ' 高修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你爸爸叫你來學什麼?我忙得很呢,而且困死了。 ' 小狸子神氣活現地往前踏出一步: '我是個小鼓手。我爸爸叫我來跟你的大提琴合奏。 ' '哪有小鼓啊? ' '有啊!這個! '小狸子從背後伸出兩根鼓棒。 '用這個乾什麼? ' '請你拉一下“快樂的馬車夫”。 ' '什麼是“快樂的馬車夫”?是爵士樂嗎? ' '這裡有樂譜。 '小狸子又從背後拿出一張樂譜。 高修接過來看後,笑道: '這曲子真怪。好吧,就拉拉看。你是要打小鼓嗎? ' 高修不知道小狸子會怎樣合奏,一邊用眼角瞟著它,一邊拉起琴來。 沒想到小狸子竟然拿著鼓棒,在大提琴弦馬下部和著拍子咚咚地敲打起來。而且打鼓技術還真不錯,高修拉著拉著,漸漸感到這樣合奏也很有意思。 拉完整個曲子後,小狸子歪著頭想了半天,才像是找到問題般地問: '高修先生,你在拉這第二根弦的時候,怎麼總是會慢半拍呢?好像故意要我栽跟斗似的。 ' 高修心裡一驚。他昨晚就發覺不論怎樣敏捷地運指,第二根弦總是會慢半拍才發出聲響。 '你說的對,這琴是有問題。 '高修有點悲哀地回道。 '到底是哪裡有問題呢?能不能請你再拉一次看看? ' '當然可以。 '高修又重新拉起來。 小狸子仍像剛剛那樣咚咚地敲打著鼓棒,只是時時彎下身把耳朵貼在琴上。整曲拉奏完畢後,天際東方也已泛白了。 '啊,天亮了。謝謝你啊。 '小狸子手忙腳亂地將鼓棒和樂譜往背上一背,用膠布貼牢後,再行了兩三個禮,便匆匆跑出門外。 高修面迎著從昨夜踢破的窗口吹進來的晨風,呆愣了一會兒,才想到得在出門前睡一覺養養精神,趕忙一轉身鑽進被窩裡。 四 第四天晚上,高修依舊徹夜拉著琴,天快亮時,疲累得抱著琴打起瞌睡來。這時門外又傳來敲叩聲。聲音細微得似有若無,只是高修已連續經驗了幾夜,再細微的聲音也不會忽略,馬上回說:“進來。' 於是,門縫中鑽進來一隻田鼠。身邊還帶著一隻很小很小的小田鼠,一搖一擺地走過來。小田鼠小得只有橡皮擦那般大,高修不由得笑出來。田鼠媽媽不知道高修到底在笑什麼,四下張望地來到高修面前,拿出一粒青色的栗子,放在地上,再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開口: '醫生,這孩子病得快死了,求求您大發慈悲救救它吧。 ' '我哪有能力當醫生啊? '高修有點不快地說。 田鼠媽媽低著頭沉默了一會兒,再斬釘截鐵地說: '醫生,您在說謊。您不是每晚都大顯神通地醫好了大家的病? ' '我實在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 '醫生啊,您別說笑嘛,就因為有您在,兔奶奶的病才治好了,小狸子的爸爸的病也好了,連那隻壞心腸的貓頭鷹,您不都也幫牠治好了?如果您不肯醫治這孩子,豈不是太無情了? ' '喂喂,你一定搞錯了。我沒有醫治過貓頭鷹的病啊,倒是小狸子昨晚真的來找過我,不過那也只是玩玩樂隊的遊戲而已啊。哈哈。 '高修無可奈何地盯視著小田鼠笑道。 田鼠媽媽聽後放聲大哭起來: '哎呀,這孩子既然要生病,為什麼不選早一點的時間呢?剛剛醫生您不是還在嗚嗚拉個不停嗎?怎麼這孩子一生病您就停止了?而且我這樣拜託您也不肯再拉,哎,這孩子實在苦命啊。 ' 高修一聽驚叫起來: '什麼?你是說,只要我一拉大提琴,貓頭鷹和兔子的病都會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 田鼠媽媽舉起一隻手擦著眼淚回: '是啊,這附近的鄰居們只要一生病,大家都會鑽進您家的地板下來醫病呢。 ' '這樣病就會治好? ' '是的。聽說全身的血路都會被打通似的,很舒服很舒服。有的人當下就把病治好了,有的人是回家後才好的。 ' '喔,原來如此。你是說,琴聲嗡嗡作響,有按摩的作用,把你們的病都治好了?好,我懂了,我來醫病吧! ' 高修轉了轉琴轃把弦調好,再伸手一把抓起小田鼠,放進大提琴的音孔裡。 '我也要跟在孩子身邊!不管哪家醫院都是媽媽陪在孩子身邊的! '田鼠媽媽瘋狂地撲上大提琴。 '你也要進去啊? '高修抓起田鼠媽媽想讓它鑽進音孔裡,可是卻只能鑽進半張臉。 田鼠媽媽揮舞著手腳,大聲呼喚音孔裡的孩子: '寶寶啊,你沒事嗎?著地的時候,有沒有照媽媽平常教得那樣,把腳併攏啊? ' '有啊,我做得很好。 '小田鼠用小得如蚊子般的聲音,在琴板底回答。 '你放心好了,別再哭哭啼啼啦。 '高修將田鼠媽媽放回地上,然後架上弓,嗡嗡隆隆地拉起狂想曲之類的曲子。 田鼠媽媽憂心如焚地聆聽著琴聲的音階,聽了一陣子後,終於忍不住開口: '夠了!夠了!請您放孩子出來吧! ' '這樣就夠了? '高修將琴斜倒,用手掌貼在音孔上。不一會兒,小田鼠即溜了出來。 高修不發一語地將小田鼠放到地上。只見小田鼠緊閉著雙眼,渾身發著抖。 '感覺怎樣?有沒有好一點了? ' 小田鼠仍不應聲,依舊緊閉著雙眼,渾身發著抖。過一會兒,才出其不意地跳起來在房裡跑動著。 '啊,好了!好了!謝謝您!謝謝您! ' 田鼠媽媽跟在小田鼠後面跑了一陣子,再來到高修面前,搗蒜般地不停地行禮: '謝謝謝謝謝謝謝謝……' 一連說了十句。 高修見狀,心頭不禁萌生一股憐意: '餵,你們吃不吃麵包? ' 田鼠媽媽嚇了一跳,張望著四周後說: '沒吃過,雖然聽說麵包是那種用麵粉和過後,再揉一揉,蒸一蒸,就會膨脹得又鬆又軟又好吃的東西,可是即使不是,我們也從未光顧過您的碗櫥,更何況今天受了您這樣大的恩惠,哪敢再來搬動您的東西呢? ' '哎,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問你們吃不吃麵包。看來是吃囉。等一下,我去拿麵包給這個鬧肚子的小傢伙。 ' 高修放下大提琴,從碗櫥裡撕下一塊麵包,擱在田鼠們面前。 田鼠媽媽高興得又哭又笑,不斷行禮道謝,再小心翼翼地銜起麵包,讓小田鼠走在前面,才雙雙告辭離去。 '啊……,跟田鼠講話也真累人。 ' 高修順勢摔倒在床上,隨即呼呼打起鼾聲。 五 六天之後的夜晚。金星樂團的團員們,個個滿面紅潮地抱著自己的樂器,從鎮公館禮堂的舞台上退到幕後,魚貫地走進禮堂後的休息室裡。他們終於成功地演奏完第六交響曲了。 如雷的掌聲依然在禮堂內迴響。指揮雙手插在口袋中,一副不在乎掌聲的神情,悠閒地在團員之間踱著步子。其實他心里高興得不可言喻。團員們有的叼起香煙、擦起火柴,有的將自己的樂器放回到匣子中。 禮堂裡的掌聲仍在持續著。而且愈拍愈大聲,最後竟形成一股不可收拾的嚇人聲浪。胸前別著白色緞帶的司儀走進來: '聽眾們在要求安可,能不能請你們出去再演奏首小曲子? ' 指揮板著臉回說: '不行啊,奏完這種大曲子之後,我們沒辦法再奏出任何能讓我們自己滿足的曲子。 ' '那就請指揮出去謝個幕吧! ' '不行。餵,高修,你出去給他們拉一首吧! ' '我嗎? '高修目瞪口呆地問。 '正是你!正是你! '團裡小提琴拉得最好的人,突然仰起臉來叫道。 '對啊,快去啊。 '指揮催促著。 其他人也將大提琴硬塞在高修手中,門一開,便把高修推到舞台上。高修抱著他那隻穿孔的大提琴,不知該如何是好。上了舞台,只見觀眾們掌聲愈拍愈響亮,甚至有人在大聲歡呼。 '真是欺人太甚!好!我就拉印度獵虎給你們聽。 '高修鎮定地走向舞台中央。 然後,一如大花貓來訪的那天晚上,高修像一頭怒髮衝冠的大象,狠狠地拉出印度獵虎曲。台下鴨雀無聲,聽眾們都全神貫注地在聆聽著演奏。 高修一個勁兒地埋頭拉著。拉過了令花貓痛苦得迸出火星那一段,也拉過了令花貓不停一頭撞向房門那一段。 整首曲子拉完後,高修瞧也不瞧台下一眼,抱著大提琴,像那天急著想逃出屋外的花貓一樣,飛快地遁入幕後。 進入休息室後,高修發現眾團員們,包括指揮,竟像遭到火災般,目不轉睛地呆坐在各自的椅子上。高修自暴自棄地匆匆穿過眾人之間,來到最裡邊的長椅子前,一屁股坐下來,就翹起了二郎腿。 豈知,眾人竟又不約而同地轉過臉來,直直地望著高修。而且個個表情都認真嚴肅,看不出有絲毫在取笑高修的樣子。 '今晚真是奇怪。 '高修心中暗忖。 沒想到指揮竟站起來說道: '高修,太棒了!雖然那隻是首流行音樂,但我們都聽得入神了。只不過一個星期至十天左右的工夫,你竟然能拉得這麼好。今晚的你跟十天前的你比起來,簡直有嬰兒與士兵之別。可見只要肯去做,任何事都能辦得到的。對不對?高修! ' 其他人也站起來,紛紛走過來說: '太棒了! ' 指揮在眾人後頭加了一句: '要不是高修身子硬,才禁得起這種苦練。普通人啊,恐怕早死了。 ' 這天夜晚,高修又是很晚才回到家。 照例先灌了一杯水,才打開窗戶,遙望著布穀鳥曾飛去的遠方上空,喃喃說道: '啊,布穀鳥,那天真是對不起你啊,其實我那天不是在生你的氣的。 ' 注: 高修:原文為法文,意謂拙笨、歪斜,宮澤賢治將之拿來當人名。 電影院樂團:當時的電影是無聲電影,因此音樂由樂團配合著銀幕中的情節進行。 印度獵虎曲:昭和初期流行的舞曲,原名為Hunting Tigers out in Indi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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