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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部分守林人,斧頭的作用

失物之書 约翰·康纳利 4720 2018-03-21
磚頭和灰泥不見了,現在戴維手指摸到的是粗糙的樹皮。他在一棵樹的樹幹裡面,前面是一個拱形的洞,洞外鋪滿了影影綽綽的樹木。樹葉落下,打著旋儿慢慢落到林地上。多刺的灌木和有棘的蕁麻覆蓋著地面,可是戴維沒有看見花。那是一幅綠色和褐色構成的風景,看起來一切都被一種奇怪的半亮不亮的光照著,就好像黎明即將破曉,或者暮色正要降臨。 戴維呆在黑乎乎的樹幹裡邊,一動不動。媽媽的聲音消失了,現在只剩下樹葉之間摩娑的沙沙響和水流過石頭的潺潺聲。沒有德國飛機的影子,甚至沒有任何痕跡顯示它曾經存在過。他想往回走,跑回房子裡叫醒爸爸,告訴他自己看到了什麼,可是,發生了白天那事之後,他還能說什麼,爸爸怎麼還會相信他呢?他需要找點證據,能夠代表這個陌生世界的記號。

於是戴維從樹幹上的一個洞口走了出去。天上沒有星光,星群被厚厚的雲遮擋了。空氣開始聞起來新鮮而乾淨,但當他深深吸氣的時候,他捕捉到一點別的什麼感覺,是某種讓人不太舒服的東西。戴維幾乎能在舌頭上咂摸到它:感覺像金屬,有銅味和腐蝕的味道。他想起那天和爸爸一起在路邊發現的那隻死貓,它皮開肉綻,聞起來很像這個陌生世界裡夜晚空氣的味道。戴維開始打顫,並不全因為冷。 突然,他察覺身後一陣巨大的轟鳴聲,一股熱氣隨之襲來。他撲倒在地,滾到一邊,這時樹幹開始膨脹變粗,樹幹上的洞越來越闊大,直到變得像一個入口,通向一個寬闊的、由樹皮連接而成的洞穴。火舌深入洞中,接著,像一張嘴巴吐出一塊無味的食物似的,那洞穴噴出了德國轟炸機還在燃燒著的部分機身,一名飛行員的身體還困在下面的吊艙殘骸中,機槍正對著戴維。飛機殘骸在樹叢中衝出一條燒得發黑的路,然後停在一片林中空地上,繼續噴出濃煙,火還燒得正旺。

戴維站起來,撣掉衣服上的樹葉和灰塵,盡可能地接近正在燃燒的飛機。是一架德國Ju88多用途飛機,他能根據吊艙識別。能看見砲手的屍體,此刻在火焰中幾乎擰成了一團。戴維想知道有沒有哪個飛行員還活著。那個被困住的屍體卡在吊艙內破損的玻璃上,燒焦的頭顱上,慘白的牙齒從嘴巴齜出來。戴維以前從未目睹過死亡,更別提像現在這樣暴力刺激、散發出氣味而且屍體發黑了。他不禁想到那個德國人的最後瞬間--困在火燒火燎的熱焰中,皮膚在灼燒。他感到一陣同情,為那個死去的人,他的名字他無從知道。 什麼東西颼颼作響經過他的耳朵,彷彿一隻夜蟲興奮地爬過。緊接著是破碎的聲響。又一隻夜蟲嗡嗡而過,不過戴維早已平趴在地上,匍匐著,準備躲避303步槍彈的掃射。他發現地面上有個坑,立即一躍而入,用手蓋住頭,盡量把自己放平,直到下雹般的槍彈掃射停止。一直到他確定槍彈全部射光之後,才敢把頭又抬起來。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審視著周圍。火焰和火花朝天空迸射。他第一次意識到這座森林裡的樹有多大,比他家房後的林子裡最老的橡樹還要高,還要粗。這些樹的樹幹是灰色的,完全沒有枝丫,除非它們迅速膨脹成巨大的、幾乎赤裸的冠狀物,那也至少比他人頭高出一百多英尺呢。

從變成碎片的飛機主體上掉下一個盒子樣的黑色物體,此刻正像煙塵一樣輕輕躺在離戴維不遠的地方。看起來像一架老式相機,但一邊裝著輪子。他能認出一隻輪子上印著的德文"瞄準點",盒子下方有個標籤,寫著"上附有色鏡片"。 這是一架轟炸瞄準器,戴維曾經看過圖片,德國飛機就是用它來選中地面目標的。也許那就是現在躺在殘骸裡燃燒著的那個人曾經的任務:當他俯臥再吊艙裡的時候,城市就在他的身下。戴維對他的一點憐憫之心漸漸消退。這轟炸瞄準器使他們幹過的那些事更真實,也更可惡了。他想起擠在安德森防空洞裡的那些家庭,孩子哭喊,大人則希望空中射下的東西最好離他們遠遠的;還有躲在地下車站裡的人群,聽著爆炸聲,當炸彈震得地面搖晃的時候,他們的頭上落滿灰塵。

而他們還算幸運的。 他使勁一腳踢在轟炸瞄準器上,右腳踢射,又準又狠。聽見盒子裡玻璃破碎的聲音,他知道是裡面裝置精密的透鏡碎了,感到一陣滿足。 現在興奮勁兒過去了,戴維把手插在睡袍衣兜里,打算把四周的環境看得清楚點兒。離他所站的地方大概四五步遠的距離,有四朵絢麗的紫花峭立在草叢中。到現在為止,這是戴維第一次看到真實的顏色,它們的葉子是黃色和橙色的,花心朝向戴維,酷似睡夢中的嬰兒臉龐。儘管是在森林的昏暗之中,戴維卻能分辨出它們闔起的眼瞼、微張的嘴唇和一模一樣的一對小洞--鼻孔。它們跟他以前見過的花都不一樣。要是能夠帶一朵回去給爸爸看,就一定能說服他,這個地方的確存在。 戴維向那些花靠近,枯死的落葉在他腳下發出嘎扎嘎扎的碎裂聲。他正要彎下腰去,這時,一朵花的眼瞼打開,露出了小小的黃色眼睛。接著它的嘴唇張開,發出尖銳的聲音。立刻,其他幾多花都醒了,然後,整齊得像同一個人似的,它們合上周身的葉子,露出堅硬、長了倒刺的花托,上面還有某種黏黏的殘留物閃著微弱的光。似乎有什麼在提醒戴維,碰到那些倒刺可不是件好事。他想起蕁麻和有毒的常青藤,它們已經夠毒的了,那誰知道這裡的植物會用什麼樣的毒來保護自己?

戴維皺起鼻子。風正把燃燒的飛機的氣味從他身邊吹走,現在讓人噁心的是另外一種味兒。先前就聞到的那股金屬的味道到這兒更明顯了。他往森林深處走幾步,只見落葉底下有個凸起的不規則形狀,上面藍色和紅色的點說明有東西勉強遮蓋在下面。粗略看去,是個人形。戴維湊近一點,能看見衣服,還有下面的毛皮。他皺皺眉。是個動物,一個穿衣服的動物。還長了爪子,還有像狗那樣的腿。動物想瞧一眼它的臉,但它沒有臉。它的腦袋被整整齊齊從身體上割了下來,應該是不久以前的事,因為從動脈噴出的一條長長的血線還在林地上。 戴維捂起嘴巴,免得吐出來。幾分鐘之內兩次看到屍體,他的胃開始翻江倒海。他幾步離開屍體,回到他來時的那棵樹旁。正在此時,樹幹上的那個大洞在他眼前消失了,那樹縮回到之前的大小,樹皮在他的注視下長起來,蓋過樹縫,徹底蓋住了返回他原來世界的路。它成了這森林大樹中的一棵--這裡滿是大樹,每棵樹只見幾乎沒有差別。戴維用手指摸,按,敲,希望找到一個辦法,讓通向他以前生活的大門再次打開,可是一切沒有改變。他快要哭了,可他知道,只要一哭,所有的一切都會消失不見,他將變成一個出走離家、充滿恐懼卻無能為力的小男孩。於是他沒哭,朝周圍看看,發現一個大而平的岩石,石尖正從土裡迸出。他把它挖出來,用最尖利的一邊去鑿那棵樹的樹幹--一下,兩下,一下又一下,直到樹皮斷開,掉到地上。戴維想他是感覺到樹在戰栗了,就像一個人突然受到強烈震撼時那樣。樹皮里邊白色的樹漿變成紅色,那看起來像極了血的東西開始從傷口滲出,順著樹皮上的紋路和裂縫往下淌,流到地面上。

一個聲音在說:"別那樣。樹不喜歡。" 戴維轉過身。一個人站在離他很近的樹影下。他高大魁梧,肩膀寬寬的,頭髮又短又黑,腳上的皮靴幾乎長及膝蓋,身穿一件鳥皮和獸皮做的外套。他的眼睛是綠色的,這使他看起來簡直就是這森林的一部分變成了人形。一把斧頭架在他右邊肩上。 戴維丟掉石頭。 "對不起,"他說,"我不知道。" 那人沉默地向他致意。 "是的,"他終於開口了,"我想你是不知道。" 他朝戴維走過來,男孩本能地往後退幾步,直到他發現手蹭到樹上。在他的碰觸之下,它再一次表現出些微的戰栗,不過不像之前那麼明顯,似乎它已經漸漸從傷痛中恢復過來了,而且現在確信,由於這個正在走近的陌生人的出現,它不會再受那樣的傷害了。戴維卻對那人的靠近滿懷疑慮--他帶著斧頭,是那種看起來好像能把頭顱從身體上割下來的斧頭。

這會兒那人已經從陰影中走了出來,戴維能更清楚地觀察他的臉。他想,這人看似冷酷無情,但也有些寬厚的樣子。男孩覺得這是個可以信任的人。他開始放鬆了一點,不過眼睛還盯著大斧頭,留了幾分小心。 "你是誰?"戴維說。 "我應該問你同樣的問題。"那人說,"這片森林是我照看的,我從來沒有在這兒見過你。另外,回答你的問題:我是守林人。我沒有其他的名字,或者說,沒有值得你知道的名字。" 守林人走近燃燒的飛機。火快要熄了,只剩飛機的框架暴露在林地上,看起來像是某種大火之後被遺棄的巨獸骨架,烤熟的肉從骨頭上剝得精光。那砲手的屍體已經看不太清了,已經成了糾成一團的金屬和機器零件中間黑漆漆的一塊。守林人納悶地搖搖頭,然後從殘骸那邊走開,回到戴維身旁。他越過戴維,把手放在受傷的樹的樹幹上。他仔細地看了看剛才戴維製造的傷口,然後輕輕撫拍它,彷彿是輕拍著一匹馬或一隻狗。他跪下來,拾起就近的石塊,擦掉苔蘚,把它們塞進樹洞裡壓緊。

"還行,老伙計。"他對著樹說,"傷口會很快復原的。" 戴維頭頂上高高的樹枝搖動了一陣,而其他的樹都靜靜的。守林人將注意力轉回到戴維身上來。 "現在,"他說,"該你了。你叫什麼名字?在這兒做什麼?這兒可不是小男孩單獨閒逛的地方。你是坐這個……東西……來的嗎?" 他用手指指飛機。 "不,它跟著我來的。我叫戴維。我是穿過那棵樹的樹幹來的。那兒有一個洞,可它不見了。這就是我為什麼鑿樹皮的道理。我想割開一條路進去好回家,或者至少做個記號,那樣我也好能再找到它。" "你穿過這樹來的?"他問。 "從哪兒來?"

"一座花園,"戴維說,"角落裡有一道小裂縫,我就在那兒找了一條路,從那兒來到這兒。我以為聽到了我媽媽的聲音,於是就跟著來了。現在那條路消失了。" 守林人又指著飛機殘骸問:"那你怎麼帶著那個來的?" "當時那兒在打仗。它從空中掉下來的。" 守林人興許被這消息驚了一下,但沒有表現出來。 "裡面有一具屍體,"守林人說,"你認識他嗎?" "他是砲手,飛行員之一。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他,他是個德國人。" "他現在死了。"

守林人又用手指去觸摸那棵樹,輕輕摸索著它的表面,似乎想從手指皮膚下面找到那道真能變成入口的樹縫。 "照你說的,這兒再也沒有門了。不過你想在樹上做記號是對的,雖然辦法有些笨拙。" 他伸手從外套夾縫裡拿出一個小小的粗線團,解開,直到線的長度滿意為止,然後纏在樹幹上,又從一隻小皮袋裡倒出一種灰色的黏東西,塗抹在剛才纏的線上。那東西聞起來一點也不好受。 "這玩意兒能防止鳥獸咬線繩。"守林人解釋道。他拾起斧頭,"你最好是跟我走。"他說,"明天我們再決定拿你怎麼辦,不過現在我們得保證你的安全。" 戴維沒挪步。他還能聞到空氣中的銅味和腐蝕的味道,而現在他看見斧頭就在很近的地方,他覺得他能認出上面的紅色痕跡。那人的衣服上也有紅色的印記。 "我想問一下,"他盡量表現出無知的樣子,"如果你就管理這森林,那你幹嗎要一把斧頭?" 守林人看著戴維,臉上的表情簡直可以說是有趣,彷彿他看透了男孩想要掩藏卻偏因為狡猾而表現出來的疑慮。 "斧頭不是用來照管樹林的,"守林人說,"是用來對付住在森林裡的物事兒的。" 他抬起頭,用力吸一口氣。他用斧頭指著無頭屍體的方向。 "你聞到了。"他說。 戴維點點頭。 "我還看到了。是你幹的嗎?" "是我。" "它看起來像是人,但它不是。" "不,"守林人說,"不是人。我們可以稍後再談這事。對我,你沒有什麼可害怕的,但是這裡有些其他的東西是我們都有理由害怕的。現在走吧。它們的時間快到了,燃燒的熱氣和氣味會引它們來這兒。" 意識到別無選擇,戴維跟著守林人離開了。他很冷,而且拖鞋不跟腳,於是守林人把自己的外套給他穿上,然後把他扛到自己肩上。戴維很久沒有體會被人扛在肩膀上的滋味兒了。他現在太重了,爸爸扛不動了,可那守林人絲毫不覺得負擔。他們穿過森林,樹木在他們前面似乎無限地伸展。戴維想注意路上的新景觀,可守林人跑得飛快,戴維只有抓牢的份了。在他們頭頂上空,雲朵暫時分開,月亮露出來,那麼紅,像極了夜的皮膚上一個大大的窟窿。守林人加快腳步,大步大步地越過林地。 "我們必須趕快,"他說,"它們就要來了。" 正說著,一聲嗥叫從北方傳來,守林人開始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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