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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部分戰爭,兩個世界之間的路

失物之書 约翰·康纳利 4606 2018-03-21
第二天,戴維和羅斯爆發了一場最激烈的爭吵。 這場爭吵醞釀已久,早就山雨欲來風滿樓了。羅斯還在給喬治餵奶,就是說她不得不夜裡起床照顧他。可即使是吃飽之後,喬治還是會輾轉翻身哭鬧,這時爸爸就算在身邊,也也實在幫不上忙,有時會因此跟羅斯吵幾句。他們往往因很小的事情開始--爸爸忘了把菜放好,或者他鞋底的灰帶到廚房來了--很快發展為咆哮比賽,最後以羅斯掉淚、喬治大哭著和他媽媽一唱一和收場。 戴維覺得爸爸看起來老多了,也比以前顯得疲憊,他為爸爸擔心,很想爸爸在身邊。那天早上,就是吵得最兇的那個早上,戴維站在浴室門口,看著爸爸刮鬍子。 "你工作真的很賣力。"他說。 "我想是的。"

"你總是很累。" "我因為你跟羅斯不合才累。" "對不起。"戴維說。 "唔……"爸爸說。 他刮完鬍子,用池子裡的水洗掉肥皂泡,然後拿一塊粉色的毛巾把自己擦乾。 "我不再像以前那樣老見到你了,"戴維說,"就這樣。我想念你在身邊的時候。" 爸爸對他微笑,輕輕揪了下他的耳朵。 "我知道,"他說,"但我們都得作出犧牲,外面還有更多的人,他們在作著更大的犧牲。他們每天拿生命去冒險,而我有責任盡我所能去幫助他們。我們要查出德國人有什麼計劃,以及他們是怎樣懷疑我們的人的,這很重要。這時我的工作。別忘了,我們在這兒,很幸運,而倫敦那邊就艱難得多了。"

之前的一天,德軍猛烈攻擊了倫敦市區。聽爸爸說,同一時刻,謝佩島上空有上千架飛機在混戰。戴維想知道現在的倫敦是什麼樣子,是不是滿街都是燒毀的房屋和碎石?鴿子還在特拉法加廣場上嗎?他猜它們還在那兒,鴿子還沒有聰明到轉移到別的地方。也許爸爸說得對,他們幸運地遠離了那裡,但戴維還是有點兒覺得,要是現在住在倫敦會非常刺激--有時恐怖,不過很刺激。 "到時候,戰爭會結束,然後我們都可以回去過正常的生活。"爸爸說。 "什麼時候?"戴維問。 爸爸顯得有些為難。 "不知道。不會太久。" "幾個月?" "不止,我想。"

"我們會贏嗎,爸爸?" "我們在堅持,戴維。此時此刻,我們只有這樣做最好。" 戴維離開爸爸去穿衣服。爸爸出門之前,他們一起吃了早餐,但羅斯和爸爸相互說了對方幾句。戴維知道他們又開始吵架了,於是等爸爸上班走了以後,他決定比平常更加不按羅斯的規矩辦事。他去了一會兒自己的房間,和玩具士兵玩了一會兒,之後躺在房子後面的陰涼地兒看書。 羅斯在那兒找到了他。雖然書打開放在胸前,可戴維的注意力早就集中在別的地方了。他盯著草坪的那一邊,沉園所在的位置,目光定格在磚牆的洞上,似乎要看出那裡邊的動靜。 "你在這兒啊。"羅斯說。 戴維抬眼看著她。太陽照著他的眼睛,所以他只好乜斜著眼。 "你要幹嗎?"他問。

他本來不是要這樣說的。聽起來好像粗魯無禮,但他不是那樣的,或者並沒有比以前的態度差到哪兒去。他想他應該問"有什麼要我幫忙?"或者甚至要先說一句,"好的"或"當然",或者就說"哈羅",而不是他剛才說的,但是他想到這些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羅斯眼睛下面開始泛紅。她的皮膚原是蒼白的,這樣一來顯得額頭和臉上比以往有了更多的皺紋。而且她長胖了許多,戴維覺得這跟生孩子有關。他問過爸爸這事,爸爸告訴他,千萬,永遠不要對羅斯提這茬,不論什麼情況都不行。他很嚴肅的樣子,實際上,他用了"比我們的生命更值得"這個說法,來強調戴維把他的看法裝在肚子裡的重要性。

此刻,羅斯顯得更胖、更蒼白也更疲憊,她站在戴維身旁,就算眼睛對著太陽,他也能看到她升騰的怒氣。 "你竟敢這樣對我說話!"她說,"你成天閒坐,埋頭看書,對這個家裡的生活沒有任何貢獻。腦袋裡還盡裝著無禮的字眼。你以為你是誰!" 戴維想要道歉,但是他沒有。她說得不公平。他曾經主動幫忙做事,可羅斯幾乎總是拒絕,主要原因是,好像他找羅斯的時候不是喬治正在鬧騰,就是她手裡正在忙別的事。布里格斯先生負責照看花園,戴維一直幫他掃地、耙草,但那些都在戶外,羅斯沒法看見他做的事情。家裡的清潔和一部分廚房的事由布里格斯太太包了,可是只要戴維想幫一把手,布里格斯太太就把他轟開,還說,有他在,就又多了一樣絆手絆腳的東西。很簡單,對他來說,最好的選擇就是盡可能地離所有人遠一點。況且,這也是他暑期的最後幾天了。村里的小學因為缺乏師資已經將開學時間推遲了好幾天,可爸爸似乎肯定,最遲下個星期,戴維就能坐在新課桌後面了。到那時候,一直到學期結束,他都得白天呆在學校,晚上回家做作業。他的學習時間將和爸爸的上班時間一樣長了。他怎麼就不能在可以放鬆的時候放鬆一下呢?現在他的怒氣一點不比羅斯的少。他站起來,發現自己跟羅斯一樣高。一些話衝口而出--夾雜著半真半假的抱怨、辱罵和自打喬治出生以來他心裡憋著的所有怒火。

"不,你以為你是誰?"他說,"你不是我媽媽,你不能那樣對我說話。我本來不想來這兒住,我想跟我爸爸住在一起。我們自己待得好好的,可是你來了,現在又有了喬治,你覺得我礙了你的事!哼,是你礙了我的事,礙了爸爸的事。他還愛著我媽媽,就像我一樣。他還想著她,他根本就不會像愛我媽媽那樣愛你,永遠別想。你做什麼說什麼都沒關係。他還愛她。他,還,愛,她!" 羅斯打了他。一巴掌扇在他臉上。打得不重,而且,一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她立即收了手,可是那一巴掌足夠讓戴維站立不穩。他臉頰刺痛,眼裡漲滿淚水。他站在那兒,驚愕地張著嘴巴,拂袖而去,跑向他的房間。他沒有回頭,即使她在身後叫他、說"對不起",他也沒回頭。他鎖上背後的門,她來敲門的時候也不開。過了一會兒,她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戴維呆在房間裡,直到爸爸回來。他聽見羅斯在大廳對爸爸說話,爸爸的聲音逐漸高起來,羅斯想讓他冷靜一點兒。樓梯上響起腳步聲,戴維知道要發生什麼事。 "戴維,把這門打開。現在,打開!" 戴維一听就照做了,他轉開剛才緊上的鎖,然後在爸爸進門的時候迅速閃到一邊。爸爸的臉氣得發紫,他手一抬,像是要打戴維,接著似乎又想清楚了點兒。他喉嚨咽了一下,深深吸一口氣,接著搖搖頭。再說話的時候,他的聲音出奇地冷靜,這比剛才顯而易見的發怒更讓戴維擔心。 "你沒有權力那樣對羅斯講話。"爸爸說,"你要尊重她,就像你尊重我一樣。我們所有人的境況都很艱難,但那不能成為你今天行為的藉口。我還沒有想好該怎麼處置你,或者該怎麼懲罰你。如果不是太遲,我會把你扔到寄宿學校去,那時你就明白在這兒有多麼幸運了。"

戴維想說話:"可是羅斯打--" 爸爸抬起手。 "我不想听。要是再開口,你會遭殃的。現在你就呆在房裡。明天也不許出去。不許看書,不許玩玩具。門必須開著,如果讓我逮著你看書或者在玩的話,我發誓,我會用繩子把你捆起來。坐到床上去,想想你說的話,想想當你可以恢復一個文明人身份的時候,打算怎麼向羅斯表示歉意。我對你失望了,戴維。我把你養大,是盼著你表現得更好一點。我和你媽媽,我們都一樣。" 說完,他離開了。戴維後退到床邊,沉沉地坐下。他不想哭,可是沒忍住。他那樣對羅斯說話是不對,可是她打他也有錯。淚水流淌的時候,他又開始感覺到書架上有書低沉的聲音。他早已習慣了,所以幾乎可以做到不再注意它們,就像不去注意樹林裡的風聲和鳥叫一樣,可是現在,那聲音越來越大。一股焦糊味飄來,就像火柴擦著或電車的電線冒火花的時候氣味一樣。他要緊牙關,第一陣痙攣發作了,可是沒有人看見。一道大裂縫出現在房間裡,從眼前的世界分裂開來,戴維看到世界之外一個不同的空間。是一座城堡,城牆上飄著旗幟,士兵列隊前進,穿過城門。接著那座城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座,它被倒下的樹木包圍著,比第一座城堡更暗,形狀更模糊。俯視全城的是一座孤單的高塔,像根手指般指向天空。頂樓的窗口亮著燈,戴維感覺有什麼東西在裡面,閃念之間覺得它既陌生又熟悉。它用媽媽的聲音呼喚他。它說:

戴維,我沒有死。來啊,來救我。 戴維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或者是不是從什麼時候接著睡著了,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屋裡已經黑了。嘴裡一股金屬的味道,他意識到是咬過舌頭。他想去找爸爸,告訴他暈厥發作的事,可又覺得肯定從他那兒得不到多少同情。況且,房子裡一點聲音都沒有,他猜大家都已經睡覺了。月亮仍在那裡,將月光灑在一排一排的書上,可是它們不再安靜,除了從比較沉悶的書那邊偶爾傳來的鼾聲以外,還有更多乏味的聲響。有一本講煤車歷史的書,無人青睞,總被束之高閣,它尤其地沒意思,還有個臭習慣,愛大聲打呼嚕,然後拼命咳嗽,聲音跟打雷似的,同時還會騰雲般從書頁裡冒出一陣黑灰。戴維這兒聽到它咳嗽了,但他察覺到某種失眠漫延在一些老書中間,是那些有著古怪、隱秘的童話故事的、他極喜愛的書。他感覺它們正等待某件事發生,儘管他說不清將要發生的是什麼。

戴維確信他又做夢了,不過他記不太清夢見了些什麼。有一件事可以肯定:那夢並不是令人愉快的,只留下恍惚不安的感覺和右手手掌的麻痛,就像被有毒的常青藤剌了似的,臉頰上也有相同的感覺。他無法擺脫一個念頭:在他昏迷的時候,有什麼討厭的東西接觸過他。 他還穿著白天的衣服,於是他爬下床,摸黑脫下衣服,換上睡衣褲。回到床上,他抱著枕頭,扭來扭去想找個舒服的姿勢快點睡著,可是沒有睡意。躺在那兒閉著眼,他注意到窗子還開著。他不喜歡開著窗,即使窗關著都很難把蟲子擋在外面,他惟一希望的事情就是,他睡著的時候,那鵲兒飛回來。 戴維從床上起來,小心翼翼靠近窗口。有東西纏在他光著的腳上,他一驚,抬起腳來。是一根常青藤的蔓,根在屋裡的牆上,綠色的指抓爬上衣櫥,爬過地毯,攀上屜櫃。他跟布里格斯先生說過,那園丁答應要搬個梯子,從牆外把常青藤清除出去,可到現在也沒弄。戴維不喜歡接觸常青藤。那侵占房間的架勢,使它看起來像個活物。 戴維找到拖鞋,穿在腳上,然後跨過常青藤,到玻璃窗邊。這時,他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叫他的名字。 "戴維。" "媽媽?"他半信半疑。 "是的,戴維,是我。聽我說,別害怕。" 但是戴維很怕。 "求求你,"那個聲音說,"我需要你的幫助。我被困在這兒了。我被困在這個奇怪的地方,不知道怎麼辦。請過來,戴維,如果你愛我,就過來。" "媽媽,"他說,"我害怕。" 那個聲音又說話了,但這次微弱了一些。 "戴維,"它說,"它們要把我帶走。別讓它們把我從你身邊帶走。求求你!跟著我,帶我回家。跟我穿過花園。" 聽完這些,戴維不再害怕了。他抓起睡袍就跑,盡量快,盡量不弄出動靜。下了樓,到了外面草地上。在黑暗中他停住了腳步。夜空中有些騷動,一陣低沉的、不規則的響動從高空中傳來。他抬頭望去,只見黑暗中有什麼在閃爍,像墜落的流星。是一架飛機。他一直盯著那光,直到來到通往沉園的台階旁,盡快地走過階梯。他不想有片刻的停頓,因為一旦停頓下來,他就會考慮此刻正在做的事情,而如果他考慮,就會因為害怕而停滯不前。向牆洞跑去的時候,儘管空中那光越來越亮,他還是感覺到腳下的草被踩倒了。這會兒飛機開始發出紅色的光,噴氣引擎的噪聲劃過夜空,戴維停下來,看著它下墜。它迅速地往下墜,燃燒著的碎片隨之散落。它那麼大,不應該是戰鬥機,而是一架轟炸機。戴維想,它墜落到地面時,他能認出機翼的形狀,還能聽到剩餘的引擎發出的絕望的殘響。它變得越來越大,直到最後彷佛塞滿了整個天空,使它們的房子顯得矮小無比。橘紅色的火焰點亮了夜晚的天空。它直直沖向沉園,火光舔舐著機身上的納粹標誌,彷彿是天堂上的什麼東西在堅決阻止戴維在兩個域界之間游移。 已經有人為他作了選擇。他不能再猶豫了。他逼著自己穿過牆縫,進入黑暗之中,彷彿身後的世界已成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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