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漫漫長夜

第8章 8

一九六七年的紀念日那天,露辛達把培根和雞蛋放在了溫切爾面前,那時天氣已經很暖和了,正朝著炎熱的趨勢發展。得州科羅拉多市的路邊咖啡館裡沒有裝空調,店裡的食鹽瓶裡裝著米飯來保持乾燥,這樣鹽就不會結成塊。隔板上爬著蒼蠅,捕蠅紙用細繩懸著掛在天花板上,門邊的一個大電扇微微吹出些許風來,把捕蠅紙吹得緩緩打轉。溫切爾脫掉夾克,把衣服折好放在了身邊的空椅上。正好是早飯和午飯間的空當,所以除了正在結賬的四個人之外,這個地方幾乎是空蕩蕩的。 露辛達算清了賬,找了零,謝謝他們光臨,然後朝著溫切爾走了回來,他正在給他的吐司塗上黃油。 “喜歡加果醬嗎?我們有一些橘子果醬。” “那真是太好了。”他說,他喜歡這個女子聲音裡剛剛藏匿起來的從容笑聲。

她夠到櫃檯下面拿了瓶果醬出來,然後把瓶子放在他面前。 “你是科羅拉多人?本地人?”他問道,啜了一口熱咖啡,咖啡清爽而可口,他意識到自己獨自一人有點孤單,卻也懶得去和撲克牌手談話。 “現在我是本地人了。最早的時候我是從北方的騾蹄附近來的。接著我在拉巴克過了幾年,那是巴迪·霍利美國上世紀五十年代最著名的搖滾巨星,他非常注重研究理論,熟悉音樂的特性,但二十二歲便在一次巡迴演出途中因飛機失事身亡,成為美國搖滾史上最令人哀痛的傳奇,當時人們曾哀悼他:音樂已隨他一起消亡。的出生地。” 溫切爾看起來有點困惑,撲克牌手的臉從他腦中消失了,他也並沒有坐在什麼地方的牌桌邊。 “簡直不能相信我聽到了……那是誰?巴迪……”

露辛達不加掩飾地笑出聲來:“嗨,先生,你是打哪兒來的呀?在他和瑞奇·瓦倫斯和大胖子包博在依阿華的冬季廢墟死於私人飛機失事之前,巴迪幾乎和埃爾維斯即貓王,美國最著名的搖滾巨星。一樣有名。你知道這首歌,'每一天都更靠近你一點……'”她的女低音很是悅耳。 “抱歉……”溫切爾咧開嘴一笑,“我沒有音樂細胞。” “你需要在生活裡多放一點音樂,兄弟。學點兒樂器,去跳跳舞,諸如此類。” 溫切爾嚼著一片培根,肉嫩得剛剛好,正是他喜歡的程度,然後他伸手從紙巾盒裡抽出兩張紙巾,擦了擦手和嘴。 “現在你開始對我下結論啦。實際上,我稍微拉點兒小提琴。我知道六首歌,正在學第七首——《沙土中的大洋芋》——還沒學會呢,不知道我是否有朝一日能學會。不要緊,六首歌也足夠應付生活了,假如你真的喜歡那些歌的話。想想吧,如果一首歌確實是好歌,而你也確實喜歡它,那即便只有一首也足夠啦。”

露辛達輕輕斜了斜腦袋,嘴角彎出了一個微笑,說道:“此時此刻,在這個五月份後半月裡的一個炎熱早晨,這可是一番相當深沉的陳辭啊……一首好歌就夠了。我喜歡這個想法,當我需要提升一點兒的時候就會記起它,提升可是需要許多時間的呀。拉小提琴,嗯?” 一個卡車司機的空氣閘“呼”的響了一聲,他把車停在了店外,走了進來,坐在了溫切爾下首第五個位置上。 這個男人咳得很厲害,他握著拳堵著自己的嘴,然後打開了一份菜單。 露辛達向他走去,說道:“你還好吧,拉爾夫?” “你好哇,露辛達。能看到你的笑臉真好。是啊,我還好,發了點兒燒,是長期運貨引起的,要不就是胸裡染上了點兒什麼東西;它們似乎不肯走開,非纏著我不可。真不知道我幹嗎還多此一舉地看菜單,我知道我要些什麼。”

“讓咱們來看看我還記不記得,”露辛達說道,她交疊著雙臂,眼睛上翻,朝著星星點點趴著蒼蠅的天花板,“拉爾夫,為塞米諾爾貨運公司開一架半掛車,每隔幾週就來一次,並且總是點……三個煎得十分熟的雞蛋,一大塊脫脂乳蛋糕,一杯番茄汁,一片火腿麵包。咖啡會讓他的胃不舒服,所以他只喝番茄汁。對嗎?” “露辛達,你簡直不可思議。你應該去參加一個比拼記憶力的電視競賽。” 露辛達把菜名寫在了她的小綠本子上,撕下單子,把它“啪”的一聲按在高台上,那高台正好把廚房和咖啡館的其餘部分隔了開來。一隻多毛的男人的手伸過來攫走了單子,手上還夾著一根香煙,手的主人卻沒有露面,幾秒鐘後,廚房就傳來了雞蛋麵粉糊下了熱油鍋的聲音。

“你在等菜的時候想要一份《奧德薩美國人報》看看嗎,拉爾夫?” 拉爾夫點點頭,露辛達把一份報紙沿著櫃檯滑過去給他。她回身走向了溫切爾,他正吞嚥著最後一片吐司,就著咖啡把它送下肚去。他又拿了兩張紙巾擦手,與此同時,塞米諾爾貨運公司的拉爾夫展開眼鏡開始研究最近的新聞。 “那麼,你是乾哪行的呢,先生?你是個旅行者還是什麼?”露辛達朝他微笑著說道。 溫切爾從不宣揚自己是個職業撲克牌手。這並不是由於他以此為恥;畢竟,生計是生計,而他的謀生方式和其他謀生方式一樣值得尊敬,只要你努力而公平地去打牌。那就是他這事的看法,那就是他的生活方式。但出於某種原因,如果你告訴人家你把打撲克作為正業,他們就會盯著你看,那眼光就好像你可能會抓起他們的內衣逃之夭夭,接著談話內容就會轉移到撲克玩法以及溫切爾對抽一副順子的看法之類的事,而他根本不屑對任何一樣進行解釋。

所以他就想搬出他通常使用的那套話,說自己是個槍支彈藥推銷員。他對槍知道得夠多了,在這方面已經具有相當的說服力,除非被問得太深入。但他從不在一個地方呆上很長時間,長到使別人談論起關於來福槍和獵槍的基本問題以外的事,並且他每個月都會閱讀一兩本槍支雜誌,這僅僅是為了記住那些專有詞彙。 在他回答露辛達的問題之前,塞米諾爾貨運公司的拉爾夫從他的報紙上轉過頭來,透過眼鏡上方望著溫切爾。 “我會告訴你那位紳士是乾哪行的,親愛的。我想我第一次進來時就認出他了,但我需要再看一眼才能確定。他是個職業賭徒。幾年前我在一次貨車司機集會上曾見過他打牌。經過週末的鏖戰,他走的時候肯定捲走了一萬塊。我記得那事兒是因為當時我的老闆和他在一個桌上打牌,他說這個人要么是在出老千,要么就是他所見過的最好的撲克牌手。所以我坐了下來,旁觀他在兩場不同的牌局裡出手,然後覺得我老闆說的是對的。這兒的這位紳士會把你碾成鋪路的柏油,然後讓你粘在人行道上。”

露辛達又斜了斜腦袋。溫切爾覺得她一邊斜腦袋,一邊彎著嘴角微笑的樣子真迷人。 “好啊,好啊,這兒有個有血有肉的賭徒活生生地坐在我面前。拉爾夫說的對嗎?” 溫切爾啜了一口咖啡,對拉爾夫的回憶和評價有些著惱。 “不,我靠打撲克謀生。” “那就是賭博,不是嗎?”露辛達問道。 “那取決於你是怎麼看它的,以及你是怎麼去打牌的。” 拉爾夫忍不住發話了:“你玩的是誠實打法,對吧?我老闆覺得應該是這樣的,他說至少他不能看出你在出老千,我老闆可是個相當善於觀察的傢伙。” “我玩的是誠實打法,”溫切爾說,目光銳利地瞥了拉爾夫一眼,“如果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話,那就根本不必玩兒別的花樣。”他也十分確信,他可以用交互切入洗牌法或底部發牌法把拉爾夫的老闆耍到破產,假如非要他證明些什麼的話。

“嗯,這可能比開拖車為生要好一點兒,”露辛達說道,“用你的腦子而不是用你的胳膊和屁股。對吧,拉爾夫?” 拉爾夫又把視線拉回到他的報紙上,然後拿起報紙挪進了一個小隔間,那個隔間在餐館裡一個遠遠的角落裡,就好像溫切爾攜帶了什麼傳染病似的。 露辛達朝拉爾夫走開的肥胖背影掃了一眼,微微一笑,然後聳了聳肩:“那麼,接下來你要去哪兒呢,賭徒?” “大斯普林。”溫切爾通常不會告訴任何圈外人自己去哪兒,但不知為什麼他想告訴這個高個女人。 “要問這個有點兒難——我的本性並不直截了當——不過你結婚了嗎?或者有類似的束縛?” 又是輕輕斜了斜腦袋,嘴角又彎出了一個微笑。 “沒有。我丈夫本來是在空軍服役的,後來他的貨機在一次於里斯空軍基地上空的訓練任務中墜毀了,那基地就在拉伯克。幾乎屍骨未存。那是兩年前的事了。我是六個月前到這兒來的,我在斯威特沃特上夜校,學習怎麼記賬、怎麼做一個法律秘書。在當地人和流浪者面前擺上培根和雞蛋並不怎麼具有挑戰性。你為什麼詢問我的婚姻狀況?”

“嗯,我在想我可能什麼時候會請你出去一起吃晚飯,假如你有興趣和所謂的賭徒一起進餐的話。如果你正在胡思亂想,我可以告訴你,我並不靠扔硬幣或出老千來付賬。” 露辛達交疊著雙臂,眼睛直直地看著溫切爾,這種目光深邃悠遠,觀察入微,就好像一個一流牌手在探究一個剛在牌桌前坐下的陌生人一樣。他看起來還行,一個不錯的包裹裹在一個樸實的包袱裡。沒有名牌服裝或任何相近的東西,但質地上乘的黑色套服很整潔,頭髮也修剪得很好,他身體精瘦,眼睛有點深陷,鼻子和下巴堅毅而好看。雖然他看起來可以再修一修面、曬一曬太陽。她喜歡他的藍色背帶。 一個粗聲粗氣的聲音從廚房傳來:“雞蛋、蛋糕和火腿麵包都好了。” 當露辛達去給拉爾夫上早餐的時候,溫切爾站起身來,拿著賬單走向收銀員,一邊去摸票夾。

露辛達回來了,在她那邊的收銀台碰上了溫切爾,拿了他一張五美金的鈔票,又把找頭遞還給他。 “既然你提出了請求,那我很高興和你共進晚餐。在科羅拉多市可不太有人邀我出去。但假如我知道你的名字可能會好一點兒。” 當他告訴她名字時,她伸出手來和他握了握手,說道:“我叫露辛達。禮拜一、禮拜二和禮拜三晚上我得去上夜校。除了這些日子以外我就是個自由人了。你比較喜歡哪天出去?” “禮拜四怎麼樣?我需要你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嗯,這樣我就知道上哪兒去接你了。七點鐘可以嗎?” “可以。”她潦草地在一張綠菜單背後寫了幾筆,然後把單子遞給了他:“給你了,姓名、地址,還有電話號碼。” “那麼,我們禮拜四晚上見。”溫切爾朝她微笑著說道,一邊折起票夾塞進自己的左邊臀袋。 “順便問一下。”她說,“我們是去比較通俗的地方還是高雅的地方,或是走中間路線?我只是想知道該穿什麼衣服。” “如果你不介意路程遠一點兒的話,大斯普林有幾處挺好的地方。我猜根據西得克薩斯的標準,它們會被叫做高雅的地方,所以我們去高雅的地方吧。” “那就去高雅的地方吧。”露辛達說道,話音裡隱藏著笑意盈盈。 溫切爾把他的凱迪拉克倒出了餐館的停車場,再次把它轉向大斯普林的方向,內心覺得長久以來都沒這麼舒暢過,似乎音樂根本沒有因為一個叫作巴迪·霍利的人的死亡而消亡。 所以音樂回來了,於一九六七年的紀念日的二十三年之後,溫切爾站在黑暗的桌球房里拉著《銀鈴》,懷念著露辛達。風起了,起得又急又猛,在高原沙漠上經常會這樣,狂暴的風把桌球室南牆上的法式門吹得嘎嘎作響。 穿過房間,在法式門遠處靠下的地方,身長兩米的菱背響尾蛇正緩慢地沿著牧場房舍的地基挪動著。這條蛇並不生氣,也不悲哀,也不失意或恐懼。它只是餓了。然而,作為響尾蛇的性格特徵,它表現得有些急躁而緊張。 出於某種原因,它能意識到風力正在增強,卻聽不見空中傳來的小提琴曲《銀鈴》,菱背響尾蛇在夜晚狩獵,獨來獨往,眼睛黝黑,搜尋不止。拉小提琴的人輕輕用腳在木質地板上打著拍子,這節拍聲傳到了地板下面的一層水泥墊,然後又從那兒傳到了水泥墊下頭的地面。蛇停了下來,它昂起身子,凝視著法式門,不時吐著信子。不知它是否能看見溫切爾在黑暗里站著,也不知它目光的投向方位是否正確,但這條蛇很快就回歸了狩獵狀態。它游過了門,沿著地基挪動著,警惕著任何可能會出現的東西,同時也準備好迎接它的到來。並且,就像先前一樣,它並不生氣,也不悲哀,也不失意或恐懼。它只是餓了。並且出於本性,有點兒急躁。 溫切爾調整了一下自己靴子裡的點三八槍,然後又拿起了小提琴,這一次他拉起了另一首歌,這歌是關於他自己的,是一個拉斯維加斯的音樂家寫的。他一邊拉琴撥弦,一邊哼唱著幾句歌詞: ……我們所有這些夢想家都知道, 這並不是一場輸贏,而是一場遊戲。 我們都始終沒變, 漸漸褪色的只是那些夢想。 彼得沿著桂帕山的山腳繞行,直到他到了主屋的西方,從那裡向北一百米便是索妮婭的住處。他沿著矮坡上攀了六十米,然後停了下來。從那兒,他既可以看見就在自己的正下方的主屋,又可以看見左下方的住宅輪廓,那女人的住宅看上去變小、變黑了。 他收拾好工具,穿過黑暗,行走在桂帕山側,至於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他依然無法確定。雖然任何被砰然碎裂的聲音或想像中廳堂裡的腳步聲驚醒的人都會理解,理解是什麼使彼得穿過黑夜來到這個充滿戒備的地方。我們都依然被古老的恐懼所驅使,被洞口周圍未知生物的吸氣聲驅使,只有倚靠牆壁、火光以及身邊的武器才能強作鎮定。因而,彼得也是一樣。 並且,外頭有什麼東西,它出現在這個夜晚,難以捉摸,無法預見。在過去兩小時裡,風漸漸大了起來,橫掃過大地,風裡有著某種氣味,隨之而來的是彼得一直以來都想拋諸腦後的不祥氣氛,這種氣氛模糊不清,卻又揮之不去。僅僅感到了這些,有時僅僅感覺到這些就已足夠了,他要保衛他現在擁有的一切,即使那隻是戴爾布羅峽谷中的一個由木頭和帆布搭成的棚子。但除了岩石、石塊、木頭和帆布之外還有別的。還有那個叫索妮婭的女人,那個叫溫切爾的男人,還有他——彼得,他們已經在這高原沙漠上達到了某種均衡。並且,在他生命的這個時刻,他決心要維持這種滿足之感。對於彼得而言,他已經別無其他去處了。 也許他在桂帕山側感覺到的一切都是不真實的;也許夜晚會離去,白天會一如既往地到來,並不會帶來任何惡果。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就可以回過頭去看一看,對自己的恐懼自嘲地笑一笑。而現在,他則扮演著一個謹慎哨兵的角色,在這高原沙漠裡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香柏樹和牧豆樹間,他組成了一道一個人的糾察線。 一群野豬漫無目的地朝他的方向奔來,一邊拱著地一邊噴著鼻息。在它們離他還有五米的時候,他壓低聲音,尖銳地朝他們喊了一聲,野豬們四散躲進了矮樹叢裡。 在泥磚屋裡,索妮婭在自己的床上翻了個身,看了看身邊的鐘。剛剛過去的白天讓她感覺很累,而過去三小時她根本無法安心入睡,這同樣讓她疲憊不堪。現在是三點鐘,鬧鐘再過半小時就會響起。在她臥室門的另一側,帕布羅的鼾聲震耳欲聾,幾乎蓋過了夜風穿過香柏時的哀號聲。有時,當窗戶沒關好、風趁隙而入的時候,那聲音聽起來就像是一個女人在尖叫。 她又躺了下去,任憑思緒起伏聯翩。在這樣的凌晨時分,她通常都會想起那個她十五歲時丟掉的孩子。她曾愛過一個年輕的聖地亞哥水手,他長得很英俊,在她認識他的那幾天裡,他的紅色頭髮、淡雀斑皮膚與她的棕色頭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種對比讓她深深著迷,並從中找到了一種性慾的亢奮。現在那個男孩子應該已經三十八歲了,她思忖著他是否會像他父親那樣高大強壯。她還記得那年輕水手肌肉糾結的前臂,也依然記得他走路的樣子,她從沒見過那麼大的腳——尺寸是EE、長度為十三號。這是她問起時他告訴她的,也是她保留在記憶裡的許多隨機事件之一。 當她最後一次去信想找到她幼子的消息時——也許她想至少可以給他寄封信——她被依然留在洛杉磯的親戚勸阻了,那親戚只告訴她,他已經有了一個挺好的家庭,現在正推銷著計算機零件,幹得挺不錯。在這個晚上,正如在許多夜晚一樣,她思忖著他去了哪兒,是怎麼去的,還有她是否還能見到他。 司機放慢了車速,讓康尼車漸漸慢到幾乎停了下來,然後踩下了剎車。前燈照在了他們前頭的大橋指示牌上:“斯萊特溪谷”。 “行了,這就是目的地,”司機說道,“牧場大門應該再有一公里,或稍微過一點兒就到了。再給我念念地圖底部的那些註解。” 馬蒂又展開了別人給他們的那張紙,用手電照著讀道:“上面說這地方有兩幢房子,我們的目標在離主屋很近的一幢泥磚房裡。泥磚房是他媽什麼玩意兒?某種水泥、磚頭或別的東西造起來的房子,是這樣嗎?” 司機開著林肯車緩緩地駛在九十號公路上,尋找著牧場大門。 “是啊,我想是這麼回事兒。我想那是某種老式的水泥磚房。” “這黑洞洞的我們怎麼才能區分出是水泥還是泥磚或別的呢?” “我猜我們得用上我們的手電,馬蒂,除非你有更好的主意。嗨,我們到啦。”他向右轉,驅車駛上一條牧場道路的路口。車前燈照亮了一扇牧場鐵門,門邊兩側各有一個“禁止逾越”的標識。 “這是什麼鎖,馬蒂?” “是電子鎖。沒法兒撬,因為根本沒有鎖孔。我拿貝瑞塔轟上一兩槍可能就能把它給廢了。” “我可不這麼想。你也許能炸掉那把鎖,但插好的門閂只會僵在那裡。另外,使槍聲音太響,太麻煩了。” 馬蒂再次拿出了那張手畫的地圖。 “我不會走路的,如果你再想著讓我走路的話。我不能穿著這麼好的鞋子穿過這個該死的沙漠,這裡狂風呼嘯,漆黑一片。你該不是在想著這回事吧?” “馬蒂,我們要做我們必須得做的事情來完成這項工作。事情就這麼簡單。我記得地圖上還說了點別的,是關於另一個入口的。它怎麼說的?”他身子向前靠,倚在方向盤上,考慮著到天亮之前他們還有多少時間。爆胎,然後又殺了那警察,並把他拋尸在水槽裡,這些事耽擱了他們超過一小時的時間。他表上的夜光錶盤顯示現在已接近凌晨三點半。 “地圖底部這兒說,從這兒向東一公里有另一個入口。得先朝左轉,然後在大路和鐵道枕木下方向南繞行。它說,'枕木附近有扇沒上鎖的舊門'。我猜應該沒人知道那兒有扇門。” “我的上帝,這他媽簡直成了一場噩夢。”司機又長長地嘆了口氣,把右手掌在臉上擦了擦,“讓我們試試那個入口吧。不過我們現在就得動身了。” 一輛半掛車穿過得克薩斯的夜晚,重重地碾過路面,向北高速呼嘯而過。 “瞧,有條通往山上的路……”馬蒂指點著,“我覺得透過這些灌木、仙人掌和垃圾,我好像能看見房裡的燈在閃爍發亮。想來是有人在晚上的這個時候還沒上床?” “可能是某種院子裡的燈。農場裡有這種玩意兒。”司機開回到大路上,並提高了車速。 “這是一個牧場而不是農場,對吧?”馬蒂把貝瑞塔放在膝蓋上,漸漸進入了殺戮狀態。 “牧場、農場,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司機說道,又放慢車速,左轉開下了大路,駕著康尼車駛上了一條砂礫道,鐵道枕木正好打那兒沒有了。根據指引,他先在大路下方,然後又在枕木下方繞了回去,驅車到了另一扇大門處,那簡直就是扇鐵絲網。 “檢查一下,馬蒂,動作快點兒。” 馬蒂鑽出車子,踏進了一片多刺的梨木仙人掌地帶,仙人掌覆蓋面積達兩平方米。 “耶穌啊!該死的,我陷在刺叢和一堆垃圾裡了。天哪,疼死人了,這刺還就這麼直接從我那麼好的褲子裡戳了進去。我想我把褲子都扯破了。” “動作快點兒,馬蒂。我們快沒時間了。很快就要天亮了。” “馬上就好,他媽的。我得從這堆刺叢裡出來。”他把手電照向身下,仔細地把每一根刺從皮膚裡、褲子裡拔出來,然後把褲子捲到膝蓋處,矯揉造作地從邊上走出了仙人掌叢,朝大門走去。 此時此刻,司機的手心已經出汗了。這次行動是由他來管理的。馬蒂是狙擊手,而這狙擊手在前燈的光線裡把褲角卷得高高的,衣擺隨風飄拂,看起來就像個馬戲團裡的小丑。 馬蒂解開一段鏈條,把大門朝著林肯車拉開。 “你覺得你開車進去後我應該把門關上嗎?”他在風中喊道。 司機探出車窗說道:“不用。就讓它開著好啦;我們還會原路返回的。我會把車停到邊上一點兒,這樣你就不用再和仙人掌作鬥爭了。” 馬蒂回到了車裡,拿起他的貝瑞塔,然後把它放在膝蓋上。 “咱們趕緊趕完活,趕緊離開這該死的得克薩斯。我已經受夠了,你呢?” “是啊,我當然也受夠了。現在我們只需要找到那所房子就行了。從我們現在的位置我看不到任何燈光。現在,在我們碰上橫木前,公路朝東南方彎了一點兒。我們下公路時大約是向北轉,然後打橫木下頭拐回了南方。這就意味著那房子應該要么在正前方,要么在右面的什麼地方。看不見任何燈光,我猜我們肯定是在一個小坡的下坡上,那房子應該就在坡另一邊。也許就在一二公里開外。” 在桂帕山的另一邊,彼得看到了停在牧場主門前的車燈。他注視著那些燈光一路沿著九十號公路向東駛去,然後在南太平洋橫木下頭繞了回來。現在那些燈光正穿過沙漠,朝著他正坐著的位置下方的牧場主屋駛去。他站起身來,收拾好工具,然後開始安靜地攀下桂帕山,每攀下十米就停下來察看汽車的位置,那車正朝這邊駛來。 當鬧鈴在三點半響起的時候,索妮婭起身穿上了浴袍。帕布羅正睡在她廚房裡的一張毯子上。 她把他搖醒:“起來吧老頭兒,你該走啦。” “還是晚上呢,”帕布羅咕噥著,“天一亮我就走,我討厭跌跌撞撞地摸黑趕路。” “我會給你煮咖啡,煎雞蛋。我要你在天亮前跨過牧場邊界,到公路上去。這段路程很簡單,你沿著路向西走,然後當你走到西面的一排籬笆那兒時就往北轉。” “我以前走過的。”帕布羅使勁挪上了一張椅子,用雙手的指關節揉了揉眼睛。 “我要用一下廁所。” “那就去用好了。我放在洗滌池邊的那條藍色毛巾是你的。” “我覺得我的燒還沒退。” “你回到家時燒就會退了。要是一切順利,邊境巡警載你一程的話,你在太陽下山前就能到家了。” 十分鐘後,帕布羅又坐到了索妮婭的廚房餐桌前。他吃著玉米粉薄烙餅,餅上蘸滿了雞蛋和墨西哥莎莎醬。咖啡烈而醇,太烈太醇了,所以他要了一點兒牛奶和糖。 “老頭兒,你這麼嘀嘀咕咕地要這要那非把你老婆逼瘋不可。你把你老婆逼瘋了嗎?” “沒有,我妻子很愛我,她也知道我愛喝什麼樣的咖啡。” 索妮婭朝一扇起居室窗戶外看去,看見了半公里開外的溫切爾房裡的燈光。那老頭兒肯定整夜都沒睡;有時他是會這樣的。她朝東方瞥了一眼,在那裡,黎明正漸漸籠罩了塔拉哈西、佛羅里達,並且正氣勢洶洶地向著西得克薩斯席捲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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