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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章

分手信 尼古拉斯·斯帕克斯 4861 2018-03-21
不知道何去何從,我開車漫無目的在街上晃了一陣子,晚上發生的事不停在腦海裡回放。對自己、對提姆,我還是很生氣,其它人倒還好。不過我還是對莎文娜在碼頭說的話氣憤難當。 幾乎不記得是怎麼開始的,前一分鐘我還在想自己多麼愛她,比我所能想像的還要愛;下一分鐘我們就吵起來。我氣莎文娜的藉口,卻又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麼這麼憤怒。我跟爸並不親,我也不認為自己很了解他,那我為什麼會這麼氣?為什麼還氣到現在?一個小小的聲音在我腦海裡發問:"因為莎文娜有可能是對的?" 這也無所謂了,就算真的是或不是,又會怎樣?會有什麼改變嗎?而這一切又關莎文娜什麼事?一路上,我不斷從憤怒變成接受,再從接受回到憤慨。還發現自己不斷回想打斷提姆鼻樑的畫面,這只讓我的情緒變得更糟。為什麼走過來的是提姆?為什麼不是別人?開始挑釁的又不是我。

還有莎文娜……是啊,我明天是該回去道歉。我知道莎文娜相信她自己說的話,而且她是盡己所能想幫忙。如果她是對的,我的確是想多了解一點,如果這樣真的可以解釋一切…… 不過在我傷了提姆之後,再回去道歉?莎文娜會怎麼想?提姆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就算我對天發誓一切都是意外,真的會有用嗎?還有我對其它人的態度呢?莎文娜知道我是個軍人,不過現在親眼目睹是怎麼回事,她還會像以前一樣看待我嗎?等我回到家,都已經過了半夜。我走進一片漆黑的房子,看了一眼爸的書房,再走回臥室。爸當然已經睡了,每天晚上他都在固定時間上床睡覺。作息一成不變,我知道莎文娜說過。 我爬上床,知道自己一定睡不著,希望能讓今天晚上重新來過,至少是從莎文娜送我書的那一刻開始。我不想再回憶發生的事了,不願繼續回想爸的事、莎文娜,或是打斷提姆的鼻子。可是整個晚上,我就只能瞪著天花板,困在這些想法中無法逃開。

起床後,我聽到爸在廚房的聲音。我身上還穿著前一天出門的衣服,不過我不覺得爸會注意到。 "早安啊,爸。"我咕噥著。 "嘿,約翰。要不要吃點早餐?" "好啊,"我回答,"咖啡好了沒?" "在咖啡壺裡。" 我給自己倒一杯。爸在煮早餐,我隨意看著報上的頭條,知道爸待會兒會先看頭版,然後再看交通版。爸不看生活版或體育版,這又是一成不變的作息。 "昨晚過得怎樣?"我隨口問。 "一樣。"爸沒接著問我問題,不過這一點也不奇怪。他只是繼續用鍋鏟翻動平底鍋裡的炒蛋。培根在一旁滋滋作響,接下來爸就會轉過來,我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麼。

"放幾片麵包進烤箱好嗎?" 爸準時早上七點三十五分出門上班。 等他出門,我翻看報紙,對新聞興趣缺缺,只是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我不想去沖浪,甚至不想走出家門。我正想爬回床上補眠,卻聽到有車子開進車道的聲音。我猜應該是來發傳單的,或是推銷員,來問要不要清水溝、清理屋頂什麼的。聽到敲門聲,我還真是嚇了一跳。 打開門我就僵住了,心理完全沒有準備。門外站的是提姆,把重心從一腳換到另一腳。 "嗨,約翰。我知道還很早,不過希望你不介意我登門拜訪。" 提姆鼻樑上有一塊手術貼佈,兩眼旁邊的皮膚一片淤青,腫得不像話。 "噢,當然不介意。"我向後靠,還在努力消化提姆人在這裡的事實。

提姆走過我身邊,進了客廳。 "我差點找不到你家在哪。上次送你回來,天色已經晚了,我也沒多注意怎麼到這裡。來來回回好幾趟才想起來怎麼走。" 提姆又笑了,我注意到他手上提了袋子。 "要不要來點咖啡?"我問著,從驚訝中回復過來。 "我想咖啡壺裡應該還有一杯的量。" "不了,別麻煩了。我幾乎整晚沒睡,最好還是別喝咖啡。待會兒回去我可能還要躺一躺。" 我點點頭。 "嘿,我得說……昨天晚上的事……我很抱歉,不是有意……" 提姆舉起手阻止我。 "沒關係,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自己應該多注意,應該去抓別人才對。" 我仔細打量提姆,說道:"很痛嗎?" "還好啦。不過就是在急診室待一晚罷了。等了一會兒才看到醫生,醫生又要找其它人來幫我固定鼻樑。以後鼻子上可能會腫一塊,不過希望這樣能讓我看起來不那麼斯文。" 我笑了,然後對自己居然還笑感到很慚愧。 "我還是很抱歉。" "我接受你的道歉,也很欣賞你能屈能伸。不過我來這裡不是為了這個。"提姆指一指沙發,"你不介意我們坐下來吧?我頭有點昏。" 坐在躺椅的邊緣,我兩肘靠在膝蓋上看著提姆。提姆坐在沙發上,調整坐姿的時候縮了一下,把紙袋放在一邊。

"我想跟你談談莎文娜,還有昨晚發生的事。" 聽到莎文娜的名字,所有的事情又重回腦海,我別開頭。 "你知道我跟莎文娜是好朋友吧?"提姆也沒等我回答,"昨晚在醫院的時候,我們聊了很久,我來這裡,只是想請你不要生她的氣。莎文娜知道自己有錯,也知道她不應該評斷令尊,這一點你是對的。" "那為什麼不是莎文娜來這裡?" "現在她人在工地。我複原之前,總得有人坐鎮。再說,莎文娜其實不知道我在這裡。" 我搖搖頭。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么生氣。" "因為你不想听,"提姆的聲音很平穩,"以前聽到別人說我弟的時候,我總是有一樣的感覺。我弟艾倫,他是自閉症患者。" 我抬頭說:"艾倫是你弟?" "對啊,怎麼樣?莎文娜跟你提過?" "一點點。"除了艾倫還有別的,莎文娜說過艾倫的哥哥多有耐心,還說都是因為這個哥哥,讓她決定主修特殊教育。

沙發上的提姆摸摸眼睛下面的瘀青,又畏縮了一下。 "所以你就知道,我同意你的想法,莎文娜沒資格那樣說,我也是這樣告訴她。你記得我說她有時候很單純吧?這就是我的意思。莎文娜想幫助別人,可是方法不見得對。" "不只是她的問題,我自己也有錯。就像我剛剛說的,我是反應過度了。" 提姆繼續定定地看著我。 "你覺得莎文娜的話有道理嗎?" 我握起雙手,說道:"我不知道,或許不是這樣,不過……" "不過你也不確定。而且就算是這樣好了,知道了又有什麼關係,對吧?" 提姆再一次沒等我回答。 "知道就算了,是吧?我還記得爸媽和我跟艾倫的事。好長一段時間我們都不知道怎麼辦。過了那麼久,你知道我現在怎麼想嗎?我覺得這一切都不重要了。我還是會愛著我弟,也會繼續照顧他,我會照顧他一輩子。不過……了解他的狀況以後,我們相處的方式的確改善了。等我知道他的情況……我想我也就不再期望他照我們的步調走。既然沒有期望,也就更容易接受我弟。" 我還在消化提姆的故事。 "如果他不是亞斯博格症候群患者呢?"我問著。

"可能不是。" "如果我覺得是呢?" 提姆嘆氣。 "事情沒那麼簡單,尤其是症狀不明顯的例子。發展遲緩的診斷不像抽點血驗驗這麼簡單。可能就只能做到某個程度,讓你覺得的確是有可能,不過就只是這樣而已,甚至可能永遠都沒辦法確定。從莎文娜跟我說的話看來,老實說,我覺得不會有什麼改變。而且為什麼要改變?令尊照常工作、把你養大……你還期望一個父親做什麼?" 我想著提姆說的話,心裡閃過爸的形象。 提姆繼續說:"莎文娜買了一本書給你。" "我不知道書到哪去了。"我老實承認。 "在我這裡。我在房子裡找到的。"提姆遞過來那個紙袋,不知為何,感覺上好像比昨天又重了一些。

"謝謝。" 提姆起身,我知道談話快結束了。提姆走向大門,手放在門把上轉過身。 "不想看就不必看,你知道吧?" "我知道。" 提姆開了門,又停下來,我知道他還想說點什麼,不過很意外地沒再轉身看我。 "可以請你幫個忙嗎?" "當然。" "請你不要傷了莎文娜的心,好嗎?我知道她很愛你,我只希望她能快快樂樂的。" 那時候我就知道,我對提姆的直覺是正確的,他也愛著莎文娜。提姆走向車子,我從窗戶盯著他,非常確定自己是對的。 我把書放在一邊,決定去散散步。等回到家,我還是迴避不想看。我沒辦法說出為什麼,不過我知道我是有點害怕面對事實。

幾個鐘頭過去了,我想辦法逼自己不要害怕,花整個下午把書讀完,一面回想爸的一切。 提姆是對的,的確是沒有什麼檢查可以確定,沒有規律可循,我也不可能確定爸是不是真的這樣。有些亞斯博格症患者智商很低,有些卻不是,好比嚴重的自閉症患者,就像電影︽雨人︾里達斯汀.霍夫曼的那個角色,在某些方面是天才。有些患者仍然正常過日子,沒人知道其實這些人有發展障礙;有些患者卻必須一輩子待在療養院。讀著書里亞斯博格症的天才,在音樂或數學方面成就過人,卻讓我了解到這跟一般的天才一樣少見。更重要的是,我現在知道當爸年輕的時候,幾乎沒有醫生了解這些症狀或特徵,所以就算真的有問題,爺爺奶奶也無從得知。通常亞斯博格症的小孩或自閉兒,都被貼上智障或過度膽怯的標籤,就算沒進療養院,父母也只是期望有這麼一天,小孩會真的長大,不再羞怯。自閉症和亞斯博格症候群大概可以這樣區分:前者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後者活在一般人的世界裡,不過用自己的方式過日子。

依照這個標準,很多人都可謂患有亞斯博格症候群。 這樣說來,的確是有些指標讓莎文娜這樣覺得。包括爸一成不變的作息、缺乏社交生活,還有對錢幣以外所有的事情全無興趣,希望自己一個人不受打擾。這些聽來是一般人都可能會有的怪癖,但爸的情況不一樣。其它人可能是自願重複做一樣的事,爸似乎是被迫依照這些已經做好的決定過生活,就好像亞斯博格症患者。至少,我學到這個狀況或許可以解釋爸的行為。如果真是這樣,不是爸不想改變,而是因為他不能改變。雖然這一切都有待商榷,但我心裡覺得好過很多。而且我終於能夠解釋兩個長久以來困擾我,關於媽媽的問題:一是她為什麼看上爸;二是她為什麼離開我們?我知道這兩個問題可能永遠無解,我也沒想過要追根究柢。但身在一片寂靜的房子裡,任想像力飛馳,我似乎可以描繪當時的情景:一個一向安靜的男人在餐廳裡,跟漂亮卻窮困的女侍興高采烈討論錢幣的事情。這女侍每天都想著要過更好的生活,她或許有跟這人調情,或許沒有,不過這男人顯然是迷上了她,每天都來餐廳報到。時間一久,女侍就發現這人很有耐心、很和善,會是個好爸爸。女侍可能了解這麼溫吞的人不太可能動氣,更不可能動手。即使兩人沒有浪漫的愛,這也就夠了,所以女侍就答應結婚,心想婚後可以賣掉錢幣,就算不能從此以後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也還是能舒舒服服的。結婚後懷了孕,她才發現不可能賣掉錢幣換現金,也才明白一輩子可能就要浪費在一個對自己毫無興趣的老公身上。可能是不甘寂寞,又或許只是單純的自私,不管怎樣,她想逃開,一等小孩出生,她馬上趁機會跑了。 或者,我心想,可能不是這樣。 我想我大概永遠不會知道真相,不過我真的不在乎。但是我真的關心爸,心想他腦袋裡是否確實有一兩條線短路。突然我了解到,爸為自己的生活立下一套規矩,這些規矩幫助他繼續過日子。或許這些規矩不是太平常,不過爸還是想辦法把我養大,讓我變成今天的我。對我來說,這就已經夠了。 這是我的爸爸,他已經盡己所能,我現在也完全了解了。最後我闔上書本,放在一邊,發現自己盯著窗外,努力吞下湧上喉頭的哽咽,心想有這個爸爸多麼值得驕傲。 爸下班回家,換了衣服,進廚房煮意大利面當晚飯。我盯著爸的每個動作,知道自己做的事莎文娜之前也做過,還讓我大發雷霆。知識真是奇妙,可以讓一個人完全改變原有的想法。 我注意到爸的動作有多精準:小心打開麵條盒子的封口,放在一邊,然後小心地以直角翻炒著鍋裡的絞肉。我知道接下來是灑鹽和胡椒,過了一下他果然這麼做。然後是打開西紅柿罐頭,果然我又是對的。跟平常一樣,爸從沒問我今天過得怎樣,寧可安安靜靜準備晚餐。昨天我還想我們很陌生,今天我了解我們可能一輩子都是這樣。不過這是第一次我不再困擾。 晚餐的時候我沒問問題,知道爸不會回答。我反而告訴他莎文娜的事,還有我們在一起的種種。晚餐後我幫忙洗碗,繼續單方面的談話獨腳戲。洗完碗,爸又伸手拿抹布,再擦一次流理台,然後調整鹽罐和胡椒罐的位置,直到像爸回到家之前的樣子。我覺得爸好像想加入一兩句話,不過不知道要說什麼,但也可能只是我想自我安慰而產生的錯覺罷了。不過沒關係。我知道爸想進書房的時間到了。 "嘿,爸,可不可以看看你最近買的錢幣?我想听聽所有的事。" 爸瞪著我看,似乎不敢確定我說的話,然後盯著地板。爸摸摸稀疏的頭髮,我看到他頭頂禿的範圍好像又變大了點。等爸抬頭看我,他看起來好像很怕。 最後他說:"好吧!" 我們一起進書房,我感覺到爸一手輕輕放在我背上,突然間,我只覺得這些年來,這是我們父子倆最親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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