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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四

初戀 屠格涅夫 4031 2018-03-21
我走進了窄小、骯髒的廂房前室,情不自禁地渾身發顫。 一個頭髮灰白的老僕人接待了我,他有著一張古銅色的臉膛兒,一對憂鬱的豬眼睛,額上和鬃角上都佈滿了我一生中還從未見過的那麼深的皺紋。他手託一個只剩腓魚脊骨的菜盤,用腳掩上了通向另一間屋子的門,斷斷續續地說: “您有什麼事?” “扎謝金娜公爵夫人在家嗎?”我問道。 “沃尼法季!”一個女人的發抖的聲音在門後叫了起來。 老僕人默默地轉過身去,背朝著我,他那件號衣磨損得很厲害的後背露了出來,號衣上只孤零零地剩下了一顆褪成了紅褐色的帶紋章的鈕扣,他把盤子放在地板上就走了。 “你去過警察分局嗎?”還是那個女人的聲音問道。老僕人含糊地說著什麼。 “啊?……誰來了?”又是那個女人的聲音。 “鄰居的少爺!好,請他進來。”“請到客廳裡去,”老僕人說道,他又出現在我前面,並把盤子從地板上拿了起來。

我整了整衣服,走進了“客廳”。 我不知不覺地來到了一間不十分整潔的小屋子,家具簡陋,彷彿佈置得很匆促。靠窗那張一隻扶手已經損壞的圈椅裡坐著一個五十來歲的坶婦人,她沒有戴頭巾,相貌不揚,身上穿的是一件綠色的舊連衫裙,脖子上圍著一條毛線花圍巾。 她她那雙不算大的黑眼睛一直盯著我。 我走到她跟前,向她行了禮。 “我可以跟扎謝金娜公爵夫人談幾句話嗎?” “我就是紮謝金娜公爵夫人;您就是彼得先生的公子嗎?” “是的。我母親叫我來拜訪您的。” “請坐。沃尼法季!我的鑰匙在哪兒,你看見過嗎?” 我把母親對她來信的答復告訴了扎謝金娜公爵夫人。她一邊聽我說話,一邊用她那粗大發紅的手指敲著窗框,等我說完了話,她又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

“很好,我一定去,”末了她低聲說。 “您真年輕!請問您幾歲?” “十六歲。”我不由得訥訥地答道。 公爵夫人從口袋裡掏出幾張寫滿了字的、油污斑斑的紙,接著拿到鼻子前面翻閱起來。 “多好的年華,”她忽然說,並在圈椅裡轉動著身子,坐不安定了。 “請別客氣,我這兒很隨便。” “太隨便了,”我心想,不由是厭惡地打量著她那整個醜陋的體態。 這當兒客廳的另一扇門倏地打開了,在門坎上出現了昨天我在花園裡見過的那個少女。她舉起了一隻手,臉上掠過了一絲訕笑。 “這是我的女兒,”公爵夫人用胳膊肘指指她,低聲說。 “齊諾奇卡①,這位就是我們鄰居彼得先生的少爺,請問您的大名?” “弗拉基米爾,”我激動得結結巴巴地答道,一邊站了起來。

“那麼您的父稱呢?” “彼得羅維奇。” “對了。我認識的一位警察局長也叫弗拉基米爾·彼得羅維奇·沃尼法季!別找鑰匙了!鑰匙就在我的口袋裡。” 那位年輕的小姐帶著剛才的笑容,微微眯縫起眼睛,頭稍微側向一邊繼續望著我。 我已經見到過monsieur②沃爾杰馬爾,”她開腔了(她那銀鈴般的嗓音像一股令人愉快的冷氣在我身上掠過),“我可以這們稱呼您嗎? ” “當然可以,小姐,”我嘟嘟囔囔地說。 “在哪裡見到的?”公爵夫人問。 公爵小姐沒有回答她的母親。 “現在您有事嗎?”她低聲說,一邊目不轉睛地望著我。 “沒有什麼事。” “您願意幫我繞毛線嗎?到我這兒來。” 她向我點了點頭,從客廳裡走了出去。我也跟著她走了。

在我們走進去的那個房間裡,家具稍微講究些,佈置得也比較雅緻。可是這當兒我幾乎什麼也沒有能夠注意到:我像在夢裡一樣走著,覺得渾身充滿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緊張的幸福感。 公爵小姐坐下了,拿出一絞紅色毛線,向我指了指她對面的一張椅子,一個勁兒地把這絞毛線拆開,套在我的兩手上。她默默地做著這一切。動作緩慢得滑稽可笑,在那微微張開的嘴邊仍然掛著快樂而狡黠的微笑。她開始把毛線繞在一張對折的紙板上,忽然以明亮而迅速了的目光向我瞥了一下,使我不由得埋下了眼睛。當她那對常常半張半閉的眼睛睜得很大的時候,她的臉完全變樣了:臉上好像煥發出了光彩。 “昨在天您對我有什麼想法,mosieur,沃爾杰馬爾?”過了一會兒,她問我。 “您大概指摘我了吧?”

“我……公爵小姐……我什麼想法也沒有,我怎麼能……”我窘迫不安地答道。 “聽我說,”她不以為然地說道,“您還不了解,我是個非常古怪的人;我希望人家對我永遠說真話。我聽說您才十六歲,可我二十一歲了:您看,我的年紀比您大得多,所以您應該永遠對我說真話……要聽我的話,”她補了一句。 “您看看我,您為什麼不看我?” 我更困窘不堪,可我抬起眼來看她了。她微微一笑,只不過不是先前那種笑容,而是另一種表示讚許的微笑。 “您看看我,”她低聲說,溫柔地壓低了嗓音,“我不討厭人家看我。您的臉挺討我喜歡,我預感到我們會成為朋友的。 您喜歡我嗎? ”她狡猾地補了一句。 “公爵小姐……”我本想開口了。

“第一,請叫我齊娜依達·亞歷山德羅夫娜;第二,小孩子(她作了糾正)——年輕人不把他們心裡想的直截了當地說出來,這算什麼習慣呢?大人才可以這樣。您究竟喜歡我不?” 雖然我覺得很高興,她跟我說話那麼坦率,可我卻覺得有點兒委屈。我想讓她知道,眼她打交道的不是一個男孩子,我盡力裝出一副很隨便的、嚴肅的神態,低聲說: “當然羅,我很喜歡您,齊娜依達·亞歷山德羅夫娜,我不想隱瞞這一點。” 她的頭慢慢地搖了幾下。 “您有家庭教師嗎?”她忽然問道。 “沒有,我早已沒有家庭教師了。” 我扯了謊,我跟我的法國教師分手還不滿一個月哩。 “哦!我明白,您完全是個大人了。” 她輕輕地敲了一下我的指頭。 “把兩手伸直!”她勤快地把毛線繞成了一個球。

我趁她還沒有抬起眼來,就仔細地打量著她,開頭是偷偷地看,後來越來越膽大了。我覺得她的臉比昨天更嫵媚了。 她臉上的一切都顯得那麼清秀、那麼聰慧、那麼可愛。她背朝著一扇掛著白窗簾的窗子坐著,陽光透過窗簾照射進來,一抹柔和的陽光照在她那非常輕軟蓬鬆的金發上,也照在她那冰肌玉骨的頸脖上、她那微微傾斜的兩肩上和那酥軟平靜的胸脯上。我望著她——她對我來說是多麼珍貴、多麼親近呀! 我覺得我早已認識她了,而且在我認識她以前,我簡直什麼也不懂,沒有真正地生活過……她穿著一件深色的、已經穿舊了的連衫裙,圍一條圍裙,我覺得似乎我樂於撫摸這件連衫裙和這條圍裙的每一個皺褶。她的鞋尖露在她的連衫裙外面,我真想倒在這雙鞋子跟前……“此刻我坐在她對面,”我心想,“我跟她相識了……多麼幸福呀,天哪!”我高興得幾乎要從椅子上直蹦起來,可我的腳只稍微擺動了幾下,就像一個吃著美味可口的東西的孩子一樣。

我快樂得如魚得水,但願一輩子也不離開這個房間,不離開這個坐位。 她的眼皮慢慢地抬了起來,她那雙明亮的眼睛又對著我閃出了溫柔的光輝,她又莞爾一笑。 “您怎麼這樣瞅我,”她慢條斯理地說,並用指頭點了點威嚇我。 我不覺臉紅了……“她什麼都明白,她什麼都看得見,”這個念頭在我的腦海裡閃了一下。 “然而這一切她怎麼會不知道,怎麼會看不見呢!” 隔壁房間裡忽然發出一陣什麼聲音——一陣馬刀的鏗鏘聲。 “齊娜!”公爵夫人在客廳裡喊叫起來。 “別洛夫佐羅夫給你弄來了一隻小貓。” “小貓!”齊娜依達揚聲叫道,從椅子上霍地站了起來,把毛線團丟在我的膝蓋上,就跑出去了。 我也站了起來,把一絞毛線和毛線團放在窗台上,隨即走進了客廳,可我困惑地站住了:一隻花斑貓張開著爪子,躺在屋子中央,齊娜依達跪在它前面,小心翼翼地把它的小臉抬起來,公爵夫人身旁站著一個有一頭淡黃色鬈髮的年輕騎兵,他的臉紅噴噴的,兩腿向外微凸,他幾乎遮沒了整個窗戶間的牆壁。

“多麼逗趣兒呀!”齊娜依達連聲說了幾遍,“它的眼睛不是灰色的,而是綠色的,耳朵好大呀!謝謝您,維克多·葉戈雷奇!您真好。” 驃騎兵微微一笑,鞠了個躬,同時把馬刺咔嚓一聲碰響了,馬刀的鍊子也丁當了一下。我認出了,他就是昨天傍晚我見到過的那些年輕人當中的一個。 “您昨天不是說過,您想要一隻大耳朵的花斑貓……瞧,我弄來了。您的話就是法律唄。”他又鞠了個躬。 小貓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就嗅起地板來了。 “它餓了!”齊娜依達揚聲說道。 “沃尼法季、索尼婭!拿牛奶來。” 一個穿著舊的黃色連衫裙、脖子上繫著一條褪了色的圍巾的女僕端著一小碟牛奶走進來了,她把年奶放在那隻小貓跟前。小貓哆嗦了一下,眯縫起眼睛,舔了起來。

“它的舌頭多麼紅呀,”齊娜依達說著,幾乎把頭俯到了地板上,從側面去看小貓鼻子底下的那根舌頭。 小貓吃飽了就哼哼起來,還裝腔作勢地張開爪子。齊娜依達站了起來,轉身向女僕冷靜地說: “把它帶走。” “為著這隻小貓,請把您的一隻手伸給我,”驃騎兵說,他咧嘴笑著,並扭動了一下他那緊緊地裹在新的製服裡的強壯的軀體。 “給您兩隻手,”齊娜依達不以為然地說,隨即把手向他伸了過去。他吻著她的雙手,這當兒她的目光穿過他的肩頭投向了我! 我木然站在原地,不知道我應該笑呢,還是應該說些什麼話,或者就這樣默不作聲。忽然我的家僕費多爾的身影穿過前室開著的門,映入了我的眼簾。他向我做著手勢。我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 “你來幹什麼?”我問道。 “您母親讓我來叫您回去,”他悄悄地說。 “您沒有帶回話回家,她很生氣。” “難道我在這兒已經待了很久了嗎?” “一個多小時了。” “一個多小時了!”我不由得複述了一遍,就回到了客廳,我恭敬地行了禮,碰了一下腳跟告辭了。 “您上哪兒去?”公爵小姐隔著驃騎兵向我了瞥了一眼,問道。 “我要回家了。我得禀告家母,”我轉臉向那位那老婦人補了一句,“說您一點多鍾光臨敝舍。” “少爺,您就這樣說吧。” 公爵夫人連忙拿出鼻煙盒,大聲地嗅了起來,我甚至為此全身一震。 “您就這樣說吧,”她又說了一遍,眼淚汪汪地眨巴著眼睛,嘴裡還哼哼著。 我又鞠了個躬,就轉身走出房間,背上有一種不自在的感覺,年紀很輕的人知道有人在背後望著他時,都會有這種感覺的。 “餵,mosieur,沃爾杰馬爾,請常來看我們,”齊娜依達大聲說道,又縱聲大笑起來。 “她為什麼老是笑呢?”我心裡想著,在費多爾的陪同下回家去了。費多爾沒有對我說過一句話,只是帶著不以為然的神情跟在我後面。母親責罵了我,她覺得很奇怪:我在公爵夫人家裡能待這麼久,到底在幹什麼呢?我什麼也沒有回答她,就到自己的屋裡去了。我忽然變得很傷心……,我竭力忍住,不哭出來……我妒忌那個騾騎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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