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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23-2

教父 普佐 11633 2018-03-21
邁克爾儘管在這個島上已經住了好幾個月,但對西西里人在男女關係問題上那麼容易動感情這一點仍然看不慣。而眼前的這種情況,即使就西西里人而言,也是個極端。但是,那兩個牧民似乎認為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就等著他一道離開。 法布里吉奧說:“這個老雜種剛才說他還有兩個兒子,他只消吹個口哨,那幾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就來了。咱們還是走吧.” 邁克爾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在此之前,他一直表現得像個沉默寡言的、文質彬彬的年輕人,一個典型的美國人。要不是避難的後,那他早就會大干一場,顯顯他的威風。這兩個牧民第一次看到考利昂家族傳統的瞪眼。托馬辛諾老頭子知道邁克爾的底細和事蹟,對他一向都很謹慎,把他看作同自己一樣的“值得尊敬的人”但是,這兩個頭腦簡單的牧羊人卻對邁克爾形成了他們自己的獨特的看法,很不明智的看法。邁克爾那種嚴峻的發白的臉,冷酷的神色,從他身上表現出來的彷彿從冰塊上散發出來的冷氣一樣的怒氣,嚇得他們兩個不再笑了,同時也撲滅了他們流露出來的那種熟不拘禮的熱情。

邁克爾發現他們兩個恭恭敬敬在等待著他的吩咐,就喝令道:“把那個人喊出來,到這兒來見我!” 他們兩個聽了,馬上行動起來,扛上大槍,走進了又黑暗又陰森的咖啡館。只幾秒鐘工夫,他們又出來了,中間押著那個咖啡館老闆。那個矮胖子絲毫沒有害怕的樣子,與此相反,他那憤怒的表情裡流露出幾分警惕的神色。 邁克爾往後靠著椅背,把這個人仔細端詳了一會兒,然後非常平靜他說:“我現在明白了:我剛才談論你家姑娘,已經把你惹得生氣了。我向你賠禮道歉。我在你們這個國家人地兩生,對你們這兒的風俗不那麼了解。讓我把這一點說明一下,我剛才對你或對她若有失札之處,可並不是有意的。” 兩個保鏢聽了,印像極為深刻。邁克爾從前對他們兩個說話的語氣,從來都下像這個樣子。剛才雖說是在道歉,但他的語氣裡卻蘊藏著駕馭一切的威力和有權駕馭一切的信心。這個咖啡店老闆聳了聳肩,更提高了警惕。他這時明白了,他不是同一個農場小工人打交道。

“你究竟是什麼人,對我女兒有什麼要求?” 邁克爾毫不遲疑,立即開門見山他說:“我是個美國人,來到西西里是為了避難的,是為了逃避我國警察的追捕。我的名字叫邁克爾。你可以向警察告密,從而發個洋財,但是,如果那樣的話,你家的女兒就不是得到一個丈夫,而是要丟失一個父親。無論如何,我都要認識一下你的女兒。在你的允許之下,在你們全家人的監視之下,認識認識,正正派派地認識、互相尊重地認識。我是一個光明磊落的人,絕不會做出有損於你女兒榮譽的事。我想要見見她,同她談談。到頭來如果我們雙方感到稱心如意,那我們就結婚。要是雙方不滿意而結不成婚,那你絕不會再看到我來打擾你。到頭來,她也可能對我有反感。這,任何男人都能拿出補救辦法。但是,話又說回來,到時候如果天公作美,那麼,關於我的一切,要是一個岳父應該知道的,我一定全部告訴你。”

那三人都以驚奇的神態望著他。法布里吉奧以敬畏的心情悄悄他說:“這是真正給晴天霹靂擊中了。”咖啡店老闆的表情這才顯得既下自負也不傲慢。他那怒氣沖衝的樣子也不那麼明顯了。未了,他問道:“你是朋友們的朋友嗎?” 因為“黑幫”這個詞絕對不可能由一個普通的西面里人說出口,所以咖啡店老闆剛才那句話也就差不多等於在問邁克爾是不是黑幫成員。同一個人是否屬於黑幫的貫用方式,就是那個樣子,但這個問題通常不向當事人直接提出。 “不是,”邁克爾回答說,“我在你們這個國家是人地兩生。” 咖啡店老闆又仔細地把他打量了一番,望瞭望他那被打壞的左臉,望瞭望那雙在西西里少見的長腿。他還望瞭望那兩個毫無畏懼的、完全公開地擅自攜帶大槍的牧民,回想到他們兩個如何走進他的咖啡館,如何告訴他說他們的主人想要同他談談。咖啡館老闆咆哮起來,說什麼他要那個狗娘養的小子從他家平台上滾開去。當時,其中一個牧民說:“聽我說,你最好還是出去給他說說。”那時,一種感覺驅使他走了出來。此刻,又有一種感覺驅使他認識到,最好的辦法還是向這位遠方來客表示一點禮貌。他勉勉強強他說:“星期天下午來吧,我的名字叫維太裡。我家就住在山坡上面,在村子那頭的高處。但是,先到咖啡館這兒來,我領你上去。”

法布里吉奧剛要開口說什麼時,邁克爾把他瞪了一眼,那個牧民的舌頭就像凍結在嘴裡一樣,一下子啞了。這,維太裡也看到了。這樣,當邁克爾站起來,把手伸出來的時候,咖啡館老闆也伸出手,一面笑,一面同他握手。他想打聽打聽。如果打聽到的情況同邁克爾剛才所說的有出入,那麼他就可以讓他的兩個兒子也扛上大獵槍去招呼他,咖啡館老闆在“朋友們的朋友們”中間並不是沒有門路的。但是,他總感覺到這就是西西里人一向所相信的那種不期而遇的好運氣。他還感覺到他女兒的美貌會幫她交上好運氣,幫她的家庭過上安穩日子,如今還是將計就計吧。有些本地青年小子已經在圍著她鬧哄哄的了。而這個臉給打傷了的外鄉人,剛好可以利用來完成一件必要的任務,那就是把他們嚇跑。維太里為了表示自己的善意,特意送了一瓶最好的最純正的葡萄酒給這幾個不速之客。他注意到其中一個牧民付了錢。這向他清楚地表明,邁克爾真是那兩個的上司。

邁克爾對徒步旅行不再感興趣了。他們三個找到了一個出租汽車站,雇了一輛汽車和一個司機送他們回到考利昂鎮。在晚飯前的什麼時候,塔查大夫一定已經聽到了那兩個牧民把當天的奇遇向他作了匯報。當天晚上,坐在花園裡的塔查大夫對托馬辛諾老頭子說:“咱們那個朋友今天給晴天霹靂擊中了。” 托馬辛諾老頭子沒有現出驚奇的神色,他哼了一聲:“我巴不得巴勒莫那些年輕娃兒也能給晴天霹靂擊中;也許他們給晴天霹靂擊中了,我才能得到一些安寧。”他在自言自語,說的是巴勒莫大城市裡湧現出來的新型黑幫頭頭,他們向他這樣的舊體系的權威提出了挑戰。 邁克爾對托馬辛諾說:“我要求你告訴那兩個牧羊人,星期天別跟著我。我要到這個姑娘家去赴宴,不要他們倆人纏著我。”

托馬辛諾老頭子搖搖頭:“我要向你及你的父親負責,別提出這樣的要求。還有一點,我聽到你甚至已經談起結婚來了。這,我不能答應。這要等我徵求你父親的意見之後才能作決定。” 邁克爾·考利昂眼下說話非常謹慎,因為談話的對象畢竟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 “托馬辛諾老頭子,你知道我爸爸的脾氣,他這個人,只要誰對他說個'不'字,馬上就變成聾子了。只有等到人家給他回答'是'字的時候,他才會恢復聽覺。哎,他已經聽到過好幾次我說'不'字了。派這兩個保鏢,這是想得通的,我不願意給你造成麻煩,他們兩個星期天可以跟我去,但是,萬一我要結婚,那就結婚。如果我不允許我的爸爸干預我的私生活,那麼同意你干預我的私生活,對他就等於是一種侮辱。這是明擺著的道理嘛。”

這位黑幫頭目長嘆了一口氣:“那,好吧,結婚看來是勢在必行的。我懂得你是給晴天霹靂擊中了。她是正派人家的好閨女,你想侮辱這樣的閨女而不遭到當爸爸的豁出老命幹掉你,那你就辦不到,到時候你準會流血。另外,我對這家人很了解,我不能讓事情演變到那一步。” 邁克爾說:“她看到我這副樣子可能受不了。她很年輕,可能嫌我老了。”他看到那兩個人在向他微笑。 “我需要些錢,好買點禮物;我看我需要買輛汽車。” 老頭子點了點頭。 “這一切都由法布里吉奧去辦理,他是個聰明的孩子,當年在海軍裡,人家教給他一些機修技術。我明天一早就給你些錢。我要把目前發生的事情告訴你爸爸,這是我必須做的。” 邁克爾對塔查大夫說:“你有什麼藥能夠把我這經常流鼻涕的討厭毛病止住嗎?我不能讓那個姑娘看到我老是在揩鼻涕。”

塔查大夫說:“你在去見她之前,可以臨時敷上一種藥。這種藥敷上去,會把你弄得有點麻木,但是別擔心,你一時還不能去吻她。”大夫本人和老頭子都對這樣的打趣發笑了。 快到星期天的時候,邁克爾搞到了一輛“小羅密歐”牌汽車,雖然碰傷了一點,但用起來還過得去。他還專程到已勒莫去為那姑娘和她家里人買了些禮物。他打聽到那個姑娘的名字叫阿波羅妮婭,每天晚上他都在想著她那可愛的臉蛋兒和她那可愛的名字。他想睡一會兒就非得喝許多酒才行,所以他床邊有一瓶冷酒。他每天晚上都要把那瓶酒喝光。 星期天,佈滿整個西西里的教堂的鐘聲一響,他就開著“小羅密歐”牌汽車直奔那個村子,車就停在咖啡館門外。加洛和法市里吉奧兩個人都帶著滑膛槍坐在後座上。邁克爾要他們倆在咖啡館裡等著,不可到姑娘家裡去。咖啡館今天關門了,維太裡靠在平合的欄杆上,在那兒等著他們哩。

他們互相一一握手後,邁克爾拿著三大包禮物,跟著維太裡,步履艱難地向山上走去。 維太裡的家看來比一般村舍都要大一些,他們一家不算很貧窮。 屋子裡的佈置使人感到很熟悉:有幾尊聖母雕像套在玻璃罩裡;在這些雕像的腳前供著幾盞閃爍著紅光的還願燈。兩個兒子也都穿著他們最好的黑禮服,在家裡等著。他們都是身體魁偉的年輕人,看上去剛二十出頭,但由於他們在農場里辛勤勞動,因此都很顯老。母親也是個精力充沛的女人,同她丈夫一樣結實。但是,卻不見那姑娘的踪影。 ' 介紹的時候,邁克爾根本沒有聽見,過後他們坐在一個房間裡,這個房間很可能是起居室,也同樣很可能是正式餐廳。房間裡雜亂無章地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家具。房間並不怎麼大,但在西西里來說,這已經是中產階級才能享受的榮華富貴了。

邁克爾給維太裡先生和維太裡太太分別送了禮物:給當爸爸的送了一個金質雪前煙切割機;給當媽媽的送了一匹在巴勒莫可能買到的質量最好的布。還有一包是準備送給姑娘的。 他送的禮物,人家以含蓄的感謝收下了。這些禮物送得有點太早了,在他第二次訪問之前本來不該送任何東西。 當爸爸的以農村人的語氣對他說:“你不要以為我們就那麼輕賤,那麼隨隨便便地歡迎陌生人到我們家裡來。只是因為托馬辛諾老頭子替你擔了保,因此,我們歡迎你,不過,我必須有言在先,如果你對我女兒的意圖是嚴肅認真的,那我們就必須再知道一點有關你和你家庭的情況。這,你是能夠理解的,你的家庭原來也是從這個國家去的嘛。” 邁克爾點點頭,彬彬有禮他說:“你想知道什麼,我隨時都可以告訴你。” 維太裡先生舉起一隻手。 “我並不是一個包打聽。我們得先考慮一下,看是否有必要。 眼下,你作為托馬辛諾的朋友,在我們家裡是受歡迎的。 ” 邁克爾儘管鼻子裡面敷上了藥,實際上還是聞到了姑娘就在這個房間裡。他轉過身一看,啊,她就站在通向後院的拱門口。他聞到的氣味是鮮花的氣味,檸檬花的氣味,但她那烏黑的捲發上並沒有插什麼花。她那樸素的黑衣服(顯然是她最好的衣服)上並沒有插什麼花。她迅速地瞥了他一眼,同時向他輕微地笑了一下,然後就默默地低頭望著地面,並坐在她母親的身邊。 邁克爾又感到上氣不接下氣了,在他全身洶湧澎湃的,與其說是渴望,不如說是如痴似醉的佔有欲。他頭一次體會到了意大利男子的那種名不虛傳的貪婪心理。此刻,誰要是摸摸這個姑娘,誰要是企圖佔有這個姑娘,把她從他的身邊拉去,那他馬上可以結果了這個人。 他想要佔有她,如瘋似癲得就像守財奴想要佔有金市一樣,如飢似渴得就像二地主想要佔有耕地一樣。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他佔有這個姑娘。把這個姑娘抓到自己手裡、鎖在家裡,把她當作囚犯一樣關起來,整天只陪著他一個人。甚至任何人想要看她一下,他也不願意。 當她回頭對她的一個哥哥微笑時,邁克爾就莫名其妙地朝那個年輕人殺氣騰騰地瞪了一眼。 全家人看得清清楚楚,這就是被“晴天霹靂”擊中的典型表現,因此也都感到放心了。這個年輕小伙子將是他們女兒手中任意捏弄的麵團了。當然在他們倆結婚之前會是這樣的,婚後的情況當然會有變化,但那也沒有多大關係。 邁克爾原來在巴勒莫也給自己買了些新衣服,看上去再也不是邋裡邋遢的農民了。如今全家人感到問題已經一目了然,他起碼是個什麼老頭子。他那被打壞了半邊臉,使他看上去也並不像他自己所想像的那樣醜。因為另外半邊臉仍然很秀氣,把這邊變形了的臉襯托得甚至很有趣。總之,在這個國度裡,若說你是被破相了,那你就得同許多肉體遭受了極端不幸的人們對比對比,在這樣的對比之下,你未必能稱之為破相。 邁克爾直瞪瞪地瞅著姑娘,瞅著她那可愛的鳥蛋形的臉面。眼下他看到她的嘴唇發紫了,她的嘴唇裡面流動著的熱血也就是那樣的紫紅色。他不敢直呼她的名字,只泛泛他說: “那天我在柑橘林旁邊見過你,是在你要跑開的時候,怕是我使你受驚了?” 姑娘抬起眼睛,把他掃視了片刻。她搖搖頭。但是,那雙眼睛裡的嫵媚神態,邁克爾卻受不了,不由自主地把臉移開了。母親卻酸溜溜他說:“阿波羅妮婭,你就同這個可憐的人說幾句話吧,他從老遠趕到這兒來看你。”但是,她那長長的眼睫毛仍然一動不動地耷拉著,活像鳥兒的翅膀益著眼睛。邁克爾趁機把用金紙包著的禮物遞給她;姑娘把禮物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父親說:“女兒,打開看看。”但是,她那雙手卻一動也不動。她那雙手很小,有點淡褐色,簡直就是一雙頑童的手。母親把手伸了過來,下耐煩地打開包裹,然而又怕把寶貴的包裝紙扯破,動作十分小心。她打開一看是紅色絲絨珠寶盒,就給愣住了。她那雙手從來沒有摸過這樣的寶貝東西,根本不知道怎樣打開它。但是,她單憑純粹的本能把盒子打開了,順手取出了裡面的禮物。 禮物是一條金鍊子,戴在脖子上的項鍊。這個禮物使他們一家入驚喜交集,敬畏之情油然而生。這不僅是因為這個禮物的價值,而且還因為在這個社會裡;給人選用金子做的禮品,也就是等於最嚴肅的意圖的一種表白。這,也就無異於求婚了,或者說得更確切一些,無異於求婚意圖的信號。這一下,他們再也不能狐疑這位外鄉人的嚴肅意圖,不能狐疑他的家境了。 阿波羅妮婭仍然沒有去摸她的禮物。他媽媽把禮物舉得高高的,讓她看;她把長長的眼睫毛抬起了一會兒,然後直盯盯望著邁克爾,她那羞羞答答的褐色眼睛顯得很嚴肅,同時她說:“格拉吉亞。” 他第一次聽到了她的聲音。 她的聲音充分體現了年幼的羞怯的嬌嫩的特點,在邁克爾的耳朵裡久久地迴響著。他仍然不正面看她,仍然在同她父母親交談,原因很簡單:看著她,他就會激動得六神無主了。 但是,他還是注意到了,儘管她的衣服很保守,很不講究,而她肉體散發出的誘人的肉感,簡直像光亮似的透過了衣服。他還注意到,她的皮膚由於難為情而呈現出了深紅色:她那本來又紅又果的奶油般光潤的皮膚,由於熱血湧到了臉上面更顯得又紅又黑了。 未了,邁克爾站起來要走,那一家人也站了起來。他們按照正常禮儀互相告別。姑娘終於在他的正前面,同他握了手。她的皮膚一觸到他,他感到觸電似的一陣麻木。她的手溫暖而粗糙,完全是農民的皮膚。當父親的陪他下山,送他到汽車跟前,還邀請他下個星期再來參加他家的星期夭家宴。邁克爾點了點頭,但是他心裡明白,他不可能忍受一星期之後才來看這位姑娘。 他沒有忍耐那麼久。第二天,不用那兩個牧民陪伴,他就獨自開車到那個村子裡去了,坐在咖啡館門前花園裡的平台上,同她父親聊起天來。維太裡先生派人去喊他老伴和女兒下山來,到咖啡館同他們一道聊聊。這次會見不像上次那麼尷尬了,阿波羅妮婭不再那麼害羞,話也多起來了。她穿的是時常穿的那種花緊身衣,這種衣服同她的膚色配合起來顯得更為協調。 接著第三天,他又來了。不過這次阿波羅妮婭戴著他送的金項鍊。他一看就對她笑了,他明白這是對他發出的一種信號。他陪著她一道上山,她媽媽緊跟在他們後面。但是,要想這一對年輕人的身子不互相碰撞,那簡直是不可能的。有一次,阿波羅妮婭還跌了一跤,剛好倒在他身上,這樣他就不得不用手扶住她。他的手感到她的身於是那樣熱乎乎,那樣充滿活力。他們倆看到媽媽在後面忍不住發笑了,原因是她明明知道她本來是個小山羊,從她還是身上裹著尿布的嬰兒的時候起,她在這條路上也從來沒有跌過跤呀。她知道,這就是他在結婚前用手去摸摸她的唯一方式。 這樣過了兩個星期,邁克爾每次來總要給她帶些禮物,她也逐漸地不羞怯了。但是,他們倆無法在女方沒有陪伴的場合下私下去面。她是一個十足的農村姑娘,沒有多少文化,沒見過世面,但是她有一種清新的韻味,有一種對生活的熱望。這兩個優點,再加上語言上多少有點障礙,使她似乎能激發人的好奇心。一切都按邁克爾的要求非常順利地進行。因為姑娘一來給他迷住了,二來知道他很有錢,所以結婚的日子就定在兩星期以後的一天了。 如今,托馬辛諾老頭子在幕後插手了。他收到了從美國傳來的話:儘管邁克爾不服從命令,但必須採取一些基本措施。因此,托馬辛諾老頭子就自命為新郎的父親,從而保證了他的保鏢能夠有出場的機會。加洛和法布里吉奧這兩個人間塔查大夫一樣,也都算是考利昂家庭方面出席婚禮的成員。新郎新娘就打算住在塔查大夫的那個四周有石頭圍牆的別墅裡。 婚禮是普通農民式的婚禮。當護送新娘的隨行人員、主要來賓、一般客人從教堂出來步行回到新娘家時,村民們就站在街道兩旁,向走過來的人們身上撒鮮花。參加婚禮遊行的人們把傳統的結婚糖果、蜜餞杏仁扔向附近的看客。剩下的糖果在新婚夫婦的床上堆成一座糖山。在這種情況下,洞房僅僅是像徵性的,因為實際上新婚之夜將在考利昂鎮以外的別墅裡度過。婚禮宴會將要進行到半夜,但新郎新娘在半夜之前就要坐“小羅密歐”離開宴會。到了要離開的時候,邁克爾得知當媽媽的在新娘的要求之下也要跟他們一同到別墅去,因而感到很驚訝。當爸爸的解釋說,女兒太年輕,是個處女,有點怕,需耍有人給她談一談。如果出現什麼問題的話,就有人開導她有個正確的態度。這類問題有時非常微妙。邁克爾發現阿波羅妮婭用她那大大的雌鹿似的褐色眼睛,帶著拿不定主意的神色,張望著邁克爾。他向她笑了笑,點了點頭。 結果,他倆開著汽車,岳母也坐在汽車裡,一同到了考利昂鎮郊外的別墅裡。但是,老太太同塔查大夫家的佣人交頭接耳了一會兒之後,又把她女兒擁抱了一下,吻了一下,就退出現場了。這時,邁克爾同他的新娘子才被允許單獨進入寬敞的新房。 阿波羅妮婭仍然還穿著那套新娘禮服,上面還披著一件大氅。她的箱子和皮包已經從汽車裡拿到屋子裡來了。在小桌上擺著一瓶葡萄酒和一小盤婚禮蛋糕,有大華蓋的床一刻都沒有脫離他們的視線。年輕女郎站在屋子中央等著邁克爾首先採取主動。 如今他終於同她在一起了,如今他合法地佔有了她,再也沒有什麼妨礙了。邁克爾卻發起呆來,不能挨近她了。他凝視著她取下了新娘頭巾,把它搭在椅子上,把新娘花冠放在小梳妝台上。小梳妝台上還洋洋大規地擺著邁克爾讓人從巴勒莫買來的各種各樣的香水和雪花膏。新娘用目光把這些化妝品清點了一下。 邁克爾把屋裡面的燈全關掉了。他想在她脫衣服的時候屋子裡能夠暗一些,好遮掩遮掩她的赤身裸體。但是,月光透過幾扇沒關上的活動百葉窗照了進來,把屋子照得通亮。於是,邁克爾就去關百葉窗,但沒有關嚴,因為屋子裡太悶熱了。 新媳婦仍然站在化妝台跟前。邁克爾走出屋子,到樓下洗澡間去了。當女人們都在準備上床的時候,他同塔查大夫,還有托馬辛諾老頭子,一塊兒在花園裡喝了一玻璃杯葡萄酒。 他原來預料,等他回來的時候,就會看到阿波羅妮婭穿上睡衣,早已躺在被窩裡了。他感到很詫異,原來當媽媽的還沒有給她女兒教會這一點。也許阿波羅妮婭想要他幫著她脫衣服。 但是,他確信她大羞澀了,太天真了,不可能想到這樣的作法。 回到新房,他發現裡面漆黑一片,誰早已把百葉窗關嚴了。他摸到了床邊,也摸到阿波羅妮婭躺在被窩裡的身子,她的背對著他,身子蜷曲著,縮成一團。他脫了衣服,縮進被窩裡去了……她一來就打破了這所別墅沉悶的、只有男子的單調氣氛,使之活躍起來。新婚之夜的第二天,她就把母親打發回家去了,從此她就以她那爽朗的活潑可愛的神態主持著團體聚餐。 托馬辛諾老頭子每天晚上都同他們共進晚餐。當他們一道在花園裡喝酒的時候,塔查大夫就講講他的老故事。佈滿園裡的雕像像頭上都戴著血紅色的鮮花。他們傍晚是過得滿愉快的。 夜間,這對新婚夫婦就過幾小時狂熱的性生活。 她睡著了的時候,她的臉也是可愛的,像這樣完美無瑕的臉,邁克爾以前只在意大利少女油畫冊上看到過。那些少女油畫,絲毫沒有藝術家技巧上的誇張痕跡,一看就可以認為是處女。 他們在結婚的第一周,經常開著“小羅密歐“出外野餐,作短途族行。但是,就在這個時候,托馬辛諾老頭子把邁克爾拉到旁邊解釋說:“結婚活動使他的身份在西西里一帶已經傳得家喻戶曉了,務必採取一些措施來預防考利昂家族的敵人,因為敵人的手伸得很長,也伸到該島的避難所了,托馬辛諾老頭子在別墅周圍安置了武裝警衛,同時決定讓加洛和法布里吉奧這兩個牧人在圍牆裡面固定執勤。因此,邁克爾和他的妻子必須待在別墅範圍以內。 邁克爾為了消遣時間,就教阿波羅妮婭學習英語,同時繞著別墅圍牆的里側教她開汽車。這個時候,托馬辛諾老頭子似乎忙得不可開支,很少陪他們。據塔查大夫說,老頭子仍然在同巴勒莫市的新興的黑幫鬧糾紛。 一天晚上,在花園裡,一個老年女傭人端來了一碟新鮮橄欖果,回頭望著邁克爾說: “大家都紛紛傳說你就是紐約市考利昂老頭子、教父的兒子,這是真的嗎? 邁克爾看到托馬辛諾老頭子在搖頭,對於他們的秘密已經家喻戶曉這一點感到不安。但是,這個乾癟的滿臉皺紋的老太婆在看著他的時候,卻流露出了十分關切的神情,看來好像讓她知道一下實請是很重要的,因而邁克爾點了點頭。 “你認識我爸爸嗎?他問。 這個老太婆的名字叫斐洛必娜:她的臉佈滿了皺紋,又是褐色,很像個大核桃;她那褐色牙齒從她那像核桃殼似的上下嘴唇之間露了出來。她來到別墅這麼久,破天荒第一次向他微笑一下。 “教父一度救過我的命,”她說,“是救了我的腦袋。”說著,她指了指自己的頭。 看樣子,她還有別的話要說,因而邁克爾笑了笑,鼓勵她說下去。她幾乎戰戰兢兢他說:“路加·布拉西已經死了,這是真的嗎?” 邁克爾又點了點頭,看到這個老大婆的臉上流露出瞭如釋重負的表情,覺得很詫異。斐洛必娜在自己胸前劃了個十字,說:“上帝饒恕我,但是我還是希望他的靈魂能在地獄里永遠受煎熬。” 邁克爾對布拉西這個人物一直感到很神秘,同時有一種突如其來的直覺:這個老太婆一定知道黑根和桑兒一直拒不告訴他的故事。他給這個老太婆倒了一玻璃杯葡萄酒,並讓她坐了下來。 “給我講講我爸爸和路加·布拉西過去的事,”他彬彬有禮他說,“我自己只知道一星半點。但是,為什麼他們倆交上了朋友?為什麼布拉西對我爸爸那麼俯首貼耳?別怕,慢慢給我說吧,” 斐洛必娜滿是皺紋的臉、葡萄乾色的黑眼睛轉向托馬辛諾老頭子。他間接表示同意讓她說下去。於是,斐洛必娜就同他們一道度過了這個傍晚;向他們講了她的遭遇。 三十年前,斐洛必娜是紐約市第十一街的一個助產婆,專門在意大利移民聚居區接生。 她的生意很興隆。醫生們遇到難產,她還給他們教一些訣竅。她丈夫當時是一爿生意興隆的食品雜貨店的老闆。如今這個可憐的人已經死了,她為他祝福。不過,他同時也是一個紙牌賭徒和一個朝三暮四的嫖客,壓根兒不想存錢。 閒話少說,且說在三十年前一個倒霉的夜晚,當一切正派人都早已上床睡覺了的時候,突然有人來敲斐洛必娜的門。她一點兒也不怕,國為這是萬籟俱寂的夜晚,嬰兒們大都精明地選擇這個時刻進入這個充滿罪惡的世界,所以她芽好衣服,就去開門。一看,是路加·布拉西,這個人的名聲在當時也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據悉,當時他是一個單身漢。於是,斐洛必娜立即給嚇慌了。她心裡想,來者不善,他一定是來害她丈夫的,也許是因為她丈夫曾經愚蠢地拒絕了布拉西的要求。 但是,布拉西這次倒是為了完成一項正常任務。他對斐洛必娜說:有個婦女快要臨盆了。這個婦女的家離這個居民區還有一段路,她必須同他一塊兒到那裡去。斐洛必娜立即感到這個問題有點蹊蹺。那天晚上布拉西那殘暴的面孔簡直就像瘋子,他顯然是被魔鬼纏住了,她拼命聲明說,她只給那些知道底細的娘兒們接生。但是他給她硬塞了一把綠色鈔票,並粗暴地命令她跟著他走。她給嚇得不敢說個“不”字。 街道上停著一輛福特牌汽車,上面的司機同路加·布拉西是一丘之貉。汽車開了不過三分鐘就到了長島鎮的一幢小小的木板房子裡,原來是供兩家人居住的房子,如今顯然全部由布拉西和他那一幫壞蛋租用了。當時,另外幾個流氓在廚房裡一面打撲克一面喝酒。布拉西把斐洛必娜領到樓上一間臥室裡,床上躺著一位年輕美麗的姑娘,看上去像愛爾蘭人,肚子脹鼓鼓的。這個可憐的姑娘看上去是給嚇壞了。她一看到布拉西,就嚇得把頭轉過去。說真的,布拉西那張兇惡的臉上殺氣騰騰的樣子是她一生所看到的最嚇人的凶相了。 (說到這裡,斐洛必娜又在自己的胸前劃了個十字。)長話短敘,且說布拉西離開了臥室,來了兩個人協助產婆。嬰孩生下來了,媽媽筋疲力盡,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布拉西來了,斐洛必娜用毯子把新生嬰孩裹起來,遞給了他,並說:“如果你就是她爸爸的話,那就請把這個女娃娃接住吧。我的工作就算完成。” 布拉西瞪著她,凶神惡煞,真像瘋子。 “對,我就是她爸爸,”他說,“但是,我可不要這種玩藝兒活下去。快給我拿到地下室裡,丟到火爐裡。 斐洛必娜一時間覺得不大懂他的意思,他用了個“種”字她實在迷惑不懈。莫非他的意思是說這個姑娘不是意大利人?不然,莫非他的意思是說這個姑娘的身份是最下賤的?或簡單他說,嫌她是妓女?當時,她斷定他是開了一個粗野的玩笑。她簡簡單單他說:“孩子是你的,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同時,她把包著的那個玩藝兒試著向他遞了過去。 恰在這個時候,那個筋疲力盡的媽媽醒過來了,把身子轉了一下,側面躺著,面對著他們。她回過頭來,剛好看到布拉西用拳頭兇惡地捶打包著的那個玩藝兒,簡直要把新生嬰兒砸碎在斐洛必娜的懷裡。當媽媽的有氣無力他說:“路磕路磕,我很寒心。“於是,布拉西轉過臉,正面對著她。 據斐洛必娜說,當時的情況很可怕,非常可怕。他們簡直像一對發了瘋的野獸。他們的仇恨瀰漫著整個房間。在那個時刻,對他倆來說,別的什麼東西統統都不存在了,甚至連新生的嬰兒也不再存在。只存在著一種不尋常的感情,一種殘忍的色鬼的慾望,實在違背人之常情。你們知道,他們倆已經永遠給打入地獄了。當時,路加·布拉西回頭望著斐洛必娜,粗聲粗氣他說:“我叫你怎麼辦你就怎麼辦吧,我會讓你發財的。” 斐洛窟娜給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搖了搖頭。最後她打起精神說:“你自己去辦吧,你是她爸爸,隨你怎麼辦吧。” 布拉西一言不發,他從襯衣裡掏出了一把刀。 “我要割斷你的喉嚨,”他說。 她當時一定是被嚇得休克了,因為關於以後的情況她只記得大家都站在地下室的方形鐵爐面前。斐洛必娜仍然抱著用毯子裹著的嬰兒,嬰兒一聲不響。 (斐洛必娜說,要是嬰兒哭起來,要是我當時動動腦筋把嬰兒掐一下,嬰兒哭起來,那個惡魔也許會表現出一點惻隱之心。)這時,肯定有一個男人把爐門打開了,裡面的烈火已經看得清潔楚楚了。地下室裡只留下她同布拉西。煙筒發了潮,地下室裡瀰漫著焦臭味。布拉西又把刀抽了出來,毋庸置疑,他想殺死她。一邊是爐子裡的熊熊烈火,一邊是布拉西那對兇惡的眼睛。他的臉簡直就像魔鬼模樣的屋簷滴水嘴。他把她推向開著的爐門。 說到這裡,斐洛必娜嘎然而止。她雙手並起,放在膝上,直盯盯地望著邁克爾。他明白她需要什麼,他明白她是多麼需要用沉默的方式向他說明問題。他輕輕地問她:“當時你怕嗎?”她點了點頭。 她又喝了一杯葡萄酒,又在自己胸前劃了個十字,嘰嘰咕咕地念了一段經,然後才又繼續講述自己的故事。當時,人家給了她一沓鈔票用汽車把她送回家了。她心中有數,要是她吐露一個字,她就會遭到殺害。但是,兩天之後,布拉西把那個年輕的愛爾蘭姑娘殺死了。 接著他就被警察逮捕了。斐洛必娜給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就來到教父跟前,講了這件事。他命令她嚴守機密,別的一切都歸他負責處理。當時,布拉西還不是考利昂的人。 在考利昂老頭子把事情疏通之前,路加·布拉西企圖在牢房裡自殺,想用一片玻璃割斷自己的喉嚨。他被轉到了監獄醫院。當他復原的時候,考利昂老頭子把一切都安排就緒了。 結果,警察把布拉西犯了謀殺一案拿到手裡,卻無法在法庭上證明布拉西是有罪的,於是布拉西獲釋了。 雖然考利昂老頭向斐洛必娜保證,她既沒有必要害怕路加·布拉西,也沒有必要害怕警察,但她還是心神不安,從此再也不干接生的老本行了。最後,她說服丈夫,把那個食品雜貨店賣掉,然後他們夫婦就回到了意大利。她丈夫是個很精明的人,給他說什麼他都能正確地理解。不過,他卻是個隨波逐流的人。在意大利,他竟把他們夫婦倆在美國當牛作馬積蓄下來的財產全花光了。因此,他死了之後,她就給人家當了傭人。到此,斐洛必娜就講完了她的故事。她又喝了一杯葡萄酒之後,對邁克爾說:“我祝福你爸爸,我每次提出要求,他都要給我寄錢來。他把我從布拉西的魔爪裡救·了出來。你轉告他吧,我每天晚上都為他的靈魂禱告,他根本用不著怕死。” 她走後,邁克爾問托馬辛諾老頭子:“她講的是真的嗎?” 這位黑幫頭目點了點頭。邁克爾想:難怪沒有人願意給他講這個故事。非凡的故事,非凡的路加。 第二夭早晨,邁克爾本來想同托馬辛諾老頭子進行一次全面討論,但卻聽說有個信使送來了急件,因而老頭子有事到巴勒莫去了。那天傍晚,托馬辛諾老頭於回來後,把邁克爾拉到一旁去談話。他說,從美國傳來了消息,這個消息使他很傷心,桑地諾·考利昂被殺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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