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穿條紋衣服的男孩

第5章 代價高昂的女傭

父親把頭歪到了左邊,好像被這個問題搞得有點摸不著頭腦。 "士兵,布魯諾,"他說,"還有秘書、工作人員,你以前肯定見過他們的。" "不,不是他們,"布魯諾說,"是從我的窗戶看到的那些人。在小房子裡的,很遠的地方。他們都穿得一模一樣。" "啊,那些人,"父親說著,點點頭,微微笑了笑。 "那些人……呃,他們根本就不是人,布魯諾。" 布魯諾的眉頭皺了起來,"他們不是人?"他不明白父親在說什麼。 "嗯,至少不是我們所理解的範疇,"父親繼續說,"但你現在不用替他們操心,他們跟你沒關係,你跟他們沒有任何相同之處,只管在你的新家安頓下來,這就是我要求的。接受你所在的環境,你會發現其實很容易。"

"好的,父親,"布魯諾雖然答應著,但對這一回答並不滿意。 他打開門,這時父親叫住他,站起來,揚了揚一邊的眉毛,好像在告訴布魯諾是不是忘記了什麼。布魯諾想起父親所做的手勢和喊的口號,於是又依葫蘆畫瓢地模仿起來。 他立正站好,腳跟併攏後,把右手臂揮至空中,盡可能深沉而清楚地發音--盡可能像父親一樣--只要離開有士兵的場合,他就得說。 "嗨,希特勒!"他喊道,他想,這其實就是在說,"好的,再見,下午愉快。" 6. 代價高昂的女傭 幾天后,布魯諾在他的房間裡,躺在床上,看著頭上的天花板。白色的油漆已經裂了,開始剝落,非常難看,不像柏林的房子有那樣好的油漆活兒,那裡的牆漆從來不會有裂痕,每年夏天母親都要請裝修工人進行保養。這天下午,他躺在這裡,看著像蜘蛛網一樣的裂縫,瞇著眼睛想像著在那裂縫後面會有些什麼東西。他想像著那些在油漆和天花板之間的空間裡住著的小蟲子,它們在不停地往外推,於是把裂縫弄得越來越大,直到張開來,弄出一條豁口,這樣它們就可以擠出來,並從窗戶逃跑。布魯諾想,沒有什麼東西,哪怕是小蟲子也不會選擇在"一起出去"生活。

"這裡的每件東西都讓人討厭,"他大聲說著,雖然跟前沒有任何人可以聽到他的話,但是他自己聽到這些話說出來,還是讓他感覺舒服一點。 "我恨這個房子,恨我的房間,甚至恨這裡的油漆活兒。我恨這裡的一切。恨所有東西。" 剛說完,瑪麗婭就抱著他的一大堆洗熨好的衣服進來了。當她見到布魯諾躺在床上的時候猶豫了一下,但是還是稍微低下了頭,安靜地走到衣櫃跟前。 "你好。"布魯諾說,雖然跟女傭說話不能跟那些朋友說話相比,但是這裡沒有其他人可以聊天,況且,有人聊總比自言自語要強一些。格蕾特爾也不見了,他開始擔心自己要無聊到發瘋了。 "布魯諾少爺,"瑪麗婭安靜地回答,然後把他的背心和褲子、內衣分開,分別放入不同層的抽屜。

"我想你跟我是一樣的,對這次的安排很不滿意。"布魯諾說。瑪麗婭轉過身來,用表情告訴他,她不明白他的話是什麼意思。 "這裡,"他從床上坐起來,環顧四周,解釋道,"這裡所有的一切,都很討厭,不是嗎?你不也恨它們嗎?" 瑪麗婭張開嘴想說些什麼,但是很快又合上了。她似乎在小心考慮她的回答,字斟句酌,話到嘴邊,她認真考慮了一下,又全都咽了回去。布魯諾對她太了解了--他三歲的時候瑪麗婭就來到他們家工作--他們平時相處得非常好,只是她好像沒有前半生一樣,沒有任何信息。她只管做自己的事情,擦洗家具,洗衣服,幫著採購和做飯,有時候送他上學又接他放學,在布魯諾八歲的時候更加頻繁;但是當他九歲的時候,他認為自己已經足夠大了,於是決定獨自上下學。

"您不喜歡這裡?"最後她就這麼問了一句。 "喜歡這裡?"布魯諾微笑著回答,"喜歡這裡?"他又重複了一遍,但是這次聲音大了些。 "我當然不喜歡這裡!這裡太噁心了。沒有事情可以做,沒有人可以聊天,也沒有人一起玩。你不會告訴我你來這里以後過得很高興吧?" "我很喜歡柏林那個家的花園,"瑪麗婭答非所問,"有時候,下午很暖和,我就喜歡坐在外面曬太陽,在池塘邊的常春藤下吃午飯。那裡的花很漂亮。還有花香。蜜蜂繞著花兒忙碌,只要你不驚擾它們,它們也不會驚擾你。" "所以你不喜歡這裡?"布魯諾問,"你跟我一樣認為這裡很糟糕,是嗎?"

瑪麗婭皺起了眉頭。 "這個並不重要。"她說。 "什麼不重要?" "我的想法不重要。" "嗯,當然很重要,"布魯諾生氣地說,好像她在故意捉弄他。 "你是家庭一員,不是嗎?" "我不敢肯定您父親也這麼認為,"瑪麗婭說,臉上浮出微笑,因為布魯諾剛才的話打動了她。 "嗯,你被帶到這裡來,這違背了你的意願,就像我一樣。如果你問我的感受,我覺得我們上了同一條破船,而且現在這船還正在漏水。" 似乎有一個時刻,布魯諾覺得瑪麗婭打算告訴他自己的想法。她把剩下的衣服放在床上,手攥成了拳頭,似乎非常氣憤。她張開嘴,但又像僵住了一樣,好像如果她真要說出來,她會被她所說的話嚇壞似的。

她把目光從布魯諾身上移開,過了一會兒,悲傷地搖了搖頭,轉過臉來面對他。 "您的父親知道什麼是最好的,"她說,"您應該相信這一點。" "但恐怕我無法相信這一點,"布魯諾說,"我想他可能犯了一個大錯特錯的錯誤。" "一個需要我們一起承擔的錯誤。" "我犯錯的時候會受到懲罰,"布魯諾堅持說,他感到憤怒,因為他發現用來對付小孩子的規矩對大人似乎通通都不適用(雖然事實上,大人才是推行這些規則的人)。 "愚蠢的父親。"他摒著呼吸加了一句。 瑪麗婭睜大了眼睛,向他邁了一步,因為害怕而用手在嘴上捂了好一會兒。她向四周看了一眼,確信沒有人在聽他們說話,沒有人聽到布魯諾剛才說的話。 "您不能說這樣的話,"她說,"您再也不能這樣說您的父親。"

"我不明白為什麼不可以,"布魯諾說。他為自己剛才的言辭感到羞愧,但是他只是坐了回去,因為沒有人在乎他的想法,他是個局外人。 "因為您的父親是一位好人,"瑪麗婭說,"一位非常好的好人。他照顧著我們所有的人。" "把我們全家人帶到這樣一個地方了,一個什麼也不是的地方,你的意思是這就是照顧我們嗎?" "您父親做了很多事情,"她說,"很多值得您驕傲的事情。如果不是您父親,我現在又能在哪兒呢?" "在柏林,我想,"布魯諾說,"在一個漂亮房子里工作。在常春藤下吃午飯,和蜜蜂一起。"

"您不記得我剛來為您工作的時候了吧?"她平靜地問,然後在布魯諾的床邊坐了下來,以前她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舉動。 "不過您怎麼能記得呢?那時候您才三歲。您父親在我需要幫助的時候,收留我,幫助我。他給了我工作、家和食物。您無法想像渴望食物的感覺。您從來沒有捱過餓,是吧?" 布魯諾皺著眉頭想了想。他想說他現在就覺得有點餓,但是,他沒有說,而是朝瑪麗婭看過去,他突然意識到,他從來沒有完全把瑪麗婭看作是一個有自己的生命和經歷的人。畢竟,(就布魯諾所看到的)她從來沒有扮演過他家女僕以外的角色。除了女僕制服以外,他甚至沒有見過瑪麗婭穿別的衣服。但是,當他想到這些的時候,他又不得不承認,在瑪麗婭的生命中,除了為他和他的家人服務,還應該有些別的東西。她腦子裡一定也有想法,就像自己一樣。她一定也在思念著什麼,一定也想見見從前的朋友。來這里以後她一定也是每天哭泣著入睡,就像那些比自己小、也不如自己勇敢的小男孩一樣。布魯諾注意到她還很漂亮,這樣想著,布魯諾心裡覺得很有趣。

"當您的父親在您這麼大的時候,我的母親認識了您的父親,"過了一會兒瑪麗婭說,"她為您的祖母工作。您祖母年輕的時候在德國進行巡演,我母親負責她的演出服。她負責打理您祖母所有的演出服裝--清洗、熨燙、縫補。那都是華麗的盛裝!還有針線活兒,布魯諾!那些衣服就像藝術品,每個設計都很精巧。現在你可找不到那麼好的裁縫了。"她搖搖頭,微笑著,沉浸在美好的回憶裡,布魯諾則耐心地聽著。 "她要保證在您祖母演出之前來到更衣室,當您祖母到來的時候,所有的服裝都已經準備就緒。您祖母退休以後,非常友好地邀請我的母親和她住在一起,並給了她一筆小小的撫卹金。但是,日子不景氣,於是您的父親又給了我一份工作,這也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幾個月後,我的母親病重,需要大量的醫院護理,又是您的父親一手安排好了一切,雖然他根本沒有這個義務,但是他卻自己掏腰包支付了醫藥費,只是因為,我母親是他母親的一個朋友。也正是這個原因,他把我收留在你們家。我母親去世的時候,又是您的父親支付了所有的喪葬費。所以,您不能再說您父親愚蠢了,布魯諾。不要在我面前說,我不會允許的。"

布魯諾咬著嘴唇。他原本是想在這場逃離"一起出去"的戰役中拉攏瑪麗婭的,但是現在,他看到了瑪麗婭對父親的忠誠。不過當他聽完這個故事,不得不承認,他很為他的父親感到驕傲。 "嗯,"他說,一時找不到什麼好說的話了,"我想他挺好的。" "是的,"瑪麗婭說,站起來走到窗前,從那裡可以遠遠看見那些小屋和里面的人們。 "他對我很好,"她一邊繼續說,一邊思考著,看著遠處那些人和走動的士兵。 "他的靈魂很仁慈,的確是這樣的,這讓我想……"當她看著那些人的時候,她的腔調突然變了,聽起來好像要哭了。 "想什麼?"布魯諾說。 "想他怎麼可以……" "他可以怎麼?"布魯諾追問。 樓下傳來一聲重重的摔門聲,餘音在整個屋子裡迴盪--就像槍聲--布魯諾嚇了一跳,瑪麗婭也嚇得輕聲尖叫。布魯諾聽到砰砰上樓的腳步聲,越來越快,他爬上床,緊緊貼著牆,突然很害怕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他摒住呼吸,等待著麻煩的到來,其實並沒有什麼,只是格蕾特爾,那個"無可救藥"的人。她把頭伸進來,看到她的弟弟正和女僕談話,似乎感到很吃驚。 "怎麼了?"格蕾特爾問。 "沒什麼,"布魯諾有所防備地說,"你想幹什麼,出去。" "你出去,"她回應,雖然這是布魯諾的房間。然後她轉過臉來看著瑪麗婭,瞇著眼睛透出懷疑的目光。 "給我洗個澡,好吧?"她問。 "你為什麼不自己洗澡?"布魯諾生氣地說。 "因為她是僕人,"格蕾特爾說,"她在這裡就是乾這活的。" "這不是她要幹的活。"布魯諾大聲喊著,站起來衝到姐姐面前,"她在這裡不是為了每時每刻都替我們幹活的,你知道的。特別是我們自己可以做的事,我們得自己做。" 格蕾特爾瞪著弟弟,好像他瘋了似的,然後看著瑪麗婭,瑪麗婭連連搖頭。 "當然可以,格蕾特爾小姐,"瑪麗婭說,"等我整理好您弟弟的衣物,我馬上過來找您。" "行,別太久了,"格蕾特爾粗魯地說--她不像布魯諾,她從不認為瑪麗婭跟她一樣會有感情--然後她大步走回了房間,把門甩上了。瑪麗婭的眼神沒有跟著格蕾特爾,但是臉上泛出一抹紅暈。 "我還是認為他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幾分鐘後,布魯諾平靜地說,好像為他姐姐的行為道歉,但又不知道這麼做是否正確。像這樣的場景總是讓布魯諾很不舒服,因為,在他心裡,沒有任何藉口可以對別人無禮,即使是為你工作的人。但是這樣的情形就是時有發生。 "即使您是對的,您也不能大聲說出來,"瑪麗婭迅速地回答,走到布魯諾跟前,好像要向他灌輸某種東西。 "答應我您不會的。" "但是為什麼?"他皺著眉頭問,"我只是說出了我的真實感受。我可以這麼做的,是嗎?" "不可以,"她說,"您不可以這麼做。" "我不能說出我的真實感受?"他重複道,似乎不相信這個說法。 "不可以,"她堅持說,好像有點被激怒了。 "請保持沉默,布魯諾。您知道您會惹多大的麻煩嗎?給我們所有的人?" 布魯諾瞪著她。她的眼神裡有某種東西,一種狂亂的焦慮,這是他從來沒有看見過的,他妥協了。 "好的,"他輕聲說,站起來,朝門口走去,他突然很想離開她,"我只是說我不喜歡這裡,就是這樣。我只是在你整理衣服的時候隨便說說。這並不意味著我要逃跑或者別的什麼。雖然我說了,但我想別人是不會因此而批評我的。" "您想讓您的父母擔心死嗎?"瑪麗婭問,"布魯諾,如果你懂一點事的話,您會保持沉默,把心思都放在學校的功課上,放在您父親讓您做的事情上。我們必須在一切結束以前保證我們大家的安全。這就是我要做的。除此之外我們還能做什麼呢?我們改變不了現狀。" 突然,布魯諾沒有了任何理由,很想嚎啕大哭一場。這個想法讓他自己都有些吃驚,於是他拼命地眨眼,不想讓瑪麗婭知道他的感受。雖然當他再次遇到她的目光時,感覺到空氣裡有種怪怪的東西,因為她的眼睛裡似乎也含著淚水。總而言之,他覺得很難堪,於是背對著瑪麗婭,朝門口走去。 "您要去哪裡?"瑪麗婭問。 "外面,"布魯諾生氣地說,"這你管不著吧?" 他本來走得很慢,但是一出門就很快地走向樓梯,然後快速沖了下去,他突然覺得如果他不趕緊衝出去,他就會暈倒在這個房子裡。幾秒鐘時間,他就到了屋外,在馬路上來回狂奔,他要做一點積極的事情,能夠讓他精疲力盡的事情。他遠遠地看見那扇大門,門外就是通向火車站的馬路,到了火車站就能坐火車回到柏林的家。但是,一想到逃回家後只能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待著,他就覺得還不如留下來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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