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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二部11-13

真正的人 鲍里斯·波列伏依 13535 2018-03-21
11 5月1日政委去世了。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早晨他還好好地洗了臉,梳了頭髮,還詳細地詢問給他修面的理髮師,天氣是否好,莫斯科的節日氣氛如何。他很高興街上的街壘開始撤去,但又惋惜在這麼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裡不能舉行遊行,還取笑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節日期間完成了新的英雄業績——塗脂抹粉蓋住了臉上的雀斑。似乎他的狀況漸漸好轉,大家心中頓生希望:或許他會慢慢痊癒的。 很久以前,自從他不能讀報以後,他的床邊就接了一副收音機的耳機。葛沃茲捷夫對無線電技術略通皮毛,經他撥弄了一陣,這樣整個病房都可以聽到它的叫聲和歌唱。九點鐘開始,播音員播送入民國防委員長的命令。在那些日子,全世界都在收聽他的聲音,都熟悉他的聲音。大家聽得出神,生怕拉下一個字,腦袋衝著掛在牆上的兩個黑洞洞的圓盤伸得好長,直到“在偉大的、戰無不勝的列寧的旗幟下——向勝利前進!”的口號呼過以後,病房依然籠罩在緊張肅穆的氣氛裡。

“團政委同志,您給我解釋一下這麼一件事吧!”庫庫甚金開始說,接著他恐怖地大叫一聲:“政委同志!” 大家回頭一看,政委挺得筆直,面色威嚴,兩眼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天花板,清瘦而蒼白的臉上凝聚著莊嚴安詳的表情。 “他死了!”庫庫甚金撲到他的床前跪下,大叫道:“死——了!” 助理護士慌慌張張進進出出,護士轉來轉去,主治醫生一邊急跑一邊系鈕扣,康斯坦丁?庫庫甚金中尉,這個喜歡滋事的不合群的人,不顧一切地、像孩子似地把臉埋到被子裡,伏在死者的身上痛哭起來,嚎啕得肩膀和全身都在抖動。 當天晚上淒涼的四十二號病房又抬進了另一位新傷員。他是個戰鬥機飛行員,巴威爾?伊万諾維奇?斯特魯契柯夫少校,來自首都防空師。節日這天德國人決定對莫斯科發動大規模的空襲。他們兵分幾隊進發,被我軍截住,經過激烈的空戰,在波德索爾尼奇涅那亞地區被擊潰,僅有一架“容克斯”轟炸機逃出包圍圈。它升到高空,繼續向首都飛來,敵機的飛行員孤注一擲,他們要完成任務,給首都的節日傾灑黯淡的色彩。早在空中一片混戰時,斯特魯契柯夫就盯上它了,現在他緊隨其後追趕著。他駕駛的是一架大功率的蘇聯戰鬥機,那是當時用來重新裝備空軍的一種新機型。他在距離地面六千米的高空,在莫斯科近郊的避暑區上方追上了敵機。他悄悄地機靈地逼近敵機的尾巴,瞄準敵機,扣動了扳機……隨即他愣住了:沒有聽到那熟悉的嗒嗒聲。扳機裝置損壞了。

德國人近在眼前。斯特魯契柯夫緊緊咬住敵機,保持在敵機射擊的死角之內:他一直躲藏在敵人轟炸機的機尾後,避開了敵機後部兩架自衛機關槍的攻擊。在晴朗的五月的晨光照射下,地平線上顯現出一堆堆籠罩在迷霧之中的巨大的灰色的建築物,隱隱約約地勾勒出莫斯科的輪廓。斯特魯契柯夫破釜沉舟了。他解開安全帶,推開艙蓋,渾身肌肉繃得緊緊的,似乎準備撲向德國人。他準確地將座機的速度和轟炸機的速度調到一起,緊跟上了。霎時兩架飛機並排掛在空中,一前一後,好像被一根無形的線系在一塊。斯特魯契何夫透過“容克斯”透明的機艙,清晰地看見敵機砲塔射手的眼睛,那雙眼睛在註視著他的每一個舉動,伺機等待他一不小心飛出射擊死角就開火。他看見德國人激動地扯掉自己的飛行帽,甚至看清了德國人頭髮的顏色:褐色的、長長的,像一根根冰凌搭在額頭上。那對大口徑的機關槍張著黑洞洞的大嘴一刻不停地註視著斯特魯契柯夫這邊,像一個活物,蠕動著等待機會。霎那間斯特魯契柯夫感到自己是個手無寸鐵的人,被盜賊用槍緊逼著。於是他就像一個勇敢的赤手空拳的人那樣做了在這種場合所能做的一切:他向敵人撲過去,不過不是用拳頭——那是地面上的搏擊方式。他用閃爍著光環的螺旋槳對準敵機的尾部,駕機向前撲了過去。

他甚至還沒聽到爆炸聲,瞬間就被可怕的震動拋到空中。他感到他在空中翻著筋斗。碧綠的、閃閃發亮的大地在他的頭頂上晃過,後來又呼嘯著向他迎面衝來。這時他打開了降落傘,吊在傘繩上,接著就失去了知覺。但是在失去知覺之前他還是用眼角看見,尾巴被撞炸了的“容克斯”機身像根點燃的雪茄,似乎在身旁追趕著他,往下墜,像秋風掃落的楓葉一樣旋轉著。經過一陣在傘上的無力的飄蕩之後,斯特魯契柯夫重重地撞在房頂上,後來又毫無知覺地跌落到莫斯科市郊充滿節日氣氛的街道上。那裡的居民在地上看見了他那壯麗的撞擊。他們抬起他,抬進一間附近的房子。附近街道上的人群立即擠得水洩不通,喚來的醫生好不容易才擠上台階。飛行員的膝蓋骨在房頂上給撞傷了。

斯特魯契柯夫少校的英勇事蹟不久便在電台的特別節目《最新新聞》裡播出了。莫斯科蘇維埃主席親自將他送到首都最好的醫院。斯特魯契柯夫被抬進病房時,衛生員隨後捧著一束束的鮮花、一袋袋的水果、一盒盒的糖果走進來:這些都是感激他的莫斯科居民送來的禮品。 這是一個令人愉快、平易近人的人。他幾乎是一進病房就向病人打聽:醫院的伙食如何?制度嚴嗎?護士可愛嗎?給他打繃帶時,他就向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講述了軍事供銷站的一個老掉牙的笑料,並且放肆地嘖嘖讚美她的外貌。護士走後,斯特魯契柯夫還沖她的背影擠擠眼。 “怪討人喜歡的。她厲害嗎?恐怕把你們嚇得喊爹喊媽了吧!沒關係,不要膽小怕事嘛,你們難道沒有學過戰術?沒有攻克不破的女人,就像沒有攻克不破的堡壘一樣。”於是他就轟然哈哈大笑起來。

他在醫院裡的一舉一動像一個老病號,似乎已在此呆了整整一年。不久他就用“你”來改稱病房裡的大夥兒。有時要擤鼻涕,他就毫不客氣地從密列西耶夫的床頭櫃上拿起那塊用降落傘布做成的、精細地繡著“氣象學中士”的字樣的手帕。 “女朋友送的嗎?”他衝阿列克謝擠擠眼,接著把它塞到自己枕頭下,“朋友,你夠用了,要是不夠用,女朋友還會繡的,這對她來講正求之不得呢。” 雖然他那黝黑的面頰泛出紅潤,但是他的年紀已經不輕了。太陽穴上、眼角旁佈滿了深而細碎的皺紋,各方面的跡像都表明他是個老兵,是個習慣於哪裡有背包、哪裡能放肥皂和牙刷,哪裡就是家的老兵。他給病房帶來了許多愉快的喧笑聲,並且做得恰如其分,沒人為此對他生氣,大家都覺得他們間已經相識了好久好久。新來的同伴很合大家的心意,唯有密列西耶夫不喜歡少校嗜好女性的習性。少校對此並不掩飾,並且津津樂道地亂說。

第二天為政委舉行葬禮。 密列西耶夫、庫庫甚金、葛沃茲捷夫坐在朝院子的窗台上,他們看見一組吃力的馬匹將加農砲架拖進院裡。軍樂隊集合完畢,小號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一隊軍人列隊進來。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走進病房,趕下了窗台上的病人。她像往常一樣文文靜靜、精力充沛,然而密列西耶夫發現她的嗓音已經變了,變得發抖、發衝。她是來給新病人量體溫的。就在這時院子裡奏起了葬禮進行曲。護士的臉色霎時變白,體溫計從她的手中滑落,一粒粒亮晶晶的水銀在拼木地板上滾動。克拉夫奇雅雙手蒙住臉,跑了出去。 “她怎麼啦?是她的心上人嗎?”斯特魯契柯夫朝窗子那邊點著頭說,那邊飄來了悲哀的音樂。 沒有人回答他。 大家把身子探過窗台往街道上望去,一口紅色棺木架在砲架上緩慢地從院門口走上街道。政委的遺體仰臥在鮮花草叢中,枕頭上排放著獎章,一枚、兩枚、三枚……總共八枚。幾個將軍低垂著頭走著。瓦西里?瓦西里耶維奇也在其中,他同樣穿著將軍大衣,不過不知何故沒戴軍帽。將軍們後面稍遠一點是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最後是一隊緩慢而整齊地走著的戰士。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沒戴帽子、穿著白大褂,踉踉蹌蹌地走著。人們給她披上一件大衣。她往前走著,大衣從她的肩頭滑下來掉在地上。戰士們走過的時候,隊伍中間自動分開,繞過了大衣。

“哥們,給誰送葬啊?”少校問道。 他想爬到窗口,然而他的腿上了夾板打了石膏,妨礙了他的行動,這樣他無法爬上去。 送葬的隊伍已經遠去了。悲壯的樂曲從遠處隱隱約約沿河飄蕩而來,在房屋的牆壁上迴盪。瘸腿的女看門人從大門口過來,“當”的一聲將金屬大門關上,可是四十二號病房的病人仍然什立在窗旁為政委送葬。 “餵,給誰送葬呀?你們怎麼都像木頭似的?”少校急不可待地問,一邊又繼續努力地往窗台上爬。 最後,康斯坦丁?庫庫甚金用輕輕的、發悶的、顫抖的、哽咽的聲音答道: “安葬的是一個真正的人……是一位布爾什維克。” 密列西耶夫記住了這四個字:真正的人。這是對政委名副其實的稱呼。於是阿列克謝也極其渴望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就像這會兒正在被人們送終的那個人一樣。

12 隨著政委的去世,四十二號病房的一切生活秩序也隨之改變了。 每當大家不約而同地忽然陷入憂思,墮入苦悶之時,竟沒有人打開心扉來驅散病房裡的陰鬱和沈寂。沒有人說說笑話來鼓勵意志消沉的葛沃茲捷夫,沒有人給密列西耶夫以勸告,沒有人機智而又不傷大雅地制止庫庫甚金的叨叨怨言。沒有一個將這些性格調異的人聯合成一塊、團結為一體的主心骨。 如今這的確不那麼需要了。治療在繼續,時間在流逝,大伙的健康都在迅速地恢復。他們一想到馬上要出院了,就很少去考慮自己的病痛。他們夢想著病房外面的世界,想像著自己的連隊是如何歡迎他們的歸隊,又有怎樣的工作等待著他們去做。想到這裡,這些習慣於軍旅生活的人們,個個摩拳擦掌,部想盡快趕上新一輪的進攻。儘管這新一輪的進攻還未見諸報端和廣播,但是從當前的氣氛中可以預感到風暴即將到來,從突然沉寂下來的前線可以猜測到進攻的到來。

對軍人來說,從醫院返回戰爭崗位,這本是家常便飯。然而唯有對於阿列克謝?密列西耶夫卻是個難題,他能夠用技術訓練彌補殘腿的缺陷嗎?能夠重新坐到戰鬥機的機艙裡嗎?他越來越頑強地朝著自己擬定的目標奮進,逐漸增加訓練的時間,將早晚各一次的腿部訓練和一般的體操增加到兩小時。即便如此,他還覺得不夠。於是在午飯後又增加了體操鍛煉。斯特魯契柯夫少校用愉快的、譏笑的眼神斜睨著他,每一次他都宣佈道: “公民們,現在你們將會看到一個大自然之謎。來自西伯利亞森林裡獨一無二的、偉大的巫師阿列克謝?密列西耶夫那麼頑強地做著體操,有一股狂迷勁,就像巫師行巫一樣。”看著他沒完沒了地搖擺,有節奏地扭轉,偏執地做著頸部和手部的訓練,像鐘擺那麼勻速地晃動著,大家都於心不忍。他那能動的同伴這時去了走廊,而困在床榻上的斯特魯契柯夫少校則用被子蒙住腦袋,想一睡了事。病房裡的人自然沒人相信沒腳也能飛行,然而大家都很敬佩這位同伴的頑強毅力,甚至到了五體投地的境地,只不過他們把這種敬佩隱藏在玩笑里而已。

斯特魯契柯夫少校的膝骨損傷比起初想像的要嚴重得多,恢復得很慢,腿一直用夾板夾著。毫無疑問,它是會痊癒的,但是少校一刻不停地用各種腔調咒罵給他添了這麼多麻煩的“該死的膝蓋”。他的這種嘮叨絮語漸漸轉變為狂叫怒罵,因為一點瑣碎的小事他就會發怒,破口大罵病友和護士。在這當兒,若是有人來勸阻幾句,那他差不多會將他狠揍一頓的。大夥達成一種默契,乾脆不去理睬他,讓他去。他發洩一通,等到樂觀的禀性戰勝了暴怒和被戰爭弄得脆弱的神經,才開口說話。 對於自己愈演愈烈的暴躁情緒,斯特魯契柯夫解釋道,那是由於他想在廁所裡抽煙的機會都沒有了,想在走廊上與那個手術室裡的淺紅頭髮的小護士見面的機會也沒有了的緣故。當他被抬去換繃帶時,他似乎已經同那位護士傳情送別。可是密列西耶夫發現,當斯特魯契柯夫從窗口看見莫斯科上空的飛機飛馳而過,或者從收音機和報紙上有關空戰的報導中得知他相識的飛行員的戰功時,他的怒火就猛然爆發。這一切也曾使密列西耶夫墜入暴躁不安的境地,可如今他居然可以不動聲色。和斯特魯契柯夫相比,他心裡不免有些洋洋得意。他想,自己已向“真正的人”的形象邁了一小步。 斯特魯契柯夫依然我行我素:吃得很多,為一件小事而開懷大笑;嗜好談論女性。每當這時他總顯得既愛女性又恨女性,尤其對後方的女性不知何故特別仇視。 密列西耶夫不能忍受斯特魯契柯夫的這些言談。聽著斯特魯契柯夫的言談,他的眼前情不自禁地浮現出他與奧麗雅或者與那位氣象站的可笑的女兵之間的歷歷往事。那位姑娘,據團裡的人說,用槍托把機場勤務營裡的一個拼命追求她的司務長趕出了她的小屋,火得差點用槍斃了他。所以阿列克謝認為,斯特魯契柯夫是在誹謗她們。一次,少校發表了一通老生常談,最後用口頭禪說道:“女人都是這德性。”說他隨便同誰發生情愛不過是“舉手之勞”。密列西耶夫陰沉沉地聽完之後,忍無可忍了。 “隨便哪一個嗎?”他問,牙齒咬得咯咯響,險也氣得發白。 “是的。”少校沒有在意地應道。 這時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進來了。她大吃一驚,因為她看到病人們的臉色非常緊張。 “怎麼啦?”她問,下意識地把一綹頭髮塞到頭巾裡去。 “我們在談論生活。小護土,我們像群老年人,就是聊聊天。”少校滿面紅光,對她一笑。 “同這一個也是嗎?”護士出去後,密列西耶夫惡狠狠地問。 “怎麼,她與別人有什麼不一樣,是嗎!” “不許亂說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葛沃茲捷夫厲聲說,“我們有一位老人稱她是蘇維埃的天使。” “誰敢打賭,怎麼樣?” “打賭?”密列西耶夫大叫一聲,那雙茨岡人的眼裡放出凶狠的光,“賭什麼?” “隨便嘛,賭命也行啊,就像以前的軍官那樣:你贏了呢,你就向我開槍;我贏了呢,我就朝你開槍。”斯特魯契柯夫笑著,竭力想把這些變成笑話來說。 “這樣賭:要是你贏了你就唾我的臉。你可別變了,你是蘇維埃指揮官。”阿列克謝狠狠地瞪了斯特魯契柯夫一眼,“不過,你小心點,可別說我唾了你!” “不賭就不賭唄,算了吧。你發火幹嘛。你瞧你呀!年輕人,不賭我也會證明給你看的,也不值得為她發脾氣呀。” 從這天起,斯特魯契何夫開始從各方面關心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用笑話逼她高興——他可是個說笑逗樂的高手。飛行員們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誰都不情願告訴別人自己的過去。然而斯特魯契柯夫卻違反了這條規矩。他向她說起他生活中生動有趣的種種故事,甚至還唉聲嘆氣,暗示自己家庭的某種不幸,暗示自己痛苦的孤獨。病房的人都知道他還是個單身漢,談不上什麼特別的家庭不幸。 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的確不願將他另眼相待,有時坐在他的床邊。聽他講空中飛行的故事。他彷彿是說得出了神,不知不覺握住了她的手,而她也沒有把一P縮回去。密列西耶夫怒火中燒。整個病房都對斯特魯契柯夫充滿惱怒。而斯特魯契柯夫也不讓步,似乎真的與他們押了賭注。大家鄭重其事地警告斯特魯契柯夫,讓他放棄這個不光彩的遊戲。正當全室決定準備於預這件事的時候,事件卻突然急轉直下了。 一天晚上,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值班。閒來無事,她來到四十二號病房,只想與大家聊聊天。她的傷員們為此特別喜歡她。少校信口編了一則故事,她就在他床邊坐下。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就不得而知了。大家只聽見一聲響動,回頭看見她猛地跳起來。她兩道黑眉緊皺,兩頰漲得通紅,憤怒地望著窘迫不安,甚至驚慌失措的斯特魯契柯夫: “少校同志,如果您不是一個病人,而我又不是個護士,那我真的要搧您一個嘴巴。” “您怎麼啦,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我又不想……再說,您想想吧,這有什麼關係……” “哼,有什麼關係!”她望著他的目光已經不是憤怒,而是鄙視了,“現在就當著這些同志們的面,我請您不要來找我的麻煩,除非您有事,除非需要治療。同志們,晚安。” 於是她就邁著與平日不同的重重的步子走了,似乎她要竭力保持鎮靜。 病房裡靜了一瞬,接著就听見阿列克謝幸災樂禍的笑聲。大家紛紛指責少校。 “怎麼樣,唾誰呢?” 密列西耶夫兩眼發光、彬彬有禮地試探道: “少校同志,請允許我現在就唾,還是……等一等呢?” 斯特魯契柯夫懊喪地坐著,他並不服輸,用不大自信的語調說道: “嗯,進攻被擊退了。沒關係。還可以再來嘛。” 他一聲不吭地躺到深夜,輕聲吹著口哨,有時出聲地自言自語:“嗯……” 這件事情發生不久,康斯坦丁?庫庫甚金就出院了。出院時他毫無感受,道別時宣稱說醫院讓他煩透了。他隨隨便便地與人道別,只是一再叮囑密列西耶夫和護士,若有他母親的來信,務請轉寄到他的團隊,並且要妥善保管,不要丟失。 “給我寫信,告訴我你的情況,他們怎麼歡迎你的。”臨別時密列西耶夫說道。 “憑什麼給你寫信呀?你跟我有什麼相干呀?我才不寫呢,紙部糟踏了,——反正你又不會回信的。” “好吧,隨你便吧。” 最後這句話庫庫甚金恐怕沒有聽到。他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又頭也不回地走出醫院的大門,走過堤岸,在拐角的後面消失了。儘管他十分清楚,這個時候,按照醫院裡形成的規矩,整個病房的人都要站在窗口,為病友送行,但是他一直沒有回頭。 不過,他還是給阿列克謝寫了信,而且是盡快地寫了信。信寫得枯燥無味,一種公事公辦的味道。他僅僅是通報了自己的情況,說團裡的人見到他都很高興。不過他又透露,最近的幾次戰鬥損失慘重,所以這裡對每一位或多或少有些經驗的人都持歡迎態度。他羅列了陣亡和受傷同志的名單,還寫道,大家都還記得他。那個現在是中校軍銜的團長聽說阿列克謝體操鍛煉的事蹟以及重返空軍的志向,就宣布說:“密列西耶夫一定會回來的。既然他決定的事——他就能辦得到。”參謀長卻說道,那是非分之想,不可能的。團長又斷言,對於密列西耶夫這樣的人來說是沒有乾不成的事的,令阿列克謝吃驚的是信中居然寫了幾行關於“氣象學中士”的消息。他說,那個中士總是問這問那,頌得他庫庫甚金只好向她下令向左轉,開步走……信中還說,回到部隊以後已經兩度駕機上天,腿已經完全恢復了;還說最近團裡要裝備一批“La—5”型新式飛機,就要運來了。去領飛的安德烈?捷葛加連科說,德國所有型號的飛機同它相比,那簡直是一堆破銅爛鐵。 13 初夏來臨了。它仍舊是從白楊樹枝上眺望著四十二號病房。樹枝上的葉子變得堅實、發亮,發出陣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好似在竊竊私語,到了傍晚街道揚起的灰塵又將它們遮掩得黯淡無光。樹枝上一條條柔美的花絮早已變成了一串串碧綠閃光的小珠子。現在這些小珠子飽綻開來,裡面吐出輕飄飄的柳絮。在中午最炎熱的時候,莫斯科滿街都飛飄著這毛茸茸的柳絮。它們飛落到病室敞開的窗口,又被和煦的穿堂風吹到門旁和角落之後,就像軟綿綿緋紅色的沙發靠墊一樣躺在那裡。 一個涼爽、金色、燦爛的夏天的早晨,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鄭重其事地將一位上了年紀的人領進病房。那人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穿著一件新的、漿得挺直的白大褂,但這一切都未能掩飾住他是一個老匠人。他帶來一包用內布包著的東西,放在密列西耶夫床前的地板上,然後像個魔法師似地謹慎而矜持地解開小包。皮革在他的手裡嘰嘰響著,病房裡立即散發出沁人心脾的、微帶酸味的鞣酸氣味。 老人的包裹裡原來是一雙嶄新的、黃色的會嘰嘰發響的假腳,做得非常精巧,尺寸大小正合適。恐怕這是匠人引以自豪的東西。假肢被套進嶄新的、黃色的鞋子裡,天衣無縫,使人感到是一雙真實的腳伸進了皮鞋。 “穿上這鞋,可以去結婚。”老皮匠說完,透過眼鏡的上方欣賞著自己的手藝,“瓦西里?瓦西里耶維奇親自吩咐我:茹葉夫,你要做出一雙比真腳還要真的假腳。現在,請拿去吧,茹葉夫做成了。簡直可以給沙皇用呢!” 一看見自己的假肢,密列西耶夫的心悲傷地緊縮起來。不過悲傷也罷、悲涼也罷,可是那種想盡快試試假腳,要走,要獨立行走的渴望立即戰勝了一切。他從被窩裡伸出自己的殘肢,催促起老頭兒給他試樣。然後這個老工匠——按他自己所說——“和平時期”曾經為一位因為墜馬而骨折的“大公”做過假肢的老工匠,不願意匆忙試樣。他對自己的手工藝品感到非常自豪,在交付以前,他想盡可能多地滿足自己的這種心情。 他用衣袖擦了擦假肢,用指甲刮掉皮上的一個小斑點,又呵了呵氣,再用雪白的大褂的下擺擦了擦,最後把假肢放在地板上,不急不忙地捲起包裹,塞到口袋裡。 “餵,老爹,來吧。”密列西耶夫坐在床上,催促道。 這時他以旁觀者的身份看了一眼那赤裸的殘肢,他非常滿意。腿變得結實、有力,沒有了先前那種因不能運動而淤積的脂肪。堅硬的肌肉在淺褐色的皮膚下蠕動,似乎這不是殘肢,而是一雙長期快速行走的功能齊全的腿。 “催什麼,催什麼!欲速則不達,”老頭咕咕噥噥道,一瓦西里?瓦西里耶維奇對我說:茹葉夫,這回你得拿出真功夫來。有位上尉,沒了腳,卻還想飛行,就指望這副假肢呢。我呢,這就做好了。瞧,拿去吧!穿上這副假肢別說走路,就是滑雪橇、同小姐們跳波爾卡也行啊……做得真棒! ” 他將阿列克謝的右腿塞入鬆軟的皮製假肢裡,又用固定在假肢上的皮帶緊緊拴住,然後朝後退了幾步,欣賞了一會,咂咂嘴。 “呱呱叫的鞋子!沒讓你擔驚受怕吧?茹葉夫是莫斯科最好的工匠。茹葉夫有一雙靈巧的手!” 老頭又敏捷地給他穿上了第二隻假肢。剛剛拴上皮帶,密列西耶夫就忽地從床上猛跳到地板上,敲得地板咚咚直響。他痛得大叫一聲,一下子在床邊重重地、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老工匠驚愕得將眼鏡推到額頭上,他沒料到自己的主顧行動如此麻利。密列西耶夫躺在地板上,兩條穿鞋的腿分得很開,既孤獨無助又大為驚訝。他的眼中充滿了迷惑、惱怒和恐懼。難道他會大失所望嗎? 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驚訝得拍了一下手掌,向他跑去。她與老工匠一道將阿列克謝扶到床上。阿列克謝神情沮喪,萎靡不振,臉上流露出悲哀的神色。 “哎、哎、哎,親愛的人兒,可不是這樣吶,絕對不是這樣吶,”工匠嘮嘮叨叨,“嗨!還跳呢,他當是給裝了一雙真腳呢!不必垂頭喪氣的,親愛的朋友,現在你的任務是——一切從頭開始。如今你要忘記你是個鬥士。你這會兒是個小娃娃,要一步步地學習走路,開始要拄著拐杖,然後扶著牆走。不能一口吃個胖子,要慢慢來嘛。可你,想一步登天呢!腳嘛好是好,可不再是自己身上的了,爸爸媽媽給你的那雙腳,誰也不能給你做出來的!” 那失敗的一跳使得腿劇痛片。陣。叮是密列西耶夫們想再試試假肢。他們給他拿來一副輕便的鋁製拐杖。他將拐杖撐在地板上,胳肢窩下墊了軟墊,就輕輕地、小心地從床上滑下來,用肥站起來。果然如此,這下他真的像一個小娃娃,像一個不會行走,又下意識地猜測他能夠行走,但是又害怕脫離救助和支撐他的牆壁的小娃娃。密列西耶夫由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和老工匠在兩旁費力地攙扶著,猶如一個小娃娃由母親或祖母用毛巾牽著,領出去,第一次學習走路。密列西耶夫原地站了一會,因為個能適應,感到假肢和腿部的連接處劇疼無比,他毫無把握地挪動了一根拐杖,接著又挪動了另一根……他將身體的重心壓在拐杖上,開始拖曳著一條腿,接著又是一條腿。假肢的皮革繃得很緊,發出吱吱嘎嘎的清脆聲,地板上落下兩聲重重的踏地聲:嘣、嘣。 “嗨,祝你成功,祝你成功。”老工匠喃喃地說。 密列西耶夫又小心翼翼地邁了幾步。這幾步,這最初的用假肢行走的幾步,竟使他感到如此的艱難。走到門口再返回床邊這幾步,他感到似乎是將一架鋼琴挪到五層樓上。走到床邊,他就一下子撲到床上,渾身上下都被汗濕透了,連翻身的力氣也沒有了。 “餵,假肢怎麼樣?你得感謝上帝吶,世上竟有一個能工巧匠茹葉夫,”工匠以老者的口吻沾沾自喜,他小心謹慎地解開皮帶,鬆開了阿列克謝由於不適應而稍微紅腫的腿,“穿上這副假肢,別說是飛行,就是飛到上帝那裡也成呀。做得真棒!” “謝謝,謝謝啦,老爺子,是一件出色的工藝品。”阿列克謝喃喃道。 工匠蜘躇不前,彷彿欲言又止,抑或相反,自己等待著提問。 “那麼好吧,再見啦。祝你穿得舒適。”他說道,又帶著幾分失意嘆了一口氣,慢慢向門口走去。 “哎,老工匠,”斯特魯契柯夫叫了他一聲,“拿去吧,去喝一頓,為了'沙皇似的'假肢。”他往老人的手裡塞了一把大面值的鈔票。 “是的,謝謝,謝謝,”老頭兒活躍起來,“這種場合怎能不喝一頓呢。”他鄭重地將錢放進裡面的口袋裡。他卷罩衫的動作很特別,似乎是在卷一件工匠服,“謝謝您,我是要喝一頓的,打心裡說,假肢實在太棒了。瓦西里?瓦西里耶維奇對我說:茹葉夫,這是件特殊品,容不得馬虎,你們瞧,茹葉夫自然馬虎不得。有機會的時候,你們對他,對瓦西里?瓦西里耶維奇說一聲,就說你們對這件作品心滿意足。” 老頭一面鞠躬,口裡咕咕嚕嚕,一面退了出去。密列西耶夫躺著,端詳著放在床旁的自己的新腳。他越細看著假肢,就越發地喜歡它精巧的結構、精湛的手藝和輕便的特徵,的確可以滑雪橇,跳波爾卡,的確可以駕機飛到天邊去。 “我要做到!一定要做到!一定能夠做到!”他思忖道。 這一天他給奧麗雅寄了一封寫得詳細而愉快的信。信中他說:他那領取飛機的工作已接近尾聲,他希望首長能正視他的工作,也許秋天,最遲是冬季將他從令人生厭的後方崗位上調換到前方,派到沒有忘記他並且期待他歸來的團隊。這是自他發生慘禍以來的第一封愉快歡娛的信,這是他第一次在信中向未婚妻訴說自己的思想和對她的思念。自然,這種戀情寫得躲躲閃閃:他說倘若戰後他們重逢,倘若她初衷不改,那麼他們就生活在一起。他叵复念了幾遍信,後來又嘆息了一聲,小心翼翼地將最後幾行塗抹掉了。 可是給“氣象學中士”卻寄了一封興高采烈的信,栩栩如生地敘述了這一大,描述了這副連皇帝本人也不曾受用過的假肢,敘述了他密列西耶夫穿上假肢,邁出了最初的幾步,敘述了嘮嘮叨叨的老工匠,講述了他既要滑雪橇、跳波爾卡舞,還要飛到大邊去的希望。 “所以從現在起請您在團裡等著我,別忘記跟指揮官說一聲,讓他在新營地給我留下一席之地。”密列西耶夫邊寫,邊往下面地板上斜睨一眼。假肢倒在那裡,彷彿是個隱藏在床上躺著的人,一雙穿著嶄新的黃皮鞋的腳叉得很開。阿列克謝環顧四周,確信沒人在註意他,就把那涼嗖嗖的,會嘰嘰叫的皮革撫摸了一番。 在另一個地方,在莫斯科醫學院三年級學生中間,也很快地出現了熱烈談論四十二號病房的“皇帝似的假肢”的情景。爭論時這個年級的壓倒多數的女生,都是有關四十二號病房的消息靈通人土。安紐塔為自己的通訊人感到非常自豪。這不,原本並未打算念的那封葛沃茲捷夫中尉的信竟被大段大段地摘錄,高聲朗讀。有時是整段整段地念,除了特別隱秘的地方,順便插一句,隨著相互間通訊越來越頻繁,這種隱秘也就越來越多了。 以安組塔為首的醫科大學三年級的學生都很同情英勇的葛里沙?葛沃茲捷夫;不喜歡吵吵嚷嚷的庫庫甚金;發現蘇聯狙擊手斯捷璠?伊万諾維奇有點像托爾斯泰筆下的普拉東?卡拉達耶夫;敬佩密列西耶夫百折不撓的勇氣;對政委的死充滿敬意,猶如自己的不幸,尤其是經過葛沃茲捷夫的鄭重介紹之後,大家更加敬愛他了。當讀到這個開朗的大塊頭突然謝世時,許多人禁不住熱淚盈眶。 醫院和醫科大學之間的信件往來愈來愈勤。年輕人不能滿足郵局的速度:那些日子郵遞太慢。有一次葛沃茲捷夫在信中談到政委時,有感而發,說道如今的信件到達收件人手裡,就像是從遙遠的星球上發射的光。寫信的人也許都嚥氣了,可是他寫的信還在長途跋涉,向收信人敘述著一位早已死去的人的生活。活躍而又能幹的安組培於是汗始尋找更加理想的聯繫方人,居然找到一位中年護士:她有兩個職位,既在醫科大學的附屬醫院里工作,又在瓦西里?瓦西里耶維奇的醫院里工作。 從那時起,第二天,最多是第三天,醫科大學就能得知四十:號病房裡所發生的一切,並且隨即對此作出反響。圍繞著“沙皇的假肢”在飯廳裡就展開了爭論:密列西耶夫能否重新飛行?爭論是血氣方剛的,熱烈的。爭論中雙方都很同情飛行員的處境。悲觀派在分析了殲擊機複雜繁瑣的操作程序之後,一口咬定:不可能。而樂觀派則認為:對於一個從森林裡爬行了半個月,天曉得爬了多少公里的人,沒有什麼不可能辦到的事。為了爭論,樂觀派還從書本和歷史上援引了證據。 安紐塔沒有參加這類爭論。對她來說知之甚少的飛行員的假肢不是太佔據她的心靈。難得閒暇時她開始考慮自己和葛里沙?葛沃茲捷夫的關係。這種關係,她覺得越來越複雜化了。起初當她知道有這麼一位有著一段悲慘經歷的英雄指揮員,只是出於無私的願望想減輕他的痛苦,於是給他寫了一封信。後來,隨著這種通訊聯繫的加強,一位衛國戰爭的抽象的英雄形象讓位給了一位真正的、活生生的青年,並且讓她越發地對他發生興趣。她發現,每當她沒有收到他的來信,就擔心和思戀他。這種新的感受既讓她興奮又讓她不安。這是什麼?是愛情嗎? ,難道僅僅通通信,不見其人,不聞其聲,就能愛上一個人?坦克手的信裡越來越多的地方不能再念給同學們聽了。直到有一次葛沃茲捷夫本人向她承認,有種感情,按他的表述是一種“未曾相見的愛情”攝住了他,自那以後,安紐塔確信她開始戀愛了,個過個是像中學生那樣戀愛,而是真正地墮入了愛河。她感到,如果如今中斷了她朝思暮想的這些信件,那么生活對於她就失去了意義。 就這樣,他們雖說沒有相互見面,卻戀愛起來。此後葛沃茲捷夫開始經歷了一種古怪的情緒,他的來信寫得不安,猶豫,欲言又止。不久他鼓足勇氣給她寫道,他們沒有相互見面就戀愛,這樣可不好,還說她大概很難想像他的傷疤有多麼醜陋,他完全不像他給她寄的那張舊照片上的模樣了。他不敢欺騙她,請求她在親眼見到與什麼樣的人戀愛之前中斷在信中表白情愫。 姑娘起初大為惱怒,接著又擔心害怕起來。她從口袋裡掏出照片來。照片上是一個清秀的小青年:固執的顴骨、挺直而美麗的鼻子以及小巧的鬍子和秀氣的嘴唇。 “現在呢?你現在會是怎樣呢?我親愛的人兒,痛苦嗎?”她端詳著照片輕輕地說道。作為一名醫學院的學生,她知道燒傷的創傷癒合後,會遺留下深深的,無法痊癒的疤痕。驀地她的腦海中晃現出一具她在解剖陳列館裡看到的患狼瘡後的人的標本:臉上好似耕犁出的壟溝和凸畦;嘴唇參差不平,像是被侵蝕了似的;眉毛一撮一撮的,眼瞼通紅通紅的,沒有睫毛。如果是這樣怎麼辦呢?姑娘害怕起來,臉色部嚇得發白。然而她又立即責罵自己……要是那樣,又有什麼關係!他是在熱騰騰的坦克里同敵人作戰負的傷,他捍衛了她的自由,她上學的權力,她的榮譽和生命。他是個英雄,戰爭中多少次冒著生命危險,如今又要重返前線,重新投入戰鬥,再次冒著生命危險。而她呢?她為戰爭做過什麼?挖過戰壕,在房頂上值過班,在後方醫院工作,難道這能與他的所作所為相提並論嗎? “就這些顧慮而言,我自己就不配他!”她責罵自己,下意識地驅散了那幅佈滿疤痕的醜臉的可怕幻影。 她給他寫了一封他們通信以來最溫柔甜蜜,也是最長的信。關於她的那些矛盾牛爭,葛沃茲捷夫自然一無所知。他收到的是一封對自己的擔心作熱情回覆的信。他久久地、反复地閱讀著,甚至告訴了斯特魯契柯夫。斯特魯契柯夫關心地聽罷此事,答道: “別膽小怕事,坦克手,'喝水喝不到臉面,過日子不管俊醜',老弟,這叮是古訓呢!是這樣的,如今呀,老弟,男人們可金貴了。” 這番坦誠之言顯然未能安慰葛沃茲捷夫。出院的期限臨近了,他照鏡子的次數也越來越多,一會兒從遠處用所謂粗略的浮光掠影似的目光端詳自己,一會兒又將自己殘缺畸形的臉貼近鏡於,一連好幾小時地撫摸著凹凸的疤痕。 根據他的請求,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替他買了撲粉和麵霜。可是他立即就確信不疑,他的殘缺是任何化妝品也掩飾不住的。然而一到夜裡,當大家都睡著的時候,他就悄悄走進廁所裡,在那里長久地按摩紅色的疤痕,撲上麵粉,再重新按摩,然後滿懷希望地照鏡子。遠處看,無論哪一部位都精神十足:寬寬的肩膀,窄窄的臀部,筆直而肌肉發達的雙腿。可是往近一看,面頰上和下巴上的紅色疤痕以及緊繃的皮膚一下子讓他墮入絕望之中。他恐懼地想到:她將如何看他?會忽地驚嚇起來,會忽地打量他一眼,轉身就走,聳聳肩。或許還有比這更糟的情景:她會出於禮貌與他談上一兩個鐘頭,然後說上一套冠冕堂皇的冷冰冰的話——就再見啦。葛沃茲捷夫激動起來,惱怒得臉色蒼白,似乎這一切已經發生了。 那時他又從長衫兜里掏出一張照片,審視著這個胖姑娘:高高的額頭,一頭柔軟而並不濃密的蓬鬆的秀發往後梳理著,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翹——是地地道道的俄羅斯人的,嘴唇溫柔,稚氣未脫。嘴上面有一顆幾乎不為人覺察的黑色胎痣。這個誠實而可愛的姑娘用那雙微凸的灰色的或許是藍色的眼睛坦然而真誠地望著他。 “你究竟會怎樣呢?餵,說呀:你不會擔驚受怕吧,不會逃走吧?你能有巨大的胸懷無視我的醜陋?”他審視著她,好像在詢問她。 就在這時,走廊里傳來了拐杖的咚咚聲和假肢的吱吱聲,上尉密列西耶夫經過他的身旁來回有節奏的、不知疲倦地走動著,一趟、兩趟、十趟、十五趟、二十趟。每當早晨和晚上他都按照自己擬定的計劃散步,逼迫自己完成作業並且逐日增長路程。 “棒小子!”葛沃茲捷夫琢磨道,“真有毅力,真有股蠻勁!一個人居然有這般意志力!一個星期他就學會了用拐杖又快又靈活地行走,這在別人可得學上好幾個月呢。昨天他就拒不上擔架,自己沿著樓梯走向治療室,終於走到目的地,回來時又登樓梯,累得一臉淚水,可是他還是往上登。衛生員想助他一臂之力,竟被他罵了一通。當他獨立地攀登到上面的樓梯口時,他是多麼地容光煥發呀!似乎他登上了艾爾布魯斯山峰①。” ①高加索最高山峰,海拔五千六百三十米。 葛沃茲捷夫離開鏡子,注視著密列西耶夫用拐杖和腿快速行走的背影,瞧呀,走得真快!他的臉色多麼好看,多麼漂亮呀!眉宇間的一塊小疤痕,絲毫沒有破壞美,反而倒增添了某種含義。他葛沃茲捷夫現在要是有這副臉多好啊!腿算什麼呢,腿又看不見,。至於走路和飛行,他當然能學會。可是臉呢,這副明明白白、像夜間有醉鬼在它上面敲過豌豆似的臉,以後往哪兒擱呢? ……阿列克謝?密列西耶夫沿著走廊走完晚間規定的運動量的第二十三趟時,渾身精疲力竭,像散了架似的。他感到大腿那麼腫脹、發熱,被拐杖抵得發麻的肩膀又是那麼地酸痛。走過葛沃茲捷夫身旁時,他斜睨了立於牆鏡前的坦克手一眼,想道:怪物,他何必折騰自己那可冷的臉呢!現在他自然當不成電影明星了,可是當坦克手是綽綽有餘的。最大的不幸是這張臉,不過他還有腦袋,有手、有腿呀。是的,是的,有一雙腿,一雙真正的腿,而不是這雙又痛又熱的半截子殘肢。這假肢似乎個是皮革做成的,而是由熱滾滾的鐵水製作的。 咚、咚,吱、吱,咚、咚,吱、吱。 上尉密列西耶夫咬住雙唇,忍住劇痛刺激出的淚水,艱難地完成了沿著走廊的第二十幾趟路程,結束了一天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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