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真正的人

第4章 第一部16-19

真正的人 鲍里斯·波列伏依 21090 2018-03-21
16 阿列克謝在米哈依拉老大爺家做客的第三天早上,老頭子毅然決然地對他說: “阿遼哈,很糟糕,你臟得要生蝨子了,臟得簡直像個屎克郎。而且你搔癢什麼的,又都很吃力。因此,我想法給你洗個澡。怎麼樣?……我要給你擦洗擦洗,我要把你的骨頭好好地用熱氣蒸一蒸。你吃了那麼多苦,洗個澡什麼的很有益。怎麼樣?難道不是這樣嗎?” 於是,他就著手來築浴池。他把屋角里的爐灶燒得很旺,燒得石塊都發出聲音裂開來。外面的什麼地方也生著一堆柴火,有人告訴阿列克謝說,火裡的一塊大圓石頭也被燒得通紅。瓦利亞提了一些水倒在一隻舊木桶裡。地上鋪了金黃色的麥秸。後來,米哈依拉大爺脫了衣服,只穿一條襯褲,迅速地往一隻木盆裡放了一點肥皂液,又從墊席上抽出散發著夏天氣息的韌皮。窯洞裡面逐漸變熱起來,有大滴的冷水滴開始從天花板上往下掉。這時,老頭子就跳到外面去,把那塊燒得通紅的大圓石放在一張鐵板上拖了進來,並把它往水桶裡一放,一大團蒸氣就衝上天花板,變成了一圈圈白色的捲毛,在天花板上散開來。什麼都看不見了,阿列克謝只感到老人一雙靈活的手在給他脫衣服。

瓦利亞在幫著公公,她熱得脫下了棉襖、摘下了頭巾。沉甸甸的髮辮以前裹在滿是洞孔的頭巾下,甚至使人很難想到它們的存在,現在它們全都鬆開了,落在肩上。於是,她忽然從一個信神的老太太變成了一位青春姑娘,輕盈、削瘦,生著一雙大眼睛。這種變化來得很突然,阿列克謝當初根本沒注意到她,現在則為自己赤身裸體而害臊起來。 “忍耐一下吧,阿遼哈!餵,朋友,忍耐一下吧,這種事情是沒辦法的!聽說,在芬蘭所有的男男女女都在一個澡堂裡洗澡,有人這麼說。怎麼,不是真事嗎?可能是撒謊。瓦爾卡①現在就好像是一個護士,在服侍一個受傷的戰士,對了,所以不應該對她害臊……扶住他,我來給他脫襯衣。咦,襯衣爛得一條一絲的!” ①瓦爾瓦拉的又一愛稱。

突然,阿列克謝在這位少婦的黑色大眼睛裡看到了恐怖的表情。透過晃動著的蒸氣的霧幔,他第一次在災難之後看見了自己的身子:在金黃色的麥秸上,躺著一具裹著黝黑皮膚的人的骨架,兩隻膝蓋像兩個球似地高高突出,骨盆的棱角畢露,肚子完全癟下去了,肋骨隆出了半圓形。 老頭子在盛有鹼水的木盆邊忙碌著。他把纖維團放在灰色的液體里浸透,正要把它拿起來往阿列克謝身上擦時,他透過熱氣騰騰的水汽看清了他的身軀。頓時,他那拿著纖維團的手在空中僵住不動了。 “哎,你真糟糕!……阿遼哈老弟,你的情況很嚴重!怎麼樣?我說,很嚴重!老弟,你是爬著躲過了德國人,可是要躲過她那把鐮刀①……” ①指灶神,俄國民俗中的死神是一個拿鐮刀的女人。

他接著忽然責罵起瓦利亞,她在後面扶著阿列克謝,“你這不要臉的女人,為什麼盯著人家的光身子看?幹嗎咬嘴唇?哎,你們這些娘兒們,全是不值錢的貨!而你,阿列克謝,不要去想,不要去胡思亂想。老弟,無論如何,我們決不會把你交給她那把鐮刀的。我們一定要把你照看好,把你治好……一定的!……願你康復!” 他用鹼水擦洗阿列克謝,完全像對待娃娃似地迅速、小心。他把阿列克謝翻來覆去,用熱水淋,用手搓揉,而且搓揉得那麼起勁,以致他那雙手在骨節上滑過就咯吱咯吱地響了起來。 瓦利亞一聲不響地幫著他。 但是,老頭子罵她真是冤枉。阿列克謝這個可怕的、骨瘦如柴的身軀,軟弱無力地一直在從她手裡往下墜。她並沒有去看他,而是極力地朝旁邊看。但是,當她透過蒸汽水霧,其目光在無意之中看到了阿列克謝的手或腳時,她的眼睛裡就燃起了恐怖的火花。她開始覺得,他似乎不是她不認識的人,不是那個不知怎麼突然來到他們家的飛行員,而是她的米沙;他不是個不速之客,而是她的丈夫——他只跟著自己一起過了一個春天。他是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有著一雙有力的大手,他沒有眉毛,白淨的臉上長著顯眼的大點雀斑。現在這個被德國人弄成這樣的人就是他——米沙,她手裡扶的正是米沙軟弱無力的身子,他常常彷彿死了似的。因此,她覺得害怕起來,她的頭開始眩暈。只有咬著嘴唇,她才能支撐著不暈倒……

……米哈依拉老大爺的長襯衣,雖然打滿了補丁,卻乾淨、柔軟,後來阿列克謝就穿著這件衣服躺在橫條布做的薄墊褥上,渾身感到新鮮、精力充沛。洗完澡以後,蒸汽就從天花板上開的天窗出去了。這天花板位於爐灶頂上面。在這個時候,瓦利亞讓他飽喝了略帶煙味的茶水,這是用覆盆子煎的。孩子們當初給他帶來的那兩小塊砂糖,瓦利亞替他把它們放在一小塊白色的白樺樹皮上碾成粉末。他就把糖放在茶水里喝了。隨後,他就睡著了——第一次睡得那麼沉,沒有做夢。 一陣大聲的談話把他吵醒了。窯洞裡幾乎全黑下來了,松明微微燃燒著。在這片煙霧瀰漫的黑暗中,米哈依拉老大爺用那刺耳的男中音顫巍巍地說道: “真是婦道人家的腦筋!你的頭腦到哪兒去了!人家有十一天嘴裡沒進過一粒米,而你現在煮……正是你的這些煮雞蛋會送掉他的性命的!……”突然,老大爺的聲音變成了懇求:“瓦西里莎,現在不要給他吃雞蛋。你知道要吃什麼,他要是能喝一點熬雞湯就好了!哦!他需要的正是這個。假如他現在喝了雞湯,身體馬上就會好起來。要是把你的'女游擊隊員',啊……”

一個老太婆尖銳、刺耳的聲音,驚駭地打斷了他,說: “我不給!不給,我就是不給,你這個老鬼不必求我!哼!不許再提這個!要我把我的'女游擊隊員'……要喝一點湯……喝一點湯!現在大家送來了那麼多東西,簡直可辦婚宴了!你還來瞎出主意!” “瓦西里莎,你的這些婦道之見真丟人!”老頭子的男中音開始顫巍巍地喊道:“你自己家就有兩個人在前線,你居然還會有這種糊塗想法!可以說,這個人是為了我們,他才把全身弄成了殘廢,流夠了血……” “我不需要他的血,我家的人在為我流血。因此,不必求我,說過了不給,就是不給!” 一個黑乎乎的老婦人的側影溜向門口,接著,一道明媚的春光闖進了這扇敞開的門,照得阿列克謝睜不開眼睛,使他不由自主地瞇著眼睛哼了起來。老頭子趕快跑到他跟前說:

“哎喲,阿遼哈,你沒有睡嗎?怎麼樣?哎呀,你聽見了我們的談話了嗎?聽到了?阿遼哈,不過你不要批評她,朋友,不要因為她講了幾句什麼話就責怪她。話只是一種表面的東西,其實她的心地卻是很好的。你以為她捨不得把雞給你吃嗎?一點也不是,阿遼哈!她全家——她過去有個大家庭,十口人——全被德國人害了。她的大兒子是個上校,敵人查出了這點——這是一個上校的家屬,於是就把他們全家,除瓦西里莎之外,一齊活埋了,而且全部家當也都被毀了。唉,她這麼大年紀倒落了個舉目無親的結局,這真是太不幸了!她現在的全部家產,好像只有一隻母雞了。阿遼沙①,這隻母雞很調皮!還是第一個禮拜,德國人就把所有的雞鴨都捕捉走了。因為對於德國人來說,家禽是頭等的美味。他們老是喊叫'母雞,母雞,母雞!'可是,這一隻母雞的性命卻保全了下來。唉,它簡直是演員,而不是雞!德國人一出現在院子裡,它就躲到閣樓上,蹲在那兒,彷彿不存在似的。而自己人走進來時,它卻沒什麼變化,照舊在院子裡來回走著。鬼知道,它是怎麼認得出來的。因此,我們全村就只留下它這麼一隻雞。由於它機靈,我們就給它起了個外號,叫'女游擊隊員'。”

①阿列克謝的愛稱。 密列西耶夫睜著眼睛在打瞌睡,這種習慣是他在森林裡養成的。米哈依拉老大爺看他不做聲,心里大概有些不安起來。他在窯洞裡忙碌了一陣,在桌子旁邊做了一會兒什麼,最後又回到這個話題上: “阿遼哈,你別責備這個女人!親愛的朋友,你要理解這一點:她以前像大森林裡的一棵老白樺樹,風怎麼也吹不到她身上,而現在她露在外面,就像伐木場上的一個腐朽樹樁。這樣,她唯一的安慰就是這隻母雞了。你沉默什麼呢?睡著了嗎?……好,睡吧,睡吧。” 阿列克謝似睡非睡。那件短皮襖向他散發出穀物的酸味、農家老宅的氣味。他就用它蓋著,聽著催眠曲般的嘟嘟的蟋蟀叫聲。他躺著,甚至連手指也不想動一下。他的身子像沒有骨頭似的,彷彿塞滿了暖和的棉絮,血就在棉絮裡一下一下地搏動著。損傷了的腳在紅腫、發燒,裡面骨頭什麼的被破壞了,痛得厲害。他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既不能翻身,又不能動彈一下。

在昏昏欲睡中,阿列克謝一鱗半爪地感受著窯洞裡的生活,好像這不是真的生活,而是一幅連著一幅的互不關聯的奇特畫面,在他眼前的屏幕上閃過。 春天來了,逃亡的農民過著最艱難的日子。他們把先前埋藏起來的糧食在夜裡又偷偷地從老家廢墟的洞穴裡挖了出來,帶到森林裡來。不過,現在他們連這些糧食也都吃光了。大地化凍了,匆匆忙忙挖成的洞穴都“淚流滿面”,坍塌了。奧列寧森林在村子西邊,在這一帶打游擊的男人們以前還常回來看看這個地下小村莊,雖然只是個別人,而且總是晚上回來,但是現在卻像被前線切斷了似的,他們沓無音信。婦女們本來就困苦不堪,現在新的擔子又落到她們的肩上:春天來了,雪在融化,應該想到播種、種菜了。 婦女們心事重重,滿腹怨氣,在米哈依拉老大爺的窯洞裡,她們會因為某件事突然發怒起來,激烈地爭吵著,列舉出舊的和新的、真的和瞎編的委屈,互相指責。窯洞裡常常吵得一塌糊塗。但是,這些婆娘們七嘴八舌的兇猛爭吵,只要有足智多謀的大爺拋下一個有心計的小主意——該不該派幾個人去老家看看,或許土地化凍了,或是風不大,是不是可以把種於拿出來曬曬,它們因悶在潮濕、不透氣的地窖里而粘在一起了——這些爭吵就會立即停止。

有一次老大爺從外面回來,那是白天,他樣子有些得意,但又有些心神不定。他帶回一棵綠色的小草,很小心地把它放在粗糙的手心裡,給阿列克謝看: “看見了嗎?是我從田裡弄來的。地裡已化凍了,上帝保佑,秋播作物的幼苗看來沒問題了。積雪很多,我看過了。如果我們的春播作物沒有收成,那麼秋播作物總會給我們一片麵包吃吃。我去對娘兒們嚷嚷,讓她們高興高興,她們真是太可憐了!” 從田裡帶來的那棵小綠草,給婦女們帶來了新希望。她們特別像是春天裡的一群烏鴉,在窯洞旁邊哇呀哇呀地叫嚷起來。晚上,米哈依拉大爺搓了搓手,說道: “咦,我的那些長頭髮部長們的決議真不錯。怎麼樣,阿遼哈?這兒的低窪地裡有一片寬谷,耕種起來很吃力,有一個生產小組就用牛犁這塊地。可我們總共只剩下六頭小母牛,哪能耕種那麼多地!第二個生產小組種的地比較高些、乾燥些,這裡用鏟子和鶴嘴鋤就可以了。要知道,我們挖菜園就是這樣做的,會成功的。至於第三小組嗎,她們的土地是在高高的斜坡上,那兒是沙地,也就是說,我們要準備一小塊地種植馬鈴薯,而這是最容易的:我們可以讓孩子們拿著鏟子在那兒挖地,那些身體不好的娘兒們也去那兒。而在那邊,看得出來,政府方面會幫助我們的。哦,要是沒有,那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們自己會有辦法的,我們不會留下一小塊土地讓它荒掉。謝謝,這裡的德國人被趕走了,現在可以過日子了。我們的人民很有承受力,能承受住任何困難。”

老大爺好長時間不能入眠,在草褥上輾轉反側、嘆著氣、播著頭,不住地哼著:“我的上帝,唉!”好幾次從簡陋的床板上爬下來,走到水桶跟前,把木勺弄得很響,聽得見他咕嘟咕嘟地貪婪地大口喝著水,像一匹奔馳得筋疲力盡的馬似的。最後,他忍不住了,用火石點著松明,捅了捅昏昏沉沉地睜眼躺著的阿列克謝。 “你睡了嗎,阿遼哈?我一直都在想這個。怎麼樣?你知道,我一直都在琢磨這個。不錯,我們老村子的一個廣場上有一棵小橡樹,大約是三十年前,正趕上尼古拉戰爭的時候,它被雷劈了,樹梢被削掉了。可是,這棵小橡樹很結實,對了,它的樹根有很強的生命力,樹汁很多。它往上長不出來了,就在旁邊長出幼芽。你瞧瞧,現在它又長成了枝葉繁茂的華蓋……我們的帕拉夫尼也是這樣的……只要陽光能照射到我們,地裡能產糧,有我們自己的政權存在,我們呀,阿遼哈老弟,五年左右我們就可以恢復原貌,就能重新建設起來!我們有很強的生命力。啊—啊—啊,祝你健康!還有,祈求戰爭早點結束!祝愿打敗他們,然後我們大家共同為事業奮鬥!哎,你認為怎麼樣?” 這一夜,阿列克謝開始感到不舒服。 老大爺給他洗的澡,使他的肌體興奮了起來,脫離了麻木的、逐漸在惡化的狀態。他立刻感到前所未有的虛弱無力和極度的疲憊,雙腳疼痛起來。他在迷迷糊糊中講著胡話,在墊褥上翻來覆去,呻吟著,牙齒咬得咯咯響,一會兒喊人,一會兒罵人,一會兒又要著什麼。 瓦爾瓦拉抱著腿,把下巴放在膝蓋里,圓圓的大眼睛悲哀地看著他,眼裡滿是憂鬱,整夜守在他身邊。她把一塊布用冷水浸濕,一會兒給他放在頭上,一會兒放在他胸部,給他蓋好他不斷扔開的那件皮襖,同時想念著自己的丈夫——他在千里之外,不知道被戰爭烽火引向了哪裡。 天剛亮,老頭子就起來了。他看阿列克謝已安靜下來了,並且昏睡著,就跟瓦利亞悄悄地說了幾句話,然後便準備上路。他把一雙大套鞋套在氈靴上,那雙套鞋是用汽車胎做的。他又用韌皮帶子緊緊地束了上衣,拿起被雙手磨得發亮的刺柏手杖,這手杖在老頭子出遠門時一直陪伴著他。 他跟阿列克謝一句話也沒講,就走了。 17 密列西耶夫就在這種狀態中躺著,甚至主人不見了他也沒有發覺。整個第二天他是在昏迷中度過的,到第三天他才清醒。當時,太陽已升得很高,一束密集的明亮陽光從天花板上的天窗裡射進來,透過爐灶上的藍灰色的層層煙霧,徑直照到阿列克謝的雙腳上。可是,這陽光非但沒有驅散黑暗,反而使窯洞更昏暗了。 窯洞裡空空的。瓦利亞低低的、略帶沙啞的聲音,透過門從上面傳下來。她大概是在忙著什麼事,同時唱著一支古老的歌曲,它在這帶林區裡很流行。這支歌唱的是一棵孤零零的山梨樹,它很憂鬱,幻想著怎樣才能移到橡樹跟前。後者也是孤零零的,離它不很遠。 阿列克謝以前多次有幸聽到這首歌曲。那些從郊外來平整打掃飛機場的女孩子,成群結隊快樂活潑地唱的就是這首歌。他喜歡那憂傷、緩慢的旋律。不過,以前他不曾思考過這歌詞的意義,因此,在忙碌的戰鬥生活中,它們在耳邊滑了過去。而現在當它出自這位大眼睛少婦的嘴裡時,這些歌詞卻充滿瞭如此的情感,飽含著真正的女性憂傷,是那樣強烈,這已超出了歌詞本身。這樣,阿列克謝馬上就深刻領會了旋律的全部深刻含義,也明白了瓦利亞——山梨樹是怎麼思念自己的橡樹的: “……不過山梨樹卻不能 移植到橡樹跟前, 看來,小孤兒, 要永遠孤獨地搖晃著……” 她唱了一遍,在她的歌聲裡可以感覺到真正傷心的淚珠。而等到這歌聲停下來時,阿列克謝則想像出一幅情景:她此刻一定會是坐在某個地方,在樹底下,沐浴著春天的陽光,憂鬱的大圓眼裡滿含著淚水。他感到自己喉嚨裡堵得厲害,他想看看那些舊的來信,雖然已能把它們背下來。他想看看那位姑娘的照片——她長得苗條,坐在草地上。這些東西都在他軍便服口袋裡。他動了一下,想把手伸進軍便服口袋裡,但是手無力地落在墊褥上。一切又都在昏暗中浮動起來,那昏暗略帶灰色,泛出明亮、親切的圓圈。後來,在這片昏暗裡、在沙沙地輕聲響著的某些尖細的聲音裡,他聽出來兩個女人的聲音:一個是瓦利亞的聲音,另一個是聽起來也很耳熟的老太婆的聲音。她們在悄悄地說: “他不吃嗎?” “哪兒能吃呀!……昨天嚼了一點點餅,真是一丁點,但又都吐了。這哪裡能算是吃東西?牛奶倒是可以喝一點,我們就給他喝了。” “瞧,我現在就把雞湯帶來了……大概他心裡想喝的是湯。” “瓦西里莎大嬸!”瓦利亞驚叫起來,“難道……” “當然了,雞湯,大驚小怪什麼呢!正常事。搖搖他,把他叫醒,他或許會吃的。” 阿列克謝迷迷糊糊地聽見這個談話,他還沒有來得及睜開眼睛,瓦利亞就使勁搖他,既毫不客氣又很高興: “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醒醒!……瓦西里莎奶奶送來了雞湯了!我說,你醒醒!” 插在門口牆上的松明在照常地燃燒著,劈啪地響著,在它那搖曳不定的冒著煙的微光裡,阿列克謝看見一個矮小駝背的老太婆。她的鼻子有點長,佈滿皺紋的臉像在生氣。桌上放有一個大包袱,她就在那兒忙碌,先打開麻袋布,再打開舊的女短襖,然後再打開一層紙,露出了一隻鐵鍋,從鐵鍋裡冒出的那鮮美、濃郁的雞湯味佈滿了整個窯洞,以致阿列克謝感到空空的胃竟然起了痙攣。 瓦西里莎老奶奶滿是皺紋的臉上還存有嚴肅、生氣的表情。 “是我拿來的,不要嫌不好,吃下去可以補身子。上帝保佑,吃了大概會有用的……” 阿列克謝不由得想起了老奶奶的悲慘家事,想起了有“女游擊隊員”這個滑稽綽號的母雞的故事。於是這一切——老奶奶、瓦利亞和桌上冒著好香的熱氣的小鍋——在淚水中變得模糊起來,透過淚水他發現:老奶奶的那雙嚴肅的眼睛滿含著無限的憐憫,關切地望著他。 老太婆朝門口走出時,阿列克謝只能說出一句話:“謝謝,老奶奶!” “用不著謝,有什麼好感謝的?我家也有人在打仗,或許也有人給他喝湯。吃吧,多吃點,身體會好起來的。祝你早日康復!”阿列克謝是從門口聽到這番話的。 “老奶奶,老奶奶!”阿列克謝要盡力向她衝過去,但瓦利亞的雙手拽住了他,並使他在墊褥上躺下。 “你躺著吧,躺著吧!最好是喝一點這湯。”她用德國士兵飯盒上的一個鋁製蓋子當盤於,把湯盛在裡面端給他。這盤子裡冒出了油乎乎的鮮美香味。她是扭過臉去把它端來的,大概是為了掩飾她那情不自禁流下的眼淚,說道:“喝這湯吧,喝吧!” “那米哈依拉爺爺呢?” “他出去了……有事出去了,去找區委會,不會很快就回來。你就喝吧,喝這個湯吧!” 阿列克謝看見他面前有一把由於日久而發黑的木湯勺,勺邊上有缺口,裡面盛滿了琥珀色的雞湯。 最初的幾勺湯喚醒了他強烈的食慾,喝了一點以後胃就疼了起來、痙攣起來。他只喝了十勺湯、吃了幾條鬆軟的雞肉絲。雖然胃執拗地還要再吃,但是阿列克謝卻果斷地把食物推開了,因為他知道,在他這種情況下,吃多了可能反而有害。 老奶奶的湯具有神奇的功能。喝過以後,阿列克謝就睡著了,但並不是進入昏迷狀態,而是真正地睡著了——睡得很沉,對於恢復健康很有益。他醒來以後又吃了一點,接著又睡著了,無論是什麼事——爐灶裡的煙、婦女們的談話、瓦利亞手的觸摸,她擔心他是不是死了,就不時地彎下腰來聽聽他的心臟是否在跳動——都不能使他醒過來。 他活著,呼吸均勻、深沉。他睡了那個白天所剩下的時間之後又睡了一夜,並且一直那樣酣睡著,彷彿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力量能夠打破他的好夢。 一清早就有一種單調的咕咕聲在遙遠的什麼地方響著。這聲音雖然同森林裡充滿了的其他聲響幾乎完全沒有區別,但是卻使阿列克謝精神振奮起來,渾身緊張。他從枕頭上抬起了頭。 他的心頭升騰起一樣奇異的、抑制不住的喜悅。他沉浸在這種情感之中,眼睛閃閃發光。爐灶裡的磚頭冷卻下來了,發出碎裂聲;蟋蟀鳴叫了一夜之後疲倦了,偶爾無精打采地嗽鳴幾聲;可以聽到窯洞上面古鬆發出的柔和而有節奏的響聲,甚至還可以聽到春天沉甸甸的水滴打在門口的聲音。不過,透過這些聲音,可聽到一種均勻的轟隆聲。阿列克謝猜出,這是“小耳朵”——Y—2式飛機——的馬達發出的聲音。這個聲音,時而逼近、加劇,時而響得低沉一些,但是沒有離去。阿列克謝的呼吸屏住了。很顯然,飛機就在附近,就在森林上空盤旋著,或者是在觀察什麼,或者是在尋找地方降落。 阿列克謝盡力用肘部撐著抬起身子,呼喊:“瓦利亞,瓦利亞!” 瓦利亞此刻不在。外來傳來女人們興奮的說話聲、匆忙奔跑的腳步聲,那邊出了什麼事。就在這節骨眼上,窯洞門微微開了一點,門縫裡伸進了費季卡那長有雀斑的臉。 “瓦利亞舅媽,瓦利亞舅媽!”小男孩喊了一陣,然後又興奮地補充說道:“它在飛……在繞圈子……在我們頭上面飛來飛去……”阿列克謝沒來得及問是怎麼回事,他就不見了。 他費了很大勁坐了起來,感到心臟在跳動,太陽穴和病腳裡的血在興奮地湧動。他計算著飛機盤旋的留數,數了一圈又一圈,數到第三圈時,由於激動而暈倒在墊褥上,重新迅速地投入了具有奇效的、有益於健康的夢境,這夢是萬能的、有益於健康的。 一個年輕、洪亮和低沉的男低音把他弄醒了。對這個聲音,即使是在嘈雜的人群聲裡,他也能分辨得出來。在殲擊機團裡,只有飛行大隊長安德烈?捷葛加連科的聲音是這樣的。 阿列克謝睜開眼,但他覺得好像還是在睡覺,似乎是在夢裡看見朋友的臉。這張臉長得寬闊、顴骨突出,粗獷得像是木匠做的粗坯,還沒有用砂紙或碎玻璃磨擦過似的。它善良、有棱角,額上有一條紫紅色的疤痕,明亮的眼睛鑲有一圈淺得幾乎沒有顏色——照安德烈的對手的說法——的豬的睫毛,一雙淡藍色的眼睛困惑地瞧著一片朦朧的煙霧。 “餵,老大爺,請把你的戰利品拿出來瞧瞧。”捷葛加連科低沉地說。 幻景沒有消失。這是捷葛加連科,但這好像是完全不可相信的。朋友怎麼能找到這片密林、這個地下村莊,在這兒找到他本人呢。他站立著,身體高大、肩膀寬闊,像通常一樣衣領敞開著。他雙手拿著飛行帽,還有大小不等的包裹,飛行帽裡裝有無線電話。松明架子上的松明從背後照著他。他的頭上,剪得很短的金發像一輪光圈發著光。 從捷葛加連科背後露出的米哈依拉大爺的臉,是蒼白的、疲憊不堪的,而雙眼則興奮地圓睜著。他旁邊站著護士蓮諾奇卡,她翹鼻子、淘氣,懷著小動物的好奇瞧著黑暗。這姑娘腋下夾著厚厚的防雨布包,上面飾有紅十字。她胸前捧有一束奇異的花。 大家都默默地站著。安德烈?捷葛加連科躊躇地四下張望著,大概是因為黑暗而看不見,他的目光有一兩次冷淡地滑過阿列克謝的臉。對於朋友的意外出現,阿列克謝是怎麼也不習慣的。他一直擔心著,這一切是不是神誌不清的幻覺? “這就是他,上帝,他正躺著呢!”瓦利亞一邊拉開密列西耶夫身上的皮襖,一邊低聲說道。 捷葛加連科再次用困惑的目光掃過阿列克謝的臉。 密列西耶夫一邊使勁用肘部撐著抬起身子來,一邊喊道:“安德烈!” “安德烈,認不出我來了嗎?”密列西耶夫低聲說道,同時感到渾身都顫抖起來。 飛行員又注視了一下這具活骷髏——皮膚蒙上了黑色,像燒焦似的,竭力想認出朋友那張愉快的臉。但是,只有在那大眼睛裡(幾乎是滾圓的),他才看到密列西耶夫那熟悉的神情。它是執著的、坦城的。他把雙手往前一伸,飛行帽掉在窯洞的地上,大小包裹紛紛撒落下來,蘋果、桔子與餅於都四下滾開來。 “遼什卡①,是你嗎?”飛行員含淚叫道,他那無色的長睫毛濕得粘住了,“遼什卡,遼什卡!”飛行員把這個體重輕得像孩子似的病人從床上抱起來了,像摟孩子似地摟住他,不斷地重複說:“遼什卡,朋友,遼什卡!” ①阿列克謝的又一愛稱。 飛行員把他放開了一會兒,從遠處貪婪地朝他看了看,彷彿是在確認這究竟是不是他的朋友,然後又緊緊地摟住他: “可不,正是你!遼什卡!好小子!” 飛行員的雙手猶如熊爪那樣緊緊抱住這半死半活的身體。瓦利亞和護士蓮娜拼命地要從熊爪下救出他。 “看在上帝的份上,請放了他吧,他只剩下一口氣了!”瓦利亞生氣了。 “激動對他是有害的,請放下他吧!”護士不住地說,說得又急又快,話裡總是帶著許多強調的語氣。 這個人長得黑乎乎的,老氣橫秋,體重很輕。飛行員最後才真正相信,他果然不是別人,而正是阿列克謝?密列西耶夫,是自己的戰友,好朋友,是全團人以為早已死去了的人。於是飛行員抓住自己的頭,發出一聲野性的勝利呼喊,接著抓住密列西耶夫的肩膀,凝視著他的黑眼睛——這雙眼睛從黑眼窩深處高興地閃著光芒,飛行員叫喊起來: “活著!啊,聖母!活著,好小子!這麼多天你到底在哪兒?你怎麼會這樣?” 護士長得矮小、可笑,是個翹鼻子的胖姑娘,她有少尉軍銜。但全團人都不理睬這個,而稱她蓮諾奇卡或醫學護士,因為有一次她就自作聰明地這麼向長官介紹自己。蓮諾奇卡愛唱歌,愛大笑,所有的尉官她一下子就都喜歡上了。但是,此刻她推開走來走去的飛行員,神情嚴肅,堅決命令道: “大尉同志,請讓病人休息吧!” 她把那束花扔在桌子上,這花還是昨天飛往中心城市特地買來的,看來它根本用不著。接著,她就把飾有紅十字的防雨布包打開,一本正經地檢查起來。她用短短的手指頭在阿列克謝腳上靈活地觸摸著,不住地詢問: “痛嗎?那這樣呢?那這樣呢?” 阿列克謝是第一次好好地註意自己的雙腳:雙腳腫得嚇人,變得紫黑了,一旦碰上它們,就痛得像有電流通過了全身。但是,很明顯,蓮諾奇卡特別擔心的就是這個,即腳趾的尖端發黑了,而且完全喪失了知覺。 米哈依拉爺爺和捷葛加連科坐在桌邊。他們很高興,就把飛行員軍用壺裡的酒悄悄地倒出來喝了,同時津津有味地交談著。米哈依拉爺爺的聲音,有老人的男中音特點,他就用這種聲音時斷時續講起來,看樣子已經不是第一次講: “事情的結果是這樣的,就是說,是我們的孩子們在伐木場上發現了他。德國人在那裡砍伐樹木造掩蔽部。兩個孩子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女兒,就叫他們去那兒撿木片。他們就在那兒發現了他。哎喲;這是一隻什麼怪物!起初,他們誤認為是一隻熊,他們聽說,被打傷的熊就是像這樣滾翻的。他們想逃走,但是好奇心又使得他們回去了:這是一隻什麼熊?為什麼要打滾?啊!不是這樣嗎?他們瞧著他不斷打滾,呻吟……” “這是個什麼樣的'滾翻'?”捷葛加連科疑惑起來。他把香煙盒送到老爺爺面前,“你抽煙嗎?” 老爺爺從香煙盒裡拿了一支煙卷,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小張折起來的報紙,小心地撕下一角,把煙卷裡的菸絲倒在這張紙上,捲起來,點上火,心滿意足地深深地吸了一口。 “怎麼不抽,煙是要抽的。咳,在德國人統治下我們還真沒見過這種煙。我們抽的是苔蘚,還有一種叫大戟的干葉子,就是這個……至於他怎麼滾的,你問他好了。我可沒看見,孩子們說是這樣滾的——從背脊滾到肚皮,從肚皮滾到背脊。他本該在雪地上爬的,看來他沒有力氣這樣做。他是這樣地了不起!” 捷葛加連科老想跳起來,去看看他的朋友,可是女士們在他朋友身邊忙碌著,把朋友裹在灰色軍用毯裡,這毯子是護士帶來的。 “朋友,你就坐著,坐著吧,把孩子裡在襁褓裡這件事,不是我們男人做的!你聽著,並且還要記住,再轉述給你們那兒的首長聽……這個人做出了多麼大的貢獻!嘿,他真是了不起!整整一個星期,我們全集體農莊的人都來看護他,而他一點兒也不能動。可實際上,當初他還鼓足力氣,居然在我們的森林里和沼澤地裡爬。老弟,這種事很少有人能做到!就是聖父言行錄裡也根本沒有這種聖蹟!他們能去哪兒!你想想,做這種事就相當於站在柱子上修行!什麼,不是這樣嗎?哎,年輕人,你聽呀,聽呀……” 老人俯身湊向捷葛加連科的耳朵,他那毛茸茸的軟鬍子把後者弄得癢癢的: “不過,我覺得他大概不會死吧?瞧,他從德國人那兒都爬出來了,難道從死神的鐮刀下還爬不出來嗎?他只有一把骨頭了,所以他是怎麼爬的,我簡直弄不明白,大概是特別想到自己人這裡來吧。另外,他總念叨著這些飛機場、飛機場的,還有別的一些話,還有什麼奧麗雅的。你們那兒有位這樣的姑娘?或許是他愛人吧……你聽沒有聽見我講的這些?飛行員呀飛行員,你聽見了嗎?哎……” 捷葛加連科是沒有聽見。他在竭力想像這個人,他的戰友,在團裡好像是一個很平常的小伙子,是怎樣拖著被凍壞了的或被擊碎了的雙腳,穿過森林和沼澤,不分晝夜地在融雪上爬行,消耗著力氣,爬著,翻滾著,只是要逃脫敵人而到自己人這裡來。殲擊機飛行員的職業,使捷葛加連科對危險很習慣。投身於空戰時,他從來沒想到過死,甚至有某種特殊的喜悅和激動。但是,要是這樣孤零零地在森林裡…… “你們是在什麼時候發現他的?” “什麼時候?”老人微微地動了動嘴唇,又從開著的煙盒裡拿了一支煙卷,把它弄開並著手捲成紙菸,“是什麼時間嗎?是在大齋節①的禮拜六,就是寬恕的禮拜日的頭一天,那麼正好是一個星期前……” ①大齋節(lent),亦稱封齋節,是基督教的齋戒節期。 飛行員腦子裡計算了一下日期,算出來阿列克謝?密列西耶夫爬了十八個晝夜。一個受傷的人,在沒有東西吃的情況下,要爬這麼長時間,這簡直是不可置信的。 “啊,老大爺,謝謝你!”飛行員緊緊地摟著老人,並使他緊貼著自己,“謝謝你,兄弟!” “用不著謝,用不著謝,要感謝什麼呢?咦,謝謝?難道我是一個與你們不相干的外國人嗎!哧,你說說看,不是嗎?”這個時候,兒媳婦擺出婦女發愁時的常見姿勢,手托腮幫子站著,他就生氣地叱責她:“馬大哈,把地上吃的東西撿起來!咦,這麼貴重的東西到處亂扔……你還說什麼'謝謝',唉!” 此時,蓮諾奇卡已把密列西耶夫包裹好。 “沒關係,沒關係的,上尉同志。”她的話說得簡短而迅速,好像滾出的一粒粒豌豆,“到了莫斯科要不了幾天就可以把您的雙腳治好的,莫斯科到底是都市呀!比這再厲害的病也能治好!” 她活潑有餘,不停地強調說密列西耶夫的病情很快就能治愈,根據這些捷葛加連科領悟到:診斷的結果很不樂觀,他朋友的情形很糟糕。 “喜鵲兒,幹嗎吱吱喳喳的?”他心裡對“醫學護士”有些不滿。不過,團裡誰也沒有把這個姑娘的話當真。他們開玩笑地說,她只相信愛才能治病,而這個倒使捷葛加連科放心了不少。 阿列克謝裹在軍用毯裡,只露出個頭,這使捷葛加連科想起了中學古代史課本上畫的某個法老的木乃伊像。他朋友臉上長出了略帶褐色的鬍鬚,又濃又硬,他用一隻大手在朋友的這面頰上撫摸了一下。 “沒關係,遼什卡!會把你治好的!上面下來了命令——今天就把你送到莫斯科,進一個好醫院,那兒全是教授。至於護士麼,”他把舌頭彈得響了一聲,又朝蓮諾奇卡眨眨眼,“她們能叫死人站起來。我和你還要在空中繼續戰鬥!”這時,捷葛加連科察覺到自己像蓮諾奇卡一樣,講起話來很做作,活潑顯得不自然。他用雙手撫摸戰友的臉,忽然間覺得手指頭下面濕乎乎的。 “餵,擔架在哪兒!把它抬來,磨贈什麼?”他生氣地命令道。 他和老大爺一起,小心翼翼地把裹起來的阿列克謝放在擔架上,瓦利亞把他的零碎物品收拾起來,包了一個小包袱。 米哈依拉大爺這位主人曾好幾次用好奇的神情看過那把黨衛隊員的短劍,把它擦乾淨、磨鋒利,還在手指上試過。瓦利亞此時要把這把短劍塞進包袱裡。 “聽我說,”阿列克謝制止住她的這一行為,“老大爺,請拿去做個紀念吧。” “哧,謝謝,阿遼哈,謝謝!瞧瞧,這是很有名的鋼刀,不過上面寫的好像不是我們的文字。”他把短劍給捷葛加連科看。 “'Alles fur Deutschland'就是'一切為了德意志'。”捷葛加連科把刀上的題詞翻譯了出來。 阿列克謝想起了他是如何弄到這把短劍的,就重複了一句:“一切為了德意志。” “餵,小心,小心,老人家!”捷葛加連科抬起擔架的前端,同時喊道。 擔架開始輕輕地晃動起來,費勁地通過窯洞裡的狹窄過道,把牆上的泥土也蹭落了下來。 人們擠到窯洞裡來歡送這個“撿來的孩子”,現在他們全擁到上面去了,只有瓦利亞一人留在屋裡。她從容不迫地整理了一下插在牆上的松明,再走到橫布條做的墊褥跟前,在那墊褥上還留著凹下去的人的輪廓,就用手把它弄平整了。她的目光落到了忙亂間被大家遺忘了的那束花上。這是幾小技丁香,它是從溫室裡培育出的,蒼白、憔悴,像在潮濕寒冷的窯洞裡度過了冬天的逃亡的村民。她拿起花束,聞了聞混雜在煤煙味中勉強能覺察到的淡淡的春天的氣息,便突然倒在那簡陋的板床上痛哭起來,傾瀉著女人的傷心眼淚。 18 帕拉夫尼村現在所有的居民都出來給他們的不速之客送行。森林後面有個細長形的林中小湖,湖里的冰在邊沿上雖然有些融化,但是依然平整、堅固,飛機就停在這湖上。沒有路通這個湖,沒有人走過的荒地裡覆蓋著鬆脆的雪,像白粉似的。沿著這雪地有一道腳印,那是米哈依拉老大爺、捷葛加連科和蓮諾奇卡在一小時前踏出來的。現在人們沿著這道腳印擁到湖上去。領頭的是男孩子們,老成持重的謝連卡與非常興奮的費季卡走在前面。謝連卡因為在森林裡發現了飛行員,這時就以老朋友的權利神氣地在擔架前面邁著步子。他穿著被殺害了的父親所留下來的大氈靴,極力不讓靴子陷進雪裡。小孩子們臟乎乎的,牙齒閃閃發亮,衣服破爛得出奇,有時候謝連卡威嚴地叱責他們。捷葛加連科和老大爺抬著擔架,步伐一致地走著,而蓮諾奇卡則在旁邊,在沒有人走過的雪地上奔跑,一會兒給阿列克謝掖好毯子,一會兒用自己的圍巾把阿列克謝的頭裹住。後面跟著一大群婦女、小姑娘和老太太,人群亂哄哄的,低聲交談著。 起初,雪的反光很明亮,它照得阿列克謝睜不開眼。接著,明媚的春光強烈地照射在他的眼睛上。他不禁瞇起了眼睛,幾乎暈了過去。他微微地睜開眼瞼,使眼睛習慣於亮光,那樣就可以四下張望了。他的眼前,展現了一幅地下鄉村的畫面。 無論往哪兒看,古老的樹林都像是一堵牆似地站立著。頭頂上的樹梢密不透風,樹枝不輕易讓陽光過濾進去,使樹下面形成半明半暗的情景。森林是各種樹混合而成的。白樺樹,它的樹梢像藍灰色的煙,凝固在空中,而一根根白樹於依舊露在外面,並與松樹的金色樹幹帽比鄰,而在它們之間又時而在這裡、時而在那裡露出深暗色的三角形的雲杉。 樹木可以擋住敵人的視線,無論是來自地面上的還是空中的。樹下有一片積雪,它早已被千百隻腳踩過,就是在這個地方被掘了窯洞。古老的雲杉樹枝上曬著嬰兒的尿布。松樹枝上倒掛著要晾乾的泥缽和泥壺。一棵老云杉樹的樹幹上垂掛著一串灰白色的苔蘚。這棵樹底下的樹根結實,在它旁邊,在佈滿細根的土地上,按道理是應該有一隻猛獸躺著的地方,卻坐著一個用碎布做的娃娃。它很舊了,有油污,臉扁平、很善良,像是用化學鉛筆描畫的。 青苔上已被踏出了一條“街”,跟在擔架後面的人群,就在這條路上慢慢地移動。 人們不知不覺地走到了露天下,阿列克謝起初本能地感到一陣喜悅,它來勢兇猛、不可名狀,後來由一陣甜蜜的淡淡的惆悵取代了這種喜悅。 蓮諾奇卡用小手帕替他揩去臉上的眼淚。她按自己的理解來解釋他流眼淚的緣故,就吩咐抬擔架的人走慢些。 “不,不,快些,咱們快點走吧!”密列西耶夫開始催促著說。 他本來就覺得他們抬著他走得太慢。他開始擔心會因為這個緣故而走不成,從莫斯科來接他的飛機萬一不等他們就突然飛走了,那樣的話,他今天就去不了救命醫院。抬擔架的人步子邁得匆匆忙忙,把他顛得很痛。他低聲呻吟著,但還是不住地要求道:“快些,請快些!”米哈依拉大爺雖然氣喘吁籲,不時地被絆得要跌倒、暈倒,但他還是一個勁地催著。兩個婦女換下了老大爺。米哈依拉大爺和蓮諾奇卡各站在擔架一邊,小步走著。老大爺用軍帽不住地擦著直冒汗的頭頂、變成紫紅色的臉和打褶的脖頸,同時滿意地嘟囔: “咦,瞧他急的,怎麼樣!他很著急……對了,阿遼沙,你是對的,是要快些!一個人要是在著急,那他的生命力就還強。你是我們撿來的最親愛的孩子。什麼,你說說看——不是嗎?……在醫院裡你要給我們寫信啊!地址要記住了:加里寧州,鮑洛高夫區,未來的帕拉夫尼村。怎麼樣?未來的,怎麼樣?不要緊,會寄到的,不要忘了,地址是一點也不能錯的!” 擔架抬上了飛機,就在這時阿列克謝聞到了航空汽油味——熟悉的苦澀味。他又體驗到一陣強烈的喜悅。他們關上了他上面的賽璐璐的座艙蓋。他看不見送行的人怎樣揮手;看不見那個長有大鼻子的小老太太——包著她那條灰色頭巾就像是一隻生氣的烏鴉——怎樣克制著恐懼、頂住螺旋槳揚起的風,衝到已坐在機艙裡的捷葛加連科面前,塞給他一小包還沒吃完的雞肉;他看不見米哈依拉大爺怎樣在飛機周圍忙碌著,叱責婦女們,驅趕著孩子們;他看不見老大爺頭上的帽子被風刮掉了,在冰上翻滾,他就光著頭站在那裡,他的禿頂和那幾根稀疏的隨風飄動的銀髮閃閃發光,像普通鄉間書畫上的聖尼古拉。在這穿得花花綠綠的娘子隊裡他是唯一的成年男子。他站在那裡揮手送別遠去的飛機。 捷葛加連科駕機飛離了冰層,從送行者頭上飛過,在高高的陡岸掩護下沿湖飛過去,飛得小心翼翼的,幾乎要觸及到了冰面,然後消失在叢林的島後面。他是團裡非常大膽的人,在飛行講評中常常受到團長的責備,因為在空中飛得太大膽了。可是這一次卻飛得非常小心謹慎,不是飛,而是在偷溜,借助湖岸的掩護,貼著地面,沿著山間小溪的河床滑過去。對這個,阿列克謝一點也看不見、聽不見。熟悉的汽油味、潤滑油味、飛行的喜悅感使他失去了知覺,一直到機場上他才清醒過來。當時有人把他從飛機上抬出來,準備把他抬上已經從莫斯科飛來的急救飛機上。 19 他抵達親愛的機場時正值飛行高峰時刻。這在那個戰爭之春每天都是如此。 馬達的轟鳴聲一直在響,連一分鐘也不停。一個飛行大隊下來加油,就有第二、第三個大隊代替它飛向天空。從飛行員到加油車的司機、分發燃料的倉庫管理員,這一天,所有的人都忙得精疲力竭。指揮部的首長嗓子都喊啞了,這時他發出的是尖細的嘶啞聲。 儘管大家是這樣忙碌,萬分緊張,但是這一天大家都熱烈地期待著密列西耶夫的到來。 “沒有送來嗎?”飛機還沒有滑到飛機掩體,飛行員就透過馬達的轟鳴聲向機械師嚷著問。 “還沒有聽到他的消息嗎?”汽油車徐徐地向埋在地下的蓄油池開過去時,“汽油大王”們很關心地詢問道。 大家都在聽著森林上空是否有他們熟悉的團裡那架救護機的噠噠聲。 阿列克謝在富有彈性的搖晃的擔架上剛剛清醒過來時就看見密密麻麻的圍成一圈的熟悉面孔。他睜開了眼睛。大家都喜悅得喧嘩起來。他看見了,最靠近擔架的是團長,他那年輕、呆板的臉上帶著矜持的微笑;團長旁邊是參謀長,通紅的寬臉上流著汗。甚至他還看見了地面維護營的營長那白胖的圓臉——阿列克謝因為這個人的形式主義、小氣,平時很討厭他。好多的熟人啊!長腿尤拉在前端抬起了擔架,他一直想回過頭來看看阿列克謝,但他的努力沒成功。所以他每走一步都差點要栽跟頭。一位頭髮略帶紅色的姑娘跟在旁邊奔跑,她是氣象站上的中士。阿列克謝以前好像總覺得,因為什麼事她不喜歡他,極力迴避他的目光,而一直偷偷地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盯著他看。他曾戲稱她“氣象學中士”。飛行員庫庫甚金在旁邊急步走著,這是一個身材矮小的人,生著一張不討人喜歡的臉,樣子很兇。因為好爭吵,航空大隊裡的人都不喜歡這個人。現在他也笑著,用大步走著,力求和尤拉走得合拍。往事浮上密列西耶夫心頭:出征之前,因為庫庫甚金借債不還,自己曾在大眾面前惡意地捉弄他,因而確信這個好記仇的人是永遠不會寬恕他的侮辱的。可是,現在他居然在擔架旁邊跑著,小心地扶著它,並且用臂肘狠狠地推開人群,不讓他們碰著它。 阿列克謝從沒有想到自己會有這麼多朋友。這班人,現在都露出了他們的真誠。他開始憐憫起那個不知因為什麼而怕他的“氣象學中士”;覺得在地面維護營的營長面前很不好意思,因為自己在師裡講了那麼多笑話和趣事來形容營長的小氣;想對庫庫甚金表示歉意,告訴大家這個人根本不是一個令人討厭的、與人合不來的人。阿列克謝覺得,經歷了種種磨難之後,最後自己又回到了自己的家裡,這里大家都衷心地為他高興。 大家小心地抬著他穿過田野,向銀色的救護機走去。這飛機隱蔽在光禿禿的白樺樹林的邊緣。看得出來,救護機那冷卻了的馬達已被機械師發動起來了,是藉助橡皮阻尼器啟動的。 “少校同志……”密列西耶夫突然對團長說,並且極力想說得響亮、堅定。 團長照例是神秘地輕輕微笑著,向他彎下腰去。 “少校同志……請准許我不飛往莫斯科,請讓我就留在這裡,同你們……” 團長摘下頭上的飛行帽,因為這帽子妨礙他聽別人講話。 “我用不著去莫斯科,我想在這兒,就在醫療衛生營治療。” 少校脫下皮手套,在軍用毯下面摸到阿列克謝的手,握了一下,說: “你這個怪人,需要正正規規地給你治療。” 阿列克謝搖搖頭。他覺得很好、很平靜。無論是以前經歷的事情還是腳上的疼痛,彷彿都已經不可怕了。 “他要什麼?”參謀長嗓音嘶啞地問道。 “他請求留在這兒,和我們在一起。”團長微笑著回答。 此時此刻的微笑,並不像他平時那樣神秘,而是柔和的、憂鬱的。 “傻瓜!浪漫主義者,《少先隊真理報》上的楷模,”參謀長嘶啞地說,“軍長親自下令,專門從莫斯科派一架飛機來接他,這是他的榮幸,而他反而——真是莫名其妙……” 密列西耶夫想回答說,他根本不是什麼浪漫主義者,他只不過相信,在這裡的醫療衛生營診所裡,在親切的氣氛裡,比在不知道條件是否便利的莫斯科醫院裡,他會康復得更快些。因為有一次飛機被擊傷,他駕著它著陸時沒成功,腳骨脫臼了,自己就在這個診所住過幾天,治好了脫臼的腳。他已想好一套話,準備好一套更有說服力的話回答參謀長,但是卻沒有來得及說。 警報煩悶地鳴叫起來,大家的臉立即變得嚴肅、不安起來。少校下達了簡短的命令,大家就開始像螞蟻似地向四處奔跑開:有的人朝隱蔽在森林邊上的飛機跑去;有的朝指揮所的窯洞跑,它像小丘似地坐落在田野邊緣上;有的朝遮掩在小樹林裡的汽車跟前跑。阿列克謝發現,天空中有拖著許多尾巴的信號彈劃出的一道念珠般的煙雲,接著慢慢地散開,變成了灰色的痕跡。他明白了,這是“空襲報警”。他的心臟開始劇烈跳動,鼻孔抽動著,感到整個虛弱的身體有一陣興奮的寒意,那是危險關頭他通常有的感覺。蓮諾奇卡、機械師尤拉和“氣象學中士”在戰鬥警報籠罩機場的緊張的騷亂中,抬起擔架向最近的森林邊緣跑去。他們努力想走得步伐整齊,但是由於激動,當然做不到。 阿列克謝呻吟起來。他們改成了步行。那遠處的自動高射砲又急驟地發出低沉的響聲。飛機已進入飛行跑道,接著就沿著跑道起飛,一批接一批地飛向天空。透過自己方面的馬達那熟悉的聲響,阿列克謝已聽到從森林後面傳來的那忽高忽低、動盪不定的嗡嗡聲。這種聲音似乎使他的肌肉自然而然地縮成一團,緊張起來;他這個被束縛在擔架上的病人,竟感到自己像是坐在殲擊機座艙裡朝敵人疾馳而去;他覺得自己是一條獵犬,已嗅出獵獲對象的氣味。 擔架擠不進狹窄的“縫隙”①。關心備至的尤拉與姑娘們想用手把阿列克謝抬到下面去,他表示不同意,叫他們把擔架放在森林邊上,擱在一棵根部粗壯的大白樺樹的樹陰下。他就躺在樹底下,成為後面發生的事件的目擊者。這事件是幾分鐘後迅猛展開的,像是在惡夢中發生似的。飛行員難得有機會從地上觀察空中戰鬥。密列西耶夫從戰爭發生的第一天起就在空軍裡服役,但他從來沒有在地上看過空戰。他一向習慣閃電般的空中作戰,現在竟懷著驚奇的感覺觀看空戰。從這裡看上面,空中戰鬥是多麼地緩慢、不可怕,那架鈍頭半舊的“牝驢”的行動是多麼遲緩,從上面傳來的機關槍聲聽起來是多麼地沒有危險。這裡所發生的一切使人想起了家庭裡的某些聲音,像縫紉機的噠噠聲,或者像慢慢撕開棉布的碎裂聲。 ①指防空戰壕。 十二架德國飛機排成雁形隊列,繞著機場飛了一圈,然後就消失在耀眼的陽光下。由於陽光照耀,雲朵如熊熊的烈火,使人沒法正視它。飛機馬達的怒吼聲低沉得像金龜子的嗡嗡聲,它是從雲朵里傳出來的。小樹林裡的自動高射機槍勇敢地狂叫。爆炸的煙霧在空中擴散開來,好像蒲公英的種子在飛飄。除了殲擊機的機翼偶爾的閃光外,什麼也看不見。 巨大的像五月里金龜子的嗡嗡聲,越來越頻繁地打斷了撕細棉布的那種短促聲。耀眼的陽光裡進行著地上看不見的戰鬥,但是它不像空戰參與者所見到的那樣激烈,從下面看它是如此的沒有意義,令人乏味,所以阿列克謝十分平靜地註視著它。 從上面傳來一陣鑽孔似的尖銳的刺耳聲,它越來越響,接著一串炸彈落下來,像從毛筆上滴下來的一滴滴墨汁那樣,迅速地擴大規模。就是在這種情形下阿列克謝也沒有害怕,反而微微抬起頭來,看看它們究竟落在什麼地方。 這個時候,“氣象學中士”倒使阿列克謝莫名其妙地吃了一驚。這個姑娘當時站在齊腰深的防空洞裡,像平時一樣偷偷地瞧著他,在炸彈的尖銳刺耳聲升到最高音符時,她突然跳起來向擔架撲去,趴下來,用整個由於激動和害怕而發抖的身體遮住他,緊偎著地面。 這一瞬間,就在緊靠眼睛的旁邊,他看見了她的臉。它曬黑了,稚氣未脫,嘴唇豐厚,塌鼻子上起著皮。森林裡什麼地方,發生了轟隆一聲爆炸,接著第二響、第三響、第四響,響聲來得更近了。第五聲,震得泥土飛揚,發出嗡嗡聲。為阿列克謝作掩護的那棵白樺樹的寬闊樹冠也被彈片削掉了,帶著呼嘯聲掉了下來。這姑娘嚇得歪扭煞白的臉又在阿列克謝眼前閃了一下,他覺得她冰凍的面頰緊貼在他的臉上。在兩陣連續投擲炸彈所發出的轟轟聲之間,有短短的間歇,就在這間歇中姑娘的嘴唇驚嚇、緊張地低語道: “親愛的!……親愛的……” 又有一連串炸彈震動了大地。爆炸的煙柱轟的一聲衝上機場的上空,一排排的樹好像是從地裡跳出來似的,樹冠瞬息間就散開了,然後像一團團凍土轟轟地落下來,在空氣中留下的煙有濃烈的大蒜味,很刺鼻。 等煙塵落下來時,四周已是靜悄悄的,只有從森林後面傳來的隱隱約約的空戰聲音。姑娘已跳起來,她的面頰由青白色開始變成深紅色,紅得要哭起來。她沒朝阿列克謝看,道歉說: “我沒把您弄痛吧?上帝,我真是個大傻瓜,請原諒我!” “這時候還懺悔什麼?”尤拉埋怨地說道,他感到很慚愧,用身體護住他朋友的不是他,而是這位氣象台上的小姑娘。 他嘟囔著,抖了抖自己的工作服。白樺樹的樹冠被彈片削掉了,透明的樺脂迅速地從它的樹幹切斷面滲出來,他看到這個情景,就不禁搔搔後腦勺,搖起頭來。這株受傷的樹,它的樹脂沿著長滿苔蘚的樹皮流下來,滴在地上,樹脂純潔、透明、閃閃發光,像淚珠似的。 “你瞧呀,白樺樹哭了。”蓮諾奇卡說道。即使在危險時刻,她也沒有失去她那特有的驚奇、興奮的樣子。 “你也哭吧!”尤拉憂鬱地回答說,“好了,該收場了,抬走吧。救護機還完整無損、沒有燒掉吧?” 樹脂在太陽光下是透明的,閃閃發光,它一串串地滴在地上。密列西耶夫看著遍體鱗傷的樹幹,看著這樹脂,看著他連名字都還不知道的“氣象學中士”——她穿著不合身的寬軍大衣,翹著鼻子,他就說道:“春天到了!” 彈坑還在冒煙,有融化的雪水流進去,他們三個人——尤拉在前、兩位姑娘在後一抬著擔架8過這些彈坑,朝飛機走去。 “氣象學中士”的一隻結實有力的小手緊握著擔架,它是從粗糙的大衣袖口裡露出的,阿列克謝便好奇地斜眼看著它,心裡想:她是怎麼了?還是由於驚嚇說了那句話? 這一天對阿列克謝?密列西耶夫來說是值得紀念的,就是在這天他又目擊了一件事。機翼和機身上飾有紅十字的銀色飛機已經離他們很近,可以看見機上的機械師,他搖著頭在飛機四周來回走著,看看飛機是否被彈片和爆炸的氣浪所損壞。與此同時,殲擊機一架接一架地跟著降落。它們是從森林後面衝出來的,這時它們沒有像平常那樣要繞機場一圈,而是徑直往下滑行,一面著陸,一面向森林邊上各自的掩體滑行過去。 不久,天空就寂靜下來。機場上空無一物,森林里馬達的聲響靜了下來。但還有一些人站在指揮所旁邊,用手擋住陽光,仰望天空。 “'9號'沒有來!庫庫甚金被纏住了!”尤拉報告說。 阿列克謝想起了庫庫甚金那副凶相的小臉和始終帶著不滿的神情;他又想起了這個庫庫甚金今天是怎樣關心地扶著他的擔架的。難道真的不回來了嗎?對在激烈戰鬥中的飛行員來說,這種想法是不足為奇的,可現在正當阿列克謝要退出機場生活的時候,這個念頭卻使他哆嗦了一下。就在這時,空中傳來了一陣轟隆隆的聲音。 尤拉高興得跳了起來喊道: “是他!” 在指揮所那兒,人們騷動起來了,不知出了什麼事。 “9號”不降落,而是在機場上空轉著大圈子。當它從阿列克謝頭頂上飛過去時,他看見它的機翼有一部分被擊毀了,還發現機身下只露出一隻“腳”——這是最可怕的事!一顆接著一顆的紅色信號彈劃破了天空。庫庫甚金又從大家頭頂上飛過去,他的飛機就像一隻鳥,在破鳥巢上盤旋,不知道在哪兒棲息。他已經盤旋了三圈了。 “他馬上就要跳傘了,汽油快完了,噴油嘴都快擰乾了。”尤拉一邊看手錶,一邊低聲說道。 著陸已經是不可能了,在這種情形下,飛行員可以飛高、再用降落傘跳下來的。 “9號”大概已接到來自地上的這種命令,但是它還是執拗地在繞圈子。 尤拉一會兒看看飛機,一會兒又看看手錶。當他覺得馬達聲小了一點的時候,他就蹲下來轉過身去。難道他還想救飛機嗎? “跳呀,你跳吧!”每個人都在這樣想。 有一架機尾上寫著數目字“1”的殲擊機從機場上升起,迅猛地沖向空中,第一圈它就老練地飛到那架受傷的“9號”跟前。這架飛機飛得平穩、巧妙,根據它的飛行特點,阿列克謝猜出這是團長本人駕駛的。團長斷定,很顯然,庫庫甚金的無線電出了故障,或者是他本人緊張了,所以他飛到庫庫甚金跟前,搖搖機翼,發出“照我做”的信號之後,便一面升高,一面退讓到旁邊。他命令庫庫甚金飛到旁邊再跳傘。就在這個時候,庫庫甚金開始減小油門,往下著陸。他那架機翼折斷的受傷的飛機正好從阿列克謝頭上掠過,快速地逼近地面。就在這靠近地平線的地方,它猛然地向左一偏,突然伸出一隻好“腳”,用一隻輪子跑了不少路,同時降低速度,接著又往右面一倒,用一側完好的機翼撐在地上,繞著自己的軸心飛速地旋轉了一圈,揚起了一片雪粉。 在最後的那一瞬間,他從人們眼中消失了。直到雪幔沉落下來以後,大家才看見在傾斜的受傷飛機旁邊的雪地上有一個發黑的東西。於是,大夥就連忙朝這個黑點跑過去,救護車也鳴叫著喇叭,飛快地衝了過去。 “飛機得救了,飛機得救了!好了不起的庫庫甚金!他是什麼時候學會這種本領的?”密列西耶夫躺在擔架上思考著,同時很羨慕這位同志。 庫庫甚金這個沒人喜歡的小個子,突然顯示出他原來是個如此剛毅、飛行本領如此高超的人。他就躺在雪地上,阿列克謝本人也恨不得跑到那兒去。可是,阿列克謝被纏裹在帆布擔架上,神經的緊張剛鬆弛下來,劇烈的疼痛又全力擠壓過來。 所有這些事,都是在一小時之內發生的,但是事情是那麼多,阿列克謝一時還弄不清楚。直到他的擔架被緊緊地固定在救護機的專門位置上,他才無意中捕捉到“氣象學中士”凝視著他的目光,他才真正理解了那句話——發生在那連續兩陣炸彈的爆炸聲中間,從這個姑娘蒼白的嘴唇裡吐出來的話的意義。他覺得慚愧起來,因為他連這個奮不顧身的可愛姑娘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感激地看了看她,然後輕輕地說:“中士同志……” 燒熱了的馬達隆隆地響著,在這聲響中他的這些話未必能傳到她那兒。然而,她朝他走去,把一小包東西遞交給他。 “上尉同志,這是您的信。我把它們保存著,我知道您還活著,會回來的。我知道,我覺得……” 她把薄薄的一小疊信放在他胸脯上。在這些信件中,他認出了母親的來信,它們折成三角形,上面有老年人不清楚的筆速寫的地址;他還認出了其他幾個信封,這些信封和被他一直隨身放在軍便服口袋裡的那些信封很相似。一看到這些信,他就不由得容光煥發,並且還動了一下,想把手從毯子裡伸出來。 “這是一位姑娘寫來的吧?”“氣象學中士”感傷地詢問道,同時臉漲得通紅,連她那青銅色的長睫毛也被淚珠粘在一起了。 密列西耶夫明白了,在那爆炸聲發生的時刻他沒有聽錯。既然明白了,他就拿定主意不說出實情。 “是出嫁的妹妹寫來的,她姓另外一個姓。”他這麼說了以後,就感到自己非常討厭。 發熱的馬達轟隆隆地響著,透過這聲響傳來了一片聲音。側門打開了,一個陌生的醫生鑽了進來,大衣外面穿著白罩衣。 “這裡已經有一位病人了嗎?”他看了一眼密列西耶夫問道。 “不錯!把另外一位抬進來,我們現在就要起E。您在這兒做什麼,夫人?”透過蒙上了熱氣的眼鏡,他看到了“氣象學中士”。她極力往尤拉背後躲藏。 “請出去,我們現在就要起飛了。餵!請把擔架抬過來呀!” “寫信來,看在上帝的份上,寫信來吧!我會等著的!”阿列克謝聽見這個姑娘低聲說著。 靠著尤拉的幫助,醫生把擔架抬進了飛機。擔架上躺著的那個人輕輕地哼著,聲音拖得很長。等到把擔架放進四槽裡,揭掉被單之後。密列西耶夫發現是庫庫甚金躺在那裡,他的臉痛得歪扭著。大夫搓了搓手,查看了一下座艙,接著拍了拍密列西耶夫的腹部,說道: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