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

第18章 第五部11-15

十一 省裡的大齋戒節到了。馬車夫生意清淡,閒著無事,站在街角上挨冷,偶有路過的軍官,便拼命向他揮手,劃十字,怯生生地呼喊:“長官大人!坐快跑的車子嗎?”寒鴉神經質地、興奮地叫喚,預感到春天快要來臨,可是烏鴉的聒絮,依然是生硬和刺耳。 我們是在晚上分別的,顯得格外可怕。我半夜醒來,不禁氣喪膽寒。現在怎麼活得下去,又為什麼要活下去呢?難道我就是這樣,不知為什麼要躺在這個毫無意義的夜的黑暗中,在一個居住著成千上萬的陌生人的省城內,在這家客棧的房間裡,它的狹窄的窗戶通夜都像個瘦長的不會說話的灰色魔怪一樣!現在全市只有阿維洛娃算是我的一個親密的朋友了。不過,她真的和我親密嗎?這種親密關係是虛假的、難處的……

現在我到編輯部上班去得遲了一些。阿維洛娃從接待室一看見我在前廳,就高興地對我微笑。她又變得溫柔可愛,不再譏笑我了。我現在常常看到她始終不渝地愛著我,時常惦著我,關心我。我經常同她一起度過夜晚,她長時間地為我彈琴,我半躺在沙發上聽著,沉醉於音樂的幸福之中,同時愛的痛苦與寬恕一切的柔情始終在我心中猛烈擊撞,淚水不時湧上眼眶,我老閉著眼睛,不讓眼淚流出來。我每次走進接待室都要吻一吻她那結實的小手,再到編輯室去。社論作者坐在那兒抽煙,他是個愣頭愣腦、愛沉思默想的人,是被流放到奧勒爾來的,受到警察當局的監視。他相貌相當奇特,蓄一把老百姓那樣的大鬍子,穿一件原色粗呢外衣,腰部打著皺褶,一雙高統皮靴,擦了油,氣味濃重,然而好聞。此外他是個左撇子,因為右臂半截沒了,剩下的半截,藏在衣袖裡,用它來按住桌子上的紙,用左手寫字。他長時間地坐在那兒思索問題,一個勁地抽煙。突然間,他把紙按得緊緊的,開始奮筆疾書,動作遒勁有力,迅速敏捷,有如猴子一般。接著到的是一個短腿老頭兒,一個外籍評論家,戴著一副令人驚奇的眼鏡。他在前廳裡脫去兔皮短上衣,摘下有護耳的芬蘭帽子,只剩下一雙小高統靴、一條小燈籠褲、一件腰間系皮帶的法蘭絨上衣,身體顯得那麼渺小,那麼羸弱,好像只有十歲的光景。他一頭厚密的灰白髮十分可畏地向四面八方高高豎起,使他和豪豬相仿;他的那副令人驚奇的眼鏡也顯得十分可畏。他上班的時候,手裡總是拎著兩隻盒子,一盒裝著捲菸紙筒,一盒裝著菸絲,並且時常一邊工作,一邊捲菸:習慣地一邊瞧著一份首都報紙,一邊抓一撮淡黃色菸絲塞進捲菸器裡可以開合的黃銅管中,漫不經心地摸出紙筒,把捲煙器的棲頂在胸部柔和的短衫上,再把銅管插進紙筒中,一按,一支捲菸就輕巧地彈到桌子上。隨後來的是拼版工人和校對員。拼版工人進來的神態安詳,舉止自如。他非常謙恭有禮,沉默寡言,胸有城府。他出奇的干瘦,一頭茨岡人那樣的黑髮,橄欖青的面孔,小黑髭鬚,死人一般灰色的嘴唇。他的衣著一向極為整傷,乾淨新嶄,黑褲子,藍上衣,漿過的大領翻在上衣領外面。我有時在印刷廠裡同他交談幾句,那時他就打破了自己的沉默,深色眼睛平靜地凝視著我,像上了發條的話匣子一樣滔滔不絕。他嗓門不高,總是訴說人間的不平——天下烏鴉一樣黑。校對員時常來,經常是這不懂,那不明白,或者不滿意他校對的那篇文章,時而要求作者解釋,時而要求修改:“請原諒,這兒用詞不太恰當。”他身體肥胖,舉止笨拙,一頭小捲髮。好像總有點濕潤潤的;神經質和恐懼症害得他身軀慪摟,大家都看得出這是由於他酗酒過度所致。當他彎腰求人解釋時,他屏住充滿酒味的呼吸,用一隻腫得發亮的手遠遠地、哆哆嗦嗦地指著他不明白或他認為不妥的地方。我坐在這個房間裡,心不在焉地修改別人的手稿,常常茫然望著窗外思忖:我自己該寫點什麼,怎樣寫?

如今我又暗暗多了一個苦惱,一個傷心的“無法實現”的願望。這時我重新開始寫作,多半是寫散文,並且重新開始發表作品。可是我考慮的不是我寫作和發表的東西。我想寫的完全不是我能寫和正在寫的,而是我寫不出來的,這個願望使我苦惱。把生活提供的素材組織成一種真正值得寫的東西,這是多麼難得的幸福,而且要付出多少精力啊!於是我的生活開始日益變成征服這“無法實現”的東西的新的鬥爭,變成對另一種同樣是不可捉摸的幸福的尋求和捕捉,我對這種幸福念念不忘,朝思暮想。 中午送來郵件,我走進接待室,又看見阿維洛娃那老是伏案工作的、細心梳整得漂漂亮亮的腦袋,看見她身上所有我覺得可愛的地方:桌子底下她的鮫草鞋發出柔和的光輝,披在她肩上的毛披肩也反射出冬日的閃光。灰濛蒙的冬日映照在窗子上,窗外落著雪,深藍的天空變成一片灰色。我從郵件中挑出一本最新的首都雜誌,迫不及待地把它拆開……契訶夫的新短篇小說!一看見這個名字,我就先大致瀏覽一遍,連開頭也等不及過細看,因為我預感到有一種享受,羨慕得要命。接待室裡出出進進的人愈來愈多,有登廣告的,有一心奢望當作家的形形色色的人。其中有一個儀表堂堂的老頭兒,圍著一條長毛圍巾,戴一雙毛手套,帶來一包大開的廉價稿紙,上面的標題是:《歌曲和民謠》,字是用鵝毛筆時代最規矩的筆法寫成的。還有一個年紀輕輕、臉頰鮮紅的害羞的軍官,他文稿時,簡短、客氣、明確地請求把他的稿子從頭到尾看一遍,而且發表時無論如何不要透露他的真實姓名。 “如果按編輯慣例允許的話,請只用第一個字母。”接軍官之後來的是一位漸近老境的神父,由於激動和穿著皮大衣,他汗水涔涔,他希望用SPectator①的筆名發表他的《鄉村見聞》。神父之後來的是縣司法機關的一位官員……此人異常整潔,在前廳他慢吞吞地脫下新套鞋、新皮手套、新霍爾科夫大衣、新毛皮高筒帽,原來是個少見的干瘦、個高、齒大和愛乾淨的人。他拿出一條雪白的手絹揩他的唇髭,揩了差不多半個鐘頭。我以作家的敏銳的目為貪婪地瞅著他的每一個動作:

“嗯,嗯,瞧他的牙齒沒幾顆,鬍髭一大把……瞧他禿禿的前額象蘋果似的凸出,眼睛閃閃發亮,顴骨上泛出有肺病似的紅暈,腳掌和手掌肥大而扁平,指甲也是又大又圓,那麼他這麼乾淨整潔、慢條斯理、注意儀表是應該的羅!” —————— ①英語:旁觀者。 早餐前,保姆領著孩子散步回來了。阿維洛娃輕巧地蹲下來,摘下孩子頭上的白羊皮帽,解開白羊皮里子的藍外衣,吻那張紅樸樸的小臉蛋;孩子想著別的心事,無動於衷地望著別處,任她脫衣,任她親吻。我發現自己在羨慕這一切:孩子怡然自得的懵懂狀態,阿維洛娃做母親的幸福,保姆晚年的安寧。我艷羨那些在生活中有現成的事要做、有事要操心的人們,他們不是在期待,不是在為了所謂寫作這種人類一切事業中最妄誕的事業而去杜撰;我艷羨那些在生活中有簡單、實在、明確的事要做的人們,他們今天把一件事做完,就完全可以心安理得、悠閒自在地過到明天。

早餐後我出去散步。大齋戒節日的城裡,雪花密密札札,昏昏沉沉地飄落下來,格外鬆軟,格外潔白,使人產生春天即將來臨的錯覺。雪地上一個馬車夫駕著車從我身邊悄然馳過,神情是那麼無憂無慮,大概剛才在什麼地方搶著喝了幾杯,現在還一心想著交上好運……看起來,這不是很平常麼?可是現在一切都使我痛心,哪怕是任何一個倏忽即逝的印象。痛心之後,我心中立刻產生了一股激情,想讓這印象白白地銷聲匿跡,又產生一種自私的貪欲,想立刻抓住這個印象,據為己有,並且從中撈取點什麼東西。這個一晃而過的車夫,他的姿態、神情、動作——一切都在我心上明晰地閃過,並且留下同閃過去的東西極相似的痕跡,久久地徒然地折磨著我的心!再往前是一個豪富人家的大門,門口便道旁停著一輛轎式馬車,漆得油亮亮的,車身透過白色大雪片發出黑光,高大的後輪輪胎上粘上了層積雪,像是用奶油製成的,輪子陷在積雪中,積雪上面又灑上一層鬆軟的新雪。我走著,看了看車夫的背影,他肩寬體厚,高高地坐在駕車台上,孩子般地把腰帶系在腋下,戴一頂四角絨帽,帽子厚得像坐墊一樣。忽然間,我發現有隻極可愛的小狗,它趴在馬車的玻璃門後面,蹲在精美的緞子坐墊上打哆嗦,它疑神地張望著窗外,像是要張口說話的樣子。它的耳朵完全像個蝴蝶結。我的心又被閃電般的喜悅刺痛了:啊,可別忘了——一個真正的蝴蝶結!

我順便走進圖書館。這是一座為數不多的老圖書館,藏書豐富,然而門可羅雀,一片淒涼!房屋陳舊,巨大的前廳空空蕩盪,通向二樓的樓梯陰森得很,門上的破破爛爛的氈子外綁著膠布。三個大廳從上到下到處都是凌亂破爛不堪的書籍,廳裡還有一張長櫃檯,一張斜面寫字桌。女管理員是個矮個子,胸脯扁平,待人冷淡。她穿一身素靜的黑衣服,一雙手乾瘦蒼白,中指上沾有墨水印跡;還有一個無人照管的少年聽她使喚,這孩子穿一件灰色工作服,柔軟的鼠灰色頭髮許久都沒有修剪了……我走向“讀者之家”,這房間是圓形的,充滿了煤氣味,正中有一張圓桌,上面捆著《教區公報》、《俄羅斯朝聖者》……坐在桌旁的老是那位不知名的讀者,一個瘦弱的中學生,穿一件又破又短的大衣,低著頭,故意低聲地翻動一本大部頭書,還老是用探成一團的手帕輕輕地擦鼻子……除了我們兩人,誰還會到這兒來坐呢?在整個城裡,我們都孤獨得同樣古怪,讀的書也同樣古怪。那中學生正在讀《田賦》①,對於一個中學生來說,讀這種書實在古怪。我向女管理員要《北方雄蜂報》、《莫斯科信使報》、《北極星》、《北方的花》、普希金的《同時代人》,也弄得她多次困惑不解地瞅著我……我也取過《名人傳》之類的新書,完全是為了從中尋求增強自己信心的東西,出於嫉妒之心把自己和名人作比較……“名人!”世界上有多少詩人、小說家,數也數不清,然而留芳百世的又有幾個?荷馬、賀拉斯②、維吉爾③、但丁、彼得拉克④……莎士比亞、拜倫、雪萊、歌德……拉辛⑤、莫里哀⑥……老是這本《堂?吉訶德》,老是那本《曼依?萊斯戈》⑦……我記得,在這個房間裡我第一次讀到拉季謝夫⑧的作品,使我讚歎不已。 “我舉目四望,人類的苦難挫疼著我的心!”

—————— ①指古羅斯時代的田賦。 ②賀拉斯——紀元前六五至八年羅馬詩人。 ④維吉爾——紀元前七O至一九年羅馬詩人。 ⑤彼得拉克(1304—1374),意大利詩人。 ⑥拉辛(1639—1699),法國古典主義悲劇作家。 ⑦莫里哀(1622—1673),法國喜劇作家。 ⑧《曼依?萊斯戈》是法國作家普雷沃(1697—1763)的作品。 ⑨阿歷山大'尼古拉耶維奇?拉季謝夫(1749—1802),俄國革命文學的奠基人。 我在暮靄中走出圖書館,沿著暗下來的街道漫步。四處響起悠悠的鐘聲。我想起自己,想著她,想著遙遠的家鄉,無限感傷、悲愁,信步來到一座教堂裡。這裡同樣門庭冷落,空寂昏暗,星星數點燭火,寥寥幾個老頭兒老太婆。教堂執事虔誠地站在燭櫃後面,紋絲不動,他的灰色頭髮學農夫那樣正中分出一條直道道,滴溜溜的眼睛象商人那樣精明。教堂司事雙足疲乏,步履艱辛,到這兒扶扶歪倒流油的蠟燭,又到那兒吹滅快要燃盡的燭頭,弄得焦糊味和蠟油味滿屋都是。他把一段段燭頭放進衰老的拳頭里,捏成一團。看得出,他已經厭煩透了我們這不可理解的塵世生活,還有它的年年重複的一整套聖禮、洗禮、聖餐禮、婚禮、葬禮、一切節日、一切齋期。神父只穿一件窄腰肥袖長袍,沒有技法衣,身子單薄得讓人看得不舒服,頭上沒戴帽子,頭髮披散著,像在家里和象婦女一樣;他面對緊閉的聖壇門站著,深深地大鞠躬,胸前的項巾垂到地上。他嘆了口氣,提高嗓門說:“上帝,我生命的主宰……”聲音在充滿悲戚、懺悔的氛圍的幽暗中,在淒清的空屋裡迴盪。我悄悄走出教掌,又呼吸到冬末春初的空氣,又看見青灰色的薄暮。一個乞丐故作恭順在我面前低低垂下腦袋,一頭的濃密灰髮現在我的眼前。他伸出曲成小勺子形狀的手掌,等攥住一枚五戈比錢幣以後,便抬起眼睛望瞭望我,使我猛吃一驚:一雙水汪汪的綠松石色的老酒鬼的眼睛,草莓式的大鼻子,那是由三個凸起的、有許多細孔的草萄組成的鼻子! ……啊哈,這又叫我高興得難過:三個草莓組成的鼻子!

我沿著博爾霍夫大街往下走,望著漸漸昏暗的天幕。天幕上映出的老屋頂的輪廓,這些輪廓蘊含著不可理解、令人快慰的美,這美使我苦惱。有誰寫過老屋頂這個題材呢?街燈亮了,把商店的櫥窗照得暖烘烘的,人行道上現出一個個移動著的黑影,黃昏象曬圖紙一樣發藍,城市變得柔和舒適起來……我像個偵探似的尾隨著一個個的行人,盯著他們的背影,他們的套鞋,竭力去理解和捕獲他們身上的什麼,竭力深入到他們的內心……寫!應該寫屋頂,寫套鞋,寫背影,決不是為了“同專制和暴力作鬥爭,保衛被壓迫和受窮困的人們,塑造鮮明的典型,描繪社會、時代及其情緒和思潮的巨幅圖畫!”我加快腳步,來到奧爾利克河邊。黃昏已成黑夜,橋上煤氣燈通明。燈下有個流浪漢,他貓著身,把手插在腋下,象狗一樣望著我,全身哆嗦,呆呆地囁嚅道:“大人!”他赤腳直立在雪地上,腳掌凍得通紅,身上只穿一件破棉布襯衫和一條粉紅色的短褲衩,浮腫的瞼上生有粉刺,眼睛渾濁,好似蒙上許多層冰。我像小偷似的迅速捉住這個印象,藏在心裡,為此塞給他一枚十戈比的銀幣……生活太可怕了!不過真的“可怕”嗎?或許它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有什麼值得“可怕”?這在前幾天,我曾將五戈比施捨給一個同樣的流浪漢,而且天真地喊道:“你們這樣生活太可怕了!”你想不到,他針對我這句蠢話以那麼粗魯、強硬和惡狠狠的語氣嘶啞地嚷道:“沒什麼可怕的,年輕人!”我走過了橋,那邊一座大樓的底層是豬肉店,櫥窗燈光耀眼,裡面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灌腸和火腿,以至幾乎看不見這個亮如白晝的商店內部,那兒上上下下也掛滿了這些東西。 “社會對比!”我走過雪亮的櫥窗,心裡挖苦道,還想著要故意刺激某些人……到了莫斯科大街,我走進一家車夫茶館,坐在人聲鼎沸、擁擠悶熱的房間裡,觀察那些鮮紅的肥臉、那些紅鬍子、那擺在我面前的托盤,托盤生鏽剝落,上面擺兩把白茶壺,壺蓋和壺把有根濕繩子拴住……是觀察人民日常生活嗎?你們錯了——只不過是觀察那個托盤,這根濕繩子!

十二 我有時到火車站去。凱旋門外一片昏暗,外縣荒涼的夜開始了。我腦海裡浮現出一座我從未見過、並不存在的小城鎮,它是我想像出來的,但是我確乎在裡面度過了我的一生。我看見了白雪皚皚的寬闊的街道,積雪中幾間黑魆魆的破屋,以及其中一間的紅色的燈火……我高興地反復對自己說:對,對,就這麼寫,就這麼三個詞:積雪、破屋、神燈……再不要別的了! ——田野裡的寒風已經送來機車的吼聲,哧哧的排汽聲,還有煤炭的氣味,給人甜滋滋的感覺,使人內心激盪,產生一種嚮往遠方、嚮往廣闊天地的感情。迎面一輛黑乎乎的馬車拉著乘客飛馳而來——難道是莫斯科的郵車到了?真的,小賣部餐廳顧客擁擠,熱鬧非凡,燈火通明,瀰漫著廚房和茶炊的氣味;韃靼人侍役穿來竄去,他們的燕尾服後襟不住地擺動。這些人無一例外的是羅圈腿,黑臉膛,寬顴骨,馬眼睛,腦袋瓜子圓得像砲彈,青灰色頭髮剪得短短的……一夥商人圍坐在大桌子邊,吃著辣根拌冷鱘魚。這些閹割派教徒穿著狐皮大衣,都有一張婆婆臉——寬大、皮膚緊繃、番紅花色、眼睛細長……車站的售書亭對我總是極有吸引力,我像餓狼一樣圍著它轉,探起身子去看蘇沃林版本的黃色和灰色書脊上的字跡。這一切都激起我對旅行和坐火車的無窮的渴望,渴望變成憂愁的思念,思念她,思念那個使我在旅途中能得到難以言表的幸福的人,我急忙跑到外面,坐上一輛雪橇飛駛回城,回編輯部去。內心痛苦和行動快速總是這麼巧妙地結合在一起啊!我坐在雪橇上,在坎坷不平的路上隨著雪橇起起伏伏,顛顛撲撲。我抬起頭來——原來是個月夜,黑壓壓的冬雲飄動著,它的後面有一張蒼白的臉時隱時現,發出白光,閃閃爍爍.它那麼高遠,對一切又那麼冷漠!烏雲移動著,忽兒露出它來,忽兒又遮蔽了它——它總是那樣,無動於衷!我仰起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直到脖子都酸疼了。我竭力想弄明白,當它突然從烏雲後面鑽出來,大放光芒,那是個什麼樣子呢?死人的白面具嗎?從內部發出來的光究竟是什麼樣的呢?是硬脂的嗎?對啦,對啦,是硬脂的光!以後無論在什麼地方我都這麼說!在前廳裡我碰見阿維洛娃,她驚喜地說:“啊,太好了!跟我去聽音樂會吧!”她穿一件帶花邊的黑衣服,漂亮極了,肩膀、手臂、胸脯上端的曲線都裸露著,使她顯得更嬌小,更苗條。她在理髮店燙了發,稍稍撲了些脂粉,因此眼睛更顯明亮、烏黑。我幫她穿上皮大衣,竭力克制著自己,不去突然吻這裸露的身體,香噴噴的捲發,它們是這樣靠近著我……“貴族俱樂部”的大廳裡枝形吊燈照耀著舞台。舞台上面盡是首都的明星:一位美麗的女歌唱家和一位魁梧的黑髮男歌唱家。那位男歌唱家,同所有的歌手一樣,身體好得出奇,精力旺盛得像匹小公馬。他的兩隻大腳穿著掙亮的漆皮鞋,燕尾服異常合體,露出白胸脯和白領帶。他以豪爽、剛毅而又有點咄咄逼人的氣勢唱出那挑釁性的、雄赳赳的歌。女歌唱家跟他時分時合,要不就急忙回答他的問話,要不就用嬌嗔、哀怨、憂傷、狂歡、安樂和哈哈大笑的花腔打斷他的話……

十三 我常常天不亮就爬起床。一看表,還不到七點鐘。真想鑽進熱被窩裡再躺一會兒。房間罩著灰白色的寒氣,整個旅社還在沉睡,寂靜中聽見一個茶房在走廊盡頭用刷於刷衣服,刷子在鈕扣上發出碰撞聲,這是只有大清早才會聽到的聲音。我心裡充溢著恐懼心理,生怕又白白浪費一天,充溢著迫切感,想盡可能快地好好坐到桌邊寫作!於是我連忙去掀鈴,叮叮的鈴聲在走廊上久久不息。這個旅社,這個正在用刷於刷東西的骯髒的茶房,這個會朝你臉上斜噴出一股冷水的簡陋的白鐵洗臉池——這一切都叫人多麼不習慣,多麼討厭啊!我只穿一件薄睡衣,年輕的身於瘦得多麼可憐啊!玻璃窗外的窗台蓋上了一層顆粒狀的積雪,上面有隻鴿於縮成一團,它凍僵了!突然,一個令人高興的、膽大的決定燃亮了我的心:不能往後拖了,就在今天,回巴圖林諾去,回故鄉去,回到我那可愛的老家!我匆匆喝完茶,好不容易順齊矮小桌子上的幾本書,小桌子在洗臉池旁邊,挨著隔壁房間的門,隔壁住著一個萎靡色衰的女人和她的八歲的孩子。在這之後我又整個兒陷入早上日常繁忙的事務中。為寫作做準備,緊張地選擇頭腦裡積累的印象,尋找內心那看來就要確定的東西來構思……我等待這一時刻,但已經感到恐懼,生怕事情會再一次如此完結:一個勁地期待,然後心愈加焦躁不安,手愈加發冷,完全陷入絕望之中,最後跑回城裡,跑回編輯部。我腦子又是一團亂麻,隨心所欲,雜亂無章,光怪陸離的思想、感想、想像折磨著我……其中自我、個人的考慮始終占主要地位——莫非真的不管我怎麼努力去觀察別人,他們總引不起我的興趣?我想:也沒什麼,大概寫小說真要從自我開始吧?怎麼寫呢?象《童年、少年》那樣?或者再簡單一點:“我生於某地、某年……”可是,上帝,這多麼枯燥、多麼無聊,也多麼不真實啊!要知道我體驗到的根本不是這些!說起來令人慚愧,怪難為情的,不過事實就是這樣:我生在宇宙間,在無限的時間和空間之中,宇宙裡某個時候好像形成了一個太陽系,後來又出現了一個叫做太陽的東西,以後是地球……然而這是什麼?在這方面除了空空洞洞的字眼以外我還知道些什麼呢?地球起初是一團發光的氣體……億萬年以後,這氣體變成了液體,然後液體又變成了固體,從那個時候起似乎又過了兩百萬年,地球上出現了單細胞生物:藻類、鞭毛蟲……接著是無脊椎動物,軟體動物……接著是兩棲動物……兩棲動物之後接著是巨大爬蟲……接著是穴居的人類,他們發明了火……再往後就是什麼迦勒底①,亞述②,還有個埃及,似乎只曉得金字塔加上木乃伊……還有個阿塔薛西斯③,他下令攻打赫勒斯滂④……伯里克里斯和阿斯帕西雅⑤,溫泉關大戰⑥,馬拉松戰役⑦……不過,在所有這些之前還有很長一段傳奇時代,那時亞伯拉罕⑧帶著自己的畜群到福地去……“亞伯拉罕因著信,蒙召的時候,就遵命出去,往將來要得為業的地方去。出去的時候,還不知往哪裡去⑨……”對,不知道!我也是這樣! “因著信,蒙召的時候,就道命出去……”信什麼呢?信上帝賜予的愛情的幸福。 “出去的時候,還不知往哪裡去……”不,知道的,去尋求一種幸福,那是可愛的、美好的、給人以快樂的東西,也就是愛的情感,是生活……要知道我也是這樣始終靠喚起愛情、快樂的東西生活……

—————— ①奴隸制巴比崙王國的別名。 ②紀元前三千年末在美索不達米亞形成的早期奴隸制國家。 ③古代波斯的阿凱米尼得朝皇帝。 ④達達尼爾海峽的古希臘舊稱。 ⑤伯里克理斯是紀元前約490一429年雅典奴隸主制繁盛時期的領袖,阿斯帕西雅是其妻。 ⑥溫泉關大戰是古希臘人為獨立而鬥爭的輝煌事蹟。 ⑦紀元前500—499年希波戰爭的第一次大戰役。 ⑧據《聖經》傳說是歐洲人的始祖。 ⑨見《聖經?新約?希伯來書》第十一章第八節。 小桌子旁的門背後可以聽到女人和孩子的說話聲,洗臉池下的踏板響了,水嘩啦嘩啦衝出來;茶泡好了,那女人哄孩於說:“科斯欽卡,吃麵包吧!”我站起身來,在房間裡踱來踱去。還是這個科斯欽卡……母親給他喝了茶就外出了,直到中午才回來。回家以後就在煤油爐子上做飯,餵了孩子以後又出門去了。這個科斯欽卡已成為房客們公有的孩子,看著他整天在房間裡串來串去,時而瞧瞧這個房客,時而瞧瞧那個房客,可叫人煩死了。只要有人在家,他就走進去,膽怯地說些什麼,有時還想方設法討別人歡心,可誰也不聽他說話,有的甚至趕他出去,不耐煩地說:“餵,去吧,去吧,小弟弟,別在這裡礙事!”在一個房間裡住著一位小個子的老太太,很嚴肅,很講體面,認為自己比所有其他的房客都高雅。她在走廊上走過時,從來不正眼看人。她不時,甚至是常常到廁所去,把門掛上,然後在裡面把水弄得嘩啦嘩啦響。這位太太有一隻寬脊背的大哈巴狗,頸上的皺褶肥得冒油,有一雙暴突的、亮晶晶的醋栗色眼睛,一顆貪婬的塌鼻子,以及夾在兩雙獠牙之間的蛤蟆式的舌頭,翹起的下巴擺出一種高傲自大、鄙夷不屑的神氣。平時它的嘴臉只有一種表情——除了專一的蠻橫以外,再沒有什麼其它的表情了。可是,它暴躁到了極點。如果科斯欽卡因為什麼被趕出房間,在走廊上碰見這只哈巴狗,那麼馬上就會聽到喉嚨裡憋著一股的氣,呼哧呼哧地發出的嘶啞聲,很快就變成充滿怒氣的狂暴,最後高聲地、兇猛地狂吠,嚇得科斯欽卡歇斯底里地號啕大哭起來…… 我重新坐在桌子旁,被生活的貧乏,被日常生活中所具有的尖銳的複雜性弄得苦惱不堪。現在我打算寫寫有關科斯欽卡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例如有一次,在尼古林娜客棧裡來了一個女裁縫,住了一星期,是個上了年紀的小市民。她老在桌子上剪裁,桌子上堆滿了零布頭,然後她把裁好的布料鋪在縫紉機上,軋軋軋地車起來……有一點值得注意,她裁剪時咧著乾癟的大嘴巴,兩眼盯著剪刀。她一邊坐在茶炊旁美滋滋地喝茶,一邊竭力找些話頭來討尼吉林娜歡心;她假裝饒有興致的樣子跟尼古林娜聊天,又似乎無意識地把自己幹活的粗手伸向放白麵包片的小籃子,眼睛瞟著裝有果醬的棱形高腳盤!再說我前幾天在卡拉切夫大街上遇到的掛雙拐的瘸子姑娘。所有的瘸子、駝背走路都是挑戰般的、高傲的,這位姑娘卻謙恭溫雅。她高一腳低一腳迎面向我走來,兩手緊握著兩根黑色拐杖。在她瘸著向前走時,身子有節奏地架在拐上,肩膀一聳一聳的,肩膀下的黑色小橫村也一顛一顛的,眼睛凝神地望著我……她的皮大衣很短,像小丫頭穿的,深栗色的眼睛聰慧、明亮、清湛,也像小丫頭。其實她已經懂得人生,懂得人生的辛酸和奧秘……一些不幸的人們卻長得美麗俊秀,從他們的面龐、他們的眼睛中間可以看見他們的整個心靈! 後來我又沉湎於苦苦思索之中:應該從哪兒開始寫我的生活。是的,從哪兒開始呢?即使不談我在某一剎那間誕生於其間的宇宙,也還得首先講講俄羅斯,讓讀者懂得屬於我的是怎樣的一個國家,是什麼樣的生活契機使我來到人世間。可是在這方面我又知道什麼呢?斯拉夫人的民族生活、斯拉夫部族的戰爭……斯拉夫人的特點是高大的身材,亞麻色頭髮,勇敢,好客,崇拜太陽神、雷神和電神、敬樹精、人魚、水妖等“自然力和自然現象”……還有什麼呢?召外族人來任大公,帝城派使節來駐弗拉基米爾大公處,雷神被推倒在德聶伯河裡,全民慟哭……智者雅羅斯拉夫①,他的子孫互相殘殺……還有弗謝沃洛德?大窩②……況且我對今天的俄羅斯完全一無所知!是啊,破產的地主,挨餓的農民,地方官吏,憲兵,警察,鄉村神父照作家的描繪一定是家大口闊、負擔很重的……還有什麼呢?奧勒爾是俄羅斯最古老的城鎮之一,至少應該知道它的生活、它的居民,而我知道什麼呢?街道、出租馬車、被輾軋過的積雪、商店、招牌,還是招牌、招牌……主教、省長……巨頭、美男子和人面獸心的警長拉舍夫斯基……還有帕利津③,他是奧勒爾的光榮,是奧勒爾的棟樑之一,是自古以來馳名於俄羅斯的怪人之一。這位老人出身世襲貴族,是阿克薩科夫④和列斯科夫的朋友,住在像古羅斯宮殿一般的宅邸裡,住宅的牆是用大圓木做成的,上面掛著稀世的古代聖像。他穿一件寬大的對襟袍子,綴著各色細羊皮,頭髮修成圍圈垂發,面部毫無表情,眼睛細小,非常敏銳機智,博學多識,據說奇怪的是……關於這個帕利津我還知道什麼呢?什麼也沒有了! —————— ①1019—1054年的基輔大公。 ②1176年起為弗拉基米爾和羅斯托夫?蘇茲達爾的大公。 ③費多爾?費多羅維奇?帕利津(1851—1923),帝俄步兵上將,參加過低土戰爭和第一次世界大戰,1915年曾任俄軍駐巴黎代表。 ④謝爾蓋?手莫菲耶維奇?阿克薩科夫(1791—1859),俄國作家。 然而正是這使我惱怒:為什麼我一定要詳盡地知道某一件事和某一個人,而不寫我知道和感覺到的東西呢?我又站起身來,在房間裡踱來踱去。我為自己的惱怒而高興,把它當作救星一樣抓住它……於是我在想像中看到了斯維雅托戈爾寺院,去年春上我曾去過那裡,在頓涅茨河岸上的一道院牆附近,圍滿了各族香客的野營。我緊跟著一個見習修士在院子裡轉來轉去,求他安排我在隨使什麼地方過夜,結果徒勞無益,他聳聳肩膀跑開了,跑的時候兩手、兩腳、頭髮、長抱下擺全都在飛舞。他腰身細軟,稚氣的臉上佈滿雀斑,綠眼睛露出驚恐的神色,淺金黃色頭髮纖細鬆軟,每一根都絲一般的打著卷,極為漂亮……接著看到了那個春天,我似乎在德聶伯河上無休止地航行……後來草原上曙光初露……我似乎從車廂硬席上醒來,硬梆梆的板凳和早晨的寒氣弄得我渾身僵硬;玻璃窗上蒙上了一層白色霧氣,我往外面看,什麼也看不見,簡直不知道火車開到了什麼地方!正是這一無所知的感覺使我心醉神迷……清晨感覺敏銳,我一骨碌爬起來,打開窗戶,胳膊肘支在上面;只是外面是白色的清晨、白色的密密的霧靄,可以聞得到春晨的氣息、霧的氣息,因火車在飛快奔馳,好像有一床濕漉漉的白被單拍打在手上、臉上…… 十四 有一天,我不知為什麼睡過了頭。醒來之後,我依舊躺在床上,望著對面的窗戶,望著冬日平靜的白色的光輝,頭腦和心靈感到少有的寧靜、少有的清醒,覺得周圍一切都有些渺小、平常。我這樣躺了很久,覺得這房間失去了重量,不知要比我小多少,同我毫不相干了。後來,我起了床,洗臉、穿衣之後,照常對著我那張簡陋的鐵床床頭上方的小聖像畫個十宇。不管怎麼令人驚訝,這幅聖像至今還掛在我的臥室裡。這是一塊光滑的深橄欖色小木板,日久天長,已經硬化,板上鑲著粗糙的銀質聖像衣飾,凸起的地方是坐在亞伯拉罕的餐桌旁的三位天使,他們在圓框中望著外面,被烤成褐色的面容具有東方人的粗獷。這是我母親家族的遺物,是母親在我走上人生道路時給我的祝福。以後我結束了童年、少年和青年初期類似僧侶般的生活而走向全世。我的塵世生活的蒙昧、隱秘時期,如今看起來是十分特殊的、珍貴的、奇幻的、悠久的時期。它已變成一種獨特的、甚至我自己也覺得陌生的生活……對著聖像畫過十字以後,我就出門買東西,東西是我躺著想好了的。一路上我回憶起夢境:謝肉節的晚上,我又住在羅斯托夫采夫家,跟父親一起看馬戲。圓形演技場上一共跑出來六匹黑色的波尼馬①……它們都配有漂亮的帶鈴鐺的小銅鞍子,嚼子上得嚴嚴實實,籠頭上的紅絨韁繩緊緊地勒在鞍子上,緊得它們粗短的脖子都彎拱起來,馬的鬃毛剪得齊齊整整,象黑刷子一般豎著,額鬃間翹著紅色的飾纓……它們一樣的毛色,一樣的個頭,一樣寬的側身,一樣短的腿,都在賭狠地、執拗地垂下黑色的頭,排著整齊的一行,用碎步跑起來,小鈴兒叮叮噹當搖晃著。它們跑出來以後,猛然停住,咬著嚼環,並且抖動頭上的飾纓……穿燕尾服的馴馬師喊了半天,鞭子甩了半天,最後才強使它們跪下來,向觀眾點頭致敬。緊接著突然響起一陣歡快、急速的音樂,好像快馬奔騰跳躍,追擊似地攆著它們順著演技場的圓圈魚貫跑過……我走進一家文具店,買了一本厚厚的黑漆布面的筆記本。回家後,喝茶時我想:“算了吧,我就讀讀書,間或寫寫東西,不抱任何奢望,簡略記點什麼——各種思想、感受、見聞……”於是我蘸了蘸墨水,用筆工整地寫上; —————— ①波尼馬——指八○至一四○厘米高的矮馬。 “阿列克謝?阿爾謝尼耶夫。筆記。” 我坐著思考了好久,寫什麼呢?我一個勁地抽煙,整個房間煙霧騰騰,但是不感到苦惱,只是有些優鬱,內心是平靜的。最後我寫道: “H公爵到編輯部來過,他是著名的托爾斯泰的信徒。他有一份關於圖拉省饑民救濟捐款和支出情況的報告,要求發表。他很胖,但不魁梧,穿一雙高加索式樣的軟靴,戴一頂卡拉庫爾羊皮帽,大衣領子也是卡拉庫爾羊羔皮做的。這些穿戴雖然破舊,卻很貴重,而且幹乾淨淨。灰色軟上衣腰里繫著皮帶i顯出圓滾滾的肚子,鼻子上架著金邊的夾鼻眼鏡。他待人謙遜,但他那端正優雅、油光水滑、白白淨淨的面孔和冷冰冰的眼睛使我極為不舒服,我立即對他產生惡感。當然,我不是托爾斯泰的信徒,但也完全不像人們所想像的那樣。我希望生活和人都美好,能激起愛和歡樂的感情,我只憎恨有礙於愛和歡樂的東西。 “前幾天我沿著博爾霍夫大街往上走,看到了一幅太陽西沉的景象:天寒地凍,西邊天空漸漸清澈,一片青綠、透明、寒冷的天空映著明淨的暮光,照著整個城市,勾起人們一種莫名其妙的惆悵和憂愁。人行道上站著一個衣衫襤褸、臉凍得青紫的老人。他是個流浪樂師,正拉著破舊的手搖風琴;那長笛般的哨聲、顫音、沙啞聲,那從哨聲和沙啞聲之中迸發出來的浪漫曲調,那樣悠遠,帶著異國情調和古風,瀰漫了這凜冽的黃昏,也使人內心充滿憂傷——喚起種種夢想和憐借之情…… “我到處感到苦悶或恐懼。兩星期前我看到的一件事至今還歷歷在目。也是個黃昏。只不過陰沉晦黯。我偶然走進一座不大的教堂,看見傳道高台近旁離地板很近的黑暗處,搖曳著燭光。我走近一看,不禁呆若木雞:三支小蠟燭粘在一口小棺材的前端,淒楚地微弱地照著四邊圍滿紙花的粉紅色小棺材,照著躺在裡面的黑皮膚、凸前額的嬰兒。要不是他的小臉現出瓷器一般的顏色,緊閉的凸眼皮呈雪青色,小嘴嘬成三角形,要不是這永恆的寧靜和永世的孤獨的氣氛,他完全像是睡著了! “我已寫出並發表了兩篇小說,不過全是虛構的,令人不快。一篇講飢餓的農夫,我沒有見過這些人,也談不上憐憫他們;另一篇寫的是地主破產這個過時的題材,內容也是臆造的。其實我想寫的只是破產地主P的屋前那株高大的銀白色楊樹,再就是他書房櫃子上的鷂鷹標本,它張開駁雜的褐色翅膀,一隻閃閃發光的黃玻璃眼睛永遠朝下望著,假使寫破產,我也只想描寫它詩意的一面,寫那感傷動人的東西:貧瘠的土地,貧窮殘敗的莊園,花園,奴僕,馬匹,獵狗以及把前房讓給後輩而自己棲息後房的'老東家'。還要說說'少東家':他們不學無術,遊手好閒,不名一文,然而自視血統高貴,是高人一等的貴族階層。貴族式這檐帽、斜領襯衫、燈籠褲、長統靴……聚到一塊就是酗酒,抽煙,誇誇其談,拿古老的裝香檳酒的高腳杯喝伏特加,將空彈上進槍膛,狂笑著朝蠟燭開槍,把燭火射滅。這些'少東家'中有個姓口的,完全離開破落的莊園,搬到磨坊去和情婦一起住在小木房裡,當然,磨坊早已停業了,這情婦幾乎沒有鼻子,他們睡在木板床上,鋪著麥秸,或者睡'在花園裡',也就是木屋近旁的一棵蘋果樹下。蘋果樹枝上還掛著一塊破鏡子,鏡子裡映著白雲。閒極無聊時,他就坐在樹下,用石頭去打鴨群,那是磨坊附近水灣里農夫放養的,每扔一塊石頭,鴨子就立刻嘎嘎直叫,喧鬧著成群結隊地撲到水中。 “瞎老頭格拉西姆是我家的舊僕,跟所有的瞎子一樣,走路時微微翹起臉,好像在傾聽,憑一根棍子本能地摸索道路。他住在村頭一間小破房子裡,孤苦伶什,只有一隻鵪鶉為伴。那鵪鶉在韌皮編的籠子裡一個勁地扑騰,撞到麻布做的頂篷上,日復一日,頭上的毛都禿了。格拉西姆雖說眼瞎,可到了夏季,總是一大清早到地裡去捉鵪鶉,聆聽它們抑揚頓挫的音調,暖風吹拂到瞎子臉上,鳥聲隨風飄進田野。格拉西姆說,鵪鶉離捕網愈近,叫聲就一下比一下熱烈,一下比一下響亮,一下比一下更讓捕鳥人緊張,那種揪心的感覺比世上一切東西都美。他就是一個真正的、大公無私的詩人!” 十五 我不願到編輯部去吃早飯,於是來到莫斯科大街上,走進一家小酒館。我喝了幾杯伏特加,要了條鮮魚下酒,我盯著盤里切成薄片的魚頭,心想:“這也值得記下來,鯡魚有珠母色的腮。”接著我吃了一道沙鍋燉的酸白菜燜魚。酒館里人客滿座,低矮的餐廳裡,飄散著薄餅和煎胡瓜魚的氣味和嗆人的油煙。白衣跑堂弓著背,仰著後腦勺穿來穿去,象跳舞一般。體現了俄羅斯精神的老闆,神氣活現地站在櫃檯後面,斜著眼監視著每一個跑堂,既嚴厲又篤信上帝,這是他早已演慣了的角色。在小市民圍坐的桌子中間,輕輕地走動著幾個黑衣修女,她們穿著粗笨的帶提靴環的靴子,身材矮小,象白嘴鴉一樣。她們默默地向小市民們鞠躬,遞上封面上飾有銀邊十字架的小黑書,小市民們蹙起眉頭,從錢包裡挑出幾枚難看的戈比……這一切似乎是我的夢的繼續,伏特加、酸白菜燜魚和童年的回憶使我微微有些醉意了,淚水不由湧了上來……回到客棧後,我躺下就睡著了。醒來時已是薄暮時分,心情惆悵和懊悔。我對著鏡梳了梳頭,發現自己的頭髮太長,藝術家的風度太過分了,看著不舒服,就上理髮館去。理髮店裡坐著一個矮胖子,圍著自罩布,腦袋亮光光的,一雙兜風耳,活脫脫像只蝙蝠。理髮師在他的上唇和兩頰上塗上一層厚得出奇的肥皂泡沫,拿把刺刀靈巧地刮了又塗,塗了又刮。這一次是從下往上刮的,輕輕幾下,就草率完事。蝙蝠叉開兩腿,抬起半截身子,拉開罩布,彎下腰去,一隻手按住胸部,另一隻手洗那通紅的臉。 “灑點花露水嗎?”理髮師問。 “要一點。”蝙蝠說。 於是理髮師用噴子噝噝地噴了點花露水,又用一條毛巾輕輕地沾了沾蝙蝠的濕潤的雙頰。 “先生,請!”他揭掉罩布,話音清晰地說。蝙蝠便站起來了,那模樣可真嚇人:一雙大耳伸在大大的腦袋上,面孔又大又瘦,象張紅羊皮,刮過的臉上,眼睛發出嬰孩一般的亮光,嘴一張,黑洞洞的。他身材矮小,寬肩膀,軀幹短得像蜘蛛,而且腿又細,象韃靼人那樣彎著。他塞給理髮師一點小費,穿上漂亮的黑大衣,戴上圓頂禮帽,點起一支雪茄,走了。理髮師轉過身來對我說: “您知道他是誰嗎?是頭號富商葉爾瑪科夫。您知道他一向給多少小費嗎?您瞧!” 他伸開手掌,開心地笑著說: “不多不少,兩戈比!” 理完發,我又習慣性地上街溜達溜達。孤獨和憂愁使我早已養成上教堂的習慣,一看見教堂的庭院,我就進去了。誦經台周圍高高的燭台上,成束的蠟燭發出灼熱的光,照得教堂裡暖融融的,充溢著一種憂鬱的節日氣氛。台上放著一個銅十字架,十字架上鑲著假寶石,神職人員站在台前,滿含憐憫和悲傷之情唱道:“主啊,我們在你的十字架前禮拜……”暮色裡,一位大個子老頭兒站在門口,他穿一件長長的厚呢外衣,一雙皮套鞋,身材粗壯結實,像一匹老馬。他也跟著唱,似乎在教訓什麼人,聲音低沉而嚴厲。誦經台旁的人群中站著一個香客,他面前的金黃色的燭光和煦地照著他。他長得像穴居人一樣乾瘦,清癯發黑的臉孔低垂著,嚴肅而冷靜。又長又黑的頭髮一綹綹地像原始人、僧人和婦女那樣耷拉在兩頰上,幾乎看不清他的模樣。他左手緊握一根長木杖,日積月累,木杖被磨得光亮亮的。他背後背著個黑皮囊,獨個站在一旁,一動也不動,和別人保持著距離。我看他,熱淚盈眶,胸中升騰起無法抑制的對俄羅斯、對祖國、對她全部蒙昧的古代緬懷和感傷之情。有個人站在我後面,用蠟燭輕輕碰了碰我的肩膀下面,我轉過臉一瞧:原來是個老太婆,她穿一件肥大的外衣,披一條大圍巾,弓著身子在我背後,暴著一枚牙齒。她說:“敬十字架用的,老爺!”她的小手凍得冰冷僵硬,指甲青紫,我順從地接著蠟燭,很高興,於是朝耀眼奪目的燭台邁了一步,笨拙地把這支蠟燭同其它的蠟燭擱在一起。我的笨拙動作使我感到客臊,突然,我起了一個念頭;“走!”於是,我後退一步,鞠了躬,迅速而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向大門走去,身後留下教堂中舒適可愛的光明和溫暖。台階上,迎接我的是陰冷的黑暗和在高空中呼嘯的風……我戴上帽子,對自己說:“走!”決定到斯摩棱斯克去。 為什麼要到斯摩梭斯克去?我想望過勃良斯克的一切,勃良斯克森林,勃良斯克綠林好漢……我拐進一條胡同,走進一家小酒館。有個無賴正坐在桌旁低著頭,借酒裝瘋,大聲叫道:“我自作自受,落得當苦役的下場!”這是一出俄國人慣演的顧影自憐的把戲。另一張桌旁有個人仰著頭,嫌惡地望著他,那人蓄著兩撇稀疏的小黑鬍子,脖子細長,喉包尖而大,在頸前薄薄的皮膚下面蠕動,看來是個小偷。櫃檯旁有一個高個子女人,酒氣醺天,晃晃蕩盪地搖著身子,她的連衣裙濕漉漉的,緊貼在兩條細腿上,顯然是個洗衣婦。她敲著櫃檯,正向掌櫃訴說什麼人的卑鄙行徑,手指控洗得乾乾淨淨,象玻璃一樣放亮。一隻盛著伏特加的棱形酒杯擺在她面前,她間或端起來拿在手中,卻總沒喝,一會兒又放下來,接著話題說下去。我想喝點啤酒,可是酒館裡空氣黴濕,衝鼻難聞,燈光也太暗,還有水從結了冰的小窗台上,從窗台上的一堆爛抹布上流下來…… 偏巧,阿維洛娃家的餐室裡來了幾位客人。 “啊,我們可愛的詩人!”她說,“你們還不認識吧?”我吻了吻她的手,又同客人們寒暄了一番。同阿維洛娃坐在一起的是一位老先生。滿面皺紋,唇髭剪得齊齊整整,還染成了揭色,頭上的假髮也是褐色的,身穿白絲背心和黑色常禮服。他趕忙站起來,鞠了躬,謙恭地回敬了我,動作出奇地靈活,與他的年齡很不相稱。我挺喜歡他的常禮服大襟上鑲著黑緶,一見之下不禁動了心,極想自己有那麼一件才好。桌子正中坐著一位太太,愛絮絮叨叨又善於詞令,她向我伸出像海豹的鰭腳一樣結實豐滿的手,手光滑得像枕形肉包子一般,上面可以看到手套接縫留下的一行行齒形壓痕。她口齒伶俐,說話急促,還多少帶點喘息。她完全沒有脖子似的,身子相當肥胖,特別是後背和兩腋附近。她腰間的緊身束得緊緊的,象卵石一樣滾圓、梆硬,肩膀上搭著一塊煙灰色毛皮。毛皮的氣味摻和著沁人心肺的香水、毛料衣服、溫暖的身體的氣味,濃烈得真叫人難以透氣。 十點鐘,客人們起身告辭了,臨行恭維了主人一番。 阿維洛娃笑了起來。 “哎,總算走了!到我房裡坐坐吧,該把這兒的氣窗打開……咳,親愛的,您怎麼啦?”她嬌嗔地說,同時向我伸出兩隻手。 我握著她的手說: “明天我要走了……” 她惶惑地看了看我: “上哪兒?” “斯摩棱斯克。” “為啥?” “我不能再這樣過下去了……” “去了斯摩棱斯克又會怎麼樣呢?來,咱們坐下來吧……這是怎麼回事……” 我們坐到沙發上,沙發上罩著的是夏天用的條子斜紋布套。 “您看這斜紋布,”我說,“跟火車上的一模一樣。甚至看見這斜紋布我的心就不能平靜,連它也催我走呢。” 她往裡坐,兩隻腳就露在我眼前。 “不過,為什麼去斯摩棱斯克?”她問,用疑惑不解的眼光盯著我。 “然後去維切布斯克……波洛茨……” “為啥,” “不知道。首先,我很喜歡這幾個地名:斯摩梭斯克,維切布斯克,波洛茨克……” “這不是開玩笑吧?” “我沒開玩笑。難道您不覺得,有些地名可真好聽?斯摩棱斯克古時候經常遭到兵燹和圍困……它甚至使我感到親切。我們家族的一批古老的文契就是在那裡的一場大火中燒掉的,因此我們失去了一些重大的遺產權和世襲特權……” “事情愈來愈糟了!您很想她吧?她沒有給您寫信嗎?” “沒有,不過問題不在這兒。總的來說,奧勒爾的這種生活我不喜歡。'遊蕩的鹿知道上哪兒去吃草……'這裡,我的創作無從著手。我整個上午都只有呆坐著,腦子裡一團亂麻,像個瘋子似的。我靠什麼過日子呢?我們巴圖林諾有個大姑娘,是小店主的女兒,已經沒有嫁人的希望了,所以就靠尖酸刻薄過日子。我現在也是這樣。” “簡直是個孩子!”她溫柔地說撫摸我的頭髮。 “發育很快的只是低級動物,”我說。 “再說,誰又不是孩子呢?有一次,我乘車到奧勒爾來,同座的是葉列茨區法院的一位法官。他是個可敬而嚴肅的人,長得像黑桃皇帝……他坐在那裡看了好久《新時代》,後來起身,出了車廂就不見了。我有些不放心,也出去了,打開門走到過道上,由於火車轟隆響,他沒有聽見我開門,也沒有見到我。您說我在過道上看見了什麼?他在升降台上隨著車輪的節奏天不怕地不怕地跳起舞來,兩隻腳搞出一些最冒險的動作。” 她抬起眼睛望著我,突然意味深長地輕聲地問: “咱們一塊兒上莫斯科去好嗎?願意嗎?” 我渾身一震……滿臉通紅,喃喃地謝絕了……直到如今,只要我回憶起這一時刻,我就痛惜這一巨大的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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