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哈德良回憶錄

第6章 多種多樣的變化形態(2)

只是在有一點上我自己覺得比大多數人要高:我整個兒地比他們更加自由,更加順從,而他們則肯定不敢如此。幾乎所有的人同樣都沒有認識到自己正當的自由和真正的順從。他們詛咒束縛他們的鎖鏈。有時候,他們似乎又為有這種鎖鏈而自豪。另一方面,他們放縱自己,虛度光陰。他們不會替自己編織最輕巧的枷鎖。而我,我則追求自由甚於追求權力,而且我之所以追求權力,那僅只是因為權力部分地有利於自由。我感興趣的不是自由人的一種哲學(所有企圖這樣做的人都讓我討厭),而是自由人的一種訣竅:我想找到把我們的意志與命運結合起來的連接點,在這個連接點上,紀律有助於而非阻礙本性的發展。你要清楚地知道,我在這裡所說的並不是你所誇大其能的禁慾主義者的那種冷酷意志,也不是無視我們這個充實的、連續的、由物體和軀體組成的世界的現狀的我也搞不清的什麼選擇或抽象的拒絕。我幻想過一種更加隱秘的同意或一種更為靈活的善意。對我來說,生活好比一匹馬,人們在適應它的運動,但那是在盡量地把它訓練好了之後。由於一切歸根結底都是一種精神的決定,是一種緩慢的、不明顯的、並因此而導致肉體的參與的決定,我便盡量地逐步接近這種幾乎是純潔的自由或順從的狀態。體育鍛煉在這一點上在幫助我,雄辯術也沒有妨礙我。我首先尋求一種簡單的度假自由,尋求自由時間。但凡安排得很好的生活都有其自由時間,誰要是不知道去尋求,誰就不懂得生活。我走得更遠。我想像出一種具有同時性的自由,兩種行為、兩種狀態都將能在其中同時並存。譬如,我彷效愷撒,我學會了同時口授好幾份文稿,學會了一邊繼續看書,一邊說話。我創造出一種生活方式,我能夠在不用整個兒地投入進去的情況之下完滿地完成最繁難的任務。實際七,我有時甚至敢於向自己提出要排除掉體力疲勞的概念。在其他的一些時候,我在鍛煉自己實踐一種交替的自由:讓感情、思想、工作隨時都可以拿得起,放得下;把它們當作奴隸,確實能夠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使它們沒有可能隨心所欲,使我用不著服服帖帖,受它們的擺佈。我做得更好一些:我圍繞著一個我特別喜歡、無法排除的念頭,去安排整個一天;所有可能會使我對這個念頭感到失去信心或有所分心的一切,諸如另一種類型的計劃或工作,沒有意義的談話,當天發生的一大堆大事小事,都像葡萄枝蔓靠主干支撐一樣靠這個念頭支撐著。相反,在其他時候,我則進行細緻的區分:我把每一種思想、每一種行為割裂成非常大量的更容易把握的、更細小的思想或行為。難以做出的決斷被分解成無數細小的決定,它們互相適應,互相銜接,從而變成了分不開的和容易的。

但是,我最為孜孜不倦地追求的仍然是所有的自由中最難以獲得的自由——表示贊同的自由。我安於自己所處的狀況。在我處於依附地位的那些歲月裡,如果我願意看出其中有著一種有益的鍛煉,我的依附性便失去了其苦澀。我選擇我所具有的東西,僅只是迫使我自己完全地去佔有它和盡可能地去品嚐它。只要是我喜歡從事的工作,最乏味的活計我幹起來也不覺得苦。一旦我對一件物品感到厭倦,我就拿它去研究一番。我巧妙地迫使自己從中找出一種快樂的由頭。遇到意想不到的或幾乎令人灰心喪氣的情況,遇到埋伏或海上風暴,在採取了遇到其他情況時所採取的各種措施之後,我便一心一意地去笑對這種偶發事件,享受它給我帶來的意外的東西。這樣,埋伏或風暴便順順噹噹地納入到我的安排和夢想之中了。甚至當我遇到大災大難的時候,我也看到這樣的時刻:災難一旦失去其威力,就必然會部分地減少其恐怖,只要我願意去接受它,我就一定能夠適應它。如果萬一我有可能遭受折磨——疾病肯定會讓我經受折磨的——我不敢肯定自己能否長期保持拉塞亞斯那樣的鎮定,但我至少會有辦法忍受住,不亂哮亂叫。正是以這種方式,把精心協調的謹慎和魯莽、順從和反抗結合起來,我最終才承認了自己。

在羅馬的這種生活如果持續的時間太長的話,肯定會使我惱火、腐敗或精力衰竭的。重返軍隊使我獲救了。軍隊同樣有它的拖累。但要簡單得多。到軍隊去意味著作一次旅行。我興奮陶醉地出發了。我升任第二軍團——輔助軍團的軍官。我在上多瑙河畔度過了秋雨綿綿的幾個月。除了剛出版的一部普魯塔克的著作而外。我別無伴侶。 11月,我被轉派到馬其頓第五軍團,當時,該軍團駐紮在內莫埃西邊境地區的奠埃西河口(該軍團現仍駐紮在當地)。大雪封路,我無法從陸路前往。我在波拉上了船。途中,我幾乎沒有時間重訪我日後不得不長期生活的雅典。在我到達軍中後沒幾天宣布的圖密善被殺害的消息,非但未使任何人感到驚詫,反而使得人人都覺得興高采烈。不久,圖拉真被涅爾瓦①收為養子。新王年事已高,使這個繼任頂多只是以月來計算:眾所周知,我表舅提出的讓羅馬投入行動的征服政策,已經開始進行的軍隊的重新集結,紀律的逐步加強,凡此種種,使軍隊保持在情緒激昂和枕戈待旦的狀態之中。這些多瑙河軍團如同一部剛上了潤滑劑的戰爭機器一樣精確地運轉著。它們同我在西班牙所見到過的那些懶散鬆垮的駐軍毫無相同之處。更重要的一點是,軍隊的注意力已經不再集中在宮廷的爭端上面,而轉向了帝國的外部事務。我們的軍隊不再是隨時準備歡迎或乾掉隨便哪一個人的一群手執束棒的侍從官。在他們所參與的這些改組之巾+最聰明的軍官在努力地去識別某項總體規劃,努力地去預見未來,而且不僅只是預見他們自身的未來。此外,他們還對處於發展的初始階段的那些事件互相交換許多可笑的看法,而且,每天晚上,桌面上都塗滿了各種既無根據又十分荒謬的戰略計劃。羅馬人的愛國主義、對我們權力的恩德和羅馬統治各國人民的使命的不可動搖的信念,在這些職業軍人身上以各種我尚未習慣的粗暴形式表現出來。在邊關地區,為了取得某些游牧民族頭領的支持,本該靈活以待,至少暫時應該如此,但士兵們完全擺脫了政治家們的約束。徭役和徵調實物達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但誰也不覺得驚詫。多虧了蠻族不斷地在分化,東北部的形勢總之還是像它今後發展的情況那樣,十分有利:我甚至感到懷疑,隨後進行的那些戰爭會對形勢有所改善。邊關的事件給我們帶來的損失並不大,它們之所以令人擔憂,只是因為事件層出不窮。我們得承認,這種持續的戒備狀態至少是有利於振奮軍人們的精神狀態的。然而,我堅信,稍微動用一點開支,再加上進行規模稍大一些的攻心活動,就足以降服某些頭領,就足以使其餘的頭領同我們保持一致,因此,我決定特別緻力於所有人都忽視的這後一項任務。

①涅爾瓦(398):古羅馬皇帝,96年至98年在位。圖密善被刺(96年)後,由元老院和士兵宣佈為帝。 97年收軍權在握的圉拉真為養子和繼承人。 我是因為喜歡換換環境而做這件事的:我喜歡同蠻族人交往。位於多瑙河河口與波里斯泰納河河口之間的這個遼闊的三角地區,我至少走遍過它的兩個邊緣地帶,它是世界上最令人驚異的地區之一,至少對於出生在內海之濱、習慣於南方山嶺和半島的干燥、純淨的景物的我們來說是這樣的。在那裡,我有時會愛上大地女神,如同我們在這裡崇敬羅馬女神一樣,而且我談起刻更古老、甚至比開創收穫莊稼還要早的某個神明更多。我們希臘或拉丁的土地,到處被岩石的骨骼支撐著,有著一種男子軀體的棱角分明之美,而斯基泰的土地則如同躺著的女子軀體的顯得有點笨重的豐腴。平原廣袤,一眼望不到邊。面對江河美景,我嘆為觀止:這塊遼闊而空曠的土地對於江河來說,只不過是個斜坡和河床。我們的江河卻都足很短的。人們從未感覺遠離源頭。但是,巨大的水流在這兒變成了縱橫交錯的小港漢,順流沖走一個陌生陸地的泥土和無人居住的地區的冰塊。西班牙高原地區的嚴寒比起任何其他地區來都毫不遜色,但是,我這是生平第一次面對真正的嚴冬。在我們家鄉,寒冬只是偶爾才有,時問或長或短,但在那邊,嚴冬卻持續好幾個月,而且越是往北,可想而知,更是冬日漫漫,無始無終。我到達軍營的當天晚上多瑙河已是一條先是紅色繼而是藍色的寬闊冰面的大道,由於水流的內部作用,“大道”上滿是車轍似的深痕。我身穿著皮衣服禦寒。這個客觀的、幾乎是抽象的敵人的存在,使人產生一種難以描述的激奮和一種對不斷增長的活力的感受。人們在為保存自己身上的熱量而抗爭,有如在其他地方為保持勇氣而鬥爭一樣。在有些日子裡,大雪把草原上本來就不明顯的凹凸面全部抹平。我們在一個純淨空間、純淨微粒的世界裡縱馬奔馳。冰凍使最平常、最柔軟的東西變得透明,同時也變得極其堅硬。任何一根折斷的蘆葦都可以變成一支晶瑩閃亮的笛子。黃昏時分,我的高加索嚮導阿筍爾便鑿開冰面飲馬。這些馬倒是我們同蠻族人最有益的接觸一點之一:在討價還價中,在沒完沒r的爭執中,在因某個出色的騎馬動作而引起的相互敬重中,一種友誼在逐漸地建立起來。晚上,營火照亮著身材修長的舞蹈者的奇特舞姿,照亮著他們戴著的怪模怪樣的金鐲子。

春季來臨,冰雪消融,可以冒險深入到內地更遠的地方去。我曾多次突然背向包容那熟悉的大海和島嶼的南面天際,背向某處太陽正在羅馬沉落的西面遠方,而想鑽進這片大草原中去,或跨過高加索的這些山脈,深入到更北的地方,或極遙遠的亞洲去。那我會遇到什麼樣的氣候,什麼樣的動物,什麼樣的人種,什麼樣的帝國呢?這些帝國對我們一無所知,正像我們對它們不甚了了一樣,或者,頂多因為由一些商人幾經易手而傳人的某幾種食品,如同印度的胡椒、波羅的海沿岸地區的蓼珀珠對於我們來說非常珍稀似的,而對我們市所了解。在敖德索斯,一個在外經商多年後歸來的商人送給我一顆半透明的綠寶石,在一個他至少沿邊緣地區走過的遼闊的王國里,它看來似乎是一件聖物,但是,這個一門心思只想賺錢的商人,既沒有去注意當地的風俗習慣,也沒有去注意當地所信奉的各位神明。這顆稀奇古怪的寶石對我來說,彷彿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石塊,宛如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一顆隕石。我們對地球的形狀還不甚了解。我不明白人們為什麼對這種無知聽之任之。我羨慕那些將成功地走完按埃拉託一圈的人,一圈下來,正好又回到原先的出發點。我想像著自己正在下定沿著已經替代了我們的馳道的小徑繼續向前走的簡單決心。我一直把玩著這個念頭……單寒羈旅,沒有財富,沒有威望,沒有一種文化所賦予的任何特惠,置身於完全陌生的人中間,置身於一些沒有經歷過的危險之中……當然,這只不過是一種夢想,而且是所有夢想之中的最短暫的夢想。我設想的這種自由,只存在於遙遠的地方。我可能會很快地就為自己重新創造出我可能拋棄了的全部東西。並且,在任何地方,我都只會是個落魄的羅馬人。某種知臍帶一般的東西把我同這個城市聯繫在一起。也許在那個時期,憑藉那個軍階,我會感到比當皇帝的時候更加緊密地同帝國聯繫在一起,這如同腕骨不如大腦自由的道理是一樣的。然而,這個可怕的夢,我們的祖先明智地囿於拉丁姆的土地上,也許會為之戰栗,但我卻是做過的,而且,我曾經讓這個夢留過片刻,致使我永遠與他們有所不同。

圖拉真是駐紮在下日耳曼的軍隊的統帥。多瑙河駐軍委派我前去向這位帝國的新繼承人致賀。我進入高盧腹地,離科隆還有三天的行程,在投宿的驛站,突然得悉涅爾瓦駕崩的消息。我力圖趕在皇室驛使的前面,親自把他登基的消息告訴我的表舅。我縱馬飛奔,日夜兼程,只是到了特里夫斯①才停下馬來,因為我姐奏塞維亞努斯作為行政長官住在該城。我們一起吃了晚飯。塞維亞努斯那顆弱智的腦袋裝滿了帝國的夢。此人花花腸子挺多,總想損害我,或至少不讓我稱心如意,他竟然趕在我的前面,派他自己的信使去見圖拉真。兩小時後,我在一條河的渡口遭到伏擊。伏擊者打傷了我的勤務兵,殺死了我們的馬。但我們還是成功地抓住了一個伏擊者,他是我姐夫從前的奴隸,他如實地招了供。塞維亞努斯本該明白,想阻止一個決心把他的路走下去的人談何容易,除非採取暗殺手段,但他又很懦弱,沒那個膽儿。我只好步行,走了十多里②之後才遇上一個農夫,他把他的馬賣給了我。當天晚上,我趕到了科隆,比我姐夫的信使搶先了一步。這次冒險算是成功的。我因此而受到軍隊更加熱烈的歡迎。皇帝把我作為第二忠誠軍團的軍官留在了他的身邊。

①特里夫斯:即令德國西部的特里爾。 ②此為一蘿馬里,約台l4725米。 他早就以一種了不起的從容態度獲悉自己登基的消息了很久以來他就預料到了這一點,但他的計劃並沒有因此而有絲毫的改變。他一直還是過去的老樣子,始終是軍隊的統帥,直到去世為止,但由於他對紀律有一種完全是軍事上的理解,因此他的美德就在於對何謂國家秩序獲得了一種觀念。一切事情,就連他的作戰方案和征服計劃,都以這種觀念為核心,至少開始時是這樣的。皇帝兼士兵,而絕不是士兵兼皇帝。他絲毫沒有改變自己的生活。他真的很謙虛,就像不狂妄自大一樣,絕不裝腔作勢。當全軍都喜氣洋洋的時候,他把自己新的責任當成日常工作的一部分接受一來,並率直地對自己的親密朋友們流露滿意的情緒。

我只得到他很少的一點點信任。他是我的表舅,比我大24歲,自從家父去世之後,他就成了我的共同監護人。他以外省人的嚴肅去履行他的家族義務。如果我應受提拔,他隨時準備盡一切可能提拔我;如果我不夠資格,他對我比對別的任何人都要更加嚴厲。他對我的那些年輕人的愚蠢之舉表現出極大的氣憤,那雖說是絕非不無道理,但也只有在家庭範圍內才能看得到。況且,我負債累累,這比我的行為不端更讓他生氣。我身上的其他一些特點也使他頗為焦慮:由於受教育不多,他對哲學家和文學家表現出一種十分感人的敬重,但是,泛泛地讚賞大哲學家們是一回事,而在自己身邊留著一個稍微通曉文學的年輕副官則是另一回事。他不了解我的道德準則、行為界限和約束能力,以為我缺少這些東西,以為我對自己無可奈何。至少,我從未犯過玩忽職守的錯誤。我的軍官聲譽雖然使他放心,但在他的眼裡,我只不過是一個有前途的年輕軍官,但必須嚴加管教。

不久,一件有關私生活的事差點兒把我給毀了。一張漂亮的面孔征服了我。我狂熱地愛上了皇帝也曾注意到的一個年輕人①。艷遇是危險的,但人皆甘願冒此危險。一個名叫加呂斯的傢伙,是圖拉真的書記官,他早就積極地在向皇帝詳詳細細地匯報我的債務,現在又在向他揭發我的隱私。皂帝尼顏大怒。這段日子著實地難熬。有幾個朋友,其巾包括阿西利烏斯·阿蒂亞努斯,都盡力地勸阻他別在荒唐的惱怒中愈陷愈深。他最終對他們的懇求讓了步,而這種和解,一開始雙方都沒有多大的誠意,比起原先那雷霆大發的勁頭更加使我感到羞辱。我承認,我對這個加呂斯懷有極大的仇恨。好多年過後,他被查實犯有偽造文書罪,我看到自己仇已經報了,真的是喜不自勝。 ①古希臘流行同性戀。

對達西亞人的第一次征討於第二年開始了。出於個人的興趣,也出於政治上的考慮,我一向是反對採取戰爭手段的,要是圖拉真的這些壯舉沒有沖昏了我的頭腦的話,我也許多少有點男子漢的氣質。回過頭來總括地看一看,這幾年的戰爭是包括在我的幸運年月之中的。一開始是很艱難的,或者在我看來是很艱難的。起初,由於我尚未完全獲得圖拉真的眷顧,我所擔任的只是一些副職。但我熟悉那個地區。我知道自己是有用武之地的。過了一冬義一冬,從一個駐地轉到另一個駐地,經歷了一次又一次戰役,我幾乎是不知不覺地開始感到自己對皇上的政策產生了歧見。在當時,我既沒有義務,也沒有權利把這些歧見公開地表達出來。再說,即使表達出來也沒有人會聽我的。由於多少有點受到冷落,被排在第五位或第十位,我也就能更好地了解我的軍隊。我能更多地同他們生活在一起。我仍然擁有一定的行動自由,或者說,對行動本身的一定程度的超脫,而一旦大權在握,一旦過了30歲,也就很難有這種超脫了。我有自己獨特的長處:我對這個環境艱苦的地方很有興趣,我對各種自願的、但卻是間歇性的嚴峻而枯燥的生活方式充滿著激情。我也許是年輕軍官中惟一對離開羅馬沒有感到遺憾的人。在冰雪泥濘中度過的野外生活時間越長,我的本領就越來越顯露出來。

我在那裡經歷了一大段特別激動的時期,這部分地是由於受到我周圍的一小伙副職軍官的影響,他們從亞洲的駐地帶回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神明。對密特拉①的崇拜,那時候尚無我們討伐帕提亞人之後那麼普遍,它有一個時期因為要求嚴酷的苦行主義而征服了我。這種苦行主義因讓人頭腦裡纏繞著死亡和鐵皿而把意志這張弓拉的緊緊的,它把我們平庸的嚴酷的士兵生活提高到解說世界的高度。大概沒有什麼會反對我對戰爭開始產生的看法,但是,蠻族人的這些宗教儀式在參加者當中所形成的種種生死攸關的聯繫,卻能撫慰·個對現狀感到焦慮,對前途感到茫然,並因此而祈求神明的年輕人的最隱秘的夢想。我在多瑙河畔的一個用木料和蘆葦搭成的小塔里,在戰友馬西烏斯·杜爾波作為保證人的情況之下,參加美種秘密會社。我記得,那頭垂死掙扎的沉重公牛差點兒把我站在其下接受灑牛血儀式的柵欄板壓塌。後來,我曾經考慮過,在一個懦弱的君王統治下,這樣一些幾乎是秘密的會社可能會使國家遭受什麼樣的危險,因此,我終於對這些會社大動干戈了,但我承認,面對敵人的威脅,它們能給予自己的信徒一種幾乎是神奇的力量。我們每一個人都以為擺脫了其作為人的條件所規定的狹隘範圍,感到自己既是自己本人又是自己的對手,感到自己與神同化,但再也搞不太清楚這個神是呈獸形死亡是呈人形去殺戮。這些怪誕的夢幻今天仍有時會使我害怕,但在關二弓箭和標靶的一致性這個問題上,卻與赫拉克利特②的理論並無太大差別。當時,這些夢幻在幫助我忍受著生活。勝利和失敗交織、混淆在一起,有如一個白晝的強弱不同的光線。那些被我的坐騎的鐵蹄踩爛的達西亞步兵,那些後來在我們的戰馬直立,互相撕咬的肉搏戰中倒地的薩爾馬特③騎兵,我一認出他們來就毫不留情地砍死他們。假如我的屍體一絲不掛地被拋棄在沙場上,那與他們的屍體不會有多大的不同的。致命的一劍都是一樣的。我在此向你披露的是屬於我一生最隱秘的一些奇特想法和我後來再沒有遇到過完全以這種形式出現的異樣的陶醉。 ①密特拉:古代印度一伊朗的光與正義之神。 ②赫拉克利特:(約前535一約前475):古希臘哲學家,樸素的唯物論和辯證法家。著有《論自然》,今留存有片斷,文筆晦澀,有“晦澀哲人”之稱。 ③薩爾馬特:古代印度一伊朗游牧民族,生活在波羅的海到黑海之問的大片地區。 人們從一個普通士兵身上也許未曾發現的某些卓越行為,使我在羅馬贏得了聲譽,並在軍中獲得了某種榮耀。我的那些所謂的英雄壯舉,大部分只不過是徒有虛名的愣充好漢。今天,我從中發現了我不惜任何代價想博取別人歡心和吸引別人對我的注意的那種卑劣的慾望,對此,我既感到羞愧,又夾雜著我剛才談到的那種幾乎是神聖的激動。我正是這樣,在秋季的一天,騎馬橫渡了多瑙河。當時,由於連續幾場大雨,河水暴漲,河面漂滿巴塔維士兵的裝備。對於這次軍功(如果稱得上是軍功的話),我的戰馬的功勞比我的要太。但是,這個充滿英雄業績的時期,教會了我區分勇氣的各個不同方面。我所喜歡始終具有的那個方而將是嚴酷的、冷漠的方面,它排除任何肉體上的刺激,猶如一位神明泰然自若一樣地無動於衷。我並不沾沾自喜地說自己曾經達到過這種境界。我後來所進行的拙劣模仿,在我倒霉的日子裡,只是對生活採取的無恥的漠然態度,而在我走運的日子裡,則只是我緊緊維繫的對義務的情感而已。但是很快,只要危險依然存在,厚顏無恥或對義務的情感就都讓位於一種狂熱的堅忍不拔,那是人在與自己的命運相連時的一種奇特的“性慾高潮”。在我當時的那個年歲,這種狂熱的勇氣反复地在表現出來。一個為生活所陶醉的人預見不到死亡。死亡並不存在:他以自己的每一個行為去否認死亡的存在。如果說他遇到死亡,他自己可能並不知曉。對於他來說死亡只不過是一種衝擊或痙攣。我苦澀地含著笑在想,如今,我把這兩種觀念當中的一種奉獻給我自己的末日,彷彿必須採取如此的方式去把這具精力衰竭的軀體判之於必然似的。相反,在那個時期,一個為了不想再多活幾年可能會大肆糟蹋自己的年輕人,每天都在輕鬆愉快地拿自己的前途去冒險。 把上面提到的東西編成一個很有學問的、想讓別人原諒他的著作的士兵的生平故事,可能是件很容易的事。但是,這些被簡化了的背景材料是虛假的。各種各樣的人物輪番地控制著我的頭腦,每一個人物出現的時間都不很長,但倒了台的暴君很快又恢復他的權力。這樣,我頭腦裡出現了一個謹小慎微的軍官的形象,他迷信紀律,但卻快快活活地在同他的部下一起過著艱苦的戰爭生活。他是個對諸神想人非非的陰鬱的幻想家。他是個為了片刻的暈眩而準備豁出去的情人。他是個整天躲在自己的帳篷裡,在油燈下研究地圖,對自己的朋友並不掩飾他對姑界的發展方式表示蔑視的高傲的年輕副官。他是個未來的政治家。但是,我們也別忘記,他是個卑鄙的奉承者,為了不讓人討厭,他心甘情願地在御膳席間喝得酩酊大醉。他是個以可笑的自信高傲地去解決各種問題的小青年。他是個輕浮的、一句俏皮話就能毀掉一位好友的誇誇其談者。他是個像機械一樣準確地去完成其鬥士的卑劣勾當的士兵。我們尚需指出,他是個在歷史上默默無聞的閒人,他既像我,也像其他所有的人,是萬物的普通玩偶,他只不過是一具軀體,躺在自己的行軍床上,為一股香味而分心,為一點聲息而凝神,神思恍惚地專注於一隻蜜蜂經久不息的嗡鳴。但是,漸漸地,一個新來者出場了,他是個軍事指揮官,是個舞台導演者。我了解我的演員們的姓名。我為他們安排說得過去的出場和退場。我刪去那些無用的接台詞。我逐步地避免一般化的效果。我最終學會了不要濫用獨白。久而久之,我排演的劇造就了我。 我的軍事成就本會招致一個沒有圖拉真那麼偉大的人對我的敵視。但是,勇氣是他能立即領會的惟一語言,使用這種語言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會打動他的心。他終於把我看成是個助手,幾乎是他的兒子,後來發生的任何事情都無法把我倆完全分離開。從我這方面來說,我對他的觀點所形成的某些異義,至少是暫時地被擱置在一起,並因他在軍中所顯示的令人讚嘆的天才而被置諸腦後了。我始終喜愛觀察一個偉大的專家工作。從他那方面來說,皇上確實出手不凡,靈活有加,穩妥有餘。我被委任為所有軍團中最光榮的密涅瓦軍團的統帥,奉命去摧毀敵人在鐵門地區皇上進到地下大殿,德凱巴魯斯國王的全體參事剛剛在裡面舉行的一次宴會上集體服毒自殺了。我受皇上委派,放火焚燒了這堆橫七豎八的屍體。當晚,在戰場的峭壁上,他把他從涅爾瓦那兒繼承下來的那隻鑽石戒指戴在了我的手上,而這只鑽戒或多或少地可以說是繼承權力的象徵。那天夜裡,我舒舒坦坦地進入了夢鄉。 我那隻漸開始的聲望給我第二次在羅馬的逗留塗上了某種歡快的色彩。後來,在我走運的那些年月,我覺得這種歡快色彩更加地強烈。圖拉真給了我兩百萬塞斯特爾斯,讓我恩賜給黎民百姓。當然,這點錢是很不夠的,但是,從此,我便管理著這筆數目可觀的財產,再也沒有為錢發過愁。我在很大程度上拋棄了害怕讓人討厭的卑劣的恐懼心理。我下巴上的一塊傷疤給我提供了蓄起希臘哲學家式的小鬍子的藉口。我衣著簡樸,在當皇帝的時候,我更加地簡樸起來:我戴手鐲和抹香水的年代已經過去。這種簡樸是不是一種姿態,那並不重要。慢慢地,我習慣於不佩戴飾物,習慣於後來我喜歡上的那種在琳瑯滿目的珍貴寶石與收篝者那雙不戴飾物的手之間所形成的反差。提起衣著,我想起我在當護民官的那一年曾經發生過的一起事件,人們從中曾傳出各種各樣的預言。有一天,天氣十分地惡劣,可我得去向公眾發表演說,但我把那件高盧粗毛風雨大氅給丟了。我只好穿著一件託加發表講話。雨水聚集在託加的褶皺裡,就像集在簷槽裡似的,我用手不停地在腦門兒上抹來抹去,把流到眼睛裡的雨水撥弄掉。在羅馬,患感冒足皇帝的一種特權,因為無論天氣多壞,他除了穿託加而外,不得添加任何衣物:從那一天起,街角的女舊貨商和賣西瓜的小販都認為我福大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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