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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第二章-2

布登勃洛克一家 托马斯·曼 17429 2018-03-21
忽然他把頭從窗子那邊轉過來,和和氣氣地輕輕嘆了口氣,看了一眼鴉雀無聲的學生,口裡“哎”了兩聲,又向好幾個學生笑了笑。非常清楚,他今天情緒很好。全屋的人都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博士心情好不好,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他情緒的高低決定了一切事情的結果。每個人都知道,曼台爾薩克先生毫不自覺地一任情緒支配著自己,而且他根本也不想控制自己。他常常表現出一種非常古怪、無限天真的偏愛,而這種偏愛就像海邊的天氣一樣不可捉摸。他總有兩三個寵愛的學生,對這幾個人他用“你”,用名字稱呼,這幾個人上他的課彷彿上了天堂,他們甚至可以信口開河,也不會受到先生的指責,下課以後曼台爾薩克博士跟他們親切地交談。但是忽然有一天,也許是假期過後,只有上帝一個人知道為了什麼,這些人失寵了,從寶座上跌下來,身價陡落,曼台爾薩先生又開始叫另外一些人的名字,又彷佛登上天堂了。他給這些幸運兒的考卷裡的錯誤作的記號總是那麼工整、纖細,因此即使這些人的考卷錯誤百出也會給人一種非常整潔的印象。而別的學生的捲子他卻帶著一肚子氣惱任意塗抹,滿紙是紅墨水,給人一種恐懼、無可救藥的印象。因為他給分數向來不是按照錯誤的數目,而是根據他在試卷上花費的紅墨水的多少,所以那些上了天堂的學生就大大佔了便宜。他從來沒有考慮過這種方法是否合適,他認為這樣作是天經地義的事,因之也就一點也感覺不到自己的不公正。要是有誰膽敢對此作法提出異議,那他就永遠失去被先生用“你”或用“名字”稱呼的希望。而想來還不會有人願意主動放棄這樣的機會的……曼台爾薩克博士站在那裡,把腿一叉,開始翻起記分冊來。漢諾·布登勃洛克身子向前探著,緊張的思考著。 B,現在輪到字母B起首的名字啦!馬上就要叫他的名字,他就要張口結舌地站在這裡,而這就要引起一個大亂子,一場可怕的、又嚷又叫的大災禍,雖然主任教員的情緒今天本來是那麼好……這風暴前的沉默真讓人不堪忍受。 “布登勃洛克”……他馬上就要叫“布登勃洛克”

了……“艾德加!”曼台爾薩克博士喊道,把記分冊合上,一根食指仍然夾在裡邊,轉身坐在講台上,似乎這是順理成章的事。 什麼?這是為什麼?艾德加……這是呂德斯啊,這是坐在窗戶旁邊的胖子呂德斯,字母L,說什麼也輪不到字母L啊!不會的,為什麼會這樣?曼台爾薩克博士的情緒這麼好!他只是隨便叫起他的一個寵兒來,他根本沒有註意,按照次序今天該輪到誰來回答……胖子呂德斯站了起來。他生得一副小獅子狗似的臉,兩隻無神的、棕色的眼睛。雖然他的座位非常有利,可以容容易易地打開書看,可是他竟連這個也懶得做,他感到自己是不會被先生粗暴摧殘的,他只是乾脆回答說:“我因為昨天頭痛,所以沒有念。” “噢,你就這麼不給我面子嗎,艾德加?”曼台爾薩克博士難過地說:“你不願意給我背這幾行描寫黃金時代的詩麼?多麼可惜,我的朋友!你昨天頭痛了麼?可是我認為,你應該提前告訴我,別等我把你叫起來再說……你最近不是頭痛過一次了嗎?你應該想個辦法,艾德加,不然可就免不了要退步啦……蒂姆,你來繼續下去,好嗎?”

呂德斯坐下來。這時候所有的人都把他恨入骨髓。瞎子都看得出來,主任先生的情緒顯著地低落下來,很可能呂德斯下一節課就要被先生用姓稱呼了……蒂姆站了起來,他坐在最後邊一條板凳上。他有一副粗俗的像鄉下人的外表,穿著一件淺棕色的夾克,手指又短又粗。他張著嘴。樣子像個漏斗,臉上帶著一副又呆痴又專心致志的神情。他急急忙忙把打開的書推到個合適的地方,眼睛注意地向前凝視著。過了一會兒,他把頭低下來,拉著長音兒,結結巴巴地,用平板的拖長的聲音念起這段拉丁文來,好像孩子在念識字本似的:“首先創立的是黃金時代……” 很清楚,曼台爾薩克博士今天提問完全沒有按固定的次序,他根本沒有留心,哪個學生沒有被考查的日子最長。漢諾被叫起來的危險已經不是那麼逼人了,要是他被叫起來,那隻是由於不幸的偶然性。他跟凱伊交換了一個高興眼色,開始把四肢鬆懈下來,打算休息休息……忽然蒂姆的背誦被打斷了,也許是曼台爾薩克博士聽不太清蒂姆背的東西,也許他想消化一下早餐。不管怎麼說,他離開了講台,在教室裡悠閒地踱起步來,最後,手裡拿著一本奧維德,緊靠著蒂姆的身邊站住了。蒂姆惶遽地急忙把書推在一邊,愁眉苦臉地站在座位邊。他張著的一張漏斗形的嘴喘著氣,一雙誠實的,茫然失措的藍眼睛凝視著主任先生,一個音節也說不出來了。

“怎麼了,蒂姆,”曼台爾薩克博士說:“為什麼不繼續下去了?” 蒂姆搔了搔頭,轉轉眼珠,沉重地嘆了口氣,最後陪個笑臉說:“您一站在我身邊,我就非常緊張,博士先生。” 曼台爾薩克博士也笑了;他對這個回答非常滿意,他笑著說:“好吧,您定定神再往下背。” 說著他又踱回到講台上去。 蒂姆鎮定了下來,他又把書拉到前面,重新打開,裝作振起精神的樣子向四邊看了看,接著就低下頭來,接著往下背。 “我很滿意,”蒂姆背完了的時候,主任教員說道。 “您認真地複習過了,這一點用不著懷疑。只是您太缺少韻律感了,蒂姆。您對於聯音倒還掌握,但是您一直也沒有把六步韻讀出來。您給我的印像是,您似乎在背一個兒童故事……雖然如此,正像我剛才說的,您這次很用功,盡了自己的力量,誰要是肯發憤努力……您現在請坐吧。”

蒂姆驕傲地容光煥發地坐下,曼台爾薩克博士在他的名字後邊寫了一個令他滿意的分數。奇怪的是,這時候不但教員,就連看到蒂姆看著書本背詩的學生們和他自己也全都認為,蒂姆確確實實是一個用功的好學生,他得的好分數實在是理所應得。就是漢諾·布登勃洛克也不能擺脫這個印象,儘管他內心很不情願……他又緊張地聽著下一個名字……“穆莫!”曼台爾薩克博士說。 “再背一次!Aureaprima……?” 叫的是穆莫嗎?感謝上帝,現在漢諾大概是平安了!在曼台爾薩克先生很少讓人背第三次,而提問新課B字起首的學生剛剛輪過去不久。 穆莫站起來。他雖然長得很高大,但臉色卻像牆壁一樣的蒼白,兩手哆哆嗦嗦的,帶著一副特別大的圓眼鏡。他是個近視眼,視力非常差,站起來的時候就是桌子上的書打開也看不清楚。他必須準備,而他也確實準備了。但一來由於他智力有限,二來他也沒有料到今天會輪到他,所以他知道的很少,只背了幾個字就背不下去了。

博士提醒他一回,又用尖銳的聲音提醒他第二回,在第三回時已經是滿腔怒火了,但是穆莫仍然卡在那裡,再多一個字也背不下去,這位主任先生終於怒火大發。 “您太不像話了,穆莫!坐下吧,太沒出息了,我跟您說,您和白痴沒什麼兩樣!又笨又傻……” 穆莫坐下來。他顯出一副倒霉相。現在沒有一個人看得起他。漢諾·布登勃洛克心裡又湧起一陣厭惡作嘔的感覺,這種感覺一直堵到他的嗓子眼裡。但同時他又清清楚楚地看著面前發生的事情。曼台爾薩克博士在穆莫的名字後面狠狠地劃了個印象惡劣的記號,然後又拿起記分冊挑來挑去。 他怒氣沖沖地找到當天的輪次,看一看該輪到什麼人。事情非常清楚!也正是在漢諾完全被這個悲哀的事實籠罩住的時候,他的名字被曼台爾薩克博士叫了出來,像在一個噩夢中似地聽到自己的名字。

“布登勃洛克!”……曼台爾薩克博士叫的是“布登勃洛克”,這幾個字還在教室裡迴盪著,可是漢諾卻不相信。他的耳朵嗡鳴起來。他坐著不動。 “布登勃洛克先生!”曼台爾薩克博士又叫了一聲,在眼鏡片後面,兩隻青蛙一樣的眼睛炯炯發光,使勁盯住了他……“您是不是可以繼續背下去?” 好吧,看來是跑不了了。該來的到底還是來了。和他想像的完全不同,反正現在什麼都完了。 他這時反而沉住了氣。他只是想,會不會咆哮如雷啊?他站起來,正預備陪個笑險用,“我忘了準備”這類的話應付過去,這時候他忽然看見坐在他前面的人把打開的書舉在他眼前。 這個好心的人叫漢斯·亥爾曼·吉里安,是一個棕色皮膚的小個子,油膩膩的頭髮,寬肩膀。

他的志願是當軍官,因而非常講義氣,因此他雖然很不喜歡約翰·布登勃洛克,但還是不忍心讓他受折磨。他甚至用指頭指著,該從什麼地方開始……於是漢諾順著他的手指望去,開始念起來。他的聲音顫抖著,皺著眉毛,結結巴巴地讀了起來,那時候真理和正義受到人民自覺的尊重,無庸懲處,也不需要法律規章。 “刑罰和恐懼並不存在,”他一字一頓地背道。 “並沒有銅版上刻著恫嚇的條款,乞求寬宥的人群也看不到法官的威嚴的面孔……”他有意作出一副倍受折磨、不堪忍受的面容,故意念得斷斷續續,丟三拉四,有意疏忽了吉里安書上用鉛筆劃著的一些聯音。他把詩句的音韻讀錯,結結巴巴,作著一副竭力搜尋記憶的樣子,準備著主任教員隨時會發現他這一切都是作弊而向他衝過來……他為能這樣偷偷地看書而感到由衷的滿足,使他皮膚感到刺癢癢的,然而另一方面他又充滿嫌惡,故意弄得漏洞百出,為了減低一些自己欺騙行為的卑鄙性。最後他停住了,教室裡沒有任何聲音,在這一片沉默里他連頭也不敢抬。這種沉默是非常可怕的;他相信曼台爾薩克博士把什麼都看在眼裡,他的嘴唇完全白了,但是最後這位主任教員嘆了口氣說道:

“噢,布登勃洛克,爾還是沉默的好,請您原諒我這裡用古文的'爾'卻不用'你'字!……您知道,您做的是什麼?您在把美好的東西踐踏在泥土裡,您的行為像個汪戴爾人,像個野蠻人,在您背的詩裡聽不出一絲美感,布登勃洛克,從您的面型就可看出來。如果我問自己說,剛才那段時間您是在咳嗽還是在朗誦鏗鏘的詩文,我的回答是傾向於前者的。蒂姆沒有什麼韻律感,可是比起您來,無疑他是一個語言大師,是個行吟詩人……您坐下吧,不幸的人。當然您在家裡念了,確實是念了。我不能給您壞分數。您一定已經盡了自己的力量了……您聽我說,有人說您有音樂才能,說您會彈鋼琴,這和您剛才的背誦太不相稱了……好吧,您請坐吧,您這次很用功,這就很好。”

他在記分冊裡寫了一個滿意的分數,漢諾坐下來。正像剛才那位行吟詩人蒂姆的情形那樣,現在這齣戲又重演了一次。他不由自主地接受了曼台爾薩克博士對他的讚揚之詞。這一刻鐘他真地覺得自己是一個能力不高,但是勤奮用功的學生,能夠體面地回答問題,他還清楚地感覺到,他的全班同學,連漢斯·亥爾曼·吉里安也不例外,一致是這樣的意見。他的心中又湧起一種類似嫌惡的感覺;但是他這時是這樣軟弱,以至於沒有絲毫精力去繼續思考。他面色蒼白,渾身顫抖著閉上眼睛,陷入一種半昏迷的狀態……但曼台爾薩克博士的威嚴還能繼續下去。他轉到該為今天的課準備好的詩句上,他把彼得遜叫了起來。彼得遜站起來,這個小伙子生機勃勃,自信,勇敢,專門喜歡尋事生非。但是今天他卻注定要一敗塗地!不錯,如果這節課不出一件什麼亂子,曼台爾薩克博士是不會放過這些學生的,一定要發生一件遠比那個可憐的近視眼穆莫遭到的更為可怕的禍事……彼得遜開始翻譯,時常往書的另一邊瞥一眼,往他完全沒有必要去看的那一邊瞥一眼。他做得非常巧妙。他裝得彷彿那裡有什麼妨礙了他的樣子,用手摸一下,用嘴吹一下,似乎在弄掉一塊礙事的灰塵。但是可怕的事馬上就發生了。

曼台爾薩克博士忽然作了個急遽的動作,彼得遜隨著也作了個同樣的舉動。這時這位博士一下子跳下講台,邁著匆匆的大步向彼得遜走來。 “您書裡邊有一本題解,有譯文,”當他站到彼得遜旁邊時大聲對他說。 “題解……我……沒有……”彼得遜磕磕巴巴地說。他是個很漂亮的小伙子,淡黃的頭髮在額上梳起一個小蓬,尤其是一雙藍眼睛特別動人,但是這雙眼睛現在卻恐怖地眨動著。 “您沒有在書裡夾著譯文嗎?” “沒有……先生……博士先生……題解……我真沒有題解……您弄錯了……您不該這樣猜疑我……”沒有人敢這樣對曼台爾薩克博士說話。由於害怕,他有意用這樣文謅謅的話,為了把主任教員鎮嚇回去。 “我沒有欺騙,”他困窘不堪地說。 “我永遠是誠實的……一輩子都會這樣!” 但是曼台爾薩克博士對於這件悲慘的事卻有十足的把握。 “請您把書給我,”他面無表情地說。 彼得遜開始手足無措起來;他哀求地用雙手把書舉起來,繼續嘟囔著,舌頭都有些不聽使喚了: “請您相信我……教員先生……博士先生……我真的沒有譯文……我沒有題解……我沒有作弊……我認真複習過這一課……” “請您把書給我,”主任教員重複地說,跺著腳。 彼得遜已經魂飛魄散了,臉色變得灰白。 “好吧,”他舉手投降了,“給您吧,不錯,書裡是有份題解,您看吧,就夾在這兒!……但我一眼也沒看它!”忽然他拚命喊起來。 只是曼台爾薩克博士並不相信這一套由於絕望而編造的荒謬的謊言。他把“題解”拿出來,打量了一會兒,做出好像拿的是令人作嘔的東西的樣子,最後他把這份題解塞在衣袋裡,鄙夷不屑地把《奧維德》扔到彼得遜的位子上。 “教室日誌,”他用沉悶的聲音喊道。 阿道爾夫·托騰豪甫很盡職地把教室日誌拿過來,倒霉的人的名字由於作弊被記了一過,這次記過就是在很長的時期以後對他仍具有毀滅性的威力,他在復活節的時候決沒有指望升班了。 “您是這一班的污點。”曼台爾薩克博士又刺了他一下,才轉身回到講台去。 彼得遜坐在座位上,他已經被判決了,看得很清楚,他旁邊的同學都和他拉開了距離。所有的人都用一種厭惡、同情和恐懼交織的心情打量著他。他跌倒了,他孤孤單單地被丟在一旁,原因就是他當場被抓住了。大家對他取得的同識,這就是,他真是“這一班的污點”。人們對他的這個判決同樣也毫無保留地完全接受下來,正像剛才接受蒂姆和布登勃洛克的成功以及可憐的穆莫的不幸一樣……他自己的想法跟大家也完全一樣。 在他們這一群人之中,只要是體質健康,強壯,能幹,能夠面對真實的生活的,在這一刻就會接受當前這些事態,就不會對此感到受了侮辱,就會認為這一切都是極其自然的事理。但是也有的人,他們的眼睛卻陰沉地、沉思地凝視著一點……小約翰就在凝視著漢斯·亥爾曼·吉里安的寬闊的脊背,他的籠罩著一層青影的金棕色的眼睛就充滿了憎惡、抗拒和恐怖的神色……但是曼台爾薩克博士的講課卻並未因而中斷。又有一個學生被他叫起來,那就是阿道爾夫·托騰豪甫,因為他今天已經完全沒有興致再去考察那些他認為不用功的學生了。以後又叫了一個人,這個人準備得不怎麼好,甚至連“patulaJovisar-boreglandes”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布登勃洛克不得不替他回答了這個問題……布登勃洛克輕輕地說出這句話的意思:“朱庇特的大樹上落下的橡子,”眼睛並沒有看向講台,因為問他的是曼台爾薩克博士,他得到的是一次點頭讚許。 等到提問學生這一項目告一段落以後,這一節課的一切興趣就都失去了。 博士叫起一個功課特別好的學生一個人翻譯下去,而他自己卻跟另外二十四名學生一樣,根本就沒注意他說的是什麼。這時所有的學生都在開始準備下一節課的作業了。反正現在作什麼也都一樣了。現在不再給分了,就是再努力也沒有效果了……再說這節課馬上就要結束。現在已經完了,鈴已經響起來。這一節課漢諾非常滿意。他甚至得到先生一次點頭讚許呢! “好了,”當他們混在一群學生中穿過哥特式的走廊向化學教室走去的時候,凱伊對他說……“上完這節課,你對該撒的臉會有新的看法了吧,漢諾?……你這節課真是走邪運!” “我對這個非常噁心,凱伊,”小約翰說。 “我才一點也不想要這種運氣呢,它讓我噁心……” 凱伊知道,要是剛才回答問題的是他,他也會有同樣的感覺的。 化學教室是一座穹窿屋頂、帶有劇場式的階梯形座位的大屋子,屋子裡有一張長長的化驗台和兩個裝滿長頸玻璃瓶的玻璃櫃。在教室裡臨下課前空氣變得悶熱、污濁,而這裡由於剛才作的一個試驗,空氣中充滿著硫化氫,散發著一種令人作嘔的臭味。凱伊把窗戶打開,之後就把阿道爾夫·托騰豪甫的練習本偷過來,急急忙忙地謄寫今天要交的作業。其他的同學也大都在作這件事。整個休息時間就這樣過去了。直到上課鈴響了,馬洛茨克博士出現為止。 這就是凱伊和漢諾稱之為“淵深”的教師的那個人。他的身材中等,膚色黝黑,額上生著兩個肉疣,骯髒的鬍鬚像鋼筋,頭髮也一樣。從外表上看,他給人的印象好像是沒有睡醒,臉也沒洗乾淨,但這只是表面現象。他教的是自然科學,但數學才是他最擅長的,而且在這門科學上他被認為是一個卓越的頗有名聲的思想家。講書的時候他喜歡從《聖經》上的哲理講起,有的時候,當他的興致好、處於一種迷幻的心情的時候,他還給八九年級的學生講解《聖經》中某些神秘的地方,他的解釋常常是非常獨特的……此外他又是預備軍官,並且為了這職務投入了巨大的精力。他既身兼文武二職,所以得到烏利克校長另眼看待。在所有的教師中,他比誰都注意紀律,他以挑剔的目光檢閱排立整齊的學生隊伍,學生們回答他的問題時要乾脆而有力。他這種神秘和嚴厲相揉和的性格是不太令人起好感的……首先要把作業本拿給先生看,馬洛茨克博士在教室走了一圈,用手指頭在每個練習本上按了一下,有幾個學生沒有作練習,就乾脆把別的本子或者舊作業擺出來,也安全地蒙混過關了。 然後開始正式上課;正像剛才上拉丁文課要對奧維德表示勤奮用功一樣,現在這二十五名年輕人又要對硼、對氯、或者對氧化鍶表示勤奮用功和興趣盎然。漢斯·亥爾曼·吉里安受到誇獎,因為他知道BaSO4或者叫硫化鋇的是常用來製造贗幣的一種材料。他對這門課非常用功,成績也是最好的,因為他將來想當軍官。漢諾和凱伊什麼也回答不上來,在馬洛茨克的記分冊裡他們倆的分數很慘。 當考查、提問、給分都過去以後,師生雙方都失去了對這節課的興趣。以後馬洛茨克博士開始作一點實驗,弄出噼劈啪啪的幾聲響兒,又製造出幾股帶色的煙儿,然而這彷彿只不過是在把這節課剩餘的時間消磨罷了。最後他留了下次要完成的作業。隨後下課鈴響了,第三節就也過去了。 除了那個今天不走運的彼得遜以外,所有的人興致都很高,因為第四節課他們可以開開心心地渡過,這節課給人的只是胡鬧和逗笑,誰也用不著害怕。這節課是預備教員摩德爾松教的英文。摩德爾鬆對語言非常有天賦,已經在這所學校試教了幾個星期了,或者,如凱伊·摩崙伯爵說的那樣,正在懷著受聘的希望串演了幾個星期的戲。但學校聘請他的可能基本是零;在他的課上氣氛太活躍了一些……有的人留在化學教室裡,有的人回到上面教室裡去,但沒有一個人願意到院子裡挨凍了,因為這次休息時間作值日的教員是摩德爾松先生,他自己就在上面走廊裡,因此也不敢把任何人打發到院子裡去。再說,為了應付他的問題,學生也需要小小作些佈置……當第四節課上課的鈴聲響了以後,教室裡沒有一點上課的跡象。每個人都在談話、在笑,每個人都興高采烈地等待著即將到來的這場熱鬧。摩崙伯爵兩手托著頭繼續念著他的羅德瑞希·烏舍爾,漢諾靜靜地坐著看這齣好戲。還有人在專心致志的模仿動物的叫聲。一聲雞鳴劃破了教室的空氣,瓦色爾渥格坐在最後面學豬叫,聲音畢肖,同時他還能不使任何人看出這聲音是從他嘴里傳出來的。黑板上用粉筆劃著一幅畫,一個斜眼睛的人頭,這是那位行吟詩人蒂姆的傑作。當摩德爾松先生走進來的時候,他用盡全身的力氣也關不上教室門,原來門縫里卡著一個木塞。後來還是阿道爾夫·托騰豪甫把它取走的……預備教員摩德爾松是個貌不驚人的小個子,愁眉苦臉,走路的時候一個肩膀向前斜著,黑色的鬍鬚稀稀落落。他總帶著一副無地自容的謙卑模樣。亮晶晶的眼睛眨動著,張著嘴一個勁吸氣,彷彿要說什麼似的,然而總是找不到必要的言詞。他從門旁走了三步就踩在一個摔炮上,一個特製的摔炮,炸起來和一顆砲彈沒什麼區別。他嚇得往後一跳,接著就惶惑地笑了笑,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站在教室正中一行位子前面。他按照老習慣,上半身向前探著,一隻手掌按在最前面的一張桌子的桌面上。但學生們早已料到了他這個動作,事先就把桌上塗了墨水,因此摩德爾松先生的這只不太靈巧的小手馬上被弄得墨跡斑斑。他還是忍氣吞聲地笑了笑,把這只濕淋淋的、烏黑的小手背在背後,眨了眨眼睛,柔聲細氣地說:“教室的秩序欠佳。” 漢諾·布登勃洛克最喜歡這時候的摩德爾松先生,他不錯眼珠地看著這場好戲。然而瓦色爾渥格的豬叫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像真的了,此外忽然有一把豆子刷地一聲打在窗玻璃上,又劈裡啪拉地落到地上。 “下雹子了,”不知是誰大聲說了一句,而摩德爾松也好像相信了這個解釋,因為他竟然沒有深究就走回講台去,要過來教室日誌。他這樣作並不是要記什麼,而只是為了根據這個日誌隨便叫幾個名字。他雖然已經給這個班上了五六節課,但除了少數幾個人外,他誰也不認識。 “費德爾曼,”他說,“請您把詩背一背。” “沒有!”七八個聲音異口同聲地說。而費德爾曼這時卻心安理得地坐在自己位子上,正以驚人的熟練往全屋各處彈豆子。 摩德爾松先生眨了眨眼,又選了另外一個名字。 “瓦色爾渥格,”他說。 “死了!”這時彼得遜忘了自己的不幸,大聲地對著講台喊道。在一片頓足、喧笑、怪聲怪氣地叫聲中所有的同學一致重複說,瓦色爾渥格的確死了。 摩德爾松先生自己嘆了一會兒氣,他向四周望瞭望,悲苦地歪了歪嘴,便又拿起教室日誌來。 這次他還用他那隻笨拙的小手指著他要念的名字。 “佩爾萊曼,”他信心不足地喊道。 “這個人不幸瘋了,”凱伊·摩崙伯爵以堅定不移的語氣說;這個回答也是全班人一片愈演愈烈的叫囂聲中證實了。 這時候摩德爾松站起來向那一團喧囂嘈雜聲音喊道:“布登勃洛克,我要罰您多作一份作業。 您要是再笑,我會在您的名字後面記上的。 ” 以後他又坐下了。事實上,布登勃洛克也確實在笑,他聽了凱伊的笑話,就低聲嘻嘻笑起來,而且想停都停不下來。他覺得凱伊的話說得很俏皮,特別是“不幸”兩個字使他從心裡感到滑稽。 但當他的心情被摩德爾松先生破壞之後,他就安靜下來,只是陰鬱地、一聲不響地望著這位預備教員。這一刻鐘他把教員身上的一切都看在眼裡,他看到他那一根一根的稀疏的鬍鬚,肉皮在鬍鬚下面顯得非常清楚,他看到他那棕色的、明亮的、而又毫無希望的眼睛,他看到他那笨拙的小胳臂上彷彿是戴著兩副袖頭,因為他的手腕部分汗衫袖跟袖頭一樣粗大,摩德爾松先生的整個絕望可憐的形態他盡收眼底。他也看到他的內心。漢諾·布登勃洛克幾乎可以說是唯一一個摩德爾松先生叫得出名字來的人,而他卻恰恰利用了這一點不斷地申斥他,不斷留給他懲罰性的作業,在他的身上尋找心理平衡。他之所以認識布登勃洛克是因為布登勃洛克一向以安靜守規則與別的學生不同,而他就偏偏利用漢諾的老實可欺一再讓漢諾感受他無法施加給別的學生的教師威嚴。 “由於人性的卑鄙,在這個世界上連對人表示同情也成為不可能的了,”漢諾一個人思忖著,“別人耍弄你,折磨你,可我並沒有這樣做,摩德爾松先生,因為我認為這是野蠻、庸俗、可鄙的,而您用什麼回答我呢? 但是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的,每一個地方都是這樣的,到處是這樣,永遠是這樣,”他想著,心裡又湧起一陣恐懼和厭惡之感。“而且最不幸的是,我把您整個都看透了! ……” 最後終於找到了一個既沒有死、又沒有瘋、而且願意把背詩的事承擔下來的人。這首讓這些大部分從小立志到海洋、到商業、到生活中嚴肅的工作上去的年輕人背誦的詩,名字叫《猴子》,是一首非常幼稚的兒歌。 猴子,你這快樂的傢伙,你是自然界的小丑人這首詩包括好幾段,卡斯包姆毫不隱蔽地看著書一段一段地往下念,根本不用在這個老師面前縮手縮腳。這時屋內嘈雜的聲音越來越厲害了。每隻腳都在運動著,都在摩擦著那灰塵僕僕的地板。雞喔喔地啼,豬哼哼唧唧地叫,豆子滿天飛。二十五個學生完全沉醉在肆無忌憚的笑鬧中,年輕人所有的野性都發作了起來。猥褻的鉛筆劃舉起來,來回傳遞,不斷引起轟笑……突然間一切都安靜下來。連看著背書的人都不念了。摩德爾松先生甚至欠起身來傾聽著。發生了一件美妙的事。一陣清脆的鈴聲從教室後面傳來,甜蜜、溫柔、引人思戀地填滿那突然到來的寂靜。這是不知道哪個學生帶來的一隻玩具鐘,正在英文課上了一半的時候奏起《你在我心邊》這支曲子來。但當這美妙的音樂停止了之後,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好像一聲晴天霹靂,所有的人都被震住,所有的人都被嚇得目瞪口呆。 門被一下子推開了,一個高大、猙獰的人影一下子閃了進來,嘴裡咕魯了一聲,一個斜跨步就站在課桌正前面……來的人不是旁人,正是“親愛的上帝”---校長先生。 摩德爾松先生臉色變得慘白,慌亂把扶手椅從講台上拉下來,掏出手帕來拂灰。學生們像一個人似地一齊跳了起來。兩隻胳臂筆挺地垂在身體兩旁,欠著腳,低著頭,恐懼地看著腳下的地板。 整個教室變得雅雀無聲。偶爾有一個人因為過度緊張而呻吟了一下,但轉瞬一切就又被寂靜籠罩住。 烏利克校長像頭老鷹似的審視了一會這一支向他致敬的隊伍,然後抬起他一隻裹在骯髒的、漏斗形的袖頭里的胳臂來,又叉著指頭放下,動作像是在彈鋼琴。 “你們坐下吧,”他用低音大提琴似的嗓音說。烏利克校長對誰也不說您。 學生們坐到位子上。摩德爾松雙手顫顫抖抖地把椅子拉過來,讓校長在講台旁邊落了座。 “請繼續吧,”他說,這句話聽去那麼可怕,意思不亞於說:“咱們看看吧,看看今天誰最倒霉!……” 他出現在這裡的原因非常清楚。摩德爾松先生應該接受校長對他教授法的考察,應該讓他看一下,這一班實科六七年級生在這六七個鐘頭里從他這裡學到了些什麼知識。這對摩德爾松先生說意味著他能否在這裡正確開始職業生涯,意味著他的生死關頭。當這位預備教員重新站到講台上又叫起另外一個學生背誦《猴子》這首詩的時候,他的慘像簡直令人不忍目睹。如果說在這以前受考察的只是學生,那麼現在則連先生也被考問了……唉,可惜這兩方面進行得都很糟糕。烏利克校長的出現不啻是一次奇襲,全班除了兩三個之外,誰也沒有準備。摩德爾松先生當然不能整節課一直問那無所不知的阿道爾夫·托騰豪甫。由於校長的出現,背誦《猴子》的時候,不能再看書了,因之課程進行得很糟,等輪到講課文《撒克遜劫後英雄略》的時候,只有摩崙小伯爵一個人能翻譯幾句,這還要歸功於他對這本小說的喜好。其餘的人無一不是磕磕絆絆、結結巴巴,嗽了半天嗓子,還是毫無辦法地卡在那裡。漢諾·布登勃洛克也被叫了起來,和別人沒什麼兩樣,一句也回答不上來。 烏利克校長嗓子裡發出個聲音,聽去就像誰突然間撥動了大提琴的最低的一根弦似的。摩德爾松先生一邊絞著他那雙骯髒的小手,一邊嘆息著說:“本來進行得很好啊!本來進行得很好啊!” 直到下課鈴響了,他還帶著討好的表情一半向著學生一半向著校長嘮叨這句話。然而“親愛的上帝”這時卻已凜然可畏地站起來,叉著胳臂,筆直地站在椅子前邊,一邊目中無人地盯著前方,一邊狠狠地點著頭……過了一會他命令人把教室日誌拿過來,慢條斯理地把所有那些回答得不完全,或者幾乎什麼也沒答出的學生寫了進去。他一下子寫了六七個學生名字,所有的學生都因為懶惰而記了一過。這裡面當然沒有摩德爾松先生的名字。但是他比誰都糟,他站在那裡,臉色慘白,渾身無力。這個人已經完全報廢了。漢諾·布登勃洛克也是被記過的學生之一。 ……“你們的前途算是完了,”烏利克校長還補充了一句。以後他走出了教室。 鈴響了,這一堂課結束了。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對啊,和別的事情沒什麼不同。你最害怕的事情倒幾乎是很順利地過去,彷彿對你表示譏誚;你以為平安無事的時候,不料卻大禍臨頭。漢諾在復活節升級的希望現在徹底破滅了。他站起身來,目光呆滯地走出屋子,舌頭舐著那隻壞了的臼齒。 凱伊走過來,用一隻胳臂摟住他。兩人正在激動地議論著剛才發生的這件不平凡的事件的同學中間走到下面院子去。凱伊憂懼而體貼地望著漢諾的臉說:“原諒我,漢諾,我剛才不該翻譯出來。我本來應該不作聲,讓他們把我的名字也記下來的,我真看不起自己……” “我以前不是也解釋過,'patulajovisarboreglandes'是什麼意思嗎?”漢諾回答說。 “事情反正就這樣了,凱伊,讓它去吧。別再想它了。” “嗯,當然是應該這樣。……'親愛的上帝'說要毀掉你的前途呢!要是他那喜怒無常的意志決定要這樣的話,我看你也只能認命了,漢諾!前途,多麼美麗的字眼!摩德爾松先生的前途這回也算完了。他永遠不能轉為正式教員了,不幸的傢伙!不錯,學校裡既有輔助教員也有正式教員,但居然會沒有一個普通的教員。這是一件不太容易理解的事,我看這件事只有成年人和有世故經驗的人才想得透。我看,只說這個人是教員,那個人不是,不就夠了嗎?幹嘛非要分是不是正式的呢,我真不懂。自然了,一個人可以去找'親愛的上帝'或者馬洛茨克先生,請他們解釋一下。可是會發生什麼事情呢?他們會認為你這是有意侮辱師長,會以叛逆的罪名使你粉身碎骨,雖然你很尊重他們的工作,甚至比他們自己還尊重些……算了吧,別談這些人了,他們都是些笨蛋!” 這樣他們在院子裡散著步,凱伊為了使漢諾忘掉剛才記過的事信口跟他閒扯,而漢諾也聽得確實忘記了剛才的事。 “你看,這裡是一扇門,是學校的大門。門是開著的,大街就在外面。咱們溜出去在街上兜個圈子好不好呢?現在是休息,離上課還有六分鐘;我們可以在上課前準時趕回來。但是問題是,這是不可能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這裡是門,門是敞開的,沒有柵欄,沒有什麼障礙物,什麼也沒有,這裡是門坎。然而我們卻一秒鐘也不能出去,甚至連想也不能想……好吧,咱們就別作這種非分之想吧!咱們再舉另外一個例子。如果我們說,現在時間大約十一點半左右,人們會用疑惑的目光看我。如果我們說,現在該上地理課了,這就合情合理了!可是誰也禁不住問一句:生活就是這個樣子嗎?一切都是顛倒著的……哎,老天爺呀,這地方肯不肯把我們從它的親愛的懷抱裡放出去啊!” “哼,放出去又怎麼樣?咳,就這樣下去吧,凱伊,外面和這裡沒什麼不同。放出去我們又作什麼呢?這裡我們至少還不要為自己操心。自從我父親死了以後,施台凡·吉斯登麥克和普靈斯亥姆牧師就把我父親的一項職責繼承下來了,天天逼問我,我長大了作什麼。我真的不知道想幹什麼。我什麼也回答不出。我對什麼都害怕……” “不,別這麼垂頭喪氣!你還有音樂呢……” “我的音樂又算得了什麼,凱伊?音樂一點用也沒有。難道我能到處旅行表演嗎?首先他們就不會允許我這樣作,再說我也沒有能力做得那麼好。我差不多什麼也不會,我只能在一個人的時候隨意編奏個曲子罷了。除此之外在我想像中到處遊蕩也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這些對於你不算回事。你比我更有勇氣。你在這裡能對什麼都嘲笑,你有一種能和他們對抗的東西。你願意寫東西、願意給人們說個奇異美妙的故事,這很好,你是願意幹這種事的。而且你將來一定會成名的,你是這樣有才幹。問題在哪呢?問題在於,你比我愉快開朗。上課的時候我們常常彼此交換個眼色,比如說剛才上曼台爾薩克先生的課,幾乎每個人都作弊了,而單單彼得遜被記了一過,那時候咱們就對看了一眼。咱們想的是同一件事,可是你可以作個鬼臉就讓它過去了……我卻不成。我對生活厭倦透了。我想睡覺,想什麼都不知道。我想死,凱伊!……哎,我這人一點出息也沒有了。我對什麼都不感興趣。我甚至願意做一個默默無聞的人。我害怕出名,倒彷彿這中間也含有某些不公正的成分在內似的!你記住我的話吧,我什麼大事也作不出來。最近普靈斯亥姆牧師在行過堅信禮之後對人說,我永遠不會出人頭地了,我是出身於一個沒落的家庭……” “他真這樣說了嗎?”凱伊非常感興趣地問道……“是的,他說的是我的克利斯蒂安叔叔,克利斯蒂安叔叔現在被關在漢堡一家精神病院裡。……他說得很對。我確實不值得別人指望什麼了。要是他們真能這樣,我真是感激不盡!……我有無數煩惱的事,許久都使我痛苦不堪。譬如說,我把手指割了個口子,擦破了塊皮……在別人身上,這個傷口,幾天就會癒合,而我卻要拖一個月,總是不好,它會發起炎來,越來越厲害,給我帶來難以忍受的痛苦……最近有一次佈瑞希特先生對我說,我的滿口牙都非常糟,不是牙根壞了,就是磨成了洞,更別提那些已經被拔掉的了。現在就是這種情況了,你想想,等我到三四十歲,我用什麼嚼東西呢?我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真的,”凱伊說,速度加快了一些。 “現在跟我說說你彈鋼琴的事吧。我想寫一個別人比不上的東西,寫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可能過一會兒我在繪畫課上就開始。你今天下午彈琴嗎?” 漢諾沉默了片刻。他的目光裡流露著一種憂鬱、迷惘和熾熱的神情。 “是的,我要彈,”他說,“雖然我不應該彈那個。我應該只彈奏鳴曲和練習曲,彈別的是錯誤的。但是我還是要彈,我控制不住自己,雖然它會把一切搞得更壞。” “更壞嗎?” 漢諾沒有回答。 “我知道,你要彈的是什麼,”凱伊說。隨後兩人都沉默下來。 兩個人都是正當青春期。凱伊的臉變得緋紅,眼睛望著他,並且是抬著頭。漢諾則臉色煞白。 他的樣子非常嚴肅,一雙眼睛迷迷濛蒙地向一邊望去。 以後施雷米爾先生搖起上課鈴來,他們又走上樓去。 現在是地理課,地理課上要舉行一次關於赫斯……拿騷地區的十分重要的測驗。一位蓄著紅鬍子,穿著棕色燕尾服的先生走了進來。這個人臉色蒼白,胳臂上汗毛毛孔大得能數出來,然而卻光禿禿的一根汗毛也沒有。這就是米薩姆博士先生,一位善於詼諧的高年級教員。他有咯血症的病根,總是用一種諷刺的腔調說話,因為他認為自己很會說俏皮話,同時又是深受疾病折磨的人。他家裡有一個小型的海涅文獻保存所,收集了不少與這位病魔纏身的勇敢詩人有關的文稿和遺物,他一到教室裡就在黑板上掛了一張赫斯-拿騷地區的地圖,接著就帶著幽鬱和譏嘲的神氣笑了笑,下命令說,諸位先生可以在本子上把這一地區的一些特徵畫下來。他似乎又想嘲笑學生,又想嘲笑赫斯……拿騷地區;然而這次測驗是非常、非常重要的,誰都怕得要命。 關於赫斯……拿騷,漢諾·布登勃洛克一點也不知道,或者說他知道的那一點,跟不知道幾乎沒有任何區別。他想看一看阿道爾夫·托騰豪甫的本子,但是“亨利希·海涅”雖然帶著一副高傲、受折磨的譏嘲神情,但對學生的舉動卻觀察得異常仔細。他一下子就看到漢諾的動作,開口說,“布登勃洛克先生,我非常想讓您把您的書關上,但是我又怕這樣作對您不啻是一件善舉。接著作吧。” 他說的這兩句話正好包含著兩點幽默。第一點是,米薩姆博士稱呼嘆諾為“先生”,第二點是,他用“善舉”這個字。可是漢諾·布登勃洛克卻不得不繼續俯在本子上絞腦汁,最後交上去的捲子還是沒有寫幾個字。以後他又跟凱伊走出去。 今天所有的關都過去了。那些平安地闖過去,幸福的人他的良心上是沒有包袱的,他們現在可以輕鬆愉快地上德累根米勒先生的課,可以坐在陽光充足的大廳裡畫圖了……繪圖室又寬敞又明亮。很多仿古的石膏像擺在牆邊的案子上,另外一隻櫃子裡還放著各式各樣的木塊和玩具桌椅,這都是素描的模型。德累根米勒先生長得矮胖胖的,留著圓形的絡腮鬍子,戴著一副棕色、光滑的廉價假髮,在後腦勺那裡離開了頭,露出了禿頭的真面目。他有兩副假髮,一副是長發的,一副是短髮的;如果他新剃了鬍子,他就戴那副短的……他也有一些喜歡說詼諧話的脾氣。譬如說,管“鉛筆”叫“鉛”。此外,他無論走到哪裡,身上總散發著一種油和酒精味。有人說他喝汽油。他一生最幸福的時刻是代替別人上門別的課。這時他就要大談俾斯麥的政策,做著奇怪的手勢以配合他的語言,從鼻子到肩膀不斷地劃螺旋形。他一談到社會民主黨便露出一副又仇恨又恐懼的神情……“我們必須團結起來!”他常常一邊抓住壞學生的胳臂,一邊對他們說。 “社會民主黨已經站在門口了!”他有時會作出一些神經質的動作。他會坐在一個學生旁邊,一邊散發著強烈的酒精氣,一邊用印章戒指敲著那個人的前額,大聲喊出一串毫無關係的字,“透視!”“深影!”“鉛!”“社會民主黨!”“團結”,接著又突然走開這裡……凱伊在這節課上寫了一堂他的新文學作品,而漢諾則做了一回想像中的樂隊指揮。以後又下課了,大家把東西拿下來。這回學校的大門能夠自由通行了,學生們各自走回家去。 漢諾和凱伊同路,一直到城外那所紅色的小別墅兩人都夾著書包一起走。之後小伯爵還要走上一大段路才能到家。他身上連大衣也沒穿。 早晨瀰漫在空中的大霧這時已經變成雪了,大片柔軟的雪花紛紛下著,但一落下來便融化了,道路泥濘不堪。兩人走到布登勃洛克家花園門前分了手;但是一直到漢諾穿過一半花園的時候,凱伊還跑回來一次,用胳臂摟住他的脖子。 “別那麼垂頭喪氣的……最好不要彈那個!”他輕輕地說;以後他那瘦長的,單薄的背影消逝在風雪中了。 漢諾把他的書放在走廊裡那隻棕熊標本前爪捧著的托盤裡,然後到起居室裡問候他的母親。她這時正坐在躺椅上看一本黃皮的書。當漢諾從地毯上走過來的時候。她抬起一雙棕色的、生得比較近的眼睛迎著他看去,那一圈青影依然罩在她的眼眶上。漢諾在她跟前站住,她用兩手捧著他的頭,吻了吻他的前額。 他走到樓上自己的屋子,克雷門廷小姐在那里為他預備了一點早飯,他洗了洗臉就開始吃早餐,吃完了以後,就開始抽一種非常嗆人的俄國小紙菸,開始抽起來。這種煙如今對他也不是生疏的東西了。以後他坐在風琴前面,彈了巴哈的一支非常沉重、非常嚴肅的賦格曲。之後他把手背在腦後,望著窗外無聲地飄落的雪花。現在除了能看到雪花之外,別的什麼也看不見。窗戶外面已不是那個有一個王爭琮流泉的雅緻的小花園了。鄰居別墅的一堵灰色山牆把視界擋住。 四點鐘吃午飯時,只有蓋爾達·布登勃洛克,小約翰和克雷門廷小姐三個人。以後漢諾在客廳裡作演奏前的準備,坐在鋼琴前面等著他的母親。他們這天彈奏的是貝多芬的第二十四奏鳴曲。提琴演奏柔板時發出的聲音美得像是天使在唱歌。但是蓋爾達不高興地把提琴從自己的下頷拿開,惱怒地望瞭望它說,音不協調。她沒有拉完就離開屋子休息去了。 客廳裡只剩下漢諾一個人。他走到通過一座窄小的露台的門前邊,向著外面積雪消融了的花園望了兩分鐘。忽然他向後退了一步,一下子把門上的奶油色的幔帳拉上,屋裡一下子變得朦朦朧朧的。以後他走回到鋼琴前邊,他又站了一會兒,他的目光僵直地、視而不見地盯著一點,逐漸變得模糊迷離起來……他坐下來進行一次即興演奏。 他彈的主題非常簡單,可以說算不上是主題,只是一個並不存在的旋律的斷片,總共不過一個半小節。當他最初用低沉的聲音,以別人不能相信的力量一個音一個音地把它彈奏出來的時候,聽起來像是幾隻長號在威武地齊聲宣布一個基調,一個新生的開始。這時誰也聽不出來他這支曲子的旨趣所在。但是當他用童高音,用一種烏銀似的音色和諧地反复彈奏了幾遍以後,有人漸漸能夠聽出來,這個主題基本上只包括一個解決,只包括一個不同調性的眷戀的、痛苦的轉換……這本是一個簡單、樸陋的創作,但是由於他彈奏時那樣堅定不移,那樣一絲不苟,這個調子便平添了一種奇異的、既神秘又寓意深長的力量。然後一段生動活潑的部分出現在他的樂曲裡,切分音不停地出現又復消失,彷彿在彳旁徨徘徊,又彷佛在尋找什麼,但這歡樂總是不停地被驚聲尖叫所打斷,好像一個靈魂被一個什麼不甘沉寂的、只是詢問地、悲嘆地、消亡下去卻又懷著希望地不斷以不同的和音出現的聲音弄得驚懼不安似的。切分音變得越來越強,又不斷受到三連音的擠壓和追趕;同時那插進去的恐怖的叫喊也漸漸開始成形,漸漸聚集起來,變成一個旋律,最後像一個熱情的、祈求的、用喇叭合奏的曲子一樣既強大又恭順地佔據了統治地位。那些不停地簇擁著的,那些游移彳旁徨的,奔騰起伏的,滑來滑去的種種音響都被戰勝了,全都停了下來,只剩下這一個嗚咽低沉的、恰似幼兒祈禱般的合唱的聲音以極度精確的簡單的旋律嘹亮地響著……最後這聲音也在一陣教堂音樂聲中結束了。跟著是一個休止符,出現了短暫的沉默。忽然間,聽啊,那第一個主調又以烏銀的聲色輕輕地出現了,那短拙的曲調,那啞的、神秘的短句,那在調性之間痛苦而又甜蜜的過渡!這時忽然爆發了一片混亂喧囂,一陣狂野激動,但頃刻又被表示粗獷堅決的號角般的音符控制住。發生了什麼事情?究竟在醞釀著什麼?督促人起程的號角長嗚起來,接著彷彿是力量的另一次整頓和蓄集,堅定的節奏連聲響著,出現了一個新調子,一段活潑的即興演奏,一段熱情奔放的狩獵之歌。 但這不是快樂的調子,蘊藏在它的深處的是傲慢的絕望,它發出來的信號不啻是恐怖的叫喊,而在這一切音響中間,那第一個神秘的主題始終反复地以扭曲的、奇異的和音出現,聽去令人痛苦、陶醉又甜蜜……這以後出現的是一連串互相遞嬗的事件,它們的意義和性質是含糊不清的,是一串音響、節奏與和音的奇思巧構。漢諾完全控制不住自己,這些音響自動地從他的手指下奔流出去,他在前一分鐘還不清楚下一分鐘要彈出來的是什麼……他坐在那裡,身體稍稍地俯在鍵盤上,嘴唇張著,目光遙遠、深沉,他的棕色的柔軟的捲發掩在太陽穴上。發生了什麼事?誰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麼?是不是可怕的困難被克服了?毒龍被殺死了?是不是攀上了峭壁?游過了急流,穿過了烈火?而那個簡單得無以復加的第一個主題,那個在調性之間來迴轉變的幽靈,一直像嘹亮的笑聲,像一個不可捉摸的幸福的啟示一樣在整個音樂中穿來穿去……是的,似乎它不斷地喚出新的、巨大的力量,跟隨而來的是一段宛如吶喊般的狂熱奔放的八度音,以後開始了一個高漲、一次緩慢的、但是不能抑制的擴張,用半音奏出的狂野的、不可抗拒的戀情的激盪騰躍。突然間,一聲驚嚇的、挑逗的輕音把這一切都打斷了,彷彿大地突然凹陷了下去,彷彿一個人忽然墜入慾望的深淵裡……有一個時候,那又像祈求、又像懺悔的最初的和弦好像輕輕地促醒著出現在遙遠的地方,但一片突然奔騰起來的噪音又在一瞬間把它壓制了下去,這片噪音時而膨脹起來,湧上前去,時而撕擄著退下去,向下一沉,轉瞬又掙扎著向一個神秘的目標迎上去。一定要把這個目標表現出來,而且就在此時,在音樂已達到可怕的頂峰的這一刻,因為這時那如飢似渴的戀慕之情已經一刻不能再捱了……而它果然來了,已經沒有人能控制它了,渴望的痙攣已經不能再拖延了,它來了,彷彿一塊幕布倏地被撕碎,彷彿門一下子被撞開,彷彿荊棘的籬笆被砍倒,一堵火牆塌陷下去……最後的解決終於來了,一切都消溶了,期待得到了完滿的實現,所有的聲音在一片歡呼聲中化成一個和諧的調子,音樂在一片甜美、眷戀聲中逐漸緩弱下去,但這時馬上又轉到另外一個調子……轉到那最初的主題上去!現在開始了一個用這一主題編排的節日盛會,一次凱旋,一次放蕩不羈的狂歡;這個調子以一切能利用的音色炫耀著自己,通過不同的八度音出現,它顫抖,它號叫,它歌唱,它嗚咽,它歡呼,它裝飾著管弦樂隊的一切光輝燦爛的音色勝利地前進:有時像咆哮的風暴,有時像滾滾的珍珠,有時像清脆的鈴聲,有時像飛濺的泡沫……演奏者對這個簡短的主題、這個破碎的旋律、這個長度不過一個半小節的幼稚而和諧的創造表現出異常瘋狂的崇拜,這種崇拜包含著一種粗野、魯鈍的感情,一種苦行的宗教感,一種類似信仰和自我犧牲的東西……另外,演奏者又是這樣沒有任何節制地、不知饜足地享受著、發揮著這個主題,幾乎給人一種罪惡邪僻的感覺。他是那麼貪得無厭地吸取這裡的甜蜜果實,直到他感到厭惡、感到反胃、感到體力枯竭,這也給人一種絕望、無可奈何之感,使人看到,他是怎樣貪戀著幸福和毀滅。最後,在經過一切放蕩之後的疲勞倦怠中,出現了一段緩弱的小調琶音,升高了一個音程,繼而轉成大調,樂音在不絕如縷的悲涼之中逐漸消失下去。 漢諾繼續靜靜地坐了一刻,下巴貼在胸脯上、雙手擺在膝上。然後他活動了一下雙手,關上鋼琴的蓋子。他的臉變得蒼白,雙膝軟綿綿地沒有一點力氣,他的眼睛似乎在燃燒著。他走到隔壁的屋子,挺著身子躺在一張躺椅上,長時間地一動不動地這樣躺著。 之後是吃晚飯,吃過晚飯他和他母親下了一局棋,結果沒分勝負。但是這天直到午夜以後他仍然點著一支蠟燭坐在自己屋子裡的風琴前邊。夜已深,彈琴當然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只能在幻想中演奏,雖然他也曾有過這樣的念頭,打算第二天五點半就起來預習一下那些最主要的功課。 這就是小約翰生活中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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