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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節

川端康成 4319 2018-03-21
“早晨,我真想看看町枝醒來時那雙眨巴著的眼睛啊。” “那時的眼睛該多好看啊。” “一定是睡眼惺忪吧。” “不會的。”水野不相信。 “我一睜眼就想見町枝吶。” 町枝點點頭。 “至今我是醒來兩個小時以內才能在學校見到町枝呀。” “醒來兩個小時以內,你是曾說過的。打那以後,清晨一起來我也就想到兩小時以內……” “那麼怎麼會是睡眼惺忪呢?” “怎麼會,誰知道呢。” “有人有這樣一雙黑眼睛,日本是個好國家啊。” 這雙墨黑的眼睛把眉毛和嘴唇陪襯得更美了。黑髮和眼色相互輝映實在艷麗到了極點。 “你是藉口遛狗從家裡出來的吧?”水野探問道。 “我沒說,可我牽著狗,一看我這副模樣就明白了嘛。”

“在你家附近會面,是很冒險的啊。” “我不忍心欺騙家里人。如果沒有狗,我就出不來了。就是能出來,也是會掛著一副羞澀的臉回去的,家里人一看就會明白的呀。水野,你們家比我們家更不同意我們的事吧!” “不談這個啦。反正我們倆都是從家裡出來,又要回到家去的,如今想家中的事,太沒意思了。既然是出來久遛狗,就不能呆太長時間了吧。” 町枝點點頭。兩人在嫩草地上坐了下來。水野把町枝的狗抱起放在膝上。 “阿福也認得水野哩。” “假使狗也會說話,它說出去,咱們從明天起就不能再會面啦。” “即使不能見面,我也要等著你,這行了吧。我無論如何也要去你那所大學。 這樣一來,醒來之後又要在兩小時以內吧? ……“

“兩小時以內嗎?……”水野喃喃地說。 “非變成不等兩個小時也行的。” “我母親說太早了,她不信任我。但我覺得早了倒是幸福。我想更小更小的時候就能見到水野你呢。無論年紀多小,初中時代也好,小學時代也好,只要見到你,我就一定會喜歡你的。我還是個嬰兒時,就被人背著走這條坡道,在這土堤上游玩呢。水野,你小時候沒走過這坡道嗎?” “好像沒走過。” “是嗎?我經常想,我還是嬰兒時候,不是也在這坡道上見過水野嗎。所以,我才這樣喜歡你的……” “我小時候要是走過這斜坡就好了。” “小時候,人家總說我可愛。在這坡道上,我經常被一些不相識的人抱起來吶。 那時我的眼睛比現在更大更圓哩。 “町枝把炯炯的目光投向水野,”前些時候,各家中學都在舉行畢業典禮呢。下了坡道,往右拐就是護城河,那裡有出租小船吧。

牽著狗穿過去,就可能看見一些今年剛初中畢業的男孩子和女孩子,把畢業證書捲成圓筒,拿在手裡,乘著小船呢。我想他們大概是為了紀念別離才來划船的吧,真令人羨慕啊。有的女孩子手拿畢業證書,依靠在橋欄上望著同學們划船。我中學畢業時,還沒認識水野呢。水野,你曾同別的女孩子遊玩過吧? “ “我才不跟女孩子們玩呢。” “是嗎?”……町枝歪了歪腦袋。 “天氣轉暖,小船下水之前,護城河有的地方還結冰,那裡有很多野鴨吶。我記得,那時我還想:踏在冰上的鴨子和漂在水里的鴨子哪個冷呢?據說因為有人打野鴨,它們白天逃到這裡來,一到傍晚,要么回到鄉村的山坳,要么回到湖里……” “是嗎?” “我還看見慶祝五一節舉著紅旗的隊伍從對面的電車道通過吶。當時銀杏街樹剛剛吐出嫩葉,一面面紅旗通過其間,我只覺得美極了。”

他們兩人所在坡下的護城河被填平了,從傍晚到夜間變成高爾夫球的練習場。 那對面的電車道上,屹立著銀杏街樹,黑色的樹幹在一簇簇嫩葉的下面顯得特別醒目。黃昏的天空在樹梢頂端籠罩上桃紅色的霧靄。町枝用手撫摩著水野膝上的狗腦袋。水野雙手緊緊握住町枝的這隻手。 “我在這裡等你的時候,彷彿聽到了低沉的手風琴聲。我閉上眼睛就躺下來了。” “什麼曲子?……” “是啊,好像是《君之代》……” “《君之代》?”町枝嚇了一跳,她靠近了水野。 “什麼《君之代》,水野你不是沒當過兵嗎?” “每天晚上很晚,也許是我收聽廣播《君之代》的緣故吧?” “每天晚上我都靜靜地說聲:水野,晚安!” 町枝沒有把銀平的事告訴水野。町枝沒有感到自己曾被一個奇怪的男人纏住搭話。而且早就忘記了。銀平正躺在嫩草坪上,要看還是能夠看見的。她豈止沒有看他,即使看見他,也沒有註意到他就是剛才那個男子吧。銀平則不能不注意他們兩人。一陣泥土的涼氣爬上了銀平的脊背上。可能這是處在穿冬大衣和暖的大衣之間的季節吧,銀平卻沒有穿大衣。銀平翻過身來,面向町枝他們兩人。他不是羨慕他們兩人的幸福,而是詛咒他們兩人。他閉上眼睛不久,就浮現出一幕幻影:彷彿看到他們兩人乘著熊熊的烈焰從水上漂蕩而來。他覺得,這般情景證明了他們兩人是不會永遠幸福的。

“阿銀,姑媽真漂亮啊。” 銀平彷彿聽見了彌生的聲音。銀平曾和彌生雙雙坐在湖邊的盛開的山櫻樹下。 櫻花倒映在水中。不時傳來小鳥的啁啾聲。 “姑媽說話時露出牙齒,這是我最喜歡的。” 說不定彌生會感到遺憾:那樣一個美人為什麼嫁給像銀平父親這樣的一個醜男子呢? “父親和姑媽是唯一的親兄妹。我父親說,阿銀的父親既已過世,讓姑媽帶著阿銀回到我們家住好了。” “我不干!”銀平說罷,漲紅了臉。 他彷彿要失去母親而覺得厭煩,還是能和彌生住在一起而感到靦腆呢?也許兩者兼而有之。 那時節,銀平家中除母親外,還有祖父母以及大姑媽。她是離婚回到娘家的。 銀平虛歲十一那年父親死於湖里,他頭部帶有傷痕。有人說,他是被人殺死扔在湖里的。他喝了湖水,也像是溺死的。也有人懷疑,可能是在岸邊和什麼人爭吵被推下水中。令人可恨的是,彌生家裡有人指桑罵槐,說銀平的父親大可不必特地到妻子老家來自殺嘛。十一歲的銀平痛下決心:假使父親是被人下毒手,就非要找到這個仇人不可。銀平到了母親老家,就來到了浮上父親屍體的附近,躲在胡枝子的繁枝茂葉之中,觀察過往的行人。他想絕不讓殺死父親的人平安無事地通過這裡。有一回,一個牽著牛的男人走過來,牛發起脾氣。銀平嚇暈了。有時還綻開了白胡枝子花。銀平折了一朵花,帶回家裡,夾在書本里做標本,他發誓要報仇。

“就說我母親吧,她也不願意回家呀。”銀平對彌生憤憤地說。 “因為我父親在這村上被人殺了。” 彌生看見銀平刷白的臉,嚇了一大跳。 彌生還沒有告訴銀平,村里人傳說銀平父親的幽魂會在湖邊出現吶。據說只要經過銀平父親死亡的那湖岸邊,就會聽見腳步聲尾隨而來。回首顧盼卻不見人影。 拔腿就逃跑,幽魂的腳步不能走動;人跑遠了幽魂的腳步聲也就听不見了。 連小鳥的啁啾聲從山櫻梢頂轉到下面的枝頭,彌生也都聯想到幽魂的腳步聲。 “阿銀,回家吧。花倒映在湖面上,不知怎的,真叫人生怕哩。” “不用怕。” “阿銀,你沒有好好看呀。” “不是很漂亮的嗎。” 銀平使勁拽住了站起來的彌生的手。彌生倒在銀平的身上。

“阿銀。”彌生喊了一聲,弄亂了和服的下擺,逃走了。銀平追了上去。彌生喘不過氣,停下了腳步,抽冷子摟住了銀平的肩膀。 “阿銀,同姑媽一道到我家來吧。” “不願意!”銀平邊說邊緊緊地擁抱她。眼淚旋即從銀平的眼眶裡流溢出來。 彌生也用模糊了的眼睛,凝望著銀平,久久才開口說:“姑媽曾對家父說:如果住在那種房子裡,我也會死去的。這話我聽見了。” 銀平擁抱彌生,僅此一回。 眾所周知,彌生的家、銀平母親的娘家,早年就是湖畔的名門世家。她為什麼要嫁到不是門當戶對的銀平家裡來呢?母親是不是有什麼緣由呢?銀平對此抱有懷疑,是在幾年以後的事了。那時候,母親已經同銀平分手回到了娘家。銀平上東京攻讀後,母親患肺病在娘家與世長辭,原來從母親那裡得到的一丁點學費也斷絕了。

銀平的家,祖父也已故去,現在剩下祖母和姑媽還健在。聽說姑媽要了一個在婆家生下的女兒來撫養。銀平長年沒同家鄉通信,也不知道這個女孩子是否已經出嫁。 銀平感到,自己尾隨町枝來到嫩草坪上隨便躺下來,同從前自己在彌生的村莊的湖邊上,躲在胡枝子花叢中相比,似乎沒有多大的變化。一樣的哀傷,掠過銀平的心間。為父親報仇的事,他已經不再那麼認真思考了。縱令殺父的仇人還在世上,現今也已老態龍鍾。如果有個老醜的老頭子來找銀平,懺悔殺人的罪過,銀平會不會像消除了纏身的魔鬼那樣痛快呢,會不會喚回當年兩人在那裡幽會的那種青春呢? 往昔山櫻花倒映在彌生村子裡的湖面上的情景,如今還清晰地浮現在銀平的心上。 那是一泓平靜得連一絲漣漪也沒有的、大鏡一般的湖水。銀平閉上眼睛,想起了母親的容顏。

這時候,牽著小狗的少女從土堤走了下去,銀平睜開眼睛的時候,只見男學生站在上堤上目送著她。銀平也猛然站起來,目送走下坡道的少女。映在銀杏樹葉上的夕影濃重起來了。已無過路行人,少女連頭也不回。走在前頭的小狗,拖著鏈條,急於回歸。少女邁著輕快的小步,太美了。銀平心想:明天黃昏,這少女一定還會登這坡道的。他想著想著打起口哨來。他朝著水野站立的方向走去。水野發現了銀平,望著他,他也沒有停止口哨。 “你真快活啊。”銀平對水野說。 水野不予理睬。 “我跟你說話吶,你真快活啊。” 水野皺起眉頭,望瞭望銀平。 “唉呀,不要掛著一副討厭我的面孔嘛。在這兒坐下來談談吧。如果有人得到幸福,我就羨慕他的幸福。我就是這種人。”

水野背向他正要走開,銀平就說:“餵,別逃跑呀。我不是說坐下來談談嗎?” 水野轉過身來說:“我才不逃跑呢。我跟你沒事。” “你搞錯了,你以為我是想敲竹槓嗎?來,請坐下來。” 水野仍站立不動。 “我覺得你的情人很漂亮。這不行嗎?真是美麗的姑娘啊。你太幸福了。” “那又怎麼樣?” “我想同幸福的人談談。說實在的,那姑娘實在太漂亮,我尾隨她來了。她原來是同你幽會,我大吃一驚。” 水野也驚愕地望瞭望銀平,剛想往對面走去,銀平從後面把手搭在他肩上,說:“來,咱們談談吧。” 水野猛推了一下銀平。 “混蛋!” 銀平從土堤上滾落下去,倒在下面的柏油馬路上,右肩膀異常的痛。在柏油馬路上盤腿坐了一會兒,用手按著肩膀,站起身來。他爬上土堤,對方已渺無踪影。 銀平胸部難受。喘著粗氣坐了下來,又突然趴了下去。 少女回去之後,銀平為什麼要接近學生,同學生搭話呢?他自己也覺得不可理解。他一邊打口哨一邊走去,恐怕是沒有惡意的。看樣子他是真心實意地想談談那學生和少女的美。假如那學生採取誠摯的態度,他可能會把學生還沒發現的少女的美,告訴學生。可是他卻表現得令人有點討厭。 “你真快活啊。”銀平貿然冒出這句話,實在是太笨拙了。其實可以說點別的事。儘管如此,卻被學生推撞滾落下去了。他感到自己已無力氣,身體著實衰弱。 真想痛哭一場啊。他一隻手抓住嫩草,一隻手撫摩疼痛的肩膀,桃紅色的晚霞朦朦朧朧地映入了眯縫的眼睛。 從明天起,那少女不會再牽著狗出現在這坡道上了吧。不,說不定到明天學生還不能同少女聯繫上,她明天還可能登上這林立銀杏街村的坡道來吧。可是,學生已經認得自己,自己已不能在這坡道上或在土堤上了。銀平掃視了土堤一圈,也沒有找著一處藏身之地。身穿白色襯衫,捲起褲邊露出了紅色格子的少女的姿影,從銀平的腦際迅速地消逝了。桃紅色的天空,把銀平的頭都染紅了。 “久子,久子。”銀平用嗓眼裡發出的嘶啞聲音,呼喚著玉木久子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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