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陀思妥耶夫斯基短篇小說選

第10章 別人家的妻子和床底下的丈夫——一件罕見的怪事-2

至於說紙條的內容是談情說愛的,那是勿庸置疑的。字寫在一張浸透過香水的小紙片上,與言情小說裡寫的字條一模一樣,而且折疊成很小的樣子,可以藏在女人的手套下面。 它大概是在傳遞的時候,比如說詢問海報的時候,小紙條被迅速捲進海報裡,然後交到某人的手裡,但是眨眼之間,也許是副官無意的一推(副官正在極其靈活地解釋自己的笨拙),於是紙片便從顫抖的小手中抖落出來,而那個年輕的文職官員已經迫不及待地伸出手來,但他接到的卻不是字條,而是一張海報,他根本不知道怎麼辦。這真是一件令人不快的奇怪事件!事實的的確確,您一定會同意,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感到更加不快。 “Predestine①”他悄悄地說道,兩手緊緊捏著紙條,渾身直冒冷汗。 “Predestine!子彈一定會找到有罪的人的!”他的腦子突然閃出這一想法。 “不,這不對!我有什麼罪!哦,對了,這兒還有另一條諺語:子彈找到了倒霉的馬卡爾”

②,如此等等。 受到如此突然事件的震動,腦海中嗡嗡作響,開始出現①②這條諺語的全文是:“倒霉的馬卡爾連松果都往他頭上落”,意即處處倒霉。 法文:命中註定。 各種各樣想法的情況,難道還少嗎!伊凡·安德烈耶維奇僵硬地呆坐在椅子上,正所謂半死不活。他相信,他遇到的驚險場面已經被四面八方的人們發現,雖然就在這時劇場裡一片紊亂,紛紛有人要女歌星再來一次表演。他尷尬地坐著,滿臉通紅,不敢抬起眼皮,好像他出了一件意外的不快事件,似乎在這美好的大庭廣眾之中乾出了見不得人的醜事。他最後終於狠下決心,把眼皮抬了起來。 “唱得真好啊,先生!”他對坐在他左手邊上的一個花花公子說道。 那位花花公子正在狂熱之中,不停地拍手叫好,主要的是兩隻腳也不停地走動,他迅速而漫不經心地瞟了伊凡·安德列耶維奇一眼,然後兩手放在嘴前,做了一個使聲音集中的姿勢,大聲喊叫一個女歌星的名字。伊凡·安德列耶維奇以前從未聽到過這種高聲的喊叫,竟然欣喜若狂。 “他什麼也沒發現!”他這麼一想以後,馬上轉身向後。但坐在他後面的一個胖子先生此時正背對著他,用長柄望遠鏡察看所有的包廂。 “也沒問題!”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想道。前面的當然什麼也沒看到。他膽怯地,同時又懷著高興的希望斜眼瞥了一下他座椅旁邊的一樓池座,一種最令人不快的感覺,頓時使他的身子抖動了一下。原來那裡坐著一位漂亮的女人,用手帕捂著嘴巴,趴在圍椅背上,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如同發瘋似的。

“哎呀,我就怕這些女人!”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悄悄說道,隨即就從觀眾的腿腳之間擠過去走到門口。 現在我向我的讀者建議,請他們來決斷一下,看我和伊凡·安德列耶維奇誰對誰非。難道他此刻的言行是對的嗎?大家知道,一所大劇院本身就包括四層包廂,第五層是樓座。為什麼一定要認定這紙條是從一個包廂裡掉下來的,而且正是這個包廂,而不是別的包廂,比方說五樓,那裡不是也有女士嗎?但是,激情往往是有排他性的,而忌妒則是世界上最具排他性的一種激情。 伊凡·安德列耶維奇跑到休息室,站在一盞燈前,拆去鉛封,讀道:“今天散戲以後,立即去×街,××胡同拐角處,K先生家,三樓,樓梯的右邊。從大門進。您就呆在那裡,Sansfaute①看在上帝的面上,千萬別弄錯了。”

誰的筆跡,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沒有認出來,但有一點卻是毫無疑義的:私訂約會。 “要抓,要捉住,一開始就把罪惡消滅掉。”這是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的第一個想法。他頭腦裡想到的是現在就揭露,馬上就地解決。但是怎麼才能做到這一點呢?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甚至跑進了第二層包廂,但及時退了出來。他根本不知道往哪兒跑,由於無所事事,他朝另一個方向跑去,通過另一個包廂敞開的房門,朝對面看了看。是這樣,原來是這樣!沿垂直方向所有五層的包廂裡,坐的都是青年男女。字條可能從所有這五層包廂中飛落下來,因為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懷疑所有這些樓層都參與了反對他的陰謀。什麼也改變不了他的看法,任何表面現像他也不信。 整個第二幕演出期間,他都在各條走廊上跑來跑去,哪兒也①法語:毫無差錯。

找不到心靈的平靜。他本想溜進售票室,希望從售票員的口中打聽到所有四層包廂裡看客的姓名,但售票室的房門已經上鎖。最後,瘋狂的歡呼聲和掌聲響起來了,演出已經結束。 開始呼喚演員謝幕,有兩個聲音從最高層傳來,叫得特別響亮,那是兩派的頭頭。但是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沒有時間管他們了。他的腦子裡已經閃出下一步行動的想法。他穿上大衣就去K街,以便碰上他們、逮住他們,加以揭露,總之,要採取比昨天更有力的行動。他很快就找到了房子,剛要進大門,好像在他的手下面,突然閃出一個穿大衣的花花公子的身影,趕在他前面沿著樓梯登上了三樓。伊凡·安德列耶維奇覺得,這就是那個花花公子,儘管當時他沒能看清他的面孔。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花花公子已經趕在他前面兩級樓梯,接著就听到三樓的房門打開了,但沒有響聲,好像有人在專門等著來人似的。青年人一閃身就進了房內。伊凡·安德列耶維奇走到三樓時,這扇房門還沒來得及關上。他本想在門前站一站,好好想一想自己的行動,先是有點膽怯,後來就下決心採取某種非常果斷的行動。但是,就在這一時刻,一輛輕便馬車轔轔地在大門口響起,車門轟地一開,一個人邁著沉重的腳步和咳嗽聲,通通通地登上三樓。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站不住了。他打開房門,迅速出現在房內,滿臉露出一個受到侮辱的丈夫的莊嚴表情。一個滿懷激動的小丫頭迎著他跑來,隨後又出現了一個人,但要攔住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已經沒有任何可能了。他像炸彈一樣,飛進內室,走過兩個漆黑的房間,突然出現在臥室裡,站在一位年輕、美麗的太太眼前。這位年青的太太嚇得渾身發抖,極其驚恐地望著他,好像不明白她身旁出了什麼事。就在這時,隔壁房里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原來有人迳直朝臥室走來,那是剛才上樓那樣的腳步聲。

“天哪!那是我丈夫!”太太兩手一拍,大叫一聲,臉色白得比身上穿著的白罩衫還要白。 伊凡·安得列耶維奇覺得他走錯了房間,做了一件小孩子做的蠢事,沒有好好考慮自己的行動,沒有在樓梯上好好靜下心來,但已經無法可想了。房門已經打開,沉重的丈夫(如果只根據他沉重的腳步來判斷的話)已經走進房內……我不知道,此時此刻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把自己當成了什麼人! 也不知道是什麼考慮使他不直接迎著丈夫走去,說清楚他是誤入房門,承認自己無意地做出了不禮貌的事,請求原諒,然後悄然退出——當然這樣做也不很光彩,當然也不大體面,不過至少可以光明正大地走掉。但是不,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又像小孩子一樣,採取了幼稚的做法,好像他把自己看成了唐·璜或者洛維拉斯!

①起初他躲在床邊,用帳幔遮著,後來覺得自己的精神已經完全崩潰,於是趴在地上,毫無意義地爬到了床底下。驚恐對他的理智,產生了越來越大的影響,所以伊凡·安德列耶維奇,一個受到損害的丈夫(至少他自認如此),不敢與另一個丈夫見面,也許他害怕自己的存在會傷害那個丈夫吧。不管是否如此,反正他躲到了床底下,根本不知道這樣幹是為了什麼。但是,更奇怪的是那位太太居然沒加任何反對。她看到一個極其古怪的、上了年紀的先生在①英國小說家理查遜(一六八九——一七六一)筆下的色鬼。 她的臥室裡尋找避身之所時,沒有叫喊。她的確是嚇暈了,大概舌頭不聽使喚,說不出話來了。 丈夫走進門來,又是喘氣,又是咳嗽,用最蒼老的聲音和妻子打了個招呼,然後一屁股跌坐在圍椅裡,好像他剛剛背回家一捆柴火似的,一陣低沉而持久的咳嗽聲響起了。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由一隻狂怒的老鬼變成了一頭綿羊,膽怯而恭順,就像一隻小老鼠見了貓,嚇得大氣都不敢出。雖然,根據自身的經驗,他也知道,並不是所有受到傷害的丈夫會咬人。但此時,他的腦袋卻沒有想到這一點,這或者是由於思考不夠,或者是出於別的什麼原因。他開始小心翼翼地、輕手輕腳地、摸索著朝床底下爬去,好讓身子舒服一點。當他用手摸到一個東西時,他的那個驚訝神情喲!簡直無法形容。

使他最最驚訝的是:那傢伙動了動並且同時抓住了他的一隻手!原來床底下還藏著另一個人! …… “您是什麼人?”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悄聲說道。 “唔,我是什麼人,剛才對您說過的!”奇怪的陌生男子悄聲回答。 “既然您走錯了門,您就快躺下別作聲!” “然而……” “住嘴!” 於是,這個不相干的人(因為床底下只夠容納一個人),這個不相干的人把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的一隻手使勁捏在自己的拳頭中,痛得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差點叫了起來。 “先生……” “噓!” “您別這麼用勁捏我,我會叫喊的。” “好呀,您叫啊!試試看!” 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羞得滿臉通紅。那個陌生男子既嚴厲,又是怒氣沖衝的。也許此人不止一次地經受過命運的考驗,不止一次地落到過這麼狹窄的境遇,但是,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卻是生手,狹窄的處境使他喘不過氣來。血液直往頭部上湧。然而又實在沒有辦法,需要俯臥著。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只好忍著,不再作聲了。

“我,寶貝,在,”丈夫開始說話了,“寶貝,我在帕維爾·伊凡雷奇家裡。我們坐下來玩紙牌,就這麼,咳,咳,咳! (他開始咳起來了)這麼……咳!這麼背……咳!去她的! …… 咳!咳!咳! ” 隨後,小老頭就一直咳過不停。 “背……”他終於說出話來了,但眼裡全是淚水,“背痛得很厲害……該死的痔瘡!站不能站,坐不能坐……坐不得! 咳,咳,咳! ……” 似乎又開始的咳嗽注定要比咳嗽的主人,這個小老頭活的時間更長。老頭兒在咳嗽的間隙之間好像在轉動舌頭,說點什麼,但是怎麼也叫人聽不清楚他說的意思。 “先生,看在上帝的面上,請您挪一挪!”倒霉的伊凡·安德列耶維奇低聲說道。 “往哪挪?沒有地方呀!”

“但是,您自己肯定會同意,我這樣實在不行。我還是第一次處於這種糟糕透頂的尷尬境地呢。” “我卻是第一次同一個很不令人愉快的人呆在一起。” “但是,青年人……” “閉嘴!” “閉嘴?您的行為太放肆,是極其無禮的,青年人……如果我沒弄錯的話,您還非常年輕,我年紀比您大。” “住嘴!” “先生,您太放肆了!您不知道您是在同誰講話!” “同一個躺在床底下的先生……” “但是,我是被一件意外的事而弄到這裡來的,是一個錯誤,而您,如果我沒弄錯的話,則是道德敗壞……” “您的錯誤恰恰也在這一方面。” “先生,我比您年紀大,我對您說……” “先生,您知道嗎,我們是坐在一塊木板上。我求求您別抓我的臉!”

“先生,我什麼也不明白。您要原諒我,實在沒有地方了。” “您為什麼這麼胖呢?” “天哪!我從來沒有處於這麼低聲下氣的地位。” “是的,再低就沒法子躺下了。” “先生,先生!我不知道,您到底是什麼人,我不明白,這事是怎麼發生的。不過,我是一個誤會,我不是像您想像的那種人……” “如果您不擠我,我根本就沒有想過您。您快閉嘴嘛!” “先生!如果您不動,我就會中風。您得對我的死亡負責……我請您相信……我是受人尊敬的人,一家之主。我不能處於這種狀態之中……” “這是您自己爬進來的。好,您動一動吧,這塊地方給您,再多就不行啦!” “高尚的青年人!先生!我發現我錯看您了。”伊凡·安德列耶維奇高興地說道。他感激青年人給他挪出了一點地方,放鬆了他麻木的四肢。 “我理解您被擠的遭遇,但是,有什麼辦法呢?我看,您把我想得很壞。請允許我提高我在您心目中的威望;請允許我告訴您,我是什麼人;我來這裡是違背我自己的意願的。這我可以向您保證,我來的目的,不是您所想像的……我是極端地,極端地害怕!” “您還不住嘴嗎?您不明白,要是被人聽見,我們就會糟糕嗎?噓……他在說話。”確實,小老頭的咳嗽看來開始停止了。 “是這麼回事,寶貝,”他啞著嗓子說話,好像是哭似的。 “是這麼回事,寶貝,咳!……咳!哎呀,真不幸!菲多謝·伊凡諾維奇說:您該試試喝點千葉草熬的湯,您聽見沒有,寶貝?” “我聽見啦,我的朋友!” “唔,他是這麼說的?他說您最好試一試喝千葉草煎的湯。 我說我貼過醫蛭。可他對我說;不,亞歷山大·傑明雅諾維奇,千葉草湯好些。我要告訴您這東西開……咳!咳!啊呀,我的天哪!你看怎麼樣,寶貝?咳,咳!啊呀,我的老天爺呀!咳,咳! ……這麼說還是千葉草湯好羅? ……咳,咳,咳! 啊呀!咳! ” “我認為,試一試這種湯藥,不會壞事。”夫人回答道。 “對,不會壞事!他說,您得的大概是肺病,咳!咳!可我說是胃痛,咳,咳!他依然對我說,可能是肺病,你看,咳,咳!你看是肺病嗎,寶貝?” “啊呀,我的天哪,您在說什麼呀?” “是的,是肺病!你現在該脫去衣服、躺下睡覺啦,咳! 咳!我今天,咳!有點傷風流鼻涕啦。 ” “餵!”伊凡·安德列耶維奇說道,“看在上帝的面上,您挪過去一點吧!” “我真是對您感到很奇怪,不知道您出了什麼事。餵,您不能安安靜靜躺著嗎?……” “您對我太冷酷無情了,青年人!您想傷害我,這一點我看得出來。您大概是這位太太的情夫吧?” “住口!” “我不會住口!我不允許您對我發號施令!您肯定是情夫,對嗎?如果您被發現,我一點責任也沒有,我什麼都不知道。” “如果您不保持沉默,”青年人牙齒咬得格格響,說道,“我就說我是您拉來的,我要說您是我叔叔,把財產全部揮霍光了。到那時,人們至少不會認為我是這位太太的情夫了。” “先生!您在嘲笑我,您在耗盡我的全部耐性。” “噓!難道要我強迫您住口嗎?您簡直是我的災星!餵,您說說,您在這里幹什麼?沒有您,我好呆可以躺到明天早晨,而到了那時,我肯定是可以出去的。” “但是,我不能在這裡躺到明天早晨。我是一個很懂道理的人;我當然聯繫廣泛……您怎麼看呢?難道他會在這裡過夜嗎?” “誰呀?” “那個老頭。” “他當然會的。並不是所有的丈夫都像您。也有在家裡過夜的。” “先生,先生!”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嚇得全身冒冷汗,大聲叫了起來。 “您要相信我也是在家裡過夜的,現在這種情況是第一次,不過,我的天哪,我發現您是認識我的。您到底是什麼人,青年人?請您馬上告訴我,您是什麼人?我從無私的友誼出發求求您啦!” “您聽著!我要使用暴力了……” “但是,您等一等,請允許我來告訴您,先生,請允許我向您解釋這件糟糕事情的全部真相……” “什麼解釋我都不聽,什麼事情我也不想知道。您是住嘴還是不……” “但是,我不能嘛……” 於是,床底下展開了一場小小的較量,隨即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就沒再說話了。 “寶貝!好像有幾隻貓在這兒說悄悄話,是嗎?” “什麼貓?您胡思亂想些什麼呀!” 顯然,太太不知道同自己的丈夫說什麼好。她曾經嚇得要死,還沒有好好清醒過來。現在她身子抖動了一下,隨即就豎起耳朵來用心傾聽。 “什麼貓?” “是貓呢,寶貝!我近來一回家,瓦西卡就蹲在我書房裡咪、咪、咪地尖叫!而且還悄悄地說話。我對它說:你怎麼啦,瓦西卡?可是它又咪、咪、咪地叫了起來!隨後又好像總在悄悄地說什麼。我就想:哎呀,我的天啦!莫非它是在詛咒我死麼?” “您今天盡說蠢話!您不覺得害臊嗎?” “唔,沒關係,你別生氣,寶貝。我發現我死了你會感到不高興的,你別生氣,我不過這麼說說而已。您該快點脫衣,寶貝,快躺下來睡覺,我在這兒再坐一坐,等你睡下再睡。” “看在上帝的面上,夠啦,以後……” “好,你別生氣,別生氣!只是這裡好像確實有老鼠。” “瞧您,一會兒貓,一會兒老鼠的!我真不知道您到底出什麼毛病啦!” “唔,我倒沒有什麼,我一點……咳!我什麼……咳、咳、咳、咳!啊呀,我的天啦!咳!” “您聽著,您這麼動來動去,他會聽見的,”青年人悄悄地說道。 “但是,您要是知道我的情況就好了:我的鼻孔出血啦!” “讓它流出來,別說話。您等一等,他會走的。” “青年人,您設身處地替我想想吧。我還不知道我是同什麼人躺在一起呢!” “難道您知道就會好過一點嗎?我就對了解您的姓名不感興趣。餵,您貴姓呀?” “不,我的姓幹嗎要告訴您……我關心的只是用什麼樣的方式解釋……” “噓……他又說話了。” “真的,寶貝,貓兒們又在說悄悄話啦。” “不是的,那是您耳朵裡的棉花沒有塞好。” “啊呀,真是棉花沒塞好的原故!你知道嗎,這樓上…… 咳……咳!樓上咳……咳,咳,咳!等等。 ” “在樓上面!”青年人悄悄說道,“啊呀,見鬼!我還以為這是最後一層呢,難道這是二樓嗎?” “青年人,”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戰戰兢兢地說道,“您在說什麼?看在上帝的面上,您為什麼對這有興趣呢?我也以為這是最後一層。難道這兒還有一層?……” “真的是有人在說話,”老頭兒說完,終於停止咳嗽了。 ……” “噓!您聽!”青年人悄悄地說道,使勁壓著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的兩手。 “先生,您太用力壓著我的兩手了,請您快點鬆開!” “噓!……” 接下去就是一場小小的搏鬥,後來又出現了沉默。 “我今天碰上了一個漂亮的……”老頭兒開始說話了。 “漂亮的什麼?”妻子打斷他的話。 “是這樣的……以前我說過我在樓梯上碰到過一位漂亮的太太,也許我讓她過去了?您知道,我的記性壞得很。這個金絲桃……咳!” “什麼?” “應該喝金絲桃汁,都說喝了好……咳,咳,咳!會好些的!” “這是您打斷了他的話,”青年人又把牙齒咬得格格發響,說道。 “你說過今天你碰見過一位什麼漂亮的太太嗎?”妻子問道。 “啊?” “你碰見過一位漂亮太太?” “誰呀?” “是你嗎?” “我?什麼時候!對了!……” “到底想起來啦!這個木乃依!”青年人心中暗暗地催促著健忘的老頭兒,悄悄地說道。 “先生,我嚇得發抖啦!我的天哪!我聽見了什麼呀?這與昨天一模一樣,完全與昨天一個樣!……” “噓。” “對,對,對!想起來了,一個十分狡猾的女騙子!兩隻賊溜溜的眼睛……戴一頂天藍色的帽子……” “天藍色的帽子!哎呀呀!” “那是她!她有一頂天藍色的帽子,我的天哪!”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叫了起來…… “她?她是什麼人?”青年人緊緊地握著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的兩手,悄悄說道。 “噓!”這一次是伊凡·安德列耶維奇說的,他說:“哎呀,我的天啦!我的天啦!” “唔,不過,誰家沒有天藍色的帽子呢!……唔!” “真是這麼一個大騙子!”老頭兒繼續說下去,“她是來找什麼熟人的,老是眉來眼去的。而那個熟人也有一些熟人來找……” “呸!這有多枯燥!”太太打斷他的話,“您說說,您怎麼對她那麼感興趣?” “唔,好啦,算啦!你別生氣!”小老頭拉長聲音反駁,“好,既然你不願意聽,我就不講了。你今天好像有點心情不佳?……” “您是怎麼到這裡來的?”青年人開始說話了。 “您看,您看!現在您對這個感興趣了,可剛才您還不想听呢!” “唔,您知道,我對這個反正是無所謂的。您不說也好! 哎呀,真見鬼,碰上這樣的倒霉事! ” “青年人,別生氣!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我沒有什麼,我只是想說,您參與這件事,大概不無道理……但是,您到底是什麼人呢?我看您是個陌生男子,但是您,一個陌生的男子,究竟是什麼人呢?天哪,我真不知道我在說什麼!” “餵,去您的吧!”青年人打斷他的話,似乎在認真思考什麼。 “但是,我要把一切都告訴您,什麼都講給您聽。您也許會想,我不會告訴您,因為我恨您。不!這兒是我伸出的一隻手!我只是精神沮喪而已。不過,看在上帝的面上,請您從頭至尾把一切都說出來:您怎麼來到這裡的?為了什麼?至於我嘛,我沒有生氣,真的沒有生氣,這是我向您伸出的手。 只是這裡有灰,我手上沾了點,不過,這對錶達崇高的感情,並無妨礙! ” “唉,帶著您的手一起見鬼去吧?這兒翻身的地方都沒有,你還伸什麼手呢!” “但是,先生!請您允許我說一句,您對待我,好像對待一個舊鞋底一樣,”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用極其可憐的絕望聲音說道,那聲音簡直就是哀求。 “請您對我客氣一點,那怕是稍微客氣一點也好。我會把全部情況講給您聽的!我們應該相互友好,我甚至準備請您去我家吃飯。坦白地說,我們這麼一起躺著實在不行。您會迷失方向的,青年人!您不知道……” “他到底是什麼時候碰到她的呢?”青年人嘟嘟噥噥地說道,很明顯,他極度激動。 “她也許現在還在等我!……我堅決要從這裡走出去!” “她?她是誰?我的天哪!您在說誰呀,青年人?您以為,樓上那裡……我的天哪!我的天哪!我為什麼要受到這樣的懲罰呢?” 伊凡·安德列耶維奇試著翻過身來,仰臥著,露出絕望的神情。 “您幹嗎要知道她是誰呢?啊,見鬼啦!不管她來沒來,反正我要爬出去!……” “先生!您怎麼啦?那我呢,我怎麼辦?”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悄悄說道。他由於感到絕望而拚命抓住自己鄰人的燕尾服。 “我怎麼辦呢?唔,您一個人留下來嘛!您如果不願意,那我就說您是我叔叔,揮霍光了自己的家產,不能讓老頭兒說我是他妻子的情夫。” “但是,青年人,這是不可能的!說我是您叔叔,這很不自然!誰也不會相信您的話!連三歲小孩子都不會相信!”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絕望地悄悄說道。 “好,那您就別嘰哩哇喇亂說話,給我安安靜靜地躺著,一動也不動。今晚您在這裡過夜,明天再想辦法爬出去。誰也不會發覺您的。既然我已經爬出去,肯定不會有人想到這裡還藏著另一個人的。難道還能藏一打人不成?!不過,您一人足能抵得上一打。您把身子挪一挪,我好出去!” “您在嘲笑我,青年人……萬一我要咳嗽,怎麼辦?一切都得預見到才行!” “噓!……” “這是什麼?好像我又聽到樓上有響動,”小老頭說道,這時他好像已經打完了一個盹。 “樓上嗎?” “您聽,青年人,樓上!” “唔,我聽著呢!” “我的天哪!青年人,我一定要出去!” “我可不出去!我反正無所謂!既然事已如此,也就無所謂了!您知道我懷疑什麼嗎?您就是一個受騙的丈夫,就是這麼回事!……” “天哪,多麼厚顏無恥!……難道說您真的懷疑這個嗎? 為什麼恰恰懷疑我是一個丈夫呢……我沒有結過婚。 ” “怎麼沒結婚?胡說!” “也許我自己是個情夫呢!” “好一個情夫!” “先生,先生!唔,好,我把一切都講給您聽。請您理解我的絕望心情!那不是我,我沒有結過婚。我像您一樣,是個單身漢。那是我的一位朋友,兒時的伙伴……而我是一個情夫……他常對我說:'我是一個倒霉的人,我正在受苦受難,我懷疑我自己的妻子。'我理智地對他說:'你幹嗎懷疑她呢?'您沒有聽我講話。您聽聽吧,請您好好聽著!'忌妒是很可笑的,'我說,'忌妒是罪過……'他說,'不,我是個不幸的人,我正在受苦……也就是說我在懷疑她。'我說,'你是我的朋衣,是我兒時的伙伴,我們一起採摘過歡快的花朵,在絨毛褥子裡,共同享受過歡樂。'天啦,我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您老是笑,青年人!您會使我變成瘋子的。” “您現在就是瘋子!……” “是這樣!對,我早就料到您會這麼說的……料到您會說我是瘋子的。笑吧,您笑吧,青年人!我當年也有過自己的輝煌時代,我也曾勾引過女人。啊呀!我的腦子快發燒啦!” “寶貝,這是怎麼啦?好像我們這裡有人在打噴嚏,”小老頭像唱歌似的說道,“寶貝,是您在打噴嚏,對嗎?” “啊,我的天啦!”太太說道。 “噓!”這是床底下傳出的聲音。 “大概是樓上有人在敲什麼東西。”太太嚇得要死,急忙說道,因為床底下確實已經響聲很大了。 “是的,是樓上!”丈夫說道,“是樓上!我對你說過,我碰見過一個花花公子,咳!咳!一個留著小鬍子的花花公子,咳!咳!啊呀,我的上帝!我的背!……剛才我碰見一個留有小鬍子的花花公子!” “有鬍子!我的天啦,那一定是您!”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悄悄說道。 “我的上帝!您這個人真是!我不是在這裡,和您一起躺在這兒嗎?!他怎麼能碰見我呢?您別抓我的臉!” “天哪,我馬上就要暈過去了。” 這時樓上確實響起了嘈雜聲。 “那裡一定出什麼事了!”青年人悄悄地說道。 “先生,先生!我嚇壞了,我嚇得要命啦。快幫幫我呀!” “噓!” “寶貝,確實有響聲,鬧哄哄的,還就在你的臥房上面呢。 要不要派人去看一看呢……” “唔,不!您瞎想些什麼呀!” “好,我不說啦。真的,你今天怎麼這麼容易生氣! ……” “啊,我的天哪!您該回房睡覺啦!” “麗莎,你根本不愛我。” “啊呀,我愛你!看在上帝的面上,我實在太疲倦啦。” “好,好!我就走。” “哎呀,不,不!您別走!”妻子喊了起來,“不,您還是走吧,快走吧!” “你到底要我走還是不走,一會兒說您走,一會兒又說您別走!咳!咳!我真的睡覺去啦……咳,咳!巴拉菲丁家的小姑娘……咳……咳!小姑娘……咳!我在姑娘那裡見過一個紐倫堡的洋娃娃,咳,咳……” “好啦,現在又談洋娃娃了!” “咳,咳!一隻很好的洋娃娃,咳,咳!” “他告別啦,”青年人說道,“他要是走了,我們馬上就走。 您聽見沒有?您高興吧! ” “哦,願上帝保佑!上帝保佑!” “這是給您上的一課……” “青年人,幹嗎說上課呢?我對此已經感覺到了……但是您還很年輕,您不能給我上什麼課。” “不過,我還是要上,您聽著……” “天啦!我要打噴嚏了!……” “噓!您敢!” “但是,我怎麼辦呢?這裡有一股老鼠子味,我受不了啦,看在上帝的面上,給我從我的口袋裡掏塊手帕來,我沒法子動彈……啊,天哪,天哪!為什麼這麼懲罰我呢?” “給您手帕!至於您為什麼受懲罰,我馬上告訴您。您太愛吃醋了!天知道您根據什麼,像發瘋似的,到處亂跑,居然跑進別人家的住宅,把事情搞得亂七八糟……” “青年人,我並沒有搗亂呀。” “住嘴! “青年人,您不能給我上道德課,我比您更講道德。” “閉嘴!” “啊,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您製造混亂,您嚇唬一位年輕的太太,一位膽子小的女人,她現在嚇得不知道怎麼辦好。很可能她會嚇出病來。你擾得一位可敬的老人不能安寧,而他正為痔瘡所苦,需要的首先是安寧。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什麼呢?因為您胡思亂想,並且帶著這些毫無根據的想法四處亂鑽,連大小胡同都跑遍了! 您明白嗎,您明白嗎,您現在的處境非常糟糕?您是否對此有所感覺呢? ” “先生,好!我感覺到了,但是,您沒有權利……” “您給我閉嘴!這裡還談什麼權利?您明白嗎,這事的結局可能很悲慘!您是否明白,一個很愛自己妻子的老頭子,看到您從她的床底下爬出來,是可能發瘋的呢!不過,不,您沒有能力製造這樣的悲劇!我倒是認為,如果您爬出去,任何人看到都會哈哈大笑的。我倒是希望在螢火蟲般的燈光下見到您,肯定您的模樣是會十分可笑的!” “您呢?在這種情況之下,您的模樣也會是很可笑的。我也希望看一看您的模樣!” “您敢!” “青年人,您的身上一定留有道德敗壞的印記!” “啊!您要談論道德!您怎麼知道我是為什麼到這裡來的? 我在這裡是一個錯誤,我上錯了樓層。鬼知道為什麼放我進來了!肯定她真的在等一個什麼人(當然,不是等您)。一聽到您蠢笨的腳步聲,看到太太嚇得要死的模樣,我就躲到了床底下,加上當時黑漆漆的,我怎麼向您辯解呢?先生,您是一個可笑的、好吃醋的老頭兒。我為什麼不出去呢?也許您以為我害怕走出去吧?不,先生,我本來早就要出去的,只是出於對您的同情才坐在這裡。唔,要是沒有我,您呆在這兒靠誰呢?您會像木墩一樣站立在他們面前,您知道您不會臨急應變……” “不,為什麼像木墩呢?為什麼把我比做這個東西?難道您不能拿別的什麼東西來作比嗎,青年人?為什麼我不會臨急應變?不,我能找到對付的辦法的。” “啊,我的天哪!這條小狗叫得多厲害呀!” “噓!啊呀,真的……這是因為您老在絮絮叨叨,說過不停。您看見了吧,是您把小狗驚醒的。我們現在要倒霉了。” 確實,女主人的一條小狗,本來一直躺在屋子角落裡的一隻枕頭上睡覺,突然被驚醒了。它嗅到了生人的氣味,便汪汪地叫著跑到了床底下。 “啊,我的天哪!多愚蠢的小狗!”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悄悄地說道,“它一定會出賣我們的。它會把我們暴露出來的。 您看,這又是對我們的一次懲罰! ” “您這麼膽小,那是一定會受懲罰的!” “阿米,阿米,到這兒來!”女主人叫了起來,“ici,ici①!” 但是,那小狗不聽叫喚,對著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往床底下爬。 “寶貝,為什麼阿米西卡老是叫個不停?”小老頭說話了,“一定是那裡有老鼠,要不就是老貓瓦西卡蹲在那裡。所以我聽到它老是在打噴嚏……瓦西卡今天不是感冒了嗎?” “老老實實躺著別動!”青年人悄聲說道,“別老是翻身! 它或許就不再往裡爬了。 ” “先生,先生!您放開我的兩手!為什麼您老捏著不放呢?” “噓!別出聲!” “您可憐可憐我吧,青年人!它咬我的鼻子啦!您希望我丟掉鼻子嗎?” 接著就是搏鬥,後來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抽出了自己的手。小狗汪汪地直叫喚。突然,它停止了叫聲,緊接著發出一聲尖嚎。 “哎呀!”太太喊叫起來。 ①法語,“到這裡來”的意思。 “壞東西!您在幹什麼?”青年人悄悄地說道,“您想把我們兩個人一起害死嗎?您為什麼去抓它?我的天哪,你會把小狗掐死的!別掐它,放開它!混蛋!您不知道做了這種事以後那女人的心會變成什麼樣呢!如果您掐死了她的小狗,那麼她一定會把我們兩個都出賣掉的。” 但是,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已經什麼也聽不見了。他已經捉住小狗,出於自衛,他掐住了小狗的喉嚨,小狗慘叫一聲,就咽了氣。 “我們糟了!”青年人悄悄說道。 “阿米甚卡!阿米甚卡!”太太叫起來了。 “我的天哪!他們把我的阿米甚卡搞成什麼樣子啦!阿米甚卡!阿米甚卡!ici(快來)!強盜!野蠻的傢伙!天哪,我要死啦!”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小老頭從圍椅上跳起來叫道,“您怎麼啦,我的寶貝!阿米甚卡在這裡呢!阿米甚卡,阿米甚卡,阿米甚卡!”小老頭狂叫著,同時用手指打著榧子,咂著嘴巴,想把小狗從床底下叫出來。 “阿米甚卡!來,這兒來! 總不可能瓦西卡在那裡把牠吃了吧。應該揍瓦西卡一下,我的朋友!它這個騙子已經整整一個月沒挨揍了。你看行麼?明天我去和普拉斯科維亞·扎哈里耶夫娜商量。我的天哪,我的朋友,你出什麼事啦?哎呀,你的臉色慘白!啊呀,來人哪!來人哪! ” 於是小老頭在房裡跑了起來。 “壞蛋!強盜!”太太大叫著跌到了長沙發上。 “誰?誰?是什麼人?”老頭兒叫喊著。 “那裡有人,是外人!……在那裡,在床底下!啊,我的上帝!阿米甚卡,阿米甚卡!他們把你怎麼樣了?……” “哎呀,我的天啦,主呀!這是些什麼人呀!阿米甚卡…… 不,來人哪,快來人哪!誰在那裡? ”老頭兒叫著,抓起一支燭,彎著身子朝床底下望去。“是什麼人?來人哪,快來人哪! ……” 伊凡·安德列耶維奇要死不活地躺在阿米甚卡的屍體旁。不過,青年人卻在捕捉小老頭的每一個動作。突然,老頭子從另一方,靠著牆彎下身來了。就在這一眨眼之間,青年人從床底下爬出來,拔腿就跑。那時老頭子正在雙人床的另一邊尋找不速之客。 “天哪!”太太望著青年人悄悄說道,“您到底是什麼人? 我還以為……” “那個強盜還沒出來,”青年人悄悄說道,“他是弄死阿米甚卡的罪犯!” “哎呀!”太太驚叫了一聲。 但是,青年人已經從房裡消失了。 “哎呀!這裡有人。這裡是誰的一隻靴子!”老頭子抓住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的一條腿大聲叫了起來。 “兇手!兇手!”太太連連叫道,“啊,阿米!阿米!” “快爬出來,快爬出來!”老頭兒一邊叫喊,一邊用兩隻腳在地毯上亂跺。 “快爬出來,您到底是什麼人?快說,您是什麼人。天啦!一個多麼奇怪的人哪!” “這是一批強盜!……” “看在上帝的面上,看在上帝的面上!”伊凡·安德列耶維奇一邊往外爬,一邊喊叫。 “看在上帝的面上,先生,不要喊人!先生,不要喊人!這完全是多餘的!您不能趕我出去! ……我不是那種人!我自己……先生,這事情是一場誤會!我馬上向您解釋,先生,”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痛哭流涕地說道,“這都是妻子,就是說不是我的妻子而是別人家的妻子,我沒有結過婚,我這麼……這是我的朋友,兒時的伙伴……” “什麼兒時的伙伴!”老頭子一邊跺腳一邊叫喊。 “您是小偷,是來偷東西的……不是兒時的伙伴……” “不,不是小偷,先生。我的確是兒時的伙伴……我是無意之間犯下的錯誤,從另一個大門進來的。” “對,我看見了,先生,我看您是從那個大門爬出來的!” “先生,我不是那樣的人。您誤會了。我說您是完全誤會了,先生。您仔細瞧瞧我吧,好好看一看,您會從某些特徵和標記上看到,我不可能是小偷。先生!大人先生!”伊凡·安德列耶維奇交叉著兩手叫著,同時轉向年輕的太太。 “您,太太,請您理解我……阿米甚卡是我掐死的……不過,罪責不在我身上,我沒有責任……責任都得由妻子來負。我是個不幸的人,我在喝苦酒,活受罪!” “對不起,您吃苦受罪,與我有什麼關係?也許您還不止吃一次苦頭呢。從您的情況來看,這是很顯然的。但是,您到底是怎麼進來的,先生?”老頭子大聲叫道,他激動得渾身顫抖,但從某些特徵和表現來看,他又確實相信伊凡·安德列耶維奇不可能是小偷。 “我來問您,您是怎麼進到這裡來的? 您像強盜一樣……” “我不是強盜,先生!我只是從另一個大門進來的,我確確實實不是強盜!這一切都是我愛吃醋造成的。我把事情的真相全告訴您,先生,坦坦白白地講,像講給自己的生身父親一樣,因為您年紀這麼大,我完全可以把您當成我父親。” “怎麼年紀大?” “先生!我莫非傷害了您?確實,這麼年輕的太太……和您的年紀……大人先生,看到這樣一對夫婦,真叫人高興,真叫人感到愉快……在這風華正茂,青春鼎盛的年紀……不過,請您別叫人來。……看在上帝的面上,不要叫人來……來人只會發笑的……我了解他們……也就是說。我不願意告訴他們,我和一些僕役認識,我也是有僕從的,大人,而且他們老是嘲笑……蠢驢!大人……我大概沒有弄錯,我是在與一位公爵談話吧……” “不,我不是公爵,先生,我就是我。請您不必用大人的稱呼來討好我。您是怎麼到這裡來的,先生?” “大人,先生……請原諒,我以為您是大人,我仔細打量過……我認真思考過,這種事是屢見不鮮的。您很像科羅特科烏霍夫公爵,我曾經在我的朋友普吉列夫先生家有幸見過的……您看,我也認識一些公爵,也在我的熟人家見過其中的一位,您不能把我看作是您所想像的那種人。我不是小偷。 大人,您千萬別叫人來。如果您叫人來,結果會怎樣呢? ” “您是怎麼到這裡來的?”太太大聲說道,“您到底是什麼人?” “對,您是什麼人?”老頭子接著說道,“寶貝,我還以為是瓦西卡在我們床底下蹲著打噴嚏呢。原來卻是他。哎呀,你這個不要臉的傢伙!……您到底是什麼人?快說呀!” 於是小老頭又在地毯上開始跺腳了。 “我不能說,大人!我在等您把話說完……我在恭聽您開俏皮的玩笑。至於說到我,那可是一段好笑的故事,大人!我全講給您聽。這可能不用講,也會很清楚的。也就是說,我想告訴您,您不用叫人來,大人!您對我的態度要好一點。至於我呆在床底下,那倒沒有什麼……我並沒有因此而失去自己的尊嚴。這是一場喜劇,大人!”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尖叫起來,同時帶著哀求的神情轉向太太,“特別是您,閣下,一定會笑話的!你們經常見過舞台上吃醋的丈夫。你們看,我在自我作賤,我是自願作賤自己的。當然,我弄死了阿米甚卡,但是……我的天哪,我不知道我在說什麼了!” “您到底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利用夜間的黑暗,大人,利用這種黑暗……我錯了!請你們原諒我,大人!我低三下四地請求寬恕!我只是一個受到傷害的丈夫,僅此而已!您不要以為我是情人、姦夫,大人!我不是情人,不是奸夫!您的夫人是非常慈善的,讓我斗膽說一句吧:她是清白的、無辜的!” “什麼?什麼?您敢說什麼呀?”老頭子大叫起來,又開始跺腳了。 “您發瘋了還是怎麼的?您怎麼敢說我妻子?” “這個壞蛋,殺死阿米甚卡的兇手!”太太眼淚汪汪地叫道。 “他還膽敢說這樣的話!” “大人,大人!我只是胡說八道,”尷尬的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大聲說道,“我只是胡說八道,別無他意!你們就當我神經不正常吧……看在上帝的面上,你們就當我神經不正常吧……我用我的名譽向您發誓:你們給了我特別大的面子。我本該向你們伸手,但是我不敢把它伸出來……,我不是一個人,我是叔叔……也就是說,我想說不能把我當成情夫…… 天哪!我又胡說八道了……您別生氣,大人,”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對著夫人大聲叫道。“您是女人,您懂得什麼是愛情,那是一種很細膩的感情! ……我說什麼啦!我又胡說八道了! 也就是我想說,我是一個老人,哦,不是老頭子而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我不可能成為您的情夫,情夫是理查遜①,也就是洛維拉斯那樣的色鬼……我胡說八道了。但是,您可以看到,大人,我是一位有學問的人,我熟悉文學。您笑吧,大人!我高興,我感到高興的是我引起了您們的笑聲,大人!啊,我能引起你們發笑有多高興啊! ” “我的天哪!一個多可笑的人哪!”太太嚷道。她哈哈大笑,幾乎笑破了肚皮。 “對,是很可笑,而且身上沾了多少灰塵啊,”老頭子也說起來了,妻子發笑,他很高興。 “寶貝,他不可能是賊。但是他怎麼進來的呢?” “確實很奇怪,的確很奇怪,大人!簡直像一部傳奇小說! 怎麼不呢?在萬籟俱靜的三更半夜裡,在京城首都,一個人居然藏到床腳底下!實在可笑,的確奇怪!簡直是李納爾多·李納爾第尼②再世!不過,這沒有什麼關係,這一切都沒有什麼關係,大人!我把一切情況都講給您聽……而且,大人,我會還您一條新的哈巴狗……一隻了不起的哈巴狗!那①②李納爾多·李納爾第尼是德國作家伍爾比烏斯(一七六二——一八二七) 同名小說的主人公。此書一八○二——一八○四年譯成俄語,流傳很廣。 理查遜(一六八九—一七六一),英國作家。他在小說《克萊麗莎·哈婁》中把男主人公洛維拉斯刻畫成一名色鬼,使洛維拉斯成了色鬼的代名詞。 個毛啊,老長老長的,四條小腿又特別的短小,兩三步路都不會走,一跑起來,就會被自己的毛纏住,馬上就會絆倒。只要給它餵點糖就行。我一定給您送來,大人,我一定把它送來! ” “哈、哈、哈、哈、哈!”太太坐在沙發上笑得左搖右擺。 “我的天哪!我要發歇斯底里啦!啊呀,真是好笑!” “對,對!哈、哈、哈!咳、咳、咳!可笑,還那麼臟,咳、咳、咳!” “大人,大人,我現在非常幸福!我本該向您伸出我的手來,但是,我不敢,大人!我覺得我迷失了方向,但是,現在我睜開了眼睛。我相信,我的妻子也是清白無辜的!我不該對她懷疑……” “妻子,他的妻子!”太太大聲嚷道,笑得流出了眼淚。 “他有妻子,真的嗎?我可怎麼也想不到呢!”老頭兒接著說道。 “大人,是我妻子,這事情全得怪她,也可以說是我的責任。我疑心她有外遇。我知道他們在這裡幽會,就在這樓上。 我曾經截獲過一張字條,但是錯記了一個樓層,於是就躺在床底下了……” “嘿、嘿、嘿、嘿!”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最後也笑起來了。 “啊,我多麼幸福啊!看到我們大家這麼和諧、這麼幸福叫人多高興啊!我妻子也是完全無辜的!對此我幾乎已經完全相信了。不是一定會如此嗎,大人?” “哈、哈、哈!咳、咳!寶貝,你知道,這是誰嗎?”老頭兒終於停止大笑,開口說了起來。 “誰呢?哈、哈、哈!是誰?” “就是那個長得漂漂亮亮,同一個花花公子眉來眼去的那一位。就是她!我敢打賭,那是他的妻子!” “不,大人,我深信,那個女人不是她!我完全相信。” “我的天哪!您要抓緊時間,”太太停止哈哈大笑,高聲嚷叫。 “您快跑,上樓去!或許,您正好可以撞見他們呢……” “真的,我得飛著去,大人。不過,我不會碰上任何人,大人。那不是她,我早已深信不疑了。她現在在家裡!而在這裡的是我!我只是愛吃醋而已,別無他意……您以為我到那裡一定會碰上他們嗎,大人?” “哈、哈、哈!” “嘻、嘻、嘻!咳、咳!” “您快去吧,快去吧,回來時,再來講給我們聽吧,“太太嚷道,“要不別來了,最好明天早上來,把她也帶來,我想和她認識認識。” “再見吧,大人,再見!我一定帶她來,我很高興認識你們。一切結束得這麼出人意外,而且結局這麼好,真讓我感到幸福與高興!” “哈巴狗也帶來!您千萬別忘了,首先要把哈巴狗帶來。” “我會帶來的,大人,我一定會帶來的!”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接著說道,他又跑進房間,因為他本來已經躬身道別,走出去了的。 “我一定帶來。那條狗長得多漂亮啊!好像是糖果點心糕點師用白糖製成的。那模樣是這樣的:一走路就被自己的毛髮纏住、絆倒。真是這樣的!我還對妻子說過:'怎麼,寶貝,它老是跌倒嗎?'她說:'是呀,多可愛呀!'大人,它是用糖做成的,確實是用糖做的!再見啦,大人,非常、非常高興認識你們,非常、非常高興!” 伊凡·安德列耶維奇連連鞠躬,然後走了出去。 “餵,您呀!先生!請等一等,再回來一次吧!”小老頭望著離去的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的背影叫喊。 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第三次轉身回來。 “公貓瓦西卡我老是找不到。您呆在床底下時有沒有見過它呢?” “不,我沒碰見過,大人!不過,我很高興認識您。我認為這是我莫大的榮幸……” “它現在正在患感冒,老是打噴嚏,不停地打噴嚏!應該揍它一頓狠的!” “對,大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對於家畜,改正錯誤的懲罰是絕對不可缺少的。” “什麼?” “我說,以改正錯誤為目的懲罰,大人,對於馴服家畜來說是必不可少的。” “啊!……好,去吧,去吧,我只談這一件事。” 走到外面以後,伊凡·安德列耶維奇站了好久,好像他在等待他馬上就會中風似的。他取下帽子,擦乾額頭上的汗水,眯縫起眼睛,想了想什麼,然後回家去了。 一到家,他打聽到格拉菲拉·彼得羅夫娜已經從劇院回來,而且早就牙齒痛了起來,於是派人請醫生,買治牙痛的水蛭,她現在正躺在床上,等待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回家。當時他那種驚訝的神態,簡直難以形容! 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先是拍了一下自己的前額,然後吩咐下人給他倒水洗臉、擦身,最後才下決心進妻子的臥室。 “您這段時間是在哪裡消磨的?您看看,您像什麼人啦! 您的臉色好難看!您到底到哪裡去了?先生,您說說看,妻子都快死了,可是全城都找不到您!您在哪裡?莫非又是去捉我了,想打斷我根本不知道跟誰訂的約會嗎?真叫人害臊啊,先生!您是什麼丈夫!很快就會有人用手指戮您的脊梁骨的! ” “寶貝!”伊凡·安德列耶維奇說了這一句作為回答。 但是這時他感到很不好意思,不得不伸手去口袋裡找手帕並把剛剛開始的談話打斷,因為他既找不到恰當的語言,也沒有足夠的勇氣和思想準備來繼續把話說完……當阿米甚卡的屍體和手帕一起從口袋裡拖出來的時候,他有多麼吃驚、擔心和害怕啊!伊凡·安德列耶維奇沒有發覺,在感到絕望的衝動下,他被迫從床腳底下爬出來,在莫名其妙的恐懼之中,把阿米甚卡塞進了口袋內,希望因此而消滅自己的犯罪痕跡,隱藏犯罪的證據,從而逃避應得的懲罰。 “這是什麼?”太太嚷叫起來,“一條死狗!天哪!從哪裡……您這是乾什麼?……您到哪裡去了?快說,您剛才到哪裡去了?……” “寶貝!”伊凡·安德列耶維奇回答道。他的樣子看起來比阿米甚卡更像死者。 “寶貝呀……” 我們將把我們的主人公留下,留到下一次再說,因為一個非常特別的、新的驚險故事即將在這裡開始。諸位先生,所有這些災難和命中註定的折磨故事,我們將來是一定要講完的。但是,你們大家一定會同意:嫉妒是一種不可原諒的激情,不僅如此,它甚至就是不幸! ……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