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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五個故事大和大納言-1

豐臣家的人們 司马辽太郎 10980 2018-03-21
在故鄉尾張國的中村一帶,天空遼闊,平野茫茫,它們都無邊無際地向海邊延伸著。 給這故鄉的風景帶來變化的,只有那天上的雲彩。村子附近沒有山崗。但是河溝縱橫、交織如網,裡面有很多蜆子、鯽魚等魚介。秀吉小時候,也曾在河溝裡捕魚捉蝦,以作餚饌。而他的僅有的一個弟弟小一郎也跟他一樣。 秀長小時候,村里人都這麼喊他作“小竹”。 父親名叫竹阿彌,因為是竹阿彌的兒子,所以稱作小竹。倘使是武士家庭或鄉間富戶人家的孩子,父母便會另外給取個小名,而秀長卻沒有這樣記憶。 村里人都說:“小竹比猴子還強!” 小竹性情溫和,圓圓的臉蛋,胖乎乎的下顎,挺招人喜愛。哥哥綽號猴子,簡直是個醜八怪,小竹和他迥然不同。就連兩人的性格也有天淵之別,很難叫人相信他們是同胞兄弟。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向小竹祝福,說他幸虧沒有像他哥哥。

他們的母親叫阿仲。 她原是尾張國禦器所村人,由於某種緣分,嫁到這中村地方,作了種田人彌右衛門的妻子。彌右衛門年輕的時候,曾背井離鄉到織田老爺手下當過步卒,得幾個薄薪,養家糊口。不料,後來在戰場上成了殘廢,就回到鄉下種地。哪知在讓阿仲生下一女一男之後,便離開了人世。這長男便是秀吉。 阿仲十分為難。這原是一個十分貧苦的人家,除了耕種好自己的一小片田地之外,還得到別人家做工,才能勉強糊口。而靠她一個婦道人家,又如何擔負得了這麼重的勞動呢。 阿仲家的隔壁住著一個叫竹阿彌的男子,此人原來也在織田老爺家當過茶博士。正巧他是個鰥夫。這時,村里有好事的人出來撮合,於是阿仲便以招女婿的方式,跟這竹阿彌結了親。

幼小的秀吉心裡想道:“隔壁的竹阿彌竟要當我的父親啊!” 他不喜歡這新來的後父,不肯叫他爸爸。竹阿彌也不愛這個不討人喜歡的少年,特別是在小竹(秀長)出生以後,竹阿彌對待這個前夫所生的孩子,十分刻薄。由於這個緣故,致使秀吉終於離家出走了。 因此,秀長不認識這個異父同母的哥哥。 “你幸虧沒象猴子!”村里人這麼對他說。然而,他卻全然不清楚猴子哥哥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孩子。聽人說,哥哥猶如一頭曠野上的野獸,十分狡黠,常常趁人不防,作出種種惡作劇來——這已不能稱為調皮搗蛋了。村里人無不討厭他。 小竹有時向竹阿彌打聽道:“哥哥現在在幹什麼?” 不料,竹阿彌卻惡狠狠地說:“這個家是我的,你是長子。你要有個哥哥,那誰受得了啊!”從竹阿彌來說,有這樣的想法,也許是自然的。他起早摸黑地在地裡勞作,含辛茹苦地整治家業,如果到頭來,自己的親生兒子小竹得不到,而全歸猴子所有,這多沒勁啊。他之所以把這猴子逐出家門,這也是一個原因。阿仲畢竟是猴子的生母,在猴子出走的當初,曾經傷心地落下了眼淚,然而內心深處,倒也鬆了一口氣。因為從此可以不再目睹竹阿彌打罵猴子的情景,而且,這位新丈夫面露笑容的日子,也因之會漸漸多起來吧。

不過,小竹對這個哥哥,看來倒頗有興趣。他曾經私下向母親和村里人打聽過。然而卻得不到確切的消息。有的說,他跟著貨郎飄泊到了異國他鄉;有的說,他當上了高野山一位高僧的徒弟;也有的說,他賣身給一位陶瓷商當了奴隸,正在窯廠做土坯呢;過了幾年,又有消息說,他入了綠林,當了攔路搶劫的強人。 猴子當了強盜的這個消息傳到村里的時候,竹阿彌大為昂奮地說:“這倒是那小子乾得出來的事。我早就料到他會成為那樣的孬種的。要是他膽敢溜回村子裡來,用不著別人動手,我一定親自舉起鋤頭,把他的腦袋瓜子砸個稀巴爛。” 但是,小竹卻很討厭講這種話的父親。小竹性格善良,不是那種隨便就憎恨人的人。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從父親竹阿彌來說,哥哥不過是他人的孩子,可對小竹來說,卻是異父同母的兄長,與自己有血緣關係。生來感情就不一般。此後,小竹每聽到什麼有關猴子的消息,就不再說給父親聽,而是悄悄地告訴母親。

母親每次聽到這些傳聞,總是眼淚汪汪地嗚咽起來。有時卻又大聲說道:“倒不如給我早點死了的好!” 小竹雖然還是個小孩子,這時卻安慰起母親來,他說道:“聽人說,咒人的話,是會應驗的。媽媽還是快點向灶神爺討個饒吧。”後來,當小竹知道父親不喜歡哥哥的原因,在於家產的繼承權問題時,便對母親說道:“家裡的田地、房屋我都不要,讓哥哥繼承了吧。” 一聽這話,母親可急了,連聲制止他說:“你可別說這話,下回不許你說這樣的話。”這一來是怕被竹阿彌聽見;二來,對阿仲來說,小竹這孩子比猴子討人喜歡。將來自己老了,讓小竹這樣性情好的孩子在身邊照料,那是暮年生活的一大福氣。 當小竹長到十七八歲的時候(在小竹這樣窮苦而忙碌的人家,小孩子的年齡,往往連母親都知道得不確切),竹阿彌已經不在人世了。

這一年的夏天來得早。小竹在別人家打短工,背上曬著火辣辣的太陽正給水田裡開渠放水的時候,只見有一個騎馬的武士沿著村邊的大路奔過來。 “這是怎麼啦?” 這武士的儀表實在過於古怪,以至於引起了小竹的注意。那匹坐下的馬,看來十之八九是匹耕地用的馬。而且,大概是因為上了年紀的緣故吧,馬脖子始終耷拉著,活像一根已經揚花吐穗的稻穗兒。馬背上安著一個簡陋的鞍子,居然連個馬鐙子都沒有,騎馬人的雙腳竟踩在用粗繩子做的環裡。 “真可笑,那也算是個武士啊!” 正這麼想著,不一會兒,馬上人的眼睛和鼻子也漸漸能看清楚了。只見是個小個子,微胖的臉,下巴尖尖的,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挺神氣,而下顎卻鬆馳著,眼角聚著不少笑紋。此人的長相倒有點像猴子。

腦海裡剛閃過這一念頭,小竹的心頭不覺為之一震:莫非他就是我的哥哥。這可不是憑空瞎想。前些日子曾有消息傳到村里,說哥哥在織田老爺家,已從步卒提升下級軍官了。想到這裡,小竹扔下了手裡的鐵鍬。然而他是個性格穩重的人,他已經不能再採取更多的動作來表現自己的驚喜了。他只是一手拿著個斗笠,就勢兒在田埂上半蹲了下來。 多半是因為馬上的漢子也看到小竹的這一姿態吧,忽然從對面傳來一個如晴天霹靂般的震耳欲聾的聲音:“你是誰?” 聽說,這洪亮的嗓子是猴子的親生父親遺傳給他的。 “我是竹阿彌的兒子!” “你這個傻瓜!” 說時遲那裡快,只見猴子翻身從馬背上滾落下來。其動作之神速,除了用“滾落”二字以外,實在再也找不出更為適當的形容詞來。接著,猴子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到小竹身邊,大聲嚷道:“竹阿彌之子啊什麼的,快別說那拐彎抹角的話。竹阿彌的兒子,不就是我的弟弟嗎?我,就是藤吉郎啊!”藤吉郎這個名字,是他當上織田家的士卒之後,自己給自己取的名字。他姓木下。

“木頭的'木',上下的'下'。” 藤吉郎一邊這麼說著,一邊順手從地上撿了根樹枝,在地面上寫了兩個很大的“木下”二字。然後說道:“這是咱們的姓,咱們家也有姓啦。” 藤吉郎又指了指旁邊的馬,對小竹說:“你瞧,我現在已經是這樣的身份啦!” 這意思大概是說,自己已是能騎馬的身份了。不過,現在還沒有封地,只是領著糧餉。但是,將來總歸要立功的,一旦立了功,那麼,至少也能分封到三百石左右的領地吧。到那時,就得有兩三個供自己使喚的親隨。 藤吉郎說:“我就是為了這個回來的啊。” 一方面是為了衣錦還鄉,二來他也準是想在自己的村子裡物色幾個有為的青年。自己的親隨,自然以同族的人為好。要是弟弟肯幹,那就沒說的了。

“怎麼樣,跟我走吧!” 直到這時,小竹才開口說:“是當武士嗎?” 去當武士,這種事兒,小竹連想都沒有想過。 藤吉郎本不會喝酒,可那天夜裡卻喝了很多酒,有點醉了。只聽見他反來复去說著這麼一句話:“要是我當了大名的話,那你可就是一軍之長嘍,跟我當武士去吧,快拿主意吧!” 小竹為難地說:“我可沒力氣啊!” 小竹的意思是,當武士嘛,總得刀槍劍術樣樣精通,一旦兩軍相戰,得有力氣割下敵人的首級吧。 聽小竹這麼一說,藤吉郎笑了起來,說道:“武士要什麼力氣啊?” 聽了這話,小竹覺得此話有理。你看,藤吉郎就是個小個子,而且力氣也不大,武藝似乎也不高強。藤吉郎接著又說道,當大將要的是智慧,而武士要的是一股子認真勁兒。上級命令不許退卻,那麼,即便是害怕得渾身發抖,抖得根根骨頭格格作響,也決不後退一步,這就是出色的武士。相反,如果力氣挺大,平日淨說大話,可到打仗的緊要關頭,卻潰退下來,那就當不了武士。

“原來是這樣啊!” 小竹完全被這異父同母的哥哥的娓娓動聽的話語所吸引住了。他心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要是這樣的話,那我也能當嘛。而正是這一念之差改變了他的命運。 藤吉郎聽弟弟這麼說,立即點了點頭:“你就叫小一郎吧!” 他連名字都給小竹想好了。之所以取這麼個名字,意思大概是:藤吉郎的後父的長子之意吧——而一郎則是相當於長子。 藤吉郎自始自終興高采烈。他用從走江湖、說鼓詞的盲藝人琵琶法師那裡批發來的知識講道:“自古以來,有過許多兄弟見面的故事,其中最有名的是從前養和年間,源賴朝跟義經兄弟在黃瀨川會面的那次。”這天夜裡,藤吉郎真是高興得有點反常了。他居然會聯想到源氏的棟樑和其貴公子的那次盛大的會見。第二天一早,他回清洲去了。在這之後,母親阿仲曾不止一次地皺著眉頭抱怨道:“這小子真叫人沒辦法啊!”

由於生了他這麼個兒子,不知吃了多少苦頭。而現在居然又來挑唆小竹,要把他當作自己的僕人,帶到戰場上去。阿仲身邊就只剩下小竹這一個兒子了。如果連小竹都去當兵打仗的話,那自己將來老了,叫誰來照料呢? 光陰似箭,一轉眼過了二十多年。 宛如從人間遷居到了天堂一般,無論是命運還是境遇,一切的一切都發生了根本的變化。秀吉繼承了織田政權,得了天下的中部,掌握了京城,並且把根據地放在大坂。阿仲住在大坂城裡,為數眾多的侍女在她身邊伺候著。她和竹阿彌之間所生的女兒,成了羽柴政權之下一個小小的大名日向守佐治的妻子;小一郎秀長已稱為從五位下羽柴美濃守,擔任播摩、但馬兩國的領主,以姬路城為首府。 “真如做夢一般!” 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其他看法。不過,阿仲可並不是從現在才開始過貴族生活的。早在十一年前,當秀吉被信長封為近江長濱城二十萬石領地的大名時,她就從歧阜的老家遷到了長濱城,在那湖濱城市,開始了豪華闊綽的生活。 總而言之,從那以後,已經過了十一年了。為此,對這樣的生活,早已習以為常了。 但是,有些事情卻至今無法適應。多半是因為秀吉從今年起想主持朝政的緣故吧。為了把大坂城的后宮重新按宮廷那樣佈置,從京城招聘了不少官宦人家的女兒來當侍女。這麼一來,就連上廁所解手的規矩也全都變了。 “我一個人去就行了。” 儘管阿仲這麼說,可侍女們卻不答應,總有好幾個跟在後邊,站在廁所的門口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她。而且,解手的地方已不是馬桶,下面舖的是沙子。當那個東西落到沙上時,竟有人一古腦兒把它拿了去。 有一天阿仲對京城來的侍女問道:“那是拿去作肥料用的吧?” 在種田人出身的阿仲看來,那是撒到菜園子裡去的。 “不,不,”侍女們一個勁兒地搖頭,回答道,“那是雖知苦齋拿去看的。” “雖知苦齋”到底是什麼呀!說來滑稽可笑,阿仲總覺得那是專門管臭東西的官員。但是後來不久,她知道並不是那樣。有個原本在京城的宮廷裡擔任御醫的,名叫曲直瀨正盛,不久前從京城來大坂,當了秀吉一家人的侍醫。此人取了個號,叫雖知苦齋。大概來自雖知其理而仍苦之意。 由於突入其來的榮陞,使阿仲左右為難的事例還不只這一樁。又如有一天,侍女問她道:“老夫人從前是在宮中天皇手下乾事的嗎?” 阿仲心想,真會開玩笑,我出生在尾張禦器所一家貧苦農民家裡,後來嫁給了中村寨彌右衛門作妻子,前夫死後又招了竹阿彌作後夫。這就是我的前半生。這時阿仲反問道:“誰這麼說的?”聽侍女說,這話竟是秀吉說的。 “原來是這小子啊!” 她差點脫口喊出聲來。這小子由於突然飛黃騰達,多半有點高興得發狂了吧。 仔細一打聽,才知道故事還編得能夠自圓其說:阿仲原本是宮廷裡的侍女,擔任廚娘的工作。那時候的天皇叫後奈良天皇,有一天見了阿仲,對她一見鍾情,便拉著阿仲的衣袖進了內宮的臥室。秀吉似乎是這麼對人說的:“因之,曾接觸過皇上的玉體。”故事接著還說,於是,阿仲懷孕了,後來回到了故鄉尾張,生下一個男孩,此人便是秀吉云云。 秀吉是在京都施藥院的公館裡對人講這番話的。且說這施藥院公館,乃是秀吉進宮朝見天皇時,藉以整頓裝束的地方。聽他說這番話的當事人是松永貞德。 松永貞德,是昔年京城裡聲勢顯赫的松永彈正久秀之子。久秀死後,其子貞德棄武從文,住在京城裡,以寫作連歌和俳諧為業,靠了這一手,出入於官場,專事拍馬逢迎。秀吉認為,把這位貞德籠絡到自己一邊,不僅可以了解官場的種種消息,而且亦可探知宮廷的情報,真是方便極了。講上述這番話的那一天,貞德正好在他身邊侍候。當天,秀吉換完了裝,正席地而坐,背靠著庭柱在休息。 秀吉開口說:“我母親年輕的時候……” 這位貞德,聽秀吉這麼說,深感意外,不由得驚得目瞪口呆。且不管自己信與不信,暫且先把它如實地記下來再說。在這之後,他又把這些話向其他人傳播了開去。 阿仲搖了搖頭,心想:“這小子的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啊!” 過了些日子,秀吉結束了征討紀州的戰役,回到了大坂城。秀吉是個孝子,他每次從前線回來,總是先來向母親阿仲請安。這已成了他的習慣。 這一次見面時,阿仲特意遣開了眾人,壓低聲音問道:“聽說你竟然在宮廷裡對人講過這麼一段話,是吧!” 聽母親這麼說,秀吉笑出了聲來。從他未加否認這一點來看,恐怕確實是這麼亂吹過。 “為什麼要這麼說呢?” 阿仲心裡不禁想,怕是出自虛榮心吧。就連她,對於自己親生兒子之所以這樣作的動機,也有點捉摸不透了。而秀吉卻搖了搖頭。 秀吉回答說:“請看看右大臣織田老爺!” 他引了死於本能寺的已故主人作例子。信長祖先的家譜也有含糊不清之處。織田家的祖先原是越前(今福井縣)丹生郡織田莊織田神社的神官,大約在信長出生前的一百幾十年,流落到了尾張,成為當地的豪紳,逐漸壯大了勢力。據說祖先原來姓藤原。為此,信長最初稱為藤原氏。但是,當後來攻取天下的可能性開始顯露的時候,他突然宣稱:“我家是平氏,平資盛的後代。” 他就這麼一下子改變了自己的祖先。原因是,當今掌權的足利家族是源氏的子孫,要推翻足利氏而繼承天下,非平氏不可。天下是由源氏跟平氏兩家交替執掌的思想,在當時的豪門望族之間影響極深。因而信長便投這種世俗迷信之所好,並加以利用,以便為建立織田家的天下而造成輿論。信長命令文書,為自己撰寫家譜。然而在為什麼是平氏的後裔這一點上,卻陷入了窘境。於是編造了一個叫平親實的虛構人物。說是親實乃死於壇之浦的平資盛的第二個兒子,平家滅亡的時候,他剛剛出生不久,還是個吃奶的嬰孩。他的生母抱著他逃到了近江,成了當地的大戶津田某的妻子。後來,越前織田神社的神織田氏,可憐親實的處境,把他作了自己的嗣子,繼承了織田家的家業。以上是信長叫人杜撰的一則傳說——織田家乃是平氏的後裔。 秀吉目睹了這一演變。然而秀吉本身,由於出身過於低微,就連這樣的傳說都無從編起。在這種情況下,秀吉多半是想用源氏的姓吧。因為既然信長是平氏,那麼在他之後的秀吉則應是源氏。如果是源氏,則按照先例,可由朝廷下詔書封為徵夷大將軍,開設幕府了。三河地方的德川家康,曾在信長改姓的同一時期改了姓,創作了一套自己的家譜,可秀吉事到如今再要這樣作,則為時晚矣! 既然當不了征夷大將軍,秀吉心裡想,那就乾脆作朝廷的公卿,當關白吧。關白則必須是皇族嫡子的藤原氏才行。如果僅僅是這一點,一個簡單的辦法是作某個與自己關係密切的公卿的養子(後來秀吉當了菊亭大納言的猶子),這麼一來,問題也就會解決了。但是,即便作為養子,入了名門,而照現在這樣的話,自己的出身還是無法解決。為此,秀吉便散佈了自己是天皇子孫的故事。 不用說,這是誰也不會相信的。秀吉覺得,只要這故事傳出去,也就行了。即便被人問起此事,秀吉本人也不打算作肯定的答复。而是準備哈哈大笑,把它當作逢場作戲。總之,在成為藤原公卿的養子之前,如果能製造並散佈“社會上也有這麼說的”這樣一種流言,那麼,形式主義的宮廷在接納秀吉這個人時,便會容易得多。上述天皇子孫的故事,不過是為了達到這一目的而創作的。而現在母親卻打破沙鍋問到底,如此認真,這叫秀吉如何招架得住呢。 阿仲說道:“你可別忘了,你還有有個姐姐哩!” 如果姐姐已經去世,倒也罷了,而偏偏還活著,與丈夫一起,繼承了阿波地方的名門三好氏的姓,其子秀次當了秀吉的養子。要說阿仲在妙齡少女的時候,受胎於天子回到尾張的話,那麼這姐姐的存在又如何解說呢。要說是一個拖油瓶的妙齡少女,故事可講不通啊。 秀吉大笑起來:“啊,哈哈哈!” 照秀吉說,管他呢,這原本僅僅是為了投喜歡形式的宮廷的所好而編造的神話嘛,有什麼通不通的問題呀。 “那麼,你的弟弟小一郎怎麼樣呢?” “他是竹阿彌是兒子嘛。” “這就是說,只有你是天子的後代嘍!” 阿仲慢慢地搖了搖頭,滿臉驚詫的神色,彷彿在說,這真可怕呀。明明是彌右衛門和我之間生的這個兒子,只因為小時候,從家裡出走而遠離了自己,現在竟變成一個難以理解的人了。 相形之下,竹阿彌之子小一郎秀長,卻是阿仲一手撫養長大的,比起他的哥哥來,這是一個何等正直而討人喜歡的兒子啊。 小一郎也許算得上是個生來的德人。他是三年之後被秀吉叫去的,那時,秀吉還是織田家的低級武士,擔任著墨股城寨的守備。不光是小一郎,秀吉還把他的母親,連同姐姐、姐夫以及妹妹阿旭也叫去了。並且大擺筵席,招待了他們。這時候,阿仲才第一次和自己的媳婦、秀吉的妻子寧寧見了面,也見到了寧寧的堂弟淺野彌兵衛長政。可以說,這是秀吉方面的至親和寧寧娘家方面的人們的一次大會晤。席間,秀吉頻頻向人們勸酒,接待得十分殷勤。 不久,當筵席終了時,秀吉用手拍打著這位異父同母弟弟的肩膀,說道:“小一郎,留在這城寨裡吧!” 阿仲本想設法阻撓,誰知小一郎早已點頭答應了。他從這一天起就成了一名武士。秀吉把這位弟弟叫到另一個房間裡,又把自己的小舅子——妻子娘家方面的淺野長政也叫在一起,說道:“請你們二位一起協助我。” 自古以來,武士家庭有一個習慣,這就是長子當大將,弟弟和叔父則作他手下的心腹將領,助他一臂之力。既然武士家庭都是靠同族人的血盟建立起來的,秀吉就也想採用這樣的方式。 秀吉說:“小一郎,將來你得當我的代理人,你要好好學習,趕快熟悉起來啊!” 他拜託軍師竹中半兵衛負責小一郎的教育工作。竹中半兵衛是美濃地方人,那時已在墨股城內任軍師。半兵衛在保衛墨股城寨的實戰中間,手把手地教了小一郎領兵打仗的本領:諸如如何進退,如何觀察敵情,如何發號施令,如何照顧士卒等等,就連細枝末節也都一一加以指點。小一郎是個好學生。他自始至終以一絲不苟的態度,聽著軍師的講解,並作實地見習。當軍師讓他真刀真槍地指揮的時候,他能按老師所教的去做,並且事事都處理得恰到好處。半兵衛評價道:雖無出類拔萃的才能,不過,倘使讓他當個留守隊長,那倒是完全可以勝任的。 半兵衛心裡想道:“這也是一種才幹啊!” 照他看來,小一郎儘管缺乏獨創的精神,可是模仿力很強;生來不喜歡標新立異,因而能如實地按上司的指示做,而且做起來踏踏實實,一絲不苟。看他那性格,簡直生來就是專門給哥哥當城池的留守隊長的。舉個例子說吧。有一次秀吉奉信長之命,領兵攻打岐阜城,他讓弟弟在軍營中擔任留守。在這一仗中,秀吉親自率領了蜂須賀部隊的少數輕兵,從岐阜城的後山,抄近道潛入了城堡裡面。臨出發之前,秀吉吩咐小一郎並與他約定:“我領一支部隊潛入城內,從裡面拉開城門的門閂。到時候,我將高高地豎起一根長竹竿,竹竿頂端繫著一隻葫蘆,你見到這一信號,要趕緊從城外打開城門,衝進城內,與我會合。”如果這一計劃打亂的話,那麼秀吉在城內勢必會滅亡。小一郎卻緊密配合,出色地完成了哥哥指示的任務。 這一仗之後,半兵衛甚至特意到秀吉面前,向他祝福道:“有這麼好的一位弟弟,這是將軍的福氣啊!” 半兵衛一貫主張,在一支將領統統由近親組成的軍隊裡,才智卓越的只要有哥哥一人就行了,當弟弟的,其才能不應該超過哥哥。如果弟弟比哥哥強,那麼士卒自然會與弟弟親近。這樣,全軍的統率就會發生紛亂。另外,半兵衛還主張,弟弟必須是個清心寡欲的人。如果弟弟貪婪,就會與哥哥手下的其他部將爭功,這樣一來,整個家屬軍團往往會亂套。在這兩個方面,小一郎這個年輕人,算得上是個十全十美的理想人物了。 從防守墨股城寨那時起過了十多年,有一次秀吉奉信長之命,領兵征討中國地方。小一郎擔任這一軍團的首席將領。他身在前線,從播磨到備中,轉戰各地,建樹了武功。小一郎率領的部隊勇猛善戰,與織田手下的其他將領相比,也是毫無遜色。他在軍中名聲大振。 這期間,竹中半兵衛在軍中因舊病復發,臥床不起。待到小一郎趕來探望時,半兵衛早已病入膏肓,大有朝不保夕之勢。但是他仍舊讓勤務兵撐著背,坐起身子,對小一郎開口道:“我有句話想跟你說。” 已經氣息奄奄的半兵衛,為了對從墨股時代起就一直順從自己的弟子講話,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要注意保全自己,兵法的最終目的在這裡。” 半兵衛不放心的是小一郎的名聲高漲一事。名氣大了,就會驕傲。態度傲慢,會招致其他將領的怨恨,說不定他們會在築州老爺(秀吉)面前講你壞話。你立了戰功以後,應把全部功勞讓給手下的將領。將領們唯有靠建立戰功才得以出人頭地。而你即便一無功勳,也一樣是築州老爺的弟弟。 “以往,你也一直是這樣做的。” 半兵衛用這樣的話,再一次讚揚了小一郎這十幾年來的業績。絲毫不圖虛名,有了功全歸部下,當秀吉的代表,而只讓秀吉出名,一點也不炫耀自己。 “真是個好樣兒的。” 然而,不知道今後會怎麼樣。特別是在這次播州戰役中,小一郎功勳卓著,名聲大振,這或許會改變他的人品也未可知,半兵衛擔心的正是這一點。 半兵衛最後說道:“你要成為影子那樣的人。” 他說,要當秀吉的影子,並以此為滿足,忘記你小一郎的存在。他再次叮嚀說,展望前程,除了這樣做以外,世上沒有你小一郎安身立命的場所。兵法的目的,最終是為了韜晦自己。能辦到嗎? 小一郎毫無異議,誠懇地點了點頭,含著眼淚感激地說:“多謝師父教誨。” 後來,沒過半個小時,半兵衛便咽了氣。不用說,上面這些話是半兵衛生前講的最後一番話。 正當秀吉攻打中國地方的時候,在戰爭最緊要的關頭,信長在本能寺死去。為了討伐佔領京城的明智光秀,秀吉從備中掉轉兵馬,開往京城,途中,首先進入了姬路城。這期間,秀吉蒙信長封賜,除了擁有北近江三郡之外,還擁有播州,而以姬路城為根據地。秀吉是冒雨經過長途行軍之後進城的,一到城裡立即入浴,並從浴室裡發布了所有的軍令。為了全力以赴地打好這一仗,他命令將城內的金銀財寶、糧秣柴草等統統分發給士兵。下完這些命令之後,秀吉又下了這樣一道命令:“小一郎留下守城!” 小一郎是佇立在浴室的門外聽取命令的。 小一郎心裡想道:“這可是恥辱!” 半兵衛死後,黑田官兵衛(如水)擔任了秀吉的謀臣職位。小一郎找他商量,希望變更一下分給他的這一極不光彩的任務。小一郎所講的理由,看來是有道理的。要是哥哥秀吉萬一在對明智光秀的這一仗中敗北,那麼這一區區姬路城是不堪敵人一擊的,留在城內擔任守備的兵丁還不足五百人,況且守城所必須的糧秣都已散發完了,再說所謂守備任務,無非是守護從播州的各豪門取來的人質,以及保護通稱姬路姬的秀吉的如夫人而已。在這天下存亡決於一旦之際,對於一個堂堂男子漢大丈夫來說,這怎能說是光榮的崗位呢?不料,黑田官兵衛卻悄悄地扯了扯他的袖子,把他拉到一個僻靜的屋角里,說道:“這可是你想錯了。” 按照他的說法,這一仗是決定最後勝負的一仗。秀吉麾下百分之八十的將領,是織田老爺派遣來的,他們擁戴秀吉,都急不可耐地想在這一仗中,為自己家的前程立下軍功。築州老爺的宏運要靠這些將領們的積極努力去開拓。因為你是他的親骨肉,這種時候就最要克制忍耐,千萬不可與將領們爭功邀賞,而應該把立功的機會讓給別人。 以上是官兵衛所說的一番道理。倘使是平時,小一郎準會順從地點點頭,聽從這番道理的。可是只因為時期非同往常,這位一向溫柔敦厚的漢子,這時竟也克制不住內心的激動,他放開嗓門大喊道:“每次留守都是我當!這一回關係到哥哥的命運,我小一郎也願與哥哥一起在山城(京畿五國之一,今京都府南部)戰場上,與敵人決一死戰。” 小一郎唯有嗓門象秀吉,又粗又大,這喊聲傳到正泡在浴缸裡的秀吉的耳朵裡了。 “小一郎!”秀吉用同樣的又粗又大的嗓門喊他,“你的話我都聽見了。這可是你想錯了。”接著又喊道:“你要這麼說,那長濱城怎麼樣啊,長濱如今差不多成了一座被遺棄的、完全無人防守的城池。說不定現在連咱們的母親和我的妻子都正葬身於沖天的烈火之中哩。” 近江長濱城是秀吉的根據地。阿仲和寧寧都住在那裡。敵人自然會去攻打這座城池。母親和寧寧雖是女流之輩,她們準會按武門的規矩,置身於城牆之內堅守待援的。讓你守備姬路城,難道你還覺得不知足嗎?要不,你肯和姬路共命運嗎? 想不到連秀吉也十分激動,一個勁兒地語無倫次地嚷嚷。然而,小一郎早已被這當頂霹靂般的喊聲震懾住了,如洩了氣的皮球一般,變得沒精打采。 小一郎心裡甚至出現過這樣的念頭:“世上再沒有比弟弟這一身份更可憐的啦!” 從哥哥秀吉來說,也許覺得,世上再也沒有比弟弟更便於使喚的人了。如此當面訓斥,倘使是別的將領,準會對他懷恨在心,甚至會當場摜烏紗帽,甩手不干的吧。多虧是弟弟,才可以不必擔心會發生這樣的事。 此刻,只見小一郎蜷縮著肥胖的身子,低垂著圓圓的臉,一副擔驚受怕的樣子。 “你明白了沒有?” 當秀吉再次叮問時,小一郎低著頭輕聲答道:“我一定按兄長的吩咐去做。” 秀吉率大軍離開姬路之後,不久便在山城的山崎地方擊敗了明智光秀的軍隊,確定了作為織田政權的繼承人的地位。 其後,小一郎也參加了賤之岳戰役,這是一次關係到能否接管天下的大仗。另外還隨軍參加了小牧戰役。後來又參加了征討紀州的戰爭,這可以說是一場在京城附近掃蕩殘敵的戰鬥。 平定紀州之後,秀吉對小一郎下命令道:“小一郎,請你去管轄紀州!” 紀州這地方,早從信長那時起,便是塊叫人十分棘手的地區。當地的武士們性子剛烈,動輒拔刀相向。民眾富於獨立心,在戰國時代一百多年間,他們通過協商,聯合成了一個統一管理的國家,一次也不曾接納過中央派來的諸侯。而且,這裡是佛教一向宗的地盤,當地居民把阿彌陀如來看作唯一的絕對權威,而不尊重地上的領主。再則,這地區的山上,盤踞著眾多的綠林好漢,海邊的漁港,大多是海盜的巢穴。在秀吉看來,“要治好紀州這地方,非小一郎這樣的人不可。” 安撫綠林好漢和海盜,耐心地傾聽他們的不平,雷厲風行地掃除人世間的不公平,儘管手下將領如群星燦爛,可是當秀吉環顧四周時,他卻發現,小一郎是唯一能夠勝任此重任的。 這位弟弟沒有辜負兄長的期待。天正十三年(1585)三月受封之後,小一郎便在小雜賀(現和歌山市)地方,築了一座城堡,著手治理。他一方面顯示了新領主的威嚴,另一方面也告誡家臣不准為非作歹,同時制定了法律,極力發揚民治。這樣,這個素稱難以治理的國土的人民,竟不可思議地與小一郎建立了親密的關係。紀州兩岸自不必說,就連紀州其他地方——北起泉州,南至熊野之間七十餘萬石的小野,也變得風平浪靜,一派昇平景象。 命令小一郎管轄紀州的秀吉首先驚嘆不已地說道:“小一郎這個人,倒真有點奇特的才幹哪!” 在秀吉眼裡,小一郎似乎是個天生的調停人,民政家。更叫秀吉喜歡的是,在愚鈍粗疏者居多的自己的親屬之中,唯獨小一郎是個出類拔萃的人物,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個奇蹟。無論從他的才幹來看,還是從他的品行來看,這小一郎,將來多半會成為秀吉政權的中流砥柱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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