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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三個故事宇喜多秀家-2

豐臣家的人們 司马辽太郎 10986 2018-03-21
秀吉死後的第二天,伏見城的政界就改變了面貌。家康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已經估計到了關原決戰的事,並在這一目標下行動起來。他滿不在乎地破壞了秀吉遺書中規定的禁止事項,開始與各地的諸侯進行種種接觸,以收攬人心。他無視法紀,私自與諸侯以及貴族家庭建立婚姻關係。這些事刺激了擔任奉行之職的石田三成。從家康來說,他原來就是想激怒三成或前田利家,通過挑釁,讓他們舉兵反對他,然後自己出兵討伐他們,從而實現改朝換代的目的。為了實現這一目標,家康制訂了縝密的計劃,然後大膽地採取了行動。豐臣家的大部分諸侯,看到家康的一連串活動所包藏的內在動機,都主動地去接近家康。 這時候,宇喜多家發生了一場動亂。這場動亂和秀吉之死也是不無關係的。

看來正如秀吉所指出的,秀家缺少政治活動的能力。特別是他對自己家裡的事務知之甚少,和宇喜多家的重臣們,關係十分疏遠。為了這個緣故,他起用了自己的親信,任刑部之職的中村,讓負責與故鄉的重臣之間的政治聯繫,並對他很是寵用。 這位刑部並非宇喜多家的老臣。他是加賀地方人。 他原是豪姬身邊一個僕人,是從加賀地方的前田利家家裡來到宇喜多家的。早先擔任前田家與大坂城宮廷之間的聯絡事務,長於社交。 秀家心裡想到:“次郎兵衛(指刑部)十分有用。” 他覺得此人使用方便,得心應手,讓他當了有關政治事務的聯絡員。所謂聯絡,是指擔任往返於秀家與紀伊守長船之間的信使。長船是宇喜多家派駐大坂備前島公館的首席家老。在進行聯絡的過程中,刑部巴結上了長船,深得他的歡心,漸漸地,這位加賀人擺佈起秀家和長船雙方來了。沒過多久,無論秀家,還是長船,沒有他的介入,幾乎變得無法溝通意思了。從而形成了一股以他為中心的強大的勢力。這位刑部有點類似豐臣家的石田三成這個人物。秀家出自某種需要,給了這位刑部二千石領地,讓他當了末席家老。

“嘿,這暴發戶倒要來對我們指手畫腳啦!” 宇喜多家裡充滿了這樣一種憤憤不平的情緒。 對刑部的這種厭惡之情,在秀家的家鄉,尤為濃厚。大坂的公館常常通知家鄉的本家調拔所需的費用。接到通知,家鄉的本家便只得籌集通知上要的那筆數目的錢款或穀米給大坂送去,本家完全處於一種任人擺佈的地位。原來心情就不舒暢,再加上首席家老紀伊守長船原本就是個無德無望的人,什麼事情都喜歡玩弄權術,處理事務時,偏心很重。當地人對長船的怨恨早已積得日久年深,甚至早在刑部列入家老之前,當地就有“殺長船以謝天下”的呼聲了。這一點,秀家並非不知道。 以前,在討伐朝鮮的戰爭期間,有一個名叫岡越前的宇喜多家的老家臣,在軍旅之中得了病,在釜山死了。此人早在秀家已故的父親在世時,就在宇喜多家效力。這位老家臣臨終之前,秀家到他病床邊去探望,對他多年來輔佐自己的一片忠心表示慰勞,並問他道:“在這最後分手之際,不知你有什麼忠告沒有?”越前只說了一聲“徒勞”,便閉上了嘴。

這意思是說,說了也是白搭的。秀家再次希望他提時,越前說道:“唉,唉!即便我講了,您也不會採納的。”秀家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他提出來。這時越前才點了點頭說道:“紀伊守長船是個大惡棍,老爺如果用這樣的人,府上定會起亂子,恕我說句不吉利的話,最後定會弄得家破人亡的。” 後來,岡越前死了。果然不出他所料,秀家沒有聽他的話。因為不管怎麼說,紀伊守長船乃是先父那時起就在宇喜多家侍候的老家臣。況且還謁見過秀吉,秀吉還賜過他羽柴的姓呢。性格善良的秀家,光憑這一點,就不願意把這位老人從宇喜多家內事務的管理職位上攆下去。 況且,在秀吉活著的時候,故鄉的反長船派,也不敢對姓羽柴的長船公開採取敵對行動。然而,如今秀吉死了,這使他們活躍了起來。

“太閤既死,長船的劫數已到。各人統帥自己的部隊到京城去,找長船算帳去,以便把長船和暴發戶中村刑部的首級統統扭下來!” 正當故鄉這船群情激奮的時候,紀伊守長船卻突然病倒,在大坂的公館裡死了。原先大家都挺起勁,這麼一來,故鄉的反長船派就頗為失望。 反對派中有人說:“有什麼可失望的,中村刑部這小子還活著哪!” 這時傳來消息說,有一部分反對派為了討伐刑部,已經帶著洋槍從故鄉出發了。刑部在大坂城得到了這個消息,便連夜坐船上伏見,上岸後直奔秀家那裡。秀家不在公館,在伏見城。刑部在公館里左等右等還不見主人回來,實在等得不耐煩了,便登上伏見城,在大老專用的廳室裡拜謁了秀家。廳室的前面有一個庭院。

庭院的水池畔,盛開著一片胡枝子花。 秀家望著院子,頭也不回地對刑部說:“刑部,那個你知道不?那是宮城野的胡枝子。” 秀家十分喜愛胡枝子,在大坂的府邸和伏見的公館裡都栽種了各類品種的胡枝子花。所謂宮城野,是指從仙台東郊到海岸之間的一片原野。每到秋天,原野上開滿了胡枝子、桔梗和木蘭花,同時也棲息著許多金鐘兒和金琵琶等。自古以來,這裡就是和歌詩人們詠唱的名勝之地。聽說,這庭院裡的胡枝子是奧州的伊達政宗送給秀吉的。秀吉甚感惋惜的是,他沒有參加征討奧州的戰役,未能親眼看一看那名聞天下的宮城野。然而他曾想像過這原野上的景色,寫過一首和歌,也背誦了幾首有關的古詩。此刻,他臉朝著庭院,忽然詩興大作,順口吟唱起來:

浮想如潮湧,心馳宮城野。 繁花開似錦,秋蟲唧唧鳴。 秀家低吟淺唱,自我陶醉在詩的意境裡。這時,一直低垂著頭跪著的刑部再也忍不住了,開口說道:“在下誠惶誠恐向主公禀報……” 說著便仰起頭來,向秀家報告了家中發生騷亂的事。刑部覺得有必要給秀家一點刺激,便信口開河地說道:“前些日子所傳病死的紀伊守長船老爺並不是病死的。他是被人下毒藥害死的。主公你猜那下毒的人是誰?” 聽到這裡,秀家也不禁大吃一驚,便問到底是誰放的毒。刑部回答說,是故鄉的首席家老宇喜多左京亮(秀家的叔父忠家之子,亦即後來的出羽守坂崎直盛)幹的。秀家聽了心裡思忖,這話可能有些道理,因為左京亮這個人,性格暴躁,遇事容易偏激,不善於深思熟慮,況且對人冷酷,因而他這樣的人放毒殺人這類事情,說不定是會做得出來的。不過,左京亮住在鄉下,這件事他怎麼能做得了呢?再說,並沒有什麼證據。

“刑部,你可不要隨便亂說啊!” “不,不,這可不是小人隨便亂說。況且,聽說左京亮這一幫人戴盔披甲,全副武裝,現在正率領大軍,氣勢洶洶地沿山陽道,向大坂城奔來呢。” 所說的左京亮一派,是以左京亮為首,包括肥後守戶川、越前守岡(上面提到死在朝鮮的那位老家臣越前的兒子)、志摩守花房及花房助兵衛。這些人當中,除了助兵衛之外,都是食祿五萬石以上的大戶。要是發生騷亂的話,那麼可能會發展成一場留駐京城的家老集團與故鄉的家老集團之間的戰爭。這樣的事態在其他諸侯家可是從未見過的。 出乎意料之外,秀家卻很樂觀,他說道:“請和明石掃部好好商量一下。” 明石掃部本名全登,傳說是個很會打仗的人,長船死後,由他擔任了駐大坂的首席家老。

結果,這場騷亂發展成了事變。明石掃部曾居間調停,可是未能說服雙方。首先,原來的長船派居守在伏見公館裡不出來,而故鄉的反對派則進入了大坂,其間,經過了幾場小規模的巷戰之後,反對派佔領了大坂的備前島公館,雙方以淀川十三里為界,進入了武裝對峙的狀態。社會秩序開始亂起來了。要是秀吉活著的話,這樣嚴重的事態是根本無法想像的。 和秀家很要好的大名,官居刑部少輔的大谷吉繼看不下去了。 吉繼對秀家建議道:“如果不礙事的話,我可以為你進行調解。” 秀家正好對事態的發展感到束手無策,便決定託別的大名來幫忙收拾自己家裡家裡出的亂子。 秀家懇托吉繼道:“拜託,拜託,這可是求之不得的事,務請老兄助我一臂之力。”

說真的,有吉繼出面幫忙,秀家感到鬆了口氣。 大谷吉繼看來是靠得住的吧。吉繼雖是敦賀地方五萬石的小大名,然而從秀吉在世時起就擔當豐臣家的行政事務,人們對他的辦事手腕,評價頗高。此人是秀吉從小栽培、提拔而逐漸升上來的,為人爽直,會武藝,懂計謀,被認為是秀吉一手栽培的大名中的姣姣者。他患有癩病,面貌已遭破壞,總是用白布遮著臉,只讓兩隻眼睛露在外面。說幾句題外話,且說這大谷吉繼,在豐臣家的派閥之中,由於出生地和職務上的來往關係,和石田三成關係親密。不過他並不像三成那樣進行派系活動,而是持一種超然物外的態度。 吉繼心裡想:“要進行調解,得把江戶內府給請出來才行。” 家康乃豐臣家的首席大老,秀賴的代理人。他如今在伏見料理著各種行政事務。倘使由這位大名鼎鼎的家康出面調解的話,那麼估計宇喜多家的家老們也會聽從的吧。不過,家康身份太高了,不宜請他本人親自出面介入一家大名的家老之間的糾紛。因此,吉繼決定拉一個家康麾下的大名一起合作。德川麾下的大名中,首先當推榊原康政。康政是早在德川家還只是三河地方的一個大名時起,就為德川家效勞的老家臣。他從家康擁有的關東二百五十萬領地中分封到了上州館林地方的十萬石領地,官名從五位下式部大輔。

想到這裡,吉繼便立即出門去拜訪康政。康政聽了來意,回答說:“要是用得著小弟之處,敝人很樂意協助。”他對吉繼的計劃大為贊成。後來,他們兩人便分頭奔走起來。他們把雙方的代表叫到了伏見的榊原公館,進行調解,然而問題卻還是不容易解決。但吉繼沒有灰心。吉繼的想法是:“秀賴公的天下,還剛起步走”就瞭如此的亂子,如果聽之任之,很有可能由此而延燒成一場燎原大火。 後來,這兩人在奔走調解的消息,傳到了家康的耳朵裡。 “正想不到啊,居然連咱們家的小平太(對康政的俗稱)也在奔走哪?” 家康心裡很不愉快。 他早就巴不得出亂子了。這次宇喜多家的糾紛如能擴大成天下之亂,那麼,到那時候就可以以“為了秀賴公”的名義,動員各地的大名,討伐挑起糾紛的一方,繼而利用這支討伐軍乘勢一舉建立幕府;否則就坐山觀虎鬥,坐等宇喜多家的兩派勢力兩敗俱傷,這也不壞。在家康看來,將來會向自己挑戰的,估計是石田三成。三成充其量不過是個領地不到二十萬石的大名,因此,他必將拉攏執政黨的其他大名參加。他恐怕會請宇喜多秀家參加,讓他擔任這支部隊的主力軍吧。如果是為了秀賴公的話,秀家一定會踴躍加入的。對家康來說,秀家是個眼看將成為敵人的人物。秀家的家裡正自行崩潰這件事,對家康是很有利的。然而居然會有這樣的蠢貨,特意為宇喜多家調解糾紛。 榊原康政具有三河地方人的質樸氣質。儘管打過多次仗,是個久戰沙場的武將,然而在參與天下的政治活動啦,觀察政局的細微變化啦等方面,卻是一個毫無能力的人。 照家康通常的作法,這種場合,他可以教訓康政幾句。但是既然要教訓他,那麼家康就不能不講明自己私下的意圖和政治策略,而這在目前是不能不避開的。 家康有一次和身邊的人閒談,突如其來地說了句:“真叫人難辦哪!”他皺了皺眉頭,又說道:“我講的是小平太。你們想一想看,七之助不是早已上京來了嗎?” 所說的七之助是任主計頭的平岩親吉,他是家康屬下的一個大名,管理著上州厩橋城,擁有三萬三千石領地。按照家康制定的製度,他屬下的在關東的大名們輪流上伏見城來。榊原康政在伏見城的期限早已過了,他本該和平岩輪換,趕快回自己的領地去。可是他為了調停宇喜多家的糾紛而東奔西走,一點也沒有要離開伏見回封地去的意思。 家康說:“這個人真是傻極了。看樣子恐怕是為了得一點謝禮吧!” 如果調解成功的話,那麼宇喜多家將會拿出錢物酬謝調解人的。家康講的是這件事。不,不用說,家康也並不認為康政就是這麼一個人。不過,這樣的場合,他不能不這麼說。家良估計他的這些話,不久就會傳入當事人康政的耳朵,康政準會氣得要死,並立即動身回自己的封地去。只要這樣,家康的目的就達到了。家康恐怕是位天生的善於使用計謀的人吧,即便他在調動、指揮自己的部下時,也常常採用這種含而不露的辦法。甚至可以說,使用計謀已差不多成了他的一種癖好了。 果然不出所料。康政聽了家康背後講他的壞話,很是氣憤。康政每次見到自己的朋友,都發家康的牢騷道:“難道他認為我是那樣的人嗎?”在這以後,如家康所希望的那樣,康政迅速地帶著一批手下人,回關東去了。 由於康政撒手不干了,調停失敗了。靠吉繼一個人沒有辦法說服那些脾氣倔強的備前人,最後連吉繼自己也撒手了。 秀家不得不親自出馬來處理糾紛。佔領了大坂的備前島公館的宇喜多左京亮等人,硬是來到伏見城,強迫秀家與他們舉行談判。 他們要求道:“請老爺把中村刑部交給我們吧!” 左京亮的言詞雖然很客氣,然而態度卻很無禮,有點目中無人,大有事情既然已經發展到這般地步,儘管是自己的主人,也不惜與之兵戎相見之勢。日後,這位左京亮改稱出羽守坂崎,當了家康的大名。後來他又發動了傳說的千姬騷動,不僅如此,此人萬事都要按自己的主張辦,動輒鬧事,最後自取滅亡,可以說是一個天生喜歡鬧事的人。這種場合,儘管秀家有一點兒政治影響,但要圓滿解決這一糾紛,定然是很困難的。秀家聽了左京亮的話,生氣了。 “刑部也是我的家臣,要是我出賣他,把他交給你們,那我在武士之中還有什麼臉面見人。這事務請多多原諒。” 秀家想用這些話來說服這位與自己同宗同族的瘋子一般的家老。然而左京亮卻越發氣勢洶洶,叫人無法對付。原來,這個雷神爺式的人物,那副尊容,也有點與眾不同。油光鋥亮的和尚頭,一絲頭髮都沒留。 他發誓說:“在要求實現之前,堅決不留頭髮!”並且強制與他同黨的人也這麼做。 第二天,左京亮又來了。 不過,秀家這一天心情很好。中村刑部是爆發糾紛的起因,秀家找他詳細談了一談,給了他一筆錢,於昨天夜裡,暗暗地放他回加賀去了。 秀家說:“刑部偷偷跑掉了。” 左京亮不相信,雙目緊盯著秀家,意思是說,你這是在撒謊吧。秀家面對他這種蠻橫無禮的態度,實在有點難以忍受。但是此刻除了忍讓之外,別無他法。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這個左京亮既然已把十個家老中的七個拉作自己的黨羽,強迫秀家與他談判,那麼弄得不好,會被這傢伙搗騰得家敗人亡的。可以說,這時候,唯有容忍是秀家所具有的一點微弱的政治能力。 “要是這麼不相信我的話,你自己把這公館里里外外搜查一遍好了。倘若搜了而刑部不在,那麼,這就是你的過錯,那我就不能輕易饒你。” 由於秀家說了這番話,這一天,左京亮一幫人只好退下去,回到了大坂城的備前島公館。但是秀家的手下有人內通左京亮,向大坂報告說,放走刑部的是秀家。 左京亮得此消息後,怒髮衝冠,揚言道:“好哇,老爺既然如此包庇刑部,那麼,老爺就是我們的敵人!” 隨後他便在備前公館的各處要津構築瞭望台,設置鹿砦,夜裡點起篝火,開始作打仗的準備。當然,如果再放任不管,聽之任之的話,那麼在豐臣政權首都的大坂,就會發生巷戰。家康作為秀賴的代理行政官,對此也不能置若罔聞了,終於以大老的身份進行了調查,並對肇事人作了發落。本來,反叛主人的家老們,理所當然地要判處切腹自殺的。但是家康對他們從寬發落了。 家康將他們“流放管制”,同時把他們叫到自己的公館,讓自己的下屬對這些人說了這樣一席話:“你們的心情,完全能理解。等將來有機會的時候,我再赦免你們。”而且在管制期間,家康還差人送去了柴米汕油鹽,接濟他們。這些人都很感激家康,起誓效忠於他。被發配的有宇喜多左京亮、肥後守戶川、志摩守花房和花房助兵衛。這幾個人在日後的關原之戰中都參加了家康一邊。左京亮和肥後守成了大名,志摩守當上了有六千石封地的親兵頭目,助兵衛也成了家康手下的親信幕僚。 這樣的發落,對宇喜多家的影響,遠比上面所說的還要嚴重。由於這幾個家老離去了,他們手下的僕人也走了一大批。宇喜多家能動員的兵力可以說是減少了三成左右。 事隔多年之後,當家康回憶起這一事件時,曾追述往事道:“治部少輔這個人有點兒不正常。” 他還說,如果我是治部少輔的話,那就幫秀家出些點子,設法讓宇喜多家的糾紛在內部解決,無論如何也不讓它出現那麼多犯人。這件事使宇喜多家的人員大減,結果,在關原戰場上的戰鬥力也就相應地減弱了。而當時治部少輔卻未能有那樣的預見。首先,他只把此事看作是別人家裡的小糾紛,沒什麼關係,就沒有採取任何措施。僅從這一點來看,治部少輔本來就不是我的對手。他缺少戰略眼光。 …… 然而,家康的這番話裡,是含有不少回憶往事的那種樂觀情緒的。事實上,在關原戰場上,家康有好幾個瞬間嚐到了幾乎完全絕望的滋味。 家康本想在關原之戰發生之前就決定這場大會戰的勝負的。他對參加西軍的敵方的各大名,採用一切辦法進行離間、懷柔等策反工作,從他們那裡取得了從西軍內部策應的保證。他甚至對西軍的統帥毛利氏都做了工作,毛利氏部隊的將領吉川廣家,以及毛利家的家老福原廣俊等人,曾答應從內部策應。家康甚至和他們訂立了密約,他們保證在戰場上不動一兵,不發一槍。當離開江戶、奔赴戰場的時候,家康是成竹在胸,感到穩操勝券的。其證據是:行軍途中,甚至當小早川秀秋兩次派來密使,要求為家康作內應時,他都用“小人之言不足信,別去理他”這話,竟然兩次都沒有加以理睬。 東西兩軍的戰爭,是以西軍攻打家康的部將所守衛的伏見城揭開序幕的。秀家被選為由四萬西軍組成的這支攻城部隊的總司令。 從秀家的官位之高和所擁有的軍隊人數之多來說,由他任司令一事,也許可以說是理所當然的。當年秀家的父親直家臨終之前,秀吉還姓羽柴的時候,曾經在他的病榻旁邊,答應過說:“備前、美作自不必說,我一定把八郎培養成一員能夠指揮大軍在全日本馳騁的大將。”秀吉的這一句話,出於偶然的原因,竟實現了。 “是嗎?叫我來指揮啊!” 秀家這麼說著,歡喜得如天真的小孩似的。在這政治形勢風雲變幻的複雜時刻,唯有他沒有任何政治方面的顧慮,僅僅出於一種年輕人常有的正義感——為了已故的太閤之遺兒秀賴而戰。 石田三成是這次舉兵反對家康的謀主,近來連與三成朝夕共事的幾個奉行私下的活動,都不免叫人感到可疑。在這樣的時刻,三成所完全可以信得過的,也唯有這位備前中納言。 石田三成曾經說過:“只有備前中納言可以說實話,不必考慮策略和計謀。” 這話的意思大概是,對秀家說話時,既可不必強調政治形勢對我方有利,也不必許諾戰爭勝利後的利益。在託他做事時,只要坦率地告訴他事情的實際情形,他就會實實在在地幫你挑起擔子來。況且,在西軍方面,宇喜多部隊的人數比其他部隊多得多,再加上秀家麾下的備前兵打仗十分勇敢,因為憎惡膽怯,喜歡勇敢是主將秀家的脾氣。由於上述緣故,這支人數一萬七千人的宇喜多部隊,看來將成為西軍的主力兵團。 秀家率領七十名將領和四萬大軍,作了種種部署之後,便開始了攻打伏見城的戰鬥。不多久便把城攻了下來。 其後,秀家讓部隊在大坂休整,不久便經過伊勢,進入美濃平原的大垣城,接著又乘著月色,冒雨行軍,趕到關原盆地的預定戰場,選擇了隆起在盆地西部的、通稱天滿山的山麓作為陣地,把整個部隊分成了五個梯隊。秀家的大本營前面,樹著一面紅色帥旗。從山頂到山麓,到處插著宇喜多家的軍旗,每一面旗幟都在白底上畫有宇喜多家的家徽——一面圓形的大鼓。天色放亮的時候,布陣完畢了。 沒過多久,家康行動了。 他從美濃平野的赤坂地方發兵,尾隨於西軍之後,經過日以繼夜的急行軍,於天亮時分,趕到了關原,擺開了共有八萬兵力的陣勢。 但是,天氣不允許開戰。大霧彌天,咫尺難辨,無法識別敵方還是我方,東西兩軍各自堅守在自己的陣地上,不得動彈。上午八點過後,朝霧開始消用散。與此同時,響起了第一聲槍聲。 戰鬥是以由東軍先鋒福島正則所率領的六千人的部隊對西軍的突擊開始的。從正面接戰的是宇喜多秀家的部隊。雙方一交手便立即變成了激戰,福島部隊的先鋒隊受挫,潰退,終於被迫退卻了數百米。正則大怒,他揮舞著銀色帥旗,在前沿奔跑督戰,企圖挽回敗勢,然而還是無法擋住宇喜多部隊的其勢猛烈的反擊。 東軍看到先鋒隊出現敗色,都很慌張。加藤嘉明部隊和筒井定次部隊立即投入了戰鬥,試圖突破宇喜多部隊的側面,然而也被打得七零八落,與福島部隊一起退了下去。 秀家穩坐於放在山麓高地的折凳上,俯視著下面的戰況。軍隊的作戰指導由明石掃部全登擔任,佈置成五個梯隊的部隊分別由延原土佐、浮田太郎左衛門、長船吉兵衛、本多正重等人指揮,在這位特別喜歡勇猛的大將的麾下,將士們以幾乎令人難以置信的勇敢精神戰鬥著。 這可以說是一場孤軍奮戰。 由於家康事前進行了策反工作,所以西軍中有百分之七十的部隊都按兵不動,不發一槍,緊貼在陣地上。只有餘下的百分之三十在作戰。這百分之三十的部隊的主力是宇喜多的部隊,除此之外,只有石田三成和大谷吉繼的兩支部隊。其他百分之七十的部隊在一旁觀戰,猶如睡著了似的紋絲不動。看到西軍部隊有七成袖手旁觀,家康起初覺得已經勝券在握了。 “對方參戰的是些什麼部隊?” 家康命令派出探子,在霧靄迷濛中查清了西軍中參戰的只有上述三支部隊。在家康看來,三成缺少謀略,秀家不過是個乳臭未乾的毛孩子,大谷吉繼雖說是個有些才智的人,然而職位低微,所指揮的部隊,人數很少。再加上吉繼身患癩病,皮膚已經潰爛得甚至無法穿戴鎧甲上陣作戰。 但是隨著雲消霧散和時間的流逝,戰況漸漸呈現出與家康早先的樂觀估計相反的情況。由於西軍的百分三十的部隊拚死奮戰,東軍全線亂了陣腳,幾乎連家康的命令都無法傳達下去,出現了友軍部隊互不聯繫、各自為戰的局面。家康有生以來恐怕還從未見過自己統率下的各部隊竟然變得如此支離破碎、分崩離析的狀況。 不過,儘管多次進攻都遭失敗,被敵人擊退下來,然而在火線上吆喝兵丁、指揮作戰的福島正則,卻從豐富的實戰經驗中深信:“這次定能取勝。” 因為不斷衝擊自己部隊的正面的宇喜多部隊,儘管攻勢凌厲,卻不深入進擊。如果福島部隊後退四五百米,他們便停止追擊,生怕直追到盆地中央來,不敢給福島部隊以致命的打擊。敵人的這種打法真叫人感到奇怪。 然而,正則明白對方採用這種打法的原因。這是因為宇喜多部隊沒有友軍作後盾。西軍將領們都在周圍的山頭、山麓和道路兩旁布下了陣地,可是並不打算支援宇喜多部隊的進攻。 “敵人只有一層,沒有後援,大家不要害怕!” 當正則發覺了敵人這種打法的原因之後,他這麼大聲喊著,給被對方打得亂逃亂竄的自己的兵士壯膽打氣。在正則看來,宇喜多部隊儘管兇猛異常,然而到頭來將疲憊下去,最終會衰竭的。 正則為了挽回頹勢,進行了好幾次反沖鋒。因此從盆地四周的各山頭的陣地上往下看,只見福島家的山道旗和宇喜多家的鼓紋旗一進一退,一退一進;戰場上空,煙塵滾滾,遮天蔽日;時而呈現出犬牙交錯的狀態;忽而一方面追趕另一方,繼而一方又被另一方所追。雙方打得難分難解,不辨勝負。到上午十一點左右,西軍的石田三成部隊也打退了正面陣地上的東軍部隊的進攻,大谷部隊有大規模地突入盆地中央之勢,對此,東軍各部都向盆地的中央靠攏,然而卻只是白白地捲起了幾股人馬的漩渦而已,未能阻止住西軍的推進。 但是到正午十二點,戰場的形勢發生了逆轉。 這是因為在松尾山上布陣的小早川秀秋發動叛亂,命令他的一萬五千人組成的部隊從山上往下衝,突破了在山麓布陣的西軍的大谷部隊,把他的一字長蛇陣切成了數段,分割包圍,並幾乎把它全殲了。大谷吉繼投刃自盡。這麼一來,宇喜多部隊被東軍的過半數所包圍,陷於孤立無援的境地。 秀家弄不清這是瞬間所發生的變化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在這時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是:“那是金吾搞的?不可能是他吧!”秀家無法相信這是真的。早從開戰之前起,石田三成等西軍首腦們就一直對金吾秀秋懷有疑慮,然而秀家卻始終是樂觀的,他無論對石田三成還是大谷吉繼都這樣說過:“秀秋叛變?那是不可能有的事。”秀家的理由是極其單純的,正如他的為人一樣。 理由僅僅如此:“秀秋是太閤養子。” 秀家的看法是,秀秋受過太閤的大恩。自己也是養子,我們是同一立場的人,我了解他的心思。即便其他人都背叛了秀賴,秀秋也根本不會起這樣的歹心。我可以為他擔保,金吾是根本不會背叛的。秀家只是一個勁兒地講著這個意思,而且看來是真心實意地相信這一點。石田三成曾在背後議論秀家道:“這是個無憂無慮的人。”事實上是,自舉兵討伐家康以來,關於政局的這樣一種複雜情況,三成差不多一次也未曾和秀家商量過。 但是,秀家通過正在使戰場發生急劇變化的非常事態,懂得了人世的離奇。秀家,這位詩歌的愛好者,要是時世太平的話,也許已成了個第二、第三流水平的詩人,通過這件事,與其說他省悟到自己對政治感覺遲鈍,莫如說他對秀秋的忘恩負義感到無比的憤怒。秀家喊道:“金吾這小子,不能饒了他!”現在可不是饒不饒的問題,眼下宇喜多部隊被東軍打得七零八落,幾乎潰不成軍了。而秀家此刻心裡想的只有一件事:不能饒了金吾。或者可以說,他已經為此而下定了死的決心。他從折凳上倏地站起身來,命令道:“給我牽馬來!” 他說要立即驅馬殺入小早川的部隊之中,找到金吾,與他決一死戰。秀家大喊道:“天道不容啊!”只見他一腳踏著馬鐙,縱身一躍,便騎在馬上。 此時,明石掃部牽住了馬韁,勸他說;“主公不宜這樣!” 掃部按照吃敗仗時的慣例,想讓主將秀家從戰場上脫險。掃部向東北方望去,只見石田三成據守的笹尾山陣地也已陷落,剛才還在山頭上迎風飄揚的“大吉大利”字樣的帥旗已經不在,由此看來,石田三成也已逃之夭夭。掃部講了這情況。 這位年輕詩人回答道:“治部少是治部少,我是我。” 秀家說:“治部少也許是為了實現自己的政治野心而發動這一場戰爭的,然而,我則是根據自己的信念到這裡作戰的。別的事,我不管它。我只是一心一意要遵照已故的太閤殿下的遺囑,扶持秀賴公執掌天下,而作了全力以赴的努力。太閤的遺囑也好,秀賴公的天下也好,全都敗壞在金吾這忘恩負義之徒的手裡了。我除了用這柄寶劍誅伏金吾這逆種之外,已無法貫徹自己的信念。”秀家還要繼續說下去,但是掃部不聽他的,動作敏捷地捲起帥旗,折斷旗桿,接著命令秀家的親兵們,叫他們保護著秀家趕緊離開戰場。秀家被衛侍部隊的一股人馬推擁著向西邊落荒而去。 秀家戰敗之後,宇喜多家也隨之而滅亡了。但是,在秀吉為了維護豐臣家而一手提拔的好幾個養子當中,唯有這位秀家報答了養父秀吉對他的期望。 在這之後的秀家的境遇,則是屬於另外的主題了。戰後他逃到了薩摩,偷偷地藏在島津氏的公館裡,受他的庇護。後來,島津氏投降了幕府,他的身份敗露。島津氏及其夫人的娘家——前田家一起向德川幕府懇求,請求饒他一命,為此,才倖免一死。他曾一度被送到駿河國,幽禁在該國的久能地方。 家康大概是覺得“用不著殺了”。 關原之戰以後,石田三成和安國寺的和尚惠瓊,以及小西行長等主謀,都被處了死刑,他們的首級被放在京都的河灘上示眾。家康認為,秀家原來就沒有被三成他們當作政治人物來看待。三成等人僅僅是看重他的俠義心腸和戰鬥力,才請他入夥的。誠然,在關原的主戰場上,秀家曾起過那麼大的作用,使東軍多次陷入危險的境地。然而,事情既然已經過去,也就算了。現在的秀家,已經是個微不足道的人物了。 後來,秀家又從久能發配到在江戶城以南一百二十里之遙海面上的孤島——八丈島上。秀家在這個島上足足住了四十年。他在島上的生活始終十分貧苦。日常的工作就是編草蓆,然後把它換成食物,這樣來勉強維持生活。 “要是能吃一頓白米飯,就是死了也心甘。”這是他常說的一句口頭禪。這話傳到了江戶。有一年,一艘便船來到八丈島,給他帶來了幾草袋的大米。贈米的是他過去的家臣志摩守花房。此人在關原之戰中參加了家康一方,現在在江戶享受著榮華富貴呢。這麼做,大概是因為對過去的主人有點負疚之感吧。 秀家死於明曆元年(1655)的冬天,終年八十四歲高齡。在這之前,秀賴也死了,家康也死了;德川幕府也已經到了第四代,即家綱將軍這一代了。秀家,這個被流放的囚徒,關原戰場上的失敗者,卻比勝利者中的任何人都活得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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