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喧嘩與騷動

第13章 一九二八年六月四日(一)(1)

喧嘩與騷動 福克纳 8753 2018-03-21
一九二八年六月四日(一)(1) 我總是說,天生是賤坯就永遠都是賤坯。我也總是說,要是您操心的光是她逃學的問題,那您還算是有福氣的呢。我說,她這會兒應該下樓到廚房裡去,而不應該待在樓上的臥室裡,往臉上亂抹胭脂,讓六個黑鬼來伺候她吃早飯,這些黑鬼若不是肚子裡早已塞滿了麵包與肉,連從椅子上挪一下屁股都懶得挪呢。這時候母親開口了: "可是,讓學校當局以為我管不了她,以為我沒法--" "得了,"我說,"您是管不了,您真管得了嗎?您從來也不想辦法約束約束她,"我說,"遲至今日,她已經十六歲了,您還能把她怎麼樣?"

她把我的活琢磨了一會兒。 "不過,讓他們以為……我連她拿到了成績報告單都不知道。去年秋天,她告訴我,學校從今年起不再發成績單了。可是方才瓊金老師給我打了電話,說如果她再曠一次課,就只好叫她退學了。她是怎麼逃學的呢?她能上哪兒去呢?你整天都在鎮上,要是她在大街上逛來逛去,你總該看見她的吧。" "不錯,"我說,"要是她是在街上溜達的話。不過我認為她之所以要逃學,並不是僅僅為了要做什麼不怕別人看見的事。"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她說。 "沒什麼意思,"我說。 "我只不過是回答您的問題。"這時候她又哭起來,嘟嘟噥噥地說什麼連她自己的親骨肉也詛咒起她來了。

"是您自己要問我的啊,"我說。 "我不是說你,"她說。 "你是唯一沒讓我良心受到譴責的孩子。" "就是嘛,"我說,"我壓根兒沒工夫譴責您的良心。我沒機會像昆丁那樣上哈佛大學,也沒時間象爸爸那樣,整天醉醉醉直到進入黃泉。我得乾活呀。不過當然了,若是您想讓我跟踪她,監視她乾了什麼壞事沒有,我可以辭掉店裡的差事,找個晚班的活兒。這樣,白天我來看著她,夜班嘛您可以叫班①來值。" "我知道,我只不過是你們的累贅和負擔,"她說著說著,就伏在枕頭上啜泣了起來。 "這我還不清楚嗎,"我說。 "您說這樣的話都說了有三十年了。連班吉這會兒也該明白了。您要不要讓我來跟她談談這件事呢?"

"你覺得這會有好處嗎?"她說。 "要是我剛開始您就來插一手,那就不會有任何好處,"我說,"如果您想讓我來管束她,您只管吩咐,可是再別插手。每回我剛想管,您就插進來亂攪和,結果是讓她把咱們倆都取笑一通。" "要知道,她可是你的親人哪。"她說。 "對啊,"我說,"我正好也在這麼想--親人,還是嫡嫡親親,依我說。不過,要是有人行為像黑鬼,那就不管他是誰,你只好拿對付黑鬼的辦法來對付他。" ①班吉的簡稱的呢 "我真怕你會跟她大發雷霆,"她說。

"好了,"我說,"您那套辦法也不大行得通。您到底要我管呢,還是不要?要就說要,不要就拉倒,我還要去上班呢。" "我知道,這麼些年來為了我們你受夠了罪,"她說。 "你明白,當初要是我的計劃實現了,你早就有你自己的事務所了,也能像個巴斯康家大少爺似的過上幾天了。因為,你雖然不姓巴斯康,你骨子裡卻是巴斯康家的人。我知道要是你父親當初能預見--" "哼,"我說,"我琢磨他也跟一般人一樣,也會有看不准的時候。"她又啜泣起來了。 "你怎麼能這麼刻薄他講你死去的父親?"她說。

"好吧,"我說,"好吧。隨您的便吧!既然我沒有自己的事務所,我還得去上我的班,當我的差。那麼您到底要不要讓我跟她談談呢?" "我真怕您會跟她大發雷霆,"她說。 "好吧,"我說,"那我什麼也不說就是了。" "不過總得想點什麼法子呀!"她說。 "別人會以為我容許她逃學,任她在大街上逛來逛去,要不,以為我拿她沒有辦法……傑生,傑生,"她說,"你怎麼能撇下我不管呢。你怎麼能把這麼多的包袱都扔給我呢。" "好了,好了,?我說,"您呆會兒又要把自己折磨得發病了。您要就是整天把她鎖在屋裡,要就是別再為她操心,把她交給我。這樣做不好嗎? "

"她是我的親骨肉啊、"她說著又哭了起來,於是我就說: "好吧。我來管她就是了。快別哭了,行了。" "你可別大發雷霆啊,"她說。 "她還是個孩子呢,記住了。" "不會的,"我說,"我不會的。"我走出屋去,隨手帶上了門。 "傑生,"她說,我沒有回答她。我順著樓上側道走著。 "傑生,"她站在房門背後喊道。我一直往樓下走去。餐廳裡一個人也沒有。接著我聽到了她①在廚房裡的聲音。她想讓迪爾西再給她倒一杯咖啡。我走進廚房。 "這敢情是你們學校的製服,是嗎?"我說。 "要不,也許是今天放假?"

"就半杯,迪爾西,"她說。 "求求你。" "不行,小姐,"迪爾西說。 "我本能給你。一個十七歲的大姑娘,只應該喝一杯,再說卡羅琳小姐也關照過的。你快快吃,穿好上學的製服:就可以搭傑生的車子進城。你這是存心再一次遲到。" "不,她不會的,"我說。 "我們馬上就來把這事安排一下。"她眼睛望著我,手裡拿著杯子。她用手把臉上的頭髮掠到後面去,她的浴衣從肩膀上滑了下來。 "你把杯子放下,到這裡來一下,"我說。 "幹什麼?"她說。

"快點,"我說,"把杯子放在水槽裡,到這兒來。" "你又想幹什麼啦,傑生?"迪爾西說。 "你也許以為你可以壓倒外婆和別的所有的人,也一準可以壓倒我,"我說,"可是你錯了。我給你十秒鐘,讓你照我的吩咐把杯子放好。" ①指小昆丁。 她不再看我,而是把眼光轉向迪爾西,"現在是什麼時候,迪爾西?"她說。 "十秒鐘到了,你就吹一下口哨。再給我半杯咖啡吧。迪爾西,求--" 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鬆開了杯子。杯子跌落到地板上,摔得粉碎。她眼睛盯著我,胳膊往後縮,可是我還是攥得緊緊的。坐在椅子上的迪爾西現在站了起來

"你啊,傑生,"她說。 "放開我。"昆丁說,"不然我要扇你一個耳光。" "你要扇,是嗎?"我說,"你要扇,是嗎?"她一巴掌往我臉上抽來。我把那隻手也捉住了,我當她是隻野貓,把她緊緊按住。 "你要扇,是嗎?"我說,"你以為你扇得成嗎?" "你啊,傑生!"迪爾西說。我把她拖到餐廳裡去。她的浴衣鬆了開來,在身邊飄動,裡面簡直沒穿什麼衣服。迪爾西趔趔趄趄地走過來。我扭過身子,噔地一腳,把門衝著她的臉關上了。 "你別進來,"我說。

昆丁倚在餐桌上,在系浴衣的帶子。我死死地盯著她。 "好,"我說,"我來問你,你這是什麼意思,逃學不算,還向你外婆撒謊,在成績報告單上假冒她的簽名,讓你外婆愁得又犯了病。你這是什麼意思?" 她一言不發。她把浴衣一直扣到脖子底下,把衣服拉緊在身體周圍,眼睛盯著我。她還來不及抹胭脂口紅,她的臉像是剛用擦槍布擦過似的。我走過去抓住她的手腕。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說。 "不關你的屁事,"她說。 "你放開我。" 迪爾西走進門來。 "嗨,傑生,"她說。 "你給我出去,聽見沒有,"我說,連頭都沒有轉過去。 "我要知道你逃學的時候待在哪兒?"我說。 "你沒在街上溜達,否則我會見到你的,你同誰在一起鬼混?是不是跟哪個油頭滑腦的壞小子躲在樹林子裡?你去了沒有?" "你--你這個老混蛋!"她說。她掙紮起來,可是我抓住了她不放。 "你這個該死的老混蛋!"她說。 "我要給你點厲害瞧瞧,"我說。 "你也許有本事把一個老太婆嚇唬走,可是我要讓你明白現在是誰在治你。"我用一隻手抓住她,這時候,她不再掙扎了,只顧望著我,她那雙眼睛瞪得越來越大,烏黑烏黑的。 "你要幹什麼?"她說。 "你等著,讓我把皮帶抽出來,然後你就知道了,"我說著,一面把褲帶往外抽。這時,迪爾西抓住了我的胳膊。 "傑生,"她說,"你啊、傑生!你難道不害臊嗎?" "迪爾西,"昆丁說,"迪爾西。" "我不會讓他抽你的,"迪爾西說。 "你不用害怕,好寶貝。"她抱住了我的胳膊。這時,皮帶讓我抽出來了,我一使勁把她甩了開去。她跌跌拖撞地倒在桌子上。她太老了,除了還能艱難地走動走動,別的什麼也乾不了。不過這倒也沒什麼、反正廚房裡需要有個人把年輕人吃剩的東西消滅掉。她又趔趔趄趄地走到我們當中來,只想阻止我。 "你要打就打我好了,"她說。 "要是你不打人出不了氣,那你打我好了,"她說。 "你以為我不敢打?"我說。 "我反正知道你是什麼壞事都乾得出來的,"她說。這時候我聽到母親下樓來的聲音,我原該料到她是不會袖手旁觀的。我鬆開了手。昆丁踉跟蹌蹌地朝牆上倒去,一邊還在把浴衣拉嚴。 "好吧,"我說,"咱們先把這事擱一擱,只是別以為你能壓倒我。我不是老太太,也不是半死不活的黑鬼。你這小騷貨!"我說。 "迪爾西,"她說,"迪爾西。我要我的媽媽。" 迪爾西走到她的身邊。 "好啦,好啦,"她說,"只要俺在這兒,就不能讓他碰你。"母親繼續往樓下走來。 "傑生,?她說,"迪爾西。 " "好啦,好啦,"迪爾西說,"俺是不會讓他碰你的。"她伸出手去撫摩昆丁,昆丁卻把她的手打開。 "你這討厭的黑老太婆,"她說。她朝門口跑去。 "迪爾西,"母親在樓梯上喊道。昆丁掠過她的身邊,朝樓上跑去。 "昆丁,"母親說,"餵,昆丁。"昆丁還是不停步。我可以聽到她上到樓梯口,然後穿過過道的腳步聲。最後,房門砰的響了一下。 母親剛才停住了腳步,這時繼續往下走。 "迪爾西!"她說。 "哎,"迪爾西說,"俺來了。你去把車開到門口等著吧,"她說,"呆會兒把她帶到學校去。" "這不用你操心,"我說。 "我會把她押到學校去的,我還要管著她不讓她逃學。這事我管開了頭,可就要管到底了。" "傑生,"母親在樓梯上叫道。 "快去吧,"迪爾西說,一邊朝門口走去。 "你想讓她再犯病嗎?俺來了,卡羅琳小姐。" 我走出房間。我在門口台階上還能聽見她們說話的聲音。 "您快躺回到床上去,"迪爾西在說,"您不知道您身體不好,不能起來嗎?快給我回去吧,您哪。我會留神讓姑娘準時到學堂去的。" 我到後院去,打算把汽車倒出來,接著我繞了個大圈子一直兜到前門,才總算找到他們,① ①指勒斯特與班吉。 "我不是關照過,讓你把備用輪貽安在車後面嗎?"我說。 "我沒空啊,"勒斯特說,"要等姥姥忙完廚房裡的活來看住他,我才能騰出手。" "哼,"我說,"吃飯的時候一廚房都是黑鬼,都得讓我養活。你們就光會跟著他滿街溜達,等到我想換一隻輪貽,就只好我自己動手了。" "我找不到人替換我呀!"他說。這時候,班吉開始哼哼唧唧起來了。 "把他帶到後院去,"我說。 "你幹嗎老讓他呆在這兒給人家展覽啊。"還不等他大聲吼叫起來,我就讓他們走開。逢到星期天真是夠糟糕的,球場上全是沒有家醜怕外揚、沒有六個黑鬼要養活的人,他們把一隻大樟腦丸似的玩意兒打得滿場飛。每次他看見他們過來,就會沿著柵欄跑過來跑過去,吼個不停。這樣下去,人家非要叫我付球場租費不可,而母親和迪爾西為了哄班吉,又得找出幾隻瓷門球和一根手杖來裝著打球,要不,就讓我晚上下了班點了燈籠來打給班吉看。真要這樣,別人沒準要把我們全家都送到傑克遜的瘋人院去了。天知道,要真有那樣的事,人家還會舉行"老家週"①來表示慶祝呢。 我回到後院的車房去。那隻輪胎就靠在牆上,不過我自己才不願意來把它安上呢。我把汽車退出來,掉了個頭。她站在車道旁。我說: "我知道你課本一本也沒有了。我倒很想知道你把那些書弄到哪兒去了?也許你會嫌我多管閒事。當然,我沒有什麼資格來過問,我說,"不過,去年九月為這些書付了十一元六角五分的可是我。 " ①"old Home Week"為美國的一種習俗,逢到值得慶祝的事情,邀請原來住在一起的親友來歡聚一個星期。 "是媽媽出錢給我買書的!"她說。 "你的錢我一個子兒也沒有用。如果有一天真的要用你的錢,我寧願餓死。" "是嗎?"我說。 "這些話你到外婆跟前說去,看她有什麼反應,你看來並沒有光著身子不穿衣服嘛,"我說,"雖說你臉上塗的那玩意兒遮住的地方比全身的衣服遮住的還多一些。" "你以為這些東西花過你或是外婆一分錢嗎?", "問你外婆去!"我說。 "問她那些支票都怎麼樣了。據我記得,你還親眼見到她燒掉一張呢。"她根本沒在聽,她胭脂塗得那麼厚,簡直把臉都粘住不能動了,眼睛也像惡犬那樣,直愣愣地瞪著。 "要是這些衣服真的用了你或是外婆一分錢,你知道我要怎麼幹?"她說,一面把一隻手按在衣服上。 "要怎麼幹?"我說,"難道不穿衣服,鑽在一隻桶裡?" "我會馬上把衣服全撕下來,把它們扔在街上!"她說。 "你不信?" "你當然是做得出來的,"我說。 "你哪一回都是這麼幹的。" "你以為我不敢,"他說。她雙手抓住衣領,彷彿馬上就要撕了。 "你敢撕,"我說,"我馬上就給你一頓鞭子,讓你終生難忘。" "你說我不敢,"她說。這時我看到她真的要撕,真是要把衣服全撕下來了。等我停下車子,抓住她的手,已經有十來個人在圍觀了。我火冒三丈,一剎那間簡直什麼都看不見了。 "你再那樣做,我就會讓你後悔你來到人世!"我說、 "我現在已經在後悔了!"她說。她瘋勁兒過去了,接著她的眼神變得很古怪,我在心裡說,要是你這丫頭在這輛汽車裡哭,在大街上哭,我也要抽你。我要把你打得不剩一口氣。幸虧她沒有哭,於是我鬆開了她的手腕,驅車前進。幸好我們附近有一條小巷,我從那裡拐進了後街,以免從廣場經過。人家已經在比德①家的空地上支起了帳篷。戲班子為了要在我們的櫥窗裡貼海報,給店里送了兩張招待券,艾爾②把兩張都給了我。昆丁坐在車子裡,扭過頭去,在咬自己的嘴唇。 "我現在已經在後悔了!"她說。 "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出生到這個世界上來。" "就我所知,至少還有一個人也不明白為什麼!"我說。我在學校門前停了車。上課鈴剛打過,最後來到的幾個學生正在往裡走、"你總算也有一次沒有遲到,"我說。 "你是自己走進去在課堂裡坐好呢,還是得讓我送進去逼你坐好?"她走出汽車,砰的一聲失上車門。 "記住我說的活!"我說。 "我是說話算數的。要是你再讓我聽說你逃學,跟哪個油頭小光棍在後街溜達……" 她聽到這活扭過頭來。 "我沒有到處溜達,"她說。 "我的所作所為,你儘管去調查好了。" "你的所作所為是眾所周知的,"我說。 "鎮上每一個人都清楚你是個什麼東西。可是我不許你再那樣幹,聽見沒有?就我個人來說,你怎麼干我根本不在乎,可是我在這個鎮上是有地位的,我可不能讓我家裡的任何人像黑人騷妞那樣亂來。你聽見我的活沒有?" "我不管,"她說,"我很壞,我反正是要下地獄的,我不在乎。我寧願下地獄,也不願和你待在同一個地方。" ①杰弗主鎮上的一戶人家,戲班子的大帳這就搭在他家的空地上。 ②雜貨店的老闆,傑生的東家。 "只要再有一次讓我聽說你逃學,你就會希望自己還是在地獄裡的好,"我說。她把頭一扭,跑著穿過校門口那片空地。 "只要再有一次,你記住了,"我說。她連頭都不回過來。 我上郵局去,取了信件,接著就開車來到店門口,把車停好。我進店時,艾爾瞅著我。我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可以埋怨我遲到,可是他光是說: "那批中耕機到貨了。你最好去幫約伯大叔,把它們安裝好。" 我來到後院,老約伯正在那兒拆板條箱,用的是一小時擰鬆三個螺栓的速度。 "你真是應該給我們家幹活的,"我說。 "鎮上每一個不中用的黑鬼都在我的廚房裡吃白飯呢。" "俺就只給星期六晚上給俺發工資的人賣力氣,"他說。 "我顧了這一頭,就再沒工夫討別人的喜歡了。"他擰開了一個螺帽。 "這個鬼地方,除了象鼻蟲①誰幹起活來都是鬆鬆垮垮的,"他說。 "你真該慶幸自己不是這些中耕機要對付的象鼻蟲,"我說,"否則,它們沒把你碾死,你自己也會吃棉花累死。" "這話不假,"他說,"象鼻蟲也夠辛苦的。出太陽也罷下雨也罷,一星期七天天天都得在毒日頭下乾活。也不能坐在前廊上看西瓜的長勢,星期六對它們來說一點兒意思都沒有。" "換了我來給你開工資,"我說,"星期六也不會有什麼意思的。你趕快把機器從板條箱裡搬出來,拖到店堂裡去吧。" 我先拆開她的信,把支票取出來。女人畢竟是女人,又晚了六天。可是她們還總想要讓男人相信她們是能夠辦事的。換了男人,要是把一個月的第六天看作是第一天,你想他的買賣還能維持多久?怪事還不止這一樁,等他們把銀行結單寄過去時,她還想了解為什麼我總要到六號才把我的薪水存進去。女人是從來也弄不明白個中的緣由的。 ①一種棉花害蟲。 我曾去信提起昆丁的複活節新衣服,但未收到回信。衣服收到無誤否?我也沒有收到她對我上兩次去信的回信。雖然第二封信中的支票和第一封信中那張一樣,都已兌了現。她有沒有生病?盼立刻示知,否則我就要親自來探望她了。你答應過若是她有什麼需要你會通知我的,我希望你在十號之前能寫信告訴我。不,你還是立即打電報給我為好。你現在準是正在拆看我寫給她的信。這我很清楚,就像我親眼見到的一樣。你最好按下面的地址立即打電報把她的情況告訴我。 就在這時候,艾爾對著約伯大叫大嚷,於是我把信放好,跑出去讓約伯打起點精神,別那麼半死不活的,這個國家應該多多僱傭白人勞工。讓這些沒用的黑鬼挨上兩年餓,他們就會明白自己是些何等無用的松包了。 快到十點鐘的時候,我跑到前面去。店堂裡有一個旅行推銷商。還差兩分鐘就要敲十點了,我請他上街去喝一瓶可口可樂。我們聊聊就聊到收成這上頭來了。 "種地啥好處也沒有,"我說,"棉花成了商人投機的對象。他們讓農民懷著很大的希望,哄農民多種棉花,好讓他們自己在市場上興風作浪,擠垮外行的新手,你倒說說看,農民除了曬紅了脖梗,壓彎了腰,還能撈到什麼?你以為辛辛苦苦種地的除了糊口,還能多拿到一分錢嗎?"我說。 "種多了,價錢賤,棉花連摘都不值得,種少了呢,棉花連餵軋棉子機都不夠。再說又是為了什麼呢?光為了一小撮混蛋透頂的東部猶太人,我倒不是指那些信猶太教的人,"我說,"我也認識一些猶太人,都是些滿不錯的公民。沒准你就是這樣的人吧,"我說。 "不,"他說,"我可是地地道道的美國人。" "你可別見怪,"我說。 "我平等對待每一個人,不論他宗教信仰如何,別的方面又是如何。猶太人作為個人,我並不反對,"我說。 "這不過是個種族問題。你得承認他們什麼也不生產。他們尾隨著拓荒者來到一個新的國家,然後賣衣服給他們、賺他們的錢。" "你指的是亞美尼亞人吧,"他說,"對不對?反正拓荒者也沒有必要穿新衣服。" "你可別見怪,"我說。 "我並不反對任何一個人的宗教信仰。" "自然啦,"他說。 "我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美國人。我祖上有點法國人血統,這就是我的鼻子長成這樣的原因。我是個美國人,沒錯兒。 "我也是地道的美國人,"我說。 "咱們這樣的人剩下的不多了。我方才罵的是那些坐在紐約專玩大魚吃小魚的把戲的人。" "一點不錯,"他說。 "窮人是不能玩這種把戲的。應該有一條法律禁止這種行為。" "你說我的活有沒有道理?"我說。 "有道理,"他說,"我覺得你是對的。農民不管怎麼樣總是吃虧。" "我當然是對的,"我說。 "玩這種把戲是非輸不可的,除非你能從知道內幕的人那裡打聽到秘密情報。我倒是恰好認得幾個人,他們就是乾這個買賣的、他們有紐約一家很大的投機公司給他們當參謀。我這個人的作風是,"我說,"從不把寶押在一個地方。人家等著要搜刮乾淨的就是那種只有三塊錢卻想贏個滿堂紅的人。人家幹這個買賣就是專門從這些人身上撈好處的。" 這時候,時鐘打響了十下。我上電報局去。電報局門剛開了一條縫,像人們常說的那樣。我走到牆角,把電報又拿出來,為的是要核實一下。我正在看電報,來了一份商情報告。市價上漲了兩"點"①,大夥兒都在吃進,從他們說話的營營聲裡我也能聽出這個意思。大家都在紛紛往船上擠。好像不明白這條船是在往毀滅的道路上走似的。好像有那麼一條法律或是成文規定,除了買進別的都是不允許的。是的,我琢磨那些東部的猶太佬敢情也得過日子。可是,隨便哪個臭外國人只要在自己的老家混不下去就可以上美國來謀生,從美國人的口袋裡往外掏錢,這種局面真叫人難受啊。又上漲了兩"點"。這就是四"點"了。不過他娘的,我那些參謀是對的,是懂行的。要是我不採納他們的意見,我幹嗎還要一個月付他們十塊錢呢。我走出電報局,可是想起了那件事,就走回去打電報。 "平安無事。Q②今日即去信。" "Q?"報務員說。 "對,"我說,"Q。你難道不會寫Q?" "我不過想問問清楚,"他說。 "你照我寫的發好了,准保沒錯,"我說。 "讓收件人付款。" "你打什麼電報呀,傑生?"賴特大夫③說,眼光越過我的肩磅掃了過來。 "是關照吃進的密碼電報嗎?, ①原文為point,是證券、商品市場價格的計算單位,亦譯作"磅音"。 ②這是打給凱蒂的電報,"Q"指小昆丁。 ③這是當地一個做棉花投機生意的人。 "就算是吧,"我說。 "不過,你們哥兒們自己動腦子判斷吧。你們可比那些紐約人還要精明呀。" "哦,當然羅,"大夫說,"要是每磅棉花漲上兩分,我今年可以攢一大筆錢了。" 又來了新的行情。下跌了一"點"。 "傑生是在拋出呀,"霍布金斯①說。 "你們看他的表情。" "我怎麼幹你們別管,"我說。 "你們哥兒們自己判斷吧。反正紐約的那些猶太闊佬跟別人一樣,好歹也得過日子唄,"我說。 我走回到店裡去。艾爾在前麵店堂裡忙著、我一直走到櫃檯裡面的寫字台旁;看洛崙②的來信。 "好爹爹,真希望你在我的身邊。好爹爹不在這裡,大夥兒的聚會也沒勁兒.我多想念我的好寶貝爹爹呀。"我琢磨她也真該想念我了。上回我給了她四十塊錢呢。給了她四十。我從不對一個女人作任何許諾,也從不讓她知道我打算送給她什麼東西。這是對付女人的唯一辦法。老吊她們的胃口。如果你想不出什麼別的招數讓她們大吃一驚,那就照準她們下巴來那麼一拳好了。 我把信撕碎,在痰盂上點火燒掉。我給自己立下一個原則:絕對不保留女人給我的片紙隻字,我也從不給她們寫信。洛崙老是糾纏不休要我給她寫信,可是我說要是有什麼忘了沒說,下回來孟菲斯再說也不遲,不過我說,要是你過上一陣用普通的信封給我寫上幾行倒也無所謂,萬一你真的打電活給我,那麼對不起,以孟菲斯之大也會客不下你這個小女人的。我說我上你這兒來只不過是來玩女人的哥兒們中的上個,我可不允許有任何女人打電話我我。給,我說,一面遞給她四十塊錢,要是你什麼時候酒喝多了胡思亂想,要打電話給我,你就記住我的話,在撥號碼之前先從一數到十,好好考慮考慮。 ①經常呆在電報局的一個遊手好閒的人。 ②洛崙是傑生的情婦,住在孟菲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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