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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章 1

尤利西斯 乔伊斯 13129 2018-03-21
耶穌會會長,十分可敬的約翰·康米[1]邊邁下神父住宅的台階,邊把光滑的懷錶揣回內兜。差五分三點。還來得及,正好走到阿坦[2]。那個男孩兒姓什麼來著?迪格納穆。對。著實恰當而正確[3]。應該去見見斯旺修士[4]。還有一封坎寧翰[5]先生的來信呢。是啊,盡可能滿足他的要求吧。這是位善良而能幹的天主教徒。布教的時候能派上用場。 一個獨腿水手,架著雙拐,無精打采地一步一挪地往前悠蕩,嘴裡哼唱著什麼曲調。他悠蕩到仁愛會修女院前面,驀地停了下來,朝著耶穌會這位十分可敬的約翰·康米伸過一頂鴨舌帽,求他施捨。康米神父在陽光下祝福了他,因為神父知道自己的錢包裡只有一克朗銀幣。 康米神父橫過馬路,跨過蒙喬伊廣場。他想了一下被砲彈炸斷了腿的士兵和水手怎樣在貧民救濟所裡結束餘生的事,又想起紅衣主教沃爾西的話:“如果我用為國王效勞的熱誠來侍奉天主,他也不會在我垂老之年拋棄我。”[6]他沿著樹蔭,走在閃爍著陽光的樹葉底下;議會議員戴維·希伊先生的太太[7]迎面而來。

“我很好,真的,神父。您呢,神父?” 康米神父確實非常健康。他也許會到巴克斯頓[8]去洗洗礦泉澡。她的公子們在貝爾維迪爾[9]念得蠻好吧?是嗎?康米神父聽到這情況,的確很高興。希伊先生本人呢?還在倫敦。議會仍在開會,可不是嘛。多好的天氣啊,真讓人心曠神怡。是啊,伯納德·沃恩[10]神父極可能會再來講一次道。啊,可不,了不起的成功。的確是位奇才。 康米神父看到議會議員戴維·希伊先生的太太顯得那麼健康,高興極了,他懇請她代為向議會議員戴維·希伊先生致意。是的,他準登門去拜訪。 “那麼,再見吧,希伊太太。” 康米神父脫下大禮帽告別,朝著她面紗上那些在陽光下閃著墨光的烏珠蕪爾一笑。一邊走開一邊又漾出微笑。他曉得自己曾用檳榔果膏把牙刷得乾乾淨淨。

康米神父踱著,邊走邊泛出微笑,因為他記起伯納德·沃恩神父那逗樂兒的眼神和帶倫敦土腔的口音。 “彼拉多!你咋不趕走那些起哄的傢伙?”[11] 不管怎麼說,他是個熱心腸的人。這一點不假。以他獨特的方式,確實做過不少好事。這是毫無疑問的。他說他熱愛愛爾蘭,也熱愛愛爾蘭人。誰能相信他還出身於世家呢?是威爾士人吧? 哦,可別忘了。那封給管轄教區的神父的信。 在蒙喬伊廣場的角落裡,康米神父攔住三個小學童。對,他們是貝爾維迪爾的學生。呃,班次很低。他們在學校裡都是好學生嗎?哦,那就好極啦。那麼,他叫什麼名字呢?傑克·索恩。他叫什麼?傑爾[12]·加拉赫。另一個小不點兒呢?他的名字叫布魯尼·萊納姆。哦,起了個多麼好的名字。

康米神父從前胸掏出一封信來,遞給少年布魯尼·萊納姆,並指了指菲茨吉本街拐角處的紅色郵筒。 “可是留點兒神,別把你自個兒也投進郵筒裡去,小不點兒,”他說。 孩子們的六隻眼睛盯著康米神父,大聲笑了起來: “哦,您哪。” “喏,讓我瞧瞧你會不會投郵,”康米神父說。 少年布魯尼·萊納姆跑到了馬路對面,將康米神父那封寫給管轄教區神父的信塞進紅艷豔的郵筒口裡。康米神父泛著微笑,點了點頭。然後又笑了笑,就沿著蒙喬伊廣場向東踱去。 舞蹈等課程的教師丹尼斯·傑·馬金尼[13]先生頭戴絲質大禮帽,身穿滾著綢邊的暗藍灰色長禮服,繫著雪白的蝴蝶結,下面是淡紫色緊腿褲;戴著鮮黃色手套,腳登尖頭漆皮靴。他舉止端莊地走著,來到迪格納穆庭院的角上。這時,馬克斯韋爾夫人擦身而過,他趕緊畢恭畢敬地閃到邊石上去。

那不是麥吉尼斯太太[14]嗎? 滿頭銀髮、儀表堂堂的麥吉尼斯太太在對面的人行道上款款而行。她朝康米神父點頭致意。康米神父含笑施禮。她近來可好? 夫人風度憂雅,頗有點兒像蘇格蘭女王瑪麗[15]。想想看,她竟然是個當舖老闆娘!喲,真是的!這麼一派……該怎麼說呢?……這麼一派女王風度。 康米神父沿著大查爾斯街前行,朝左側那緊閉著門的自由教會[16]瞟了一眼。可敬的文學士T·R·格林將(按照神的旨意)[17]佈道。他們稱他作教區牧師。他呢,認為講上幾句兒乃是義不容辭的[18]。然而,得對他們寬大為懷。不可克服的愚昧。他們畢竟也是根據自己的見解行事的啊。 康米神父拐了彎,沿著北環路踱去。奇怪,這樣一條重要的通衢大道,竟然沒鋪設電車路。肯定應該鋪設。

一樣背著書包的學童從里奇蒙大街那邊跨過馬路而來。個個揚起骯裡骯髒的便帽。康米神父一次又一次慈祥地朝他們還禮。這都是些公教弟兄會[19]的孩子們。 康米神父一路走著,聞到右側飄來一股煙香。波特蘭橫街的聖約瑟教堂。那是給貞節的老嫗們開設的。 [20]神父衝著聖體[21]摘下帽子。她們固然操守高尚,只是,有時脾氣挺壞。 來到奧爾德勃勒邸第附近,康米神父想起那位揮金如土的貴族。而今,這裡改成了公事房還是什麼的。 [22] 康米神父開始開始順著北灘路走去,站在自己那爿商號門口的威廉·加拉赫先生朝他施禮。康米神父向威廉·加拉赫先生還禮,並嗅到了成條的醃豬肋骨肉和桶裡裝得滿滿的冰鎮黃油的氣味。他走邊葛洛根煙草鋪,店前斜靠著一塊塊張貼新聞的告示板,報導發生在紐約的一樁慘案[23]。在美國,這類事件層出不窮。倒楣的人們毫無準備地就那麼送了命。不過,徹底悔罪也能獲得赦免[24]。

康米神父走邊丹尼爾·伯金的酒館兒。兩個沒找到活兒乾的男人在閒倚著窗口消磨時光。他們向他行禮,他也還了禮。 康米神父走過H·J·奧尼爾殯儀館。科尼·凱萊赫正一邊嚼著一片枯草,一邊在流水帳簿上划算著。一個巡邏的警察向康米神父致敬,康米神父也回敬了一下。走邊尤克斯泰特豬肉店,康米神父瞧見裡面整整齊齊地擺著黑白紅色的豬肉香腸,像是彎曲的管子。在查爾維爾林蔭道的樹底下,康米神父瞅見一艘泥炭船,一匹拉縴的馬低垂著腦袋,頭戴臟草帽的船老大坐在船中央,抽著煙,目不轉睛地望著頭頂上一根白楊樹枝。真是一派田園詩意。康米神父琢磨著造物主的旨意:讓沼澤里產生泥炭,供人們來挖掘,運到城市和村莊。於是,窮人家裡就生得起火了。

來到紐科門橋上,上加德納街聖方濟各·沙勿略教堂的這位十分可敬的耶穌會會長約翰·康米跨上一輛駛往郊外的電車。 一輛駛往市內的電車在紐科門橋這一站停住了。聖阿加莎教堂的本堂神父、至尊的尼古拉斯·達德利下了車。 康米神父是由於討厭徒步跋涉泥島[25]那段臟路,才在紐科門橋搭乘這趟駛往郊外的電車的。 康米神父在電車的一角落座。他仔細地把一張藍色車票掖在肥大的小山羊皮手套的扣眼間;而四先令和一枚六便士以及五枚一便士[26]則從他的另一隻戴了小山羊皮手套的巴掌上,斜著滑進他的錢包。當電車從爬滿常春藤的教堂前馳過的時候,他想道:通常總是剛一粗心大意地扔掉車票,查票的就來了。康米神父覺得,就如此短暫而便宜的旅途而言,車上的乘客未免過於一本正經了。康米神父喜歡過得既愉快而又事事得體。

這是個寧靜的日子。坐在康米神父對面那位戴眼鏡的紳士解釋完了什麼,朝下望去。康米神父猜想,那準是他的妻子。 一個小哈欠使那位戴眼鏡的紳士的妻子啟開了口。她舉起戴著手套的小拳頭,十分文雅地打了個哈欠,用戴了手套的小拳頭輕輕碰了碰啟開的嘴,甜甜地泛出一絲微笑。 康米神父覺察出車廂裡散發著她那香水的芬芳。他還發覺,挨著她另一邊的一個男子局促不安地坐在座位的邊沿上。 [27] 康米神父曾經在祭壇欄杆邊上吃力地把聖體送進一個動作拙笨的老人嘴裡。那人患有搖頭症。 電車在安斯利橋停了下來。正要開動時,一個老嫗抽冷子從她的座位上站了起來。她要下車。售票員拽了一下鈴繩,叫剎車,好讓她下去。她挎著籃子,提了網兜,踱出車廂。康米神父望見售票員將她連籃子帶網兜扶下車去。康米神父思忖,她那一便士車錢都差點兒坐過了頭。從這一點來看,她是那種善良人中間的一個,你得一再告訴她們說,己經被赦免了:“祝福你,我的孩子,為我祈禱吧。”[28]然而她們在生活中有那麼多憂慮,那麼多操心的事兒,可憐的人們。

廣告牌上的尤金·斯特拉頓[29]先生咧著黑人的厚嘴唇,朝康米神父作出一副怪相。 康米神父想到黑、棕、黃色人種的靈魂啦,他所做的有關耶穌會的聖彼得·克萊佛爾[30]和非洲傳教事業的宣講啦,傳播信仰啦,還有那數百萬黑、棕、黃色的靈魂。當大限像夜裡的小偷那樣忽然來到[31]時,他們卻尚未接受洗禮。康米神父認為,那位比利時耶穌會會士所著《選民之人數》[32]一書中的主張,還是入情入理的。那數百萬人的靈魂是天主照自己的形象創造[33]的。然而他們不曾(按照神的旨意[34])獲得信仰。但他們畢竟是天主的生靈,是天主所創造的。依康米神父看來,讓他們統統沉淪未免太可惜了,而且也可以說是一種浪費。 康米神父在豪斯路那一站下了車。售票員向他致敬,他也還了禮。

馬拉海德路一片寂靜。這條路和它的名字很合康米神父的心意。馬拉海德喜洋洋,慶祝鐘聲響啊響。 [35]馬拉海德的塔爾伯特勳爵,馬拉海德和毗鄰海域世襲海軍司令的直系繼承者。緊接著,徵召令下來了。在同一天,她從處女一變而為妻子和遺孀[36]。那是世風古樸的半月,鄉區裡一片歡快,是效忠爵爺領地的古老時代。 康米神父邊走邊思索著自己所著的那本小書《爵爺領地的古老時代》[37]以及另一本值得一寫的書,關於耶穌會修道院以及莫爾斯沃思勳爵之女——第一代貝爾弗迪爾伯爵夫人瑪麗·羅奇福特[38]。 一個青春已逝、神色倦怠的夫人,沿著艾乃水湖[39]畔踽踽獨行。第一代貝爾弗迪爾伯爵夫人神色倦怠地在蒼茫暮色中仿徨。當一隻水獺躍進水里時,她也木然無所動。誰曉得實情呢?正在吃醋的貝爾弗迪爾爵爺不可能,聽她懺悔的神父也不可能知道她曾否與小叔子完全通姦,曾否被他往自己那女性天然器官內射精[40]吧?按照婦女的常情,倘若她沒有完全犯罪,她只須不痛不癢地懺悔一番。知道實情的,只有天主、她本人以及他——她那位小叔子。 康米神父想到了那種暴虐的縱慾,不管怎麼說,為了人類在地球上繁衍生息,那是不可或缺的。也想到了我們的所作所為迥乎不同於天主。 唐約翰[4]·康米邊走路迫在往昔的歲月裡徘徊。在那兒,他以慈悲為懷,備受尊重。他把人們所懺悔的樁樁隱秘都銘記在心頭;在一間天花板上吊著累累果實、用蜜蠟打磨的客廳裡,他以笑臉迎迓貴人們一張張笑容可掬的臉。新郎和新娘的手,貴族和貴族,都通過唐約翰·康米,將掌心疊放在一起了。 這是令人心曠神怡的日子。 隔著教堂墓地的停柩門,康米神父望到一畦畦的捲心菜,它們攤開寬綽的下葉向他行著屈膝禮。天空,一小簇白雲彩映入眼簾,正徐徐隨風飄下。法國人管這叫毛茸茸的[42]。這個詞兒恰當而又樸實。 康米神父邊誦讀日課[43],邊眺望拉思科非[44]上空那簇羊毛般的雲彩。他那穿著薄短襪的腳脖子被克朗戈伍斯田野裡的殘梗亂茬刺得癢癢的。他一面誦著晚課,一面傾聽分班排遊戲的學童們的喊叫聲——稚嫩的嗓音劃破傍晚的靜謐。當年他曾經當過他們的校長。他管理得很寬厚。 [45] 康米神父脫掉手套,掏出紅邊的《聖教日課》。一片象牙書籤標示著該讀哪一頁。 九時課[46]。按說應該在午飯前誦讀的。可是馬克斯韋爾夫人來了。 康米神父悄悄地誦畢《天主經》和《聖母經》[47],在胸前面個十字:天主啊,求你快快拯救我![48] 他安詳地踱步,默誦著九時課,邊走邊誦,一直誦到心地純潔的人有福了[49]的第Res[50]節: 你法律的中心乃是真理; 你一切公正的誡律永遠長存![51] 一個漲紅了臉的小伙子[52]從籬笆縫隙間鑽了出來。跟著又鑽出一個年輕姑娘,手裡握著一束搖曳不停的野雛菊。小伙子突然舉帽行了個禮,年輕姑娘趕忙彎下腰去,緩慢仔細地將巴在她那輕飄飄的裙子上的一截小樹枝摘掉。 康米神父莊重地祝福了他們倆,然後翻開薄薄的一頁《聖教日課》:Sin[53]。 有權勢的人無故逼迫我,但我尊重你的法律。 [54] * * * 科尼·凱萊赫合上他那本長方形的流水帳簿,用疲憊的目光掃了掃那宛如哨兵般立在角落裡的松木棺材蓋兒一眼。他挺直了身子,走到棺材蓋兒跟前,以它的一角為軸心,旋轉了一下,端詳著它的形狀和銅飾。他邊嚼著那片乾草,邊放回棺材蓋兒,來到門口。他在那兒把帽簷往下一拉,好讓眼睛有個遮蔭,然後倚著門框懶洋洋地朝外面望著。 約翰·康米神父在紐科門橋上了駛往多利山的電車。 科尼·凱萊赫交叉著那雙穿了大皮靴子的大腳,帽簷拉得低低的,定睛望著,嘴裡還咀嚼著那片乾草。 正在巡邏的丙五十七號警察停下腳步,跟他寒喧。 “今兒個天氣不錯,凱萊赫先生。” “可不是嘛,”科尼·凱萊赫說。 “悶熱得厲害,”警察說。 科尼·凱萊赫一聲不響地從嘴裡啐出一口乾草汁,它以弧形線飛了出去。就在這當兒,一隻白晳的胳膊從埃克爾斯街上的一扇窗戶裡慷慨地丟出一枚硬幣。 [55] “有什麼最好的消息?”他問。 “昨兒晚上我看到了那個特別的聚會,”警察壓低嗓門說。 * * * 一個獨腿水手架著丁字拐,在麥康內爾藥房跟前拐了個彎,繞過拉白奧蒂的冰淇淋車,一顛一顛地進了埃克爾斯街。拉里·奧羅克[56]只穿了件襯衫站在門口,水手就朝著他毫不友善地吼叫: 為了英國…… 他猛地往前悠蕩了兒步,從凱蒂和布棣·迪達勒斯身邊走過,並站住,吼了一聲: 為了家園和麗人。 [57] 從傑·傑·奧莫洛伊那張蒼白愁苦的臉可以知道,蘭伯特先生正在庫房裡接見來客。 一位胖太太停下來,從手提包裡掏出一枚銅幣,丟在伸到她跟前的便帽裡。水手喃喃地表示謝意,慍怒地朝那些對他置之不理的窗戶狠狠地盯了一眼,把腦袋一耷拉,又向前悠蕩了四步。 他停下來,怒沖沖地咆哮著: 為了英國…… 兩個打赤腳的頑童嚼著長長的甘草根,在他身旁站下來,嘴裡淌著黃糊糊的涎水,呆呆望著他那殘肢。 他使勁朝前悠蕩了幾步,停下來,衝著一扇窗戶揚起頭,用拖長的深沉嗓音吼道: 為了家園和麗人。 窗內發出小鳥鳴囀般的圓潤快活的口哨聲,持續了一兩節才止住。窗簾拉開了。一張寫著“房間出租,自備家具”字樣的牌子打窗框上滑落下去。窗口露出一隻豐腴赤裸、樂善好施的胳膊,是從連著襯裙的白色乳搭那繃得緊緊的吊帶間伸出的。一隻女人[58]的手隔著地下室前的欄杆擲出一枚硬幣。它落在人行道上了。 一個頑童朝這枚硬幣跑去,拾了起來,把它投進這位歌手的便帽時,嘴裡說著: “喏,大叔。” * * * 凱蒂和布棣·迪達勒斯推開門,走進那狹窄、蒸氣瀰漫的廚房。 “你把書當出去了嗎?”布棣問。 瑪吉站在鐵灶[59]跟前,兩次用攪鍋的棍兒把一團髮灰的什麼許進冒泡的肥皂水里,然後擦了擦前額。 “他們一個便士也不給,”她說。 康米神父走邊克朗戈伍斯田野,他那雙穿著薄短襪的腳脖子被殘茬扎得癢癢的。 “你到哪家去試的?”布棣問。 “麥吉尼斯當舖。” 布棣跺了跺腳,把書包往桌上一慣。 “別自以為了不起,叫她遭殃去吧!”她嚷道。 凱蒂走到鐵灶跟前,瞇起眼睛凝視著。 “鍋裡是什麼呀?”她問。 “襯衫,”瑪吉說。 布棣氣惱地嚷道: “天哪!難道咱們什麼吃的也沒有了嗎?” 凱蒂用自己的髒裙子墊著手,掀開湯鍋的蓋兒問: “這裡面是什麼?” 鍋裡噴出的一股熱氣就回答她了。 “豌豆湯,”瑪吉說。 “你打哪兒弄來的?”凱蒂問。 “瑪麗·帕特里克修女那兒,”瑪吉說。 打雜的搖了一下鈴。 叮啷啷! 布棣在桌前落座,餓著肚子說:“端到這兒來!” 瑪吉把稠糊糊的湯從鍋裡倒進了碗。坐在布棣對面的凱蒂邊用指尖將麵包渣塞進嘴裡,邊安詳地說: “咱們有這麼多吃的就蠻好了。迪麗哪兒去啦?” “接父親去了,”瑪吉說。 布棣邊把麵包大塊兒大塊兒地掰到黃湯裡,邊饒上一句: “我們不在天上的父親……”[60] 瑪吉過往凱蒂的碗裡倒黃湯,邊嚷道: “布棣!不許這麼胡說八道!” 一葉小舟——揉成一團丟掉的“以利亞來了”[61],浮在利菲河上,順流而下。穿過環道橋[62],衝出橋墩周圍翻滾的激流,繞過船身和錨鏈,從海關舊船塢與喬冶碼頭之間向東漂去。 * * * 桑頓鮮花水果店的金發姑娘正往柳條筐里鋪著窸窣作響的纖絲。布萊澤斯·博伊蘭遞給她一隻裹在粉紅色薄縐紙裡的瓶子以及一個小罐子。 “把這些先放進去,好嗎?”他說。 “好的,先生,”金發姑娘說,“上面放水果。” “行,這樣挺好,”布萊澤斯·博伊蘭說。 她把圓滾滾的梨頭尾交錯地碼得整整齊齊,還在夾縫兒裡撂上羞紅了臉的熟桃。 布萊澤斯·博伊蘭腳上登著棕黃色新皮鞋,在果香撲鼻的店堂裡踱來踱去,拿起那鮮嫩、多汁、帶褶紋的水果,又拿起肥大、紅艷豔的西紅柿,嗅了嗅。 頭戴白色高帽的H·E·L·YS[63]從他面前列隊而行;穿過坦吉爾巷,朝著目的地吃力地走去。 他從託在薄木片上的一簇草莓跟前驀地掉過房來,由表兜里拽出一塊金懷錶,將錶鍊抻直。 “你們可以搭電車送去嗎?馬上?” 在商賈拱廊內,一個黑糊糊的背影正在翻看著小販車上的書。 [64] “先生,管保給你送到。是在城裡嗎?” “可不,”布萊澤斯·博伊蘭說,“十分鐘。” 金發姑娘遞給他標籤和鉛筆。 “先生,勞您駕寫下地址好嗎?” 布萊澤斯·博伊蘭在櫃檯上寫好標籤,朝她推過去。 “馬上送去,可以嗎?”他說,“是給一位病人的。” “好的,先生。馬上就送,先生。” 布萊澤斯·博伊蘭在褲兜里擺弄著錢,發出一片快樂的聲響。 “要多少錢?”他問。 金發姑娘用纖指數著水果。 布萊澤斯·博伊蘭朝她襯衫的敞口處望了一眼,小雛兒。他從高腳杯裡拈起一朵紅艷豔的麝香石竹。 “這是給我的吧?”他調情地問。 金發姑娘斜瞟了他一眼,見他不惜花費地打扮,領帶稍微歪斜的那副樣子,不覺飛紅了臉。 “是的,先生,”她說。 她靈巧地彎下腰去,數了數圓滾滾的梨和羞紅的桃子。 布萊澤斯·博伊蘭越發心蕩神馳地瞅著她那襯衫敞口處,用牙齒叼著紅花的莖,嘻笑著。 “可以用你的電話說句話兒嗎?”他流裡流氣地問。 * * * “不過![65]”阿爾米達諾·阿爾蒂弗尼[66]說。 他隔著斯蒂芬的肩膀,凝視著哥爾德斯密斯[67]那疙疙瘩瘩的腦袋。 兩輛滿載遊客的馬車徐徐經過,婦女們緊攥著扶手坐在前面。一張張蒼白的臉。 [68]男子的胳膊坦然地摟著女人矮小的身子。一行人把視線從三一學院移到愛爾蘭銀行那聳立著圓柱、大門緊閉的門廳。那裡,鴿群正咕咕咕地叫著。 “像你這樣年輕的時候,”[69]阿爾米達諾·阿爾蒂弗尼說,“我也曾這麼想過。當時我確信這個世界簡直像個豬圈。太糟糕啦。因為你這副嗓子……可以成為你的財源,明白嗎?然而你在做著自我犧牲。”[70] “不流血的犧牲,”[71]斯蒂芬笑瞇瞇地說。他攥著梣木手杖的中腰,緩慢地輕輕地來回擺動著。 “但願如此,”[72]蓄著口髭的圓臉蛋兒愉快地說,“可是,我的話你也聽聽才好。考慮考慮吧。”[73] 從印契科馳來的一輛電車,服從了格拉頓用嚴厲的石手[74]發出的停車信號。一群隸屬於軍樂隊的蘇格蘭高原士兵從車上七零八落地下來了。 “我仔細想一想,”[75]斯蒂芬說,低頭瞥了一眼筆挺的褲腿。 “你這話是當真的吧,呃?”[76]阿爾米達諾·阿爾蒂弗尼說。 他用那厚實的手緊緊握住斯蒂芬的手。一雙富於人情味的眼睛朝他好奇地凝視了一下,接著就轉向一輛馳往多基的電車。 “來啦,”匆忙中,阿爾米達諾·阿爾蒂弗尼友善地說,“到我那兒去坐坐,再想想吧。再見,老弟。”[77] “再見,大師,”斯蒂芬說,他騰出手來掀了掀帽子說,“謝謝您啦!”[78] “客氣什麼?”阿爾米達諾·阿爾蒂弗尼說,“原諒我,呃?祝你健康!”[79] 阿爾米達諾·阿爾蒂弗尼把樂譜捲成指揮棒形,打了打招呼,邁開結實耐穿的褲腿去趕搭那趟駛往多基的電車。他被捲進那群身著短褲、裸著膝蓋的高原士兵——他們偷偷攜帶著樂器,正在亂哄哄地擁進三一學院的大門[80]——所以他白跑了一趟,招呼也白打了。 * * * 鄧恩小姐[81]把那本從卡佩爾大街圖書館借來的《白衣女》[82]藏在抽屜盡裡邊,將一張花哨的信紙捲進打字機。 裡面故弄玄虛的地方大多了。他愛上了那位瑪莉恩沒有呢?換 上一本瑪麗·塞西爾·海依[83]的吧。 圓盤[84]順著槽溜下去。晃了一陣才停住,朝他們飛上一眼:六。 鄧恩小姐把打字機鍵盤敲得咯嗒咯嗒地響著: “一九0四年六月十六日。” 五個頭戴白色高帽的廣告人來到莫尼彭尼商店的街角和還不曾豎立沃爾夫·托恩[85]雕像的石板之間,他們那H·E·L·Y'S的蜿蜒隊形就掉轉過來, 拖著沉重的腳步沿著原路走回去。 隨後,她定睛望著專門扮演輕佻風騷角色的漂亮女演員瑪麗·肯德爾[86]的大幅海報,慵懶地倚在桌上,在雜記本上胡亂塗寫幾個十六和大寫的字母S。芥末色的頭髮。抹得花里胡哨的臉頰。她並不俊俏,對嗎?瞧她捏著裙角那副樣子!我倒想知道,那個人今晚到不到樂隊去[87]。我要是能叫裁縫給我做一條蘇西·內格爾那樣的百褶裙該有多好。走起來多有氣派。香農和划船俱樂部[88]裡所有那些時髦人物眼睛簡直都離不開她了。真希望他今天不要把我一直留到七點。 電話鈴在她耳邊猛地響了起來。 “餵!對,先生。沒有,先生。是的,先生。五點以後我給他們打電話。 只有那兩封——一封寄到貝爾法斯特[89],一封寄到利物浦。好的,先生。那麼,如果您不回來,過六點我就可以走了吧。六點一刻。好,先生。二十七先令六。我會告訴他的。對,一鎊七先令六。” 她在一個信封上潦草地寫下三個數字。 “博伊蘭先生!餵!《體育報》那位先生來找過您。對,是利內翰先生。他說,四點鐘他要到奧蒙德飯店去。沒有,先生。是的,先生。過五點我給他們打電話。” * * * 兩張粉紅色的臉藉著小小火把的光亮出現了。 [90] “誰呀?”內德·蘭伯特問,“是克羅蒂嗎?” “林加貝拉和克羅斯黑文,”正在用腳探著路的一個聲音說。 “嘿,傑克,是你嗎?”內德·蘭伯特說著,在搖曳的火光所映照的拱頂下,揚了揚軟木條打著招呼。 “過來吧,當心腳底下。” 教士高舉著的手裡所攥的塗蠟火柴映出一道長長的柔和火焰燃盡了,掉了下去。紅色斑點在他們腳跟前熄滅,周圍瀰漫著發霉的空氣。 “多有趣!”昏暗中一個文雅的口音說。 “是啊,神父,”內德·蘭伯特熱切地說,“如今咱們正站在聖瑪麗修道院的會議廳裡。這是一個有歷史意義的遺跡。一五三四年,絹騎士托馬斯[91]就是在這裡宣布造反的。這是整個都柏林最富於歷史意義的地方了。關於這事,總有一天奧馬登·勃克會寫點什麼的。合併[92]以前,老愛爾蘭銀行就在馬路對面。猶太人的聖殿原先也設在這兒。後來他們在阿德萊德路蓋起了自己的會堂。傑克,你從來沒到這兒來過吧?” “沒有過,內德。” “他[93]是騎馬沿著戴姆人行道來的,”那個文雅的口音說,“倘若我沒記錯的話,基爾代爾一家人的宅第就在托馬斯大院裡。” “可不是嘛,”內德·蘭伯特說,“一點兒也不錯,神父。” “承蒙您的好意,”教士說,“下次可不可以允許我……” “當然可以,”內德·蘭伯特說,“什麼時候您高興,就儘管帶著照相機來吧。我會叫人把窗口那些口袋清除掉。您可以從這兒,要么從這兒照。” 他在寧靜的微光中踱來踱去,用手中的木條敲敲那一袋裝堆得高高的種籽,並指點著地板上取景的好去處。 一張長臉蛋上的鬍子和視線,部落在一方棋盤上。 [94] “深深感謝,蘭伯特先生,”教士說,“您的時間寶貴,我不打擾了……” “歡迎您光臨,神父,”內德·蘭伯特說,“您願意什麼時候光臨都行。比方說,下週吧。瞧得見嗎?” “瞧得見,瞧得見。那麼我就告辭了,蘭伯特先生。見到您,我十分高興。” “我才高興呢,神父,”內德·蘭伯特回答。 他把來客送到出口,隨手把木條旋轉著擲到圓柱之間。他和傑·傑·奧莫洛伊一道慢悠悠地走進瑪麗修道院街。那裡,車夫們正往一輛輛平板車上裝著一麻袋一麻袋角豆麵和椰子粉,韋克斯福德的奧康內爾。 [95] 他停下腳步來讀手裡的名片。 “休·C·洛失神父,拉思柯非。[96]現住:薩林斯[97]的聖邁克爾教堂。一個蠻好的年輕人。他告訴我,他正在寫一本關於菲茨杰拉德家族[98]的書。他對歷史瞭如指掌,的的確確。” 那個年輕姑娘仔細緩慢地將巴在她那輕飄飄的裙子上的一載小樹枝摘掉。 [99] “我還只當你在策劃另一次火藥陰謀[100]呢,”傑·傑·奧莫洛伊說。 內德·蘭伯特用手指在空中打了個響榧子。 “唉呀!”他失聲叫道,“我忘記告訴他基爾代爾伯爵[101]放火燒掉卡舍爾大教堂後所說的那番話了。你曉得他說了什麼嗎?'我乾了這檔子事實在覺得過意不去,'他說,'然而天主在上,我確實以為大主教正在裡面呢。'不過,他也許並不愛聽。什麼?天哪,不管怎樣,我也得告訴他。這就是偉大的伯爵,大[102]菲茨杰拉德。他們統統是火暴性子,杰拉德家族這些人。” 當他走過去時,挽具鬆了的那些馬受了驚,一副緊張的樣子。他拍了拍挨著他的那匹花斑馬的顫抖的腰腿,喊了聲: “籲!好小子!” 他掉過臉來問傑·傑·奧莫洛伊: “呃,傑克。什麼事呀?遇到什麼麻煩啦?等一會兒。站住。” 他張大了嘴,腦袋使勁朝後仰著,凝然不動地站住,旋即大聲打了個噴嚏。 “哈哧!”他說,“該死!” “都怪這些麻袋上的灰塵,”傑·傑·奧莫洛伊彬彬有禮地說。 “不是,”內德·蘭伯特氣喘吁籲地說,“我著了……涼,前天……該死……前天晚上……而且,那地方的賊風真厲害……” 他拿好手絹,準備著打下一個…… “今天早晨……我到……葛拉斯涅文去了……可憐的小……他叫什麼來著……哈哧!……摩西他娘啊! * * * 穿深紅色背心的湯姆·羅赤福特手託一摞圓盤,頂在胸前,另一隻手拿起最上面的那個。 “瞧,”他說,“比方說,這是第六個節目。從這兒進去,瞧。眼下節目正在進行。” 他把圓盤塞進左邊的口子給他們看。它順著槽溜下去,晃了一陣才停住,朝他們飛上一眼:六。 [103] 當年的律師[104]趾高氣揚,慷慨陳詞。他們看見里奇·古爾丁攜帶著古爾丁-科利斯-沃德律師事務所的帳目公文包,從統一審計辦公室一路走到民事訴訟法庭。然後聽到一位上了歲數的婦女身穿寬大的絲質黑裙,窸窸窣窣地走出高等法院[105]海事法庭,進了上訴法庭,她面上泛著半信半疑的微笑,露出假牙。 “瞧,”他說,“瞧,我最後放進去的那個已經到這兒來了:節目結束。衝擊力。槓桿作用。明白了嗎?” 他讓他們看右邊那越摞越高的圓盤。 “高明的主意,”大鼻子弗林抽著鼻孔說,“那麼來晚了的人就能知道哪個節目正在進行,哪些己經結束了。” “瞧明白了吧?”湯姆·羅赤福特說。 他自己塞進了一個圓盤,望著它溜下去,晃動,飛上一眼,停住:四。正在進行的節目。 “我這就到奧蒙德飯店去跟他見面,”利內翰說,“探探口氣。好心總會有好報。” “去吧,”湯姆·羅赤福特說,“告訴他,我等博伊蘭都等急啦。” “晚安,”麥科伊抽冷子說,“當你們兩個人著手幹起來的時候…” 大鼻子弗林朝那槓桿彎下身去,嗅著。 “可是這地方是怎麼活動的呢,湯米?”他問道。 “吐啦嚕[106],”利內翰說,“回頭見。” 他跟著麥科伊走了出去,穿過克蘭普頓大院的小方場。 “他是個英雄,”他毫不遲疑地說。 “我曉得,”麥科伊說,“你指的是排水溝吧。” “排水溝?”利內翰說,“是陰溝的檢修口。” 他們走過丹·勞裡游藝場,專演風騷角色的妖媚女演員瑪麗·肯德爾從海報上朝他們投以畫得很蹩腳的微笑。 他們來到錫卡莫街,沿著帝國遊藝場旁的人行道走著,利內翰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給麥科伊聽。有個陰溝口,就像那討厭的煤氣管一樣,卡住了一個可憐的傢伙。陰溝裡的臭氣已把他熏個半死。湯姆·羅赤福特連那件經紀人背心也來不及脫,身上係了根繩子,就不顧一切地下去了。還真行,他用繩子套住那可憐的傢伙,兩個人就都給拽了上來[107]。 “真是英雄的壯舉,”他說。 奔傑維斯街。 “這邊走,”他一面朝右邊走一面說,“我要到萊納姆那兒去瞧瞧'權杖'[108]的起價。你那塊帶金鍊兒的金表幾點啦?” 麥科伊窺伺了一下馬庫斯·特蒂烏斯·摩西那幽暗的辦事處,接著又瞧了瞧奧尼爾茶葉店的掛鐘。 “三點多啦,”他說,“誰騎'權杖'?” “奧馬登”,利內翰說,“那是匹精神十足的小母馬。” 在聖殿酒吧前等候的時候,麥科伊躲開一條香蕉皮,然後用腳夾把它輕輕挑到人行道的陰溝裡去。誰要是喝得爛醉黑咕隆咚地走到這兒,會很容易就摔個跟頭。 為了讓總督出行的車馬經過,車道[109]前的大門敞開了。 “一博一,”利內翰回來說,“我在那兒碰見了班塔穆·萊昂斯。他打算押一匹別人教給他的破馬,它壓根兒就沒有過贏的希望。打這兒穿過去。” 他們拾級而上。在商賈拱廊內,一個黑糊糊的背影正在翻閱著小販車上的書。 “他在那兒呢,”利內翰說。 “不曉得他在買什麼,”麥科伊說著,回頭瞥了一眼。 “《利奧波德或稞麥花兒開》[110],”利內翰說。 “他是買減價書的能手,”麥科伊說,“有一天我和他在一起,他在利菲街花兩先令從一個老頭那兒買了一本書。裡面有精采的圖片,足足值一倍錢。星星啦,月亮啦,帶長尾巴的慧星啦。是一部關於天文學的書。” 利內翰笑了。 “我講給你聽一個關於慧星尾巴的極有趣兒的故事,”他說,“站到太陽地兒來。” 他們橫過馬路來到鐵橋跟前,沿著河堤邊的惠靈頓碼頭走去。 少年帕特里克·阿洛伊修斯·迪格納穆[111]拿著一磅半豬排,從曼根的(原先是費倫巴克的)店裡走了出來。 “那一次格倫克里的感化院舉行了盛大的宴會[112],”利內翰起勁地說,“要知道,那是一年一度的午餐會。得穿那種漿洗得筆挺的襯衫。市長大人出席了——當時是維爾·狄龍。查爾斯·卡梅倫爵士和丹·道森講了話,還有音樂。巴特爾·達西演唱了,還有本傑明·多拉德……” “我曉得,”麥科伊插了嘴,“我太太也在那兒唱過一次。” “是嗎?”利內翰說。 一張寫有“房間出租,自備家具”字樣的牌子,又出現在埃克爾斯街七號的窗框上[113]。 他把話打住片刻,接著又喝哧喝哧地喘著氣笑開了。 “等等,容我來告訴你,”他說,“卡姆登街的德拉亨特包辦酒菜,鄙人是勤雜司令。布盧姆夫婦也在場。我們供應的東西可海啦:紅葡萄酒、雪利酒、陳皮酒,我們也十分對得起那酒,放開量暢飲一通。喝足了才吃,大塊的冷凍肘子有的是,還有百果餡餅[114]……” “我曉得,”麥科伊說,“那一年我太太也在場……” 利內翰興奮地挽住他的胳膊。 “等一等,我來告訴你,”他說,“尋歡作樂夠了,我們還吃了一頓夜宵。當我們走出來時,己經是第二天的凌晨幾點[115]啦。回家的路上翻過羽床山, 好個出色的冬夜啊,布盧姆和克里斯·卡利南坐在馬車的一邊,我和他太太坐另一邊。我們唱起來了,無伴奏的男聲合唱,二重唱。看啊,清晨的微曦[116]。 她那肚帶下面灌滿了德拉亨特的紅葡萄酒。那該死的車子每顛簸一次,她都撞在我身上。那真開心到家啦!她那一對兒可真棒,上主保佑她。像這樣的。” 他凹起掌心,將雙手伸到胸前一腕尺的地方,蹙著眉頭說。 “我不停地為她把車毯往腿下掖,並且整一整她披的那條襲皮圍巾。明白我的意思嗎?” 他用兩隻手在半空比劃出豐滿曲線的造型。他快樂得雙目緊閉,渾身倦縮著,嘴裡吹出悅耳的小鳥啁啾聲。 “反正那小子直挺挺地豎起來了,”他嘆了口氣說,“沒錯兒,那娘兒們是個浪母馬。布盧姆把天上所有的星星和慧星都指給克里斯·卡利南和車把式看:什麼大熊座啦,武仙座啦,天龍座啦,和其他繁星。可是,對上主發誓,我可以說是身心都沉浸在銀河裡了。說真格的,他全都認得出。她終於找到一顆很遠很遠一丁點兒大的小不點兒。'那是什麼星呀,波爾迪?'她說,上主啊,她可給布盧姆出了個難題。'那一顆嗎?'克里斯·卡利南說,'沒錯兒,那說得上是個小針眼兒[117]。哎呀,他說的倒是八九不離十。” 利內翰停下腳步,身倚河堤,低聲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實在支持不住啦,”他氣喘吁籲地說。 麥科伊那張白臉不時地對此泛出一絲微笑,隨即神情又變得嚴肅起來。利內翰又往前走著。他摘下游艇帽,匆匆地撓撓後腦勺。沐浴在陽光下,他斜睨了麥科伊一眼。 “他真是有教養有見識的人,布盧姆是這樣的一位,”他一本正經地說,“他不是你們那種凡夫俗子……要知道……老布盧姆身上有那麼一股藝術家氣質。” * * * 布盧姆先生漫不經心地翻著《瑪麗亞·蒙克的駭人秘聞》[118],然後又拿起亞理斯多德的。印刷得歪七扭八,一塌糊塗。插圖有:胎兒蜷縮在一個個血紅的子宮裡,恰似屠宰後的母牛的肝臟。如今,全世界到處都是。統統想用腦殼往外衝撞。每一分鐘都會有娃娃在什麼地方誕生。普里福伊太太[119]。 他把兩本書都撂在一勞,視線移到第三本上:利奧波德·封·扎赫爾-馬索赫所著《猶太人區的故事》[120]。 “這本我讀過,”他說著,把它推開。 書攤老闆另撂了兩本在櫃檯上。 “這兩本可好咧,”他說。 隔著櫃檯,一股蔥頭氣味從他那牙齒殘缺不全的嘴裡襲來。他彎下腰去,將其餘的書捆起來,頂著沒系鈕扣的背心摞了摞,然後就抱到骯裡骯髒的帷幕後面去丁。 奧康內爾橋上,好多人在望著舞蹈等課程的教師丹尼斯·傑·馬金尼先生。他一派端莊的儀態,卻穿著花里胡哨的服裝。 布盧姆獨自在看著書名。詹姆斯·洛夫伯奇[121]的《美麗的暴君們》。曉得是哪一類的書。有過吧?有過。 他翻了翻。果不其然。 從骯裡骯髒的帷幕後面傳出來女人的嗓音。聽:那個男人。 不行,這麼厲害的不會中她的意。曾經給她弄到過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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