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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 2

尤利西斯 乔伊斯 15265 2018-03-21
咕咚!車子翻了。一副棺材撲通一聲跌到路上,崩開了。帕狄· 迪格納穆身著過於肥大的褐色衣服,被拋出來,僵直地在塵埃中打滾。紅臉膛如今已呈灰色。嘴巴咧開來,像是在問究竟出了啥事兒。完全應該替他把嘴闔上,張著的模樣太嚇人了。內臟也腐爛得快。把一切開口都堵上就好得多。對,那也堵起來。用蠟。括約肌鬆了,一古腦兒封上。 “敦菲酒館到啦,”當馬車向右拐的時候,鮑爾先生宣告說。 敦菲角。停看好幾輛送葬回來的車。人們在藉酒澆愁。可以在路過歇上一會兒。這是開酒店的上好地點。估計我們歸途會在這兒停下來,喝上一杯,為他祝祝冥福,大家也聊以解憂。長生不老劑[77]。 然而假定現在發生了這樣一檔子事。倘若翻滾的當兒,他身子給釘子扎破了,他會不會流血呢?我猜想,也許流,也許不流。要看扎在什麼部位了。血液循環已經停止了。然而碰著了動脈,就可能會滲出點兒血來。下葬時,裝裹不如用紅色的——深紅色。

他們沿著菲布斯巴斯街默默前進。剛從公墓回來的一輛空殯車迎面擦過,馬蹄嘚嘚嘚響著,一派輕鬆模樣。 克羅斯岡斯橋;皇家運河。 河水咆哮著衝出閘門。一條駛向下游的駁船上,在一堆堆的泥炭當中,站著條漢子,船閘旁的纖路上,有一匹鬆鬆地繫著韁繩的馬。布加佈出航[78]。 他們用眼睛盯著他。他乘了這條用一根纖繩拽著的木排,順著涓涓流淌、雜草蔓生的河道,涉過葦塘,穿過爛泥,越過一隻只堵滿淤泥的細長瓶子,一具具腐爛的狗屍,從愛爾蘭腹地漂向海岸。阿斯隆、穆林加爾、莫伊谷[79],我可以沿著運河徒步旅行去看望米莉。要么就騎自行車前往。租一匹老馬,倒也安全。雷恩[80]上次拍賣的時候倒是有過一輛,不過是女車。發展水路交通。詹姆斯·麥卡恩[81]以用擺渡船把我送過渡口為樂。這種走法要便宜一些。慢悠悠地航行。是帶篷的船。 “可以坐去野營。還有靈柩船,從水路去升天堂。也許我不寫信就突然露面。徑由萊克斯利普和克朗西拉,通過一道接一道船閘順流而下,直抵都柏林。從中部的沼澤地帶運來了泥炭。致敬——他舉起褐色草帽,向帕狄·迪格納穆致敬。

他們的馬車從布賴恩·勃羅馬酒家[82]前經過。墓地快到了。 “不曉得咱們的朋友弗格蒂[83]情況怎樣了,”鮑爾先生說。 “不如去問問湯姆·克南·”迪達勒斯先生說。 “怎麼回事?”馬丁·坎寧翰說,“把他撇下,聽任他去抹眼淚吧,是嗎?” “形影雖消失,”迪達勒斯先生說,“記憶誠可貴[84]”。 馬車向左拐,走上芬格拉斯路[85]。 右側是石匠作坊。最後一段工序。狹長的場地,密密匝匝地擠滿默默無言的雕像。白色的,悲慟的。有的安詳地伸出雙手,有的憂傷地下跪,手指著什麼地方。還有削下來的石像碎片。在一片白色沉默中哀訴著。為您提供最佳產品。紀念碑建造師及石像雕刻師托馬斯·H·登納尼。

走過去了。 教堂同事吉米·吉爾里的房屋前,一個老流浪漢坐在人行道的欄石上,一邊嘟囔著,一邊從他那雙開了口、臟成褐色的大靴子裡倒著泥土和石子兒。他已走到人生旅途的盡頭。 車子經過一座接一座荒蕪不堪的花園[86],一幢幢陰森森的房屋。 鮑爾先生用手指了指。 “那就是蔡爾茲被謀殺的地方,”他說,“最後那幢房子。” “可不是嘛,”迪達勒斯先生說,“可怕的兇殺案。西摩·布希[87]讓他免於訴訟。謀殺親哥哥。或者據說是這樣。” “檢查官沒有掌握證據,”鮑爾先生說。 “只有旁證,”馬丁·坎寧翰補充說,“司法界有這麼一條準則,寧可讓九十九個犯人逃脫法網,也不能錯判一個無辜者有罪。[88]”

他們望瞭望。一座凶宅。它黑魆魆地向後退去。拉上了百葉窗,沒有人住,花園里長滿了雜草。這地方整個都完了。被冤枉地定了罪。兇殺。兇手的形象留在被害者的視網膜上。人們就喜歡讀這類故事。在花園裡發現了男人的腦袋啦。她的穿著打扮啦。她是怎樣遇害的啦。新近發生的兇殺案。使用什麼凶器。兇手依然逍遙法外。線索。一根鞋帶。要掘墓驗屍啦。謀殺的內情總會敗露[89]。 這輛馬車太擠了。她可能不願意我事先不通知一聲就這麼忽然跑來。對女人總得謹慎一些。她們脫褲衩時,只要撞上一回,她們就永遠也不會饒恕你。她已經十五歲了嘛。 前景公墓[90]的高柵欄像漣漪般地從他們的視野裡淌過。幽暗的白楊樹林,偶爾出現幾座白色雕像。雕像越來越多起來,白色石像群集在樹間,白色人像及其斷片悄無聲息地豎立著,在虛空中徒然保持著各種姿態。

車輪的鋼圈嘎的一聲蹭著人行道的欄石,停了下來。馬丁·坎寧翰伸出胳膊,擰轉把手,用膝蓋頂開了車門。他下了馬車,鮑爾先生和迪達勒斯先生跟著也下去了。 趁這會子把肥皂挪個窩兒吧。布盧姆先生的手麻利地解開褲子後兜上的鈕扣,將巴在紙上的肥皂移到裝手絹的內兜里。他邊跨下馬車,邊把另一隻手攥著的報紙放回兜里。 簡陋的葬禮,一輛大馬車,三輛小的。還不都是一樣。抬棺人,金色韁繩,安魂彌撒,放吊炮。為死亡擺排場。殿後的馬車對面站著個小販,身旁的手推雙輪車上放著糕點和水果。那是些西姆內爾糕餅[91],整個兒粘在一起了。那是給死者上供用的糕點。狗餅乾[92]。誰吃?正從墓地往外走的送葬者。 他跟隨著同伴們。接著就是克南先生和內德·蘭伯特。海因斯也走在他們後面。科尼·凱萊赫站在敞著門的靈車旁邊,取出一對花圈,並將其中的一個遞給了男孩子。

剛才那個娃娃的送葬行列不知消失到哪兒去了? 從芬格拉斯[93]那邊來了一群馬,吃力地邁著沉重的步子,拖著一輛載有龐大花崗石的大車,發出的嘎嘎響聲打破了葬禮的沉寂,走了過去。在前邊領路的車把式向他們點頭致意。如今是靈柩了。儘管他已死去,卻比我們先到了。 [94]馬扭過頭來望著棺材,頭上那根羽毛飾斜插向天空。它兩眼無神:軛具勒緊了脖子,像是壓迫著一根血管還是什麼的。這些馬曉不曉得自己每天拉車運些什麼到這兒來?每天準有二三十檔子葬事。新教徒另有杰羅姆山公墓。普天之下,每分鐘都在舉行著葬禮。要是成車地用鐵鍁鏟進土星,就會快上好幾倍。每小時埋上成千上萬。世界上人太多了。 送葬者從大門裡走了出來。一個婦女和一個小姑娘。婦女的相貌刁悍,尖下巴頦兒,看上去是個胡亂討價還價的那號人,歪戴著一頂軟帽。小姑娘滿臉灰塵和淚痕,她挽著婦人的臂,仰望著,等待要她號哭的信號。魚一般的臉,鐵青而毫無血色。

殯殮工們把棺材扛在肩上,抬進大門。屍體沉得很。方才我從浴缸裡邁出來,也覺得自己的體重增加了。死者領先,接著是死者的朋友。科尼·凱萊赫和那個男孩子拿著花圈跟在後面。挨著他們的是誰?啊,是死者的內弟。 大家都跟著走。 馬丁·坎寧翰悄聲說: “當你在布盧姆面前談起自殺的事來時,我心裡感到萬分痛苦。” “為什麼?”鮑爾先生小聲說,“怎麼回事?” “他父親就是服毒自殺的,”馬丁·坎寧翰跟他交頭接耳地說,“生前在恩尼斯[95]開過皇后飯店。你不是也聽見他說要去克萊爾嗎?那是忌辰。” “啊,天啊!”鮑爾先生壓低嗓門說,“我這是頭一回聽說。是服毒嗎?” 他回過頭去,朝那張有著一雙沉思的烏黑眼睛的臉望去。那人邊說話,邊跟著他們走向樞機主教的陵墓[96]。

“上保險了嗎?” “我想一定上啦,”克南先生說,“然而保險單已經抵押出去,借了一大筆錢。馬丁正想辦法把那個男孩子送到阿爾坦[97]去。” “他撇下了幾個孩子?” “五個。內德·蘭伯特說過,他要想方設法把一個女孩子送進托德[98]去。” “真夠慘的,”布盧姆輕聲說,“五個幼小的孩子。” “對可憐的妻子來說,是個很大的打擊,”克南先生又補上一句。 “說得是啊,”布盧姆先生隨聲附和道。 如今,她勝利地活過了他。 他低頭望瞭望自己塗油擦得鋥亮的靴子。她的壽數比他長。失去了丈夫。對她來說,這死亡比對我關係重大。總有一個比另一個長壽。明智的人說,世上的女人比男人多。 [99]安慰她吧:你的損失太慘重了。我希望你很快就跟隨他而去。只有對信奉印度教的寡婦才能這麼說。 [100]她會再婚的。嫁給他嗎?不。然而誰曉得以後會怎樣呢?老女王去世後,就不興守寡了。用砲車運送。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在福洛格摩舉行的追悼儀式。 [101]可後來她還是在軟帽上插了幾朵紫羅蘭。在心靈深處[102],她畢竟好虛榮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一個影子。女王的配偶而已,連國王也不是。她兒子的位分才是實實在在的。那可以有新的指望[103];不像她想要喚回來而白白等待著的過去。過去是永遠也不復返了。

總得有人先走。孤零零地入土,不再睡在她那溫暖的床上了。 “你好嗎,西蒙?”內德·蘭伯特一邊握手,一邊柔聲地說,“近一個月來,連星期天也一直沒見著你啦。” “從來沒這麼好過。科克這座城市[104]裡,大家都好嗎?” “復活節的星期一,我去看科克公園的賽馬[105]了,”內德·蘭伯特說,“還是老一套,六先令八便士[106]。我是在狄克·蒂維家過的夜。” “狄克這個實實在在的人,他好嗎?” “他的頭皮和蒼天之間己經毫無遮攔啦,”內德·蘭伯特回答說。 “哎呀,我的聖保羅!”迪達勒斯先生抑制著心頭的驚愕說,“狄克·蒂維歇頂了嗎?” “馬丁正在為那些孩子們募集一筆捐款,”內德·蘭伯特指著前邊說,“每人幾先令。讓他們好歹維持到保險金結算為止。”

“對,對,”迪達勒斯先生遲遲疑疑地說,“最前面的那個是大兒子吧?” “是啊,”內德·蘭伯特說,“挨著他舅舅。後面是約翰·亨利· 門頓[107]。他認捐了一鎊。 ” “我相信他會這麼做的,”迪達勒斯先生說,“我經常對可憐的帕狄說,他應該在自己那份工作上多下點兒心。約翰·亨利並不是世界上最壞的人。” “他是怎麼砸的飯碗?”內德·蘭伯特問道,“酗酒,還是什麼?” “很多好人都犯這個毛病,”迪達勒斯先生嘆了口氣說。 他們在停屍所小教堂的門旁停下了。布盧姆先生站在手執花圈的男孩兒後面,俯視著他那梳理得光光整整的頭髮和那繫著嶄新的硬領、有著凹溝的纖細脖頸。可憐的孩子!也不曉得當他爸爸嚥氣時,他在不在場?雙方都不曾意識到死神即將來臨。彌留之際才迴光返照,最後一次認出人來。多少未遂的意願。我欠了奧格雷狄三先令[108]。他能領會嗎?殯殮工把棺材抬進了小教堂。他的頭在哪一端? 過了一會兒,他跟在別人後頭走進去,在透過簾子射進來的日光下眨巴著眼兒。棺材停放在聖壇前的柩架上,四個角各點燃一支高高的黃蠟燭。它總是在我們的前邊。科尼·凱萊赫在四個角各放了只花圈,然後向那男孩子打了個手勢,讓他跪下。送葬者東一個西一個地紛紛跪在祈禱桌前。布盧姆先生站在後面,離聖水盂不遠。等大家都跪下後,才從兜里掏出報紙攤開來,小心翼翼地舖在地上,屈起右膝跪在上面。他將黑帽子輕輕地扣在左膝上,手扶帽簷,虔誠地彎下身去。 一名助祭提著盛有什麼的黃銅桶[109],從一扇門後面走了進來, 白袍神父跟在後面。他一隻手整理著祭帶,另一隻手扶著頂在他那癩哈蟆般的肚子上的一本小書。誰來讀這本書?白嘴鴉說:我。 [110] 他們在柩架前停下步子。神父嗄聲流暢地讀起他那本書來。 科菲神父。我曉得他的姓聽上去像“棺材”[111]。哆咪內吶瞇內[112]。他的嘴巴那兒顯得盛氣凌人。專橫跋扈。健壯的基督教徒[113]。任何人斜眼瞧他都要遭殃。因為他是神父嘛。你要稱作彼得[114]。迪達勒斯曾說,他的肚子會橫著撐破的,就像是盡情地吃了三葉草的羊似的。挺著那麼個大肚子,活像一隻被毒死的小狗。那個人找到了最有趣兒的說法。哼,橫裡撐破。 求你不要審問我,你的僕人。 [115] 用拉下文為他們禱告,會使他們覺得自己的身價抬高了些。安魂彌撒。身穿絕妙的號喪者[116]。黑框信紙。你的名字已經列在祭壇名單[117]上。這地方涼颼颼的。可得吃點好的才行。在昏暗中一坐就是整個上午, 磕著腳後跟,恭候下一位。連眼睛都像是癩哈蟆的。是什麼使他脹成這樣呢?摩莉一吃包心菜就肚脹。興許是此地的空氣在作怪。看來瀰漫著癘氣。這一帶必定充滿了在地獄裡般的癘氣。就拿屠夫來說吧:他們變得像生牛排似的。是誰告訴我來著?是默文·布朗[118]。聖沃伯格教堂有一架可愛的老風琴,已經歷了一百五十個星霜。在教堂地下靈堂裡,必須不時地在棺材上鑿個窟窿,放出癘氣,點燃燒掉。藍色的,一個勁兒地往外冒。只要吸上一口,你就完蛋啦。 我的膝蓋硌得疼了。唔。這樣就好一些了。 神父從助祭提著的桶裡取出一根頂端呈圓形的棍子,朝棺材上甩了甩。然後他走到另一頭,又甩了甩。接著他踱了回來,將棍子放回桶裡。你安息前怎樣,如今還是怎樣。一切都有明文規定,他照辦就是了。 不要讓我們受到誘惑。 [119] 助祭尖聲細氣地應答著。 [120]我常常覺得,家裡不如雇個小男僕。最大不超過十五歲。再大了,自然就…… 那想必是聖水。灑出來的是永眠。這份差事他準幹膩了。成天朝送來的所有的屍首甩那牢什子。要是他能看到自己在往誰身上灑聖水,也不礙事嘛。每迎來一天,就有一批新的,中年漢子,老嫗,娃娃,死於難產的孕婦,蓄鬍子的男人,禿頂商人,胸脯小得像麻雀的結核病姑娘。他成年為他們作同樣的禱告,並且朝他們灑聖水,安息吧。如今該輪到迪格納穆了。 在天堂裡。 [121] 說是他即將升天堂或已升入天堂。對每個人都這麼說。這是一份令人厭煩的差事。可是他總得說點兒什麼。 神父闔上聖書走了,助祭跟在後面。科尼·凱萊赫打開側門,掘墓工進來,重新抬起棺材,抬出去裝在他們的手推車上。科尼·凱萊赫把一隻花圈遞給男孩兒,另一隻遞給他舅舅。大家跟在他們後面, 走出側門,來到外邊柔和的灰色空氣中。布盧姆先生殿後。他又把報紙折好,放回兜里,神情嚴肅地俯視著地面,直到運棺材的手推車向左拐去。金屬軲轆磨在砂礫上,發出尖銳的嘎嘎聲。一簇靴子跟在手推車後面踏出鈍重的腳步聲,沿著墓叢間的小徑走去。 咯哩嗒啦咯哩嗒啦硲嚕。主啊,我絕不可在這兒哼什麼小曲兒。 “奧康內爾的圓塔[122],”迪達勒斯先生四下里望瞭望說。 鮑爾先生用柔和的目光仰望著那高聳的圓錐形塔的頂端。 “老丹·奧[123]在他的人民當中安息哪,”他說,“然而他的心臟卻埋在羅馬[124]。這兒埋葬了多少顆破碎的心啊,西蒙!” “她[125]的墳墓就在那兒,傑克,”迪達勒斯先生說,“我不久就會神腿兒躺在她身邊了。任憑天主高興,隨時把我接走吧。” 他的精神崩潰了,開始暗自哭泣,稍打著趔趄。鮑爾先生挽住他的胳膊。 “她在那兒安息更好,”他體貼地說。 “那倒也是,”迪達勒斯先生微弱地喘了口氣說,“假若有天堂的話,我猜想她淮是在那裡。” 科尼·凱萊赫從行列裡跨到路邊,讓送葬者抱著沉重的腳步從他身旁踱過去。 “真是個令人傷心的場合,”克南先生彬彬有禮地開口說。 布盧姆先生闔上眼,悲慟地點了兩下頭。 “別人都戴上帽子啦,”克南先生說,“我想,咱們也可以戴了吧。咱們在後尾兒。在公墓裡可不能大意。” 他們戴上了帽子。 “你不覺得神父先生念禱文念得太快了些嗎?”克南先生用嗔怪的口吻說。 布盧姆先生注視著他那雙敏銳的、掛滿血絲的眼睛,肅然點了點頭。詭譎的眼睛,洞察著內心的秘密。我猜想他是共濟會的,可也拿不准。又挨著他了。咱們在末尾。同舟共濟[126]。巴不得他說點兒旁的。 克南先生又加上一句: “我敢說杰羅姆山公墓舉行的愛爾蘭聖公會[127]的儀式更簡樸,給人的印像也更深。” 布盧姆先生謹慎地表示了同意。當然,語言又當作別論。 [128] 克南先生一本正經地說: “我就是複活,就是生命。[129]這話觸動人的內心深處。” “是啊,”布盧姆先生說。 也許會觸動你的心,然而對於如今腳尖衝著雛菊、停在六英尺見長、二英尺見寬的棺材裡面的那個人來說,又有什麼價值呢?觸動不了他的心。寄託感情之所在。一顆破碎了的心。終歸是個泵而已,每天抽送成千上萬加侖的血液。直到有一天堵塞了,也就完事大吉。此地到處都撂著這類器官,肺、心、肝。生了鏽的老泵,僅此而已。復活與生命。人一旦死了,就是死了。末日的概念。 [130]去敲一座座墳墓,把他們都喊起來。 “拉撒路,出來!”[131]然而他是第五個出來的,所以失業了。 [132]起來吧!這是末日!於是,每個人都四下里摸索自己的肝啦,肺啦以及其他內臟。那個早晨要是能把自己湊個齊全,那就再好不過了。顱骨裡只有一英錢粉末。每英錢合十二克。金衡制[133]。 科尼·凱萊赫和他們並排走起來。 “一切都進行得頭等順利,”他說,“怎麼樣?” 他用眼睛不慌不忙地打量著他們。警察般的肩膀。吐啦嚕吐啦嚕地哼著小調兒。 “正應該這樣,”克南先生說。 “什麼?呃?”科尼·凱萊赫說。 克南先生請他放心。 “後面那個跟湯姆·克南一道走著的漢子是誰?”約翰·亨利·門頓問,“看來挺面熟。” 內德·蘭伯特回過頭去瞥了一眼。 “布盧姆,”他說,“原先,不,我的意思是說現在,有個名叫瑪莉恩·特威迪夫人的女高音歌手。她就是此人的老婆。” “啊,可不是嘛,”約翰·亨利·門頓說,“我己經好久沒見到她了。她長得蠻漂亮。我跟她跳過舞;哦,打那以後,已過了十五個——啊,十七個黃金年月啦。那是在圓鎮的馬特·狄龍[134]家。當年她可有摟頭啦。” 他回頭隔著人縫兒望去。 “他是什麼人?”他問,“做什麼的?他幹過文具行當吧?一天晚上我跟他吵過架,記得是在滾木球場上。” 內德·蘭伯特笑了笑。 “對,他幹過那一行,”他說,“在威茲德姆·希利的店裡,推銷吸墨紙。” “天哪,”約翰·亨利·門頓說,“她幹嗎要嫁給這麼一個上不了台盤的傢伙呢?當年她勁頭可足啦。” “如今也不含糊,”內德·蘭伯特說,“他管拉些廣告。” 約翰·亨利·門頓那雙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面。 手推車轉進一條側徑。一個身材魁梧的人在草叢裡佇候,舉舉帽子來表示敬意。掘墓工們也用手碰了一下便帽。 “約翰·奧康內爾,”鮑爾先生欣然說,“他從來沒忘記過朋友。” 奧康內爾先生默默地和每一個人握了手。迪達勒斯先生說, “我又來拜望您啦。” “我親愛的西蒙,”公墓管理員悄聲回答說,“我壓根兒不希望您來光顧!” 他向內德·蘭伯特和約翰·亨利·門頓致意後,就挨著馬丁·坎寧翰繼續往前走,還在背後擺弄著兩把長鑰匙。 “你們聽說過關於庫姆街的馬爾卡希那檔子事嗎?”他問道。 “我沒聽說,”馬丁·坎寧翰說。 他們不約而同地把戴著大禮帽的腦袋湊過去,海因斯側耳靜聽。管理員的兩個大拇指勾在打著彎兒的金錶鍊上。他朝著他們那一張張茫然的笑臉,用謹慎的口吻講開了。 “人們傳說著這麼個故事,”他說,“一個大霧瀰漫的傍晚,一對醉鬼到這兒來尋找一個朋友的墳墓。他們打聽庫姆街的馬爾卡希,人家便告訴他們那人埋在哪兒。他們在霧裡摸索了好一陣子,果真找到了墳墓。一個醉鬼拼出了死者的姓名:特倫斯·馬爾卡希。另一個醉鬼卻朝死者遺孀託人豎起的那座救世主雕像直眨巴眼兒。” 管理員翻起眼睛,衝著他們正走邊的一座墳墓瞅了一眼。接著說: “他睜大了眼朝那座聖像望了好半晌之後說:'一點兒也不像那個人。'又說:'不管是誰雕的,反正這不是馬爾卡希。'” 大家聽了,報以微笑。接著他就遲到後面,去和科尼·凱萊赫攀談,收下對方遞過來的票據,邊走邊翻看看。 “全都是故意講的,”馬丁·坎寧翰向海因斯解釋說。 “我曉得,”海因斯說,“我也注意到了。” “為的是讓大鼓起勁兒來,”馬丁·坎寧翰說,“純粹是出於好心,決沒有旁的用意。” 布盧姆先生欣賞管理員那肥碩、魁梧的身軀。人人都樂意和他往來。約翰·奧康內爾為人正派,是個道地的好人。他身上掛的那兩把鑰匙就像是凱斯[135] 商店的廣告似的。不必擔心有人會溜出去。不需要通行證。得到人身保護。葬禮結束後,我得辦理一下那份廣告。那天我寫信給瑪莎的時候,她闖了進來。我用一個信封遮住了,上面寫沒寫鮑爾斯橋[136]呢?但願沒有被丟進死信保管處。最好刮刮臉。長出灰鬍子茬儿了,那是頭髮變灰的兆頭。脾氣也變壞了。灰髮中央著銀絲。 [137]想想看,給這樣的人做老婆!我納悶他當年是怎麼壯起膽子去向人家姑娘求婚的。來吧,跟我在墳場裡過日子。用這來誘惑她。起初她也許還會很興奮呢。向死神求愛。這裡,夜幕籠罩下,四處躺著死屍。當墳地張大了口的時候,鬼魂從墳墓裡出來。 [138]我想,丹尼爾·奧康內爾準是其後裔。是誰來看, 常說丹尼爾是個奇怪的、生殖力旺盛的人[139],同時仍不失為一位偉大的天主教徒,像個頂天立地的巨人矗立在黑暗中。鬼火。墳墓裡的癘氣。必須把她的心思從這檔子事排遣開才行。不然的話,休想讓她受孕。婦女尤其敏感得厲害。在床上給她講個鬼故事,哄她入睡。你見過鬼嗎?喏,我見過。那是個漆黑的夜晚。時鍾正敲著十二點。然而只消把情緒適當地調動起來,她們就準會來接吻的。在土耳其,墳墓裡照樣有窯姐兒。只要年輕的時候就著手,凡事都能學到家。在這兒你興許還能夠勾搭上一位小寡婦呢。男人就好這個。在墓碑從中談情說愛。羅密歐[140]。給快樂平添情趣。在死亡中,我們與生存為伍。 [141]兩頭都銜接上了。那些可憐的死者眼睜睜望著,只好乾著急唄。那就好比讓飢腸轆轆者聞烤牛排的香味,饞得他們心焦火燎。慾望煎熬著人。摩莉很想在窗畔搞來著。反正管理員已有了八個孩子。 他此生已見過不少人入土,躺到周圍一片片的塋地底下。神聖的塋地。倘若豎著埋,就必然可以省出些地方。坐著或跪著的姿勢可就省不了。站著埋嗎? [142]要是有朝一日大地往下陷,他的腦袋興許會鑽出地面,手還指著什麼地方。地面底下一準統統成了蜂窩狀,由一個個長方形的蜂房所構成。而且他把公墓收拾得非常整潔:又推草坪,又修剪邊沿。甘布爾少校[143]管這座杰羅姆山叫作他自已的花園。可不是嘛。應該栽上睡眠花。馬期天斯基[144]曾告訴我說,中國塋地上種著巨大的罌粟,能夠採到優等鴉片。植物園就在前邊。正是侵入到土壤裡的血液給予了新生命。據說猶太人就是本著這個想法來殺害基督教徒的男孩兒的。 [145]人們的價碼各不相同。保養得好好的、肥肥胖胖的屍體,上流人士,美食家,對果園來說是無價之寶。今有新近逝世的威廉·威爾金森(審計員兼會計師)的屍體一具,廉價處理,三鎊十三先令六便士。謹此致謝。 我敢說,有了這些屍肥,骨頭、肉、指甲,這片土壤一定會肥沃極了。一座座存屍所。令人毛骨悚然。都腐爛了,變成綠色和粉紅色。在濕土裡,也腐爛得快。瘦削的老人不那麼容易爛。然後變成像是牛脂一般的、乾酪狀的東西。接著就開始發黑,滲出糖漿似的黑液。最後乾癟了。骷髏蛾[146]。當然,細胞也罷, 旁的什麼也罷,還會繼續活下去。不斷地變換著。實際上是物質不滅。沒有養分的話,就從自己身上吸吮養分。 但是準會繁殖出大量的蛆。土壤裡確實有成群的蛆蠕動著。簡直讓你“雲”頭轉向。海濱那些漂亮的小姑娘。 [147]他心滿意足地望著這一切。想到其他所有的人都比他先入土,給予他一種威力感。不曉得他是怎樣看待人生的。嘴裡還一個接一個地嘣出笑話,暖一暖心坎上的褶子。有這麼個關於一張死亡公報的笑話:“斯珀吉昂今晨四時向天堂出發。現已屆晚間十一時(關門時間),尚未抵達。彼得。[148]”至於死者本人,男的橫豎愛聽個妙趣橫生的笑話,女的想知道什麼最時新。來個多汁的梨,或是女士們的潘趣酒[149],又熱和又濃烈又甜。可以搪潮氣。你有時候也得笑笑,所以不如這麼做。 《哈姆萊特》中的掘基人[150]。顯示出對人類心靈的深邃理解。關於死者,起碼兩年之內不敢拿他們開玩笑。關於死者,除了過去,什麼也別說。 [151] 等出了喪期再說。難以想像他本人的葬禮將是怎樣的。像是開個玩笑似的。他們說,要是念念自己的訃告,就能延年益壽。使你返老還童,又多活上一輩子。 “明天你有幾檔子?”管理員問。 “兩檔子,”科尼·凱萊赫說,“十點半和十一點。” 管理員將票據放進自己的兜里。手推車停了下來。送葬者分散開來,小心翼翼地繞過塋叢,踱到墓穴的兩側。掘墓人把棺材抬過來,棺材前端緊貼著墓穴邊沿撂下,並且在棺材的周圍攏上繩子。 要埋葬他了。我們是來埋葬愷撒的。他的三月中或六月中[152]。他不曉得都有誰在場,而且也不在乎。 咦,那邊那個身穿膠布雨衣[153]、瘦瘦高高的蠢貨是誰呀?我倒想知道一下。要是有人告訴我,我情願送點薄禮。總會有個你再也想不到的人露面。一個人能夠孤零零地度過一生。是呀,他能夠。儘管他可以為自己挖好墓穴,但他死後還是得靠什麼人為他蓋土。我們都是這樣。只有人類死後才要埋葬。不,螞蟻也埋葬。任何人首先想到的就是這件事。埋葬遺體。據說魯濱孫·克魯索過的是順從於大自然的生活。喏,可他還是由“星期五”埋葬的呢。 [154]說起來,每個星期五都埋葬一個星期四哩。 哦,可憐的魯濱孫·克魯索! 你怎能這樣做? [155] 可憐的迪格納穆!這是他最後一遭兒了,躺在地面上,裝在棺材匣子裡。想到所有那些死人,確實像是在糟踏木料。全都讓蟲子蛀穿了。他們蠻可以發明一種漂亮的屍架,裝有滑板,屍體就那樣哧溜下去。啊,他們也許不願意用旁人使過的器具來入土。他們可挑剔得很哪。把我埋在故鄉的土壤裡。從聖地取來的一把土。 [156]只有母親和死胎才裝在同一口棺材裡下葬。我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我明白。為的是即便入土之後,也盡可能多保護嬰兒一些日子。愛爾蘭人的家就是他的棺材[157]。在地下墓窟裡使用防腐香料,跟木乃伊的想法一樣。 布盧姆先生拿著帽子站在儘後邊,數著那些脫了帽子的腦袋。十二個。我是第十三個。不,那個身穿膠布雨衣的傢伙才是第十三個呢。不祥的數目。那傢伙究竟是打哪兒突然冒出來的?我敢發誓,剛才他並沒在小教堂裡。關於十三的迷信[158],那是瞎扯。 內德·蘭伯特那套衣服是用柔軟的細花呢做的,色調有點發紫。當我們住在倫巴德西街時,我也有過這樣的一套。當年他曾經是個講究穿戴的人,往往每天換上三套衣服。我那身灰衣服得叫梅西雅斯[159]給翻改一下。咦,他那套原來是染過的哩。他老婆——哦,我忘了他是個單身漢——興許公寓老闆娘應該替他把那些線頭摘掉。 [160] 棺材已經由叉開腿站在墓穴搭腳處的工人們徐徐地撂下去,看不到了。他們爬上來,走出墓穴。大家都摘了帽子。統共是二十人。 靜默。 倘若我們忽然間統統變成了旁人呢。 遠方有一頭驢子在叫。要下雨了。驢並不那麼笨。人家說,誰都沒見過死驢。它們以死亡為恥,所以躲藏起來。我那可憐的爸爸也是在遠處死的。 和煦的罄風圍繞著脫帽的腦袋竊竊私語般地吹拂。人們唧唧喳喳起來。站在墳墓上首的男孩子雙手捧著花圈,一聲不響地定睛望著那黑魆魆、還未封頂的墓穴。布盧姆先生跟在那位身材魁梧、為人厚道的管理員後面移動腳步。剪裁得體的長禮服。興許正在估量著,看下一個該輪到誰了。喏,這是漫長的安息。再也沒有感覺了。只有在嚥氣的那一剎那才有感覺。準是不愉快透了。開頭兒簡直難以置信。一定是搞錯了,該死的是旁的什麼人。到對門那家去問問看。且慢,我要。我還沒有。然後,死亡的房間遮暗了。他們要光。 [161]你周圍有人竊竊私語。你想見見神父嗎?接著就漫無邊際地胡言亂語起來。隱埋了一輩子的事都在譫語中抖摟出來了。臨終前的掙扎。他睡得不自然。按一按他的下限瞼吧。瞧瞧他的鼻子是否聳了起來,下顎是否凹陷,腳心是否發黃。既然他是死定了,就索性把枕頭抽掉,讓他在地上嚥氣吧。 [162]在“罪人之死”那幅畫裡,魔鬼讓他看一個女人。他只穿著一件襯衫,熱切地盼望與她擁抱。 《露西亞》 [163]的最後一幕。我再也見不到你了嗎?砰!他咽了氣。終於一命嗚呼。人們談論你一陣子,然後就把你忘了。不要忘記為他禱告。祈禱的時候要惦記著他。甚至連巴涅爾也是如此,常春藤日[164] 漸漸被人遺忘了。然後,他們也接踵而去,一個接一個地墜入穴中。 眼下我們正為迪格納穆靈魂的安息而禱告。願你平平安安,沒下地獄。換換環境也蠻好嘛。走出人生的煎鍋,進入煉獄[165]的火焰。 他可曾想到過等待著他的那個墓穴?人們說,當你在陽光下打哆嗦時,就說明你想到了。有人在墓上踱步。傳喚員來招呼你了:快輪到你啦。我在靠近芬格拉斯路那一帶買下一塊塋地,我的墓穴就在那裡。媽媽,可憐的媽媽,還有小魯迪也在那里永眠。 掘墓工們拿起鐵鍬,將沉甸甸的土塊兒甩到穴裡的棺材上。布盧姆先生扭開他的臉。倘若他一直還活著呢?唷!哎呀,那太可怕啦!不,不,他已經死了,當然嘍。他當然已經死啦。他是星期一嚥氣的。應該規定一條法律,把心臟扎穿,以便知道確已死亡;要么就在棺材裡放一隻電鐘或一部電話,裝個帆布做的通氣孔也行。求救信號旗。以三天為限。夏天可擱不了這麼久。一旦驗明確實斷了氣,還是馬上把棺材封閉起來的好。 土坷垃砸下去的聲音越來越小了。已開始被淡忘了。眼不見,心也不想了。 管理員移動了幾步,戴好帽子。真夠了。送葬者們舒了口氣,一個個悄悄地戴上帽子。布盧姆先生也把帽子戴好。他望到那個魁梧的身姿正靈巧地穿過墓叢的迷津拐來拐去。他靜靜地、把握十足地跨過這片悲傷的場地。 海因斯在筆記本上匆匆地記著什麼。啊,記名字哪。然而所有的人他都認識啊。咦,朝我走過來了。 “我在記名字,”他壓低嗓門說,“你的教名是什麼來著?我沒把握。” “利,”布盧姆先生說,“利奧波德。你不妨把麥科伊的名字也寫上。他託付過我。” “查理,”海因斯邊寫邊說,“我曉得。他曾經在《自由人報》工作過。” 是這樣的。後來他才在收屍所找到了差事,當路易斯·伯恩[166]的幫手。讓大夫來驗屍倒是個好主意。原來只是憑想像,這下子可以弄明真相了。他是星期二死的。 [167]就那樣溜了。收了幾筆廣告費,就攜款逃之夭夭。查理, 你是我親愛的人。 [168]所以他才託付我的。啊,好的,不礙事的,我替你辦就是了,麥科伊。勞駕啦,老伙計,衷心感謝。一點兒都沒破費,還讓他領了我的情。 “我想打聽一下,”海因斯說,“你認識那個人嗎?那邊的那個穿,身穿……” 他東看看西望望。 “膠布雨衣。是的,我瞅見他了,”布盧姆先生說,“現在他在哪兒呢?” “焦勃雨伊,”海因斯邊草草記下邊說,“我不知道他是誰。這是他的姓吧?” 他四下里望瞭望,走開了。 “不是,”布盧姆先生開口說。他轉過身去,想攔住海因斯,“餵,海因斯!” 沒聽見。怎麼回事?他到哪兒去啦?連個影兒都沒有了。喏,可真是。這兒可曾有人見過?凱歌的凱,利益的利。 [169]消失了踪影。天哪,他出了什麼事? 第七個掘墓人來到布盧姆先生身旁,拿起一把閒著的鐵鍬。 “啊,對不起!” 他敏捷地閃到一邊去。 墓穴裡開始露出潮濕的褐色泥土。逐漸隆起。快堆完了。濕土塊壘成的墳頭越來越高,又隆起一截。掘墓工們停下了揮鍬的手。大家再度脫帽片刻。男孩兒把他的花圈斜立在角落裡,那位舅爺則將自己那一隻放在一塊士坷垃上。掘墓工們戴上便帽,提著沾滿泥土的鐵鍬,朝手推車走去。接著,在草皮上輕輕地磕打一下鍬刃,拾掇得乾乾淨淨。一個人彎下腰去摘纏在鍬把上的一縷長草。另一個離開伙伴們,把鍬當作武器般地扛著,緩步走去,鐵刃閃出藍光。還有一個在墳邊一聲不響地捲著攏棺材用的繩子。他的臍帶。那位舅爺掉過身去要走時,往他那隻空著的手裡塞了點兒什麼。默默地致謝。您費心啦,先生。辛苦啦。搖搖頭。我明白。只不過向你們大家表表寸心。 送葬者們沿了彎彎曲曲的小徑徐徐地走著,不時地停下來念念墓上的名字。 “咱們彎到首領[170]的墳墓那兒去看看吧,”海因斯說,“時間還很從容。” “好的,”鮑爾先生說。 他們向右拐,一路在緩慢思索著。鮑爾先生懷著敬畏的心情,用淡漠的聲調說: “有人說,他根本就不在那座墳裡。棺材裡裝滿著石頭。說有一天他還會來的。” 海因斯搖了搖頭。 “巴涅爾再也不會來啦,”他說,“他的整個兒肉體都在那裡。願他的遺骨享受安寧。” 布盧姆先生悄悄地沿著林蔭小徑向前踱去。兩側是悲慟的天使,十字架,斷裂的圓柱[171],家塋、仰望天空做禱告的希望的石像,還有古愛爾蘭的心和手。倒不如把錢花在為活人辦點慈善事業上更明智一些哩。為靈魂的安息而祈禱。難道有人真心這麼禱告嗎?把他埋葬,一了百了。就像用斜槽卸煤一樣。然後,為了節省時間,就把他們都湊在一堆儿。萬靈節[172]。二十七日我要給父親上墳。給園丁十先令。他把塋地的雜草清除得一干二淨。他自己也上了歲數,還得彎下腰去用大剪刀咯吱咯吱修剪。半截身子已經進了棺材。某人溘然長逝。某人辭世。 [173 ]就好像是他們都出於自願似的。他們統統是被推進去的。某人翹辮子。倘若再寫明這些死者生前幹的是哪一行,那就更有趣了。某某人,車輪匠。我兜售軟木。 [174]我破了產,每鎊償還五先令了事。要么就是一位大娘和她的小平底鍋:愛爾蘭燉肉是我的拿手好菜。鄉村墓園輓歌非那一首莫屬,究竟是華茲華斯還是托馬斯·坎貝爾作的呢? [175]照新教徒的說法就是進入安息。 [176]老穆倫大夫常掛在嘴上的是:偉大的神醫召喚他回府。喏,這是天主為他們預備的園地。 [177] 一座舒適的鄉間住宅。新近粉刷油漆過。對於靜靜地抽煙和閱讀《教會時報》[178]來說,是個理想的所在。他們從來不試圖把結婚啟事登得漂亮些。掛在門把手上的生鏽的花圈,花冠是用青銅箔做的。花同樣的錢,可就更經久了。不過,還是鮮花更富詩意。金屬的倒是永不凋謝,可漸漸地就令人生厭了。灰毛菊[179],索然無味。 一隻鳥兒馴順地棲在白楊樹枝上,宛如製成的標本似的。就像是市政委員胡珀[180]送給我們的結婚禮品。嘿!真是紋絲兒不動。它曉得這兒沒有朝它射來的彈弓。死掉的動物更慘。傻米莉把小死鳥兒葬在廚房的火柴匣裡,並在墳上供個雛菊花環,舖一些碎瓷片兒。 那是聖心[181],裸露著的。掏出心來讓人看。應該把它放得靠邊一點,塗成鮮紅色,像一顆真的心一般。愛爾蘭就是奉獻於它或是類似東西的。看來一點兒也不滿意。為什麼要受這樣的折磨?難道鳥兒會來啄它嗎?就像對拎著一籃水果的男孩那樣?然而他說不會來啄,因為鳥兒理應是怕那個男孩的。那就是阿波羅[182]。 這許多![183]所有這些人,生前統統在都柏林轉悠過。信仰堅定的死者們。我們曾經像你們現在這樣。 [184] 而且你又怎麼能記得住所有的人呢?眼神,步態,嗓音。聲音嘛,倒是有留聲機。在每座墳墓裡放一架留聲機,或是保管在家裡也行。星期天吃罷晚飯,放上可憐的老曾祖父的舊唱片。喀啦啦!喂喂餵我高興極啦喀啦喀高興極啦能再見到喂喂高興極啦喀噗嘶噓。會使你記起他的嗓音,猶如照片能使你憶起他的容貌一樣。不然的話,相隔那麼十五年,你就想不起他的長相了。譬如誰呢?譬如我在威茲德姆·希利的店裡時死去的一個伙計。 吱嚕吱嚕!石頭子兒碰撞的聲音。且慢。停下來! 他定睛看看一座石砌墓穴。有個什麼動物。哦。它在走動哪。 一隻胖墩墩的灰鼠[185]趔趔趄趄地沿著墓穴的側壁爬過去,一路勾動了石頭子兒。它是個曾祖父,挺在行哩。懂得竅門。這只灰色的活物想扁起身子鑽到石壁腳板下,硬是扭動著身子擠進去了。這可是藏匿珍寶的好場所。 誰住在這兒?羅伯特·埃默里的遺體安葬於此。羅伯特·埃米特是在火炬映照下被埋葬在這兒[186]的吧?老鼠在轉悠哪。 如今,尾巴也消失了。 像這麼個傢伙,三下兩下就能把一個人吃掉。不論那是誰的屍體,連骨頭都給剔得乾乾淨淨。對它們來說,這就是一頓便飯。屍體嘛,左不過是變了質的肉。對,可奶酪又是怎樣呢?是牛奶的屍體。我在那本《中國紀行》裡讀到:中國人說白種人身上有一股屍體的氣味。最好火葬。神父們死命地反對。 [187] 他們這叫吃裡扒外。焚屍爐和荷蘭鐵皮烤肉箱的批發商。鬧瘟疫的時期,把屍首扔進生石灰高溫坑里去銷毀。煤氣屠殺室。本是塵埃,還原歸於塵埃。 [188]要么就海葬。帕西人的沉默之塔在哪裡?被鳥兒啄食。 [189]土,火,水。人家說,論舒服莫過於淹死。剎那間自己的一生就從眼前閃過去了。然而一旦被救活可就不妙了。不過,空葬是行不通的。從一架飛行器往下投。每逢丟下一具屍體時,不曉得消息會不會就傳開了。地下通訊網。我們還是從它們那兒得到的消息呢。這也不足為奇。它們對於像這樣一頓正餐已習以為常。人們還沒真正嚥氣,蒼蠅就跟踪而至了。迪格納穆這次,它們也是聞風而來。它們才不介意那臭味呢。鹽白色的屍首,軟塌塌,即將潰爛,氣味和味道都像是生的白蘿蔔。 大門在前面發著微光,還敞著哪。重返塵世。這地方已經呆夠了。每來一次,都更挨近一步。上回我到這兒來,是給辛尼柯太太[190]送葬。還有可憐的爸爸。致命的愛。我從書中得知,有人夜裡提著燈去扒墳頭,找新埋葬了的女屍,甚至那些已經腐爛而且流膿的墓瘡。讀罷使你真感到毛骨悚然。我死後將會在你面前出現。我死了,你會看到我的幽靈。我死後,將陰魂不散。死後有另一個叫作地獄的世界。她信裡寫道,我不喜歡那另一個世界[191]。我也不喜歡。還有許許多多要看要聽要感受的呢。感受到自己身邊那熱乎乎的生命。讓他們在爬滿了蛆的床上長眠去吧。他們休想拉我去參加這個回合。熱乎乎的床鋪,熱乎乎的、充滿活力的生活。 馬丁·坎寧翰從旁邊的一條小徑裡出現了,他正和什麼人一本正經地談著話。 ” 那想必是個律師,挺面熟。姓門頓,名叫約翰·亨利,是個律師,經管宣誓書和錄口供的專員。迪格納穆曾在他的事務所里工作過。好久以前了,在馬特·狄龍家。快活的馬特,歡樂的晚宴。冷凍禽肉,雪茄煙,坦塔羅斯酒櫃[192]。馬特確實有著一顆金子般的心。對,是門頓。那天傍晚在滾木球的草地上,由於我的球滾進他的內線,他就大發雷霆。純粹是出於偶然,滾了個偏心球。於是他把我恨之入骨。一見面就引起仇恨。摩莉和芙洛伊·狄龍在一棵丁香樹下挽著胳膊笑。男人向來如此,只要有女人在場,就感到恥辱。 咦,他的帽子有一邊癟下去啦,是在馬車裡碰的吧。 “先生,對不起,”布盧姆先生在他們旁邊說。 他們停下了腳步。 “你的帽子癟下去一點兒,”布盧姆先生邊指了指邊說。 約翰·亨利·門頓紋絲兒不動,凝視了他片刻。 “那個地方,”馬丁·坎寧翰幫著腔,也用手指了指。 約翰·亨利·門頓摘下禮帽,把癟下去的部分弄鼓起來,細心地用上衣袖子把絲質帽面的絨毛捋了捋,然後又戴上了。 “現在好啦,”馬丁·坎寧翰說。 約翰·亨利·門頓點了點頭,表示領情。 “謝謝你,”他簡短地說。 他們繼續朝大門走去。布盧姆先生碰了個釘子,灰溜溜地挨後幾步,免得聽到他們的談話。馬丁一路指手劃腳。他只消用一個小指頭就能隨心所欲地擺弄那樣一個蠢貨,而本人毫無察覺。 一雙牡蠣般的眼睛。管它呢,以後他一旦明白過來,說不定就會懊悔的。只有這樣才能擺佈他。 謝謝。今天早晨咱們多麼了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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