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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窄門 安德烈·纪德 15007 2018-03-21
不過,我又見到了阿莉莎……是三年之後的事兒了,夏季快要過去的時候。在那之前約十個月,阿莉莎來信告訴我舅舅病故。當時我正游覽巴勒斯坦,便寫了一封頗長的回信,但是沒有得到回音…… 後來,忘了是藉什麼事情,我到了勒阿弗爾,信步就自然走到封格斯馬爾田莊。我知道進去能見到阿莉莎,但又怕她有別人。我事先沒有通知一聲,又不願意像普通客人那樣登門拜訪,於是心中遲疑,舉足不前:我進走呢,還是連面也不見一見就走呢? ……對,當然不見更好。我只是在林蔭路上走一走,在長椅上坐一坐就行了:也許她還時常去閒坐……我甚至開始考慮留下個什麼標記,能向她表明我到過這裡又走了……我就這樣邊想邊緩步走著,既已決定不見面,內心愴愴的淒苦就化為淡淡的憂傷了。我已經走上林蔭路,怕被人撞見,便走在旁邊的人行道上,正好沿著田莊大院圍牆的斜坡。我知道斜坡有一點能俯瞰花園,攀登上去,就看見一名我認不出來的花匠在耙平一條花徑,轉眼他就從我的視野消失了。大院的新柵欄門關著。看家狗聽見我經過,便吠了起來。再走出不遠,林蔭路到頭了,我就拐向右邊,又來到花園的圍牆下,接著想去同我剛離開的林蔭路平行山毛櫸樹林,在經過菜園的小門時,忽然產生一個念頭:從小門進花園去。 小門插著,但是門閂不堪一撞,我正要用肩頭撞開……這時忽聽有腳步聲,我便躲到牆角。 我看不著是誰從花園裡走出來,但聽聲音我能感到是阿莉莎。她朝前走了三步,低聲喚道: “是你嗎,杰羅姆?……” 我這顆怦怦狂跳的心,戛然停止跳動,喉頭一發緊,連話也講不出來;於是,她又提高嗓門,重複問道: “杰羅姆,是你嗎?” 聽她這樣呼喚我,我的心請激動極了,不禁雙膝跪下。由於我一直沒有應聲,阿莉莎又朝前走了幾步,轉過牆角,我就突然感到她近在咫尺——近在咫尺,而我卻用手臂遮住臉,就彷佛害怕馬上見到她似的。她俯身看了我半晌,而我則吻遍了她兩隻柔弱的手。 “你為什麼躲起來呢?”她問道,語氣十分自然,就好像不是分別三年,而只有幾天沒見面。 “你怎麼知道是我?” “我在等你。” “你在等我?”我萬分驚訝,只能用疑問的口氣重複她的話…… 她見我還跪在地上,便說道: “走,到長椅那兒去。不錯,我就知道還能見你一面。這三天,每天傍晚我都來這兒,就像今天傍晚這樣呼喚你……你為什麼不應聲呢?” “如果不是你來撞見,我連面也沒見你就走了。”我說道,並且極力控制剛見面時支持不住的激動心情。 “我路過勒阿弗爾,只是想在這林蔭路上走一走,在花園周圍轉一轉,到泥炭礦場的長椅上坐一會兒,想必你還常來坐坐,然後就……” “瞧瞧這三天傍晚,我來這兒讀什麼了。”她打斷我的話,遞給我一包信。我認出這正是我從意大利給她寫的信。這時我抬起眼睛,見她樣子變得厲害,又瘦又蒼白,不覺心如刀絞。她緊緊偎著我,壓在我的手臂上,就好像感到害怕或者發冷似的。她還身穿重孝,頭飾僅僅扎著黑色花邊髮帶,從兩側襯得她的臉愈顯蒼白。她面帶微笑,可是整個人兒好像要癱倒。我不安地問她,現在是否單獨一人住在封格斯馬爾。不是,羅貝爾和她在一起。八月份,朱麗葉、愛德華和三個孩子也未任過一段時間……找走到長椅跟前坐下,這種詢問生活狀況的談話,還繼續了一陣。她問我工作情況,我很不願意回答,要讓她感到我對工作沒有興趣了。我就是要讓她失望,正如她讓我失望一樣。然而,她卻不動聲色,我也不知道是否達到目的。至於我,既滿腔積怨,又滿懷深情,極力用最冷淡的口氣跟她說話,可是又恨自己不爭氣,說話的聲音有時因為心情激動而顫抖。 夕陽被雲彩遮住一陣工夫,要落下地平線時又露出頭來,幾乎正對著我們,一時顫動的霞光鋪滿空曠的田野,突然湧進我們腳下的小山谷;繼而,太陽消失了。我滿目燦爛的霞光,什麼話也沒有講,只覺得沐浴在金色的輝光中,心醉神迷,怨恨的情緒隨之煙消雲散,內心只有愛這一種聲音了。阿莉莎一直俯身偎著我,這時直起身來,從胸口掏出一個薄紙小包,要遞給我,但欲給又止,似乎遲疑不決,她見我驚訝地看著她,便說道: “聽我說,杰羅姆,這是我的紫晶十字架,這三天傍晚一直帶在身上,因為,我早就想給你了。” “給我有什麼用?”我口氣相當生硬地說道。 “給你女兒,算是你留著我的一個念心兒。” “什麼女兒?”我不解地看著阿莉莎,高聲說道。 “求求你,平心靜氣地聽我說;別,不要這樣注視我,不要注視我;本來我就很難開口。不過,這話,我非得跟你講不可。聽我說,杰羅姆,總有那麼一天,你要結婚吧?……別,不要回答我,不要打斷我的話,我這兒懇求你了。我僅僅想讓你記住我曾經非常愛你,而且……我早就有這個念頭了……存在心里三年了……你喜愛的這個小十字架,將來有一天,你的女兒戴上,算是對我的紀念,唔!但她不知道是誰的……你給她起名的時候……或許也可以用我這名字……” 她聲音哽咽,說不下去了;我幾乎充滿敵意地嚷道: “你幹嗎不親手給她呢?” 她還要說什麼。她的嘴唇像抽泣的孩子那樣翕動,但是沒有流下眼淚;她那眼神異常明亮,顯得那張臉流光溢彩,具有一種超凡的天使般的美。 “阿莉莎!我能娶誰呢?你明明知道我愛的只能是你……”猛然,我拼命地一把摟住她,近乎粗魯地把她摟在我懷裡,用力親吻她的嘴唇。一時間,她似乎順從了,半倒在我懷裡,只見她的眼神模糊了,繼而合上眼簾,同時又以一種在我聽來無比準確、無比和諧的聲音說道: “可憐可憐我們吧,我的朋友!噢!不要毀了我們的愛情。” 也許她還說過:做事不要怯懦!也許這是我自言自語,我也弄不清了;不過,我倒是突然跪到她面前,情真意篤地抱住她,說道: “你既然這樣愛我,為什麼要一直拒絕我呢?你瞧!我先是等朱麗葉結了婚;我明白你也是等她生活幸福了;現在她幸福,這是你親口對我講的。好長一段時間我以為,你要繼續生活在父親身邊;可是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 “唔!過去就過去了,我們不要懊悔,”她喃喃說道,“現在,這一頁我已經翻過去了。” “現在還來得及,阿莉莎。” “不對,我的朋友,來不及了。還記得那一天吧,我們出於相愛,就彼此抱著高於愛情的期望,從那一天起就來不及了。多虧了你呀,我的朋友,我的夢想升到極高極高,再談任何世間的歡樂,就會使它跌落下來。我時常想,我們在一起生活是什麼情景:一旦我們的愛情……不再完美無缺了,我就不可能再容忍……” “你是否想過,我們沒有對方的生活是什麼情景嗎?” “沒有!從來沒有。” “現在,你看到啦!這三年來,沒有你,我艱難地流浪……” 夜幕降臨。 “我冷。”她說著便站起來,用披肩緊緊裹住身子,讓我無法再挽起她的手臂了。 “你還記得《聖經》的這一節吧,當時我們為之不安,擔心沒有很好理解:'他們沒有得到許諾給他們的東西,因為上帝給我們保留了更美好的……” “你始終相信這些話嗎?” “不能不信。” 我們並排走著,誰也沒有再說話。過了一會,她才接著說道: “你想像一下吧,杰羅姆;最美好的!”她的眼淚突然奪眶而出,而她仍然重複道:“最美好的!” 我們又走到我剛才見她出來的菜園小門。她轉身面對我。 “別了!”她說道。 “不,你也不要再往前走了。“別了,我心愛的人。最美好的……現在就要開始了。 ” 她注視我一會兒,眼裡充滿難以描摹的愛,雙臂伸著,兩手搭在我肩上,既拉住我又推開我…… 小門一重新關上,我一聽見她插上門閂的聲音,便挨著門撲倒在地,簡直悲痛欲絕,在黑夜中哭泣了許久。 何不拉住她,何不撞開門,何不闖進不會拒絕接納我的房子裡呢,不行,即使今天再回顧這段往事的全過程……我也覺得不能那麼幹,現在不能理解我的人,就表明他始終不理解我。 我感到極度不安,實在忍耐不住,幾天之後便給朱麗葉寫信,告訴她我去過封格斯馬爾,見到阿莉莎又蒼白又消瘦,我又多麼深感不安;我懇求她保重身體並給我消息,可是等阿莉莎寫信是等不來了。 信寄出不到一個月,我收到這樣一封回信: 親愛的杰羅姆: 我要告訴你一個非常沉痛的消息:我們可冷的阿莉莎離開人世了……唉!你在信中表示的憂慮完全是有道理的。近幾個月來,她身體日漸衰弱,卻沒有什麼明顯的病症;不過,她經我一再懇求,同意去看勒阿弗爾的A大夫;大夫給我寫信說,她沒有患什麼大病。可是,你去看望她之後的第三天,她突然離開了封格斯馬爾。這還是羅貝爾寫信告訴我的,要不是羅貝爾,我還根本不知道她離家出走,她很少給我寫信,因而沒有她的音信,我也不會很快驚慌起來。我狠狠責備羅貝爾,不該放她走,應當陪她去巴黎。說起來你會相信嗎;從那時候起,我們就不知道她的下落了。你能判斷出真叫我擔心死了;既見不到她,又無法給她寫信。過了幾天,羅貝爾去了巴黎,但是沒有發現一點線索。他那人懶洋洋的,我們懷疑他是否盡力了。必須報警,我們不能總處於這種情況不明的折磨人的狀態。於是,愛德華去了,經過認真查找,終於發現阿莉莎藏身的那家小療養院。可惜太遲啦!我收到療養院院長的一封信,通知我她去世的消息,同時也收到愛德華的電報,說他甚至未能最後見上她一面。她臨終那天,把我們的地址寫在一個信封上,好讓人通知我們,在另外一個信封裡,她裝了給勒阿弗爾公證人的信件副本,遺囑全寫在上面。信中有一段我想與你有關,不久我會告訴你。愛德華和羅貝爾參加了前天舉行的葬禮。護送靈柩的除了他們倆,還有幾位病友:她們一定要參加葬禮,並且一直伴隨她的遺體到墓地。可惜我沒法兒去,第五個孩子隨時要分娩了。 我親愛的杰羅姆,我知道她的死訊要給你造成極痛深悲,我給你寫信時也心如刀割。已有兩天,我不得不臥床,寫信很吃力,但是不願意讓任何人代筆,連愛德華和羅貝爾也不行,只能由我向你談惟獨我們二人了解的人。現在,我差不多成了老主婦了,厚厚的灰燼已經覆蓋了火熱的過去,現在可以了,希望再見到你。如果你要到尼姆來辦事或遊覽,那就請到埃格一維弗來。愛德華會很高興認識你,我們—人也能談談阿莉莎。再見,親愛的杰羅姆。我非常傷心地擁抱你。 幾天之後我便得知,阿莉莎將封格斯馬爾田莊留給她兄弟,但是要求她房間的所有物品和她指定的幾件家具,全部寄給朱麗葉。不久我就會收到封好寄給我的一包材料。我還得知她要求給她戴上紫晶十字架,正是最後相見那次我拒收的那枚:愛德華告訴我,她這遺願如償實現了。 公證人轉寄給我的一包密件,裝有阿莉莎的日記。我這裡抄錄許多篇。 ——只是抄錄,不加評語。不難想像,我讀這些日記時心中的感觸和震動,要表述必然掛一漏萬。 前天從勒阿弗爾動身,昨天到達尼姆。這是我頭一回旅行!既不用操心家務,也不必動手做飯,不免有點兒無所事事,而今天,188X年5月24日,正逢我二十五歲生日,我開始寫日記——雖無多大樂趣,也算有點兒營生;因為,有生以來,也許我這是第一次感到孤獨;來到這異鄉,這近乎陌生的土地,我還不熟識。它要向我講述的,一定類似諾曼底向我講述的,我在封格斯馬爾百聽不厭的事情,——因為無論在哪裡,上帝都不會變樣——然而,這片南方的土地講一種我未學過的語言,我聽著不免感到驚奇。 朱麗葉在我身邊的躺椅上打盹。我們所在的露天走廊,給這座意大利式住宅增添了魅力,它與連接花園的鋪沙庭院齊平……朱麗葉呆在躺椅上,就能望見起伏延至水塘的草坪,望見水面上嬉戲的一群五顏六色的野鴨,以及游弋的兩隻天鵝。據說水源是一條小溪,夏季從不枯竭;不過,小溪穿過園子,穿過越來越荒野的樹叢,在乾渴的灌木叢和葡萄園之間越來越窄,很快就完全窒息了。 ……昨天我陪朱麗葉的時候,愛德華·泰西埃帶父親參觀了花園、農場、貯藏室和葡萄園,——因此今天一清早,我就初次散步,獨自探索這個園子了。這里許多花草樹木我不認識很想知道名字,每種植物就折一根小枝,好在吃午飯的時候問別人。我認出了一種,就是杰羅姆在博爾蓋薩別墅或多里亞——龐菲利那兒讚賞的青橡樹……是我們諾爾省這種樹的遠親,外觀差異極大;這些樹枝繁葉茂,差不多將園子盡頭的一塊狹小的空地這得嚴嚴實實,給這塊踩著軟綿綿的草坪蒙上神秘的色彩,足以引來仙女歌唱。我對大自然的情感,在封格斯馬爾打上深深的基督教烙印,到了這裡,卻不由自主地染上神話色彩,我不免驚訝,甚至有點驚慌。然而,越來越壓抑我的這種恐懼,還是宗教式的。我還叨唸著:hic nemus①。 ①拉丁文,意為“這就是樹林”。空氣特別清新,周圍靜得出奇。我想到俄耳甫斯①,想到阿爾①俄耳甫斯:希臘神話中的詩人、歌手、善彈豎琴。米達①,①阿爾米達:法國門世紀作家吉諾的五幕悲劇《阿爾米達》中的主人公。又,16世紀意大利詩人塔索的長詩《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中的人物。忽聽一聲鳥啼,獨聲啼叫,就在身邊,極其婉轉清脆,就好像整個大自然都等待這聲啼叫。我的心劇烈地跳動,靠在一棵樹上呆了片刻,這才回房,而全家上下還沒有一人起床。 一直沒有杰羅姆的消息。他的信即使寄往勒阿弗爾,也會給我轉來的……我的不安心情,只能對這本日記訴說;三天來,無論昨天的博地之行,還是祈禱,都未能片刻使我釋念。今天,我也寫不了別的什麼:我到達埃格—維弗之後所產生的無名憂傷,也許沒有別的緣故。 ——這種憂傷,在我內心的極深處,現在我覺得早就有了,只是被我引以自豪的快樂掩蓋了。 為什麼要欺騙自己呢?我是通過推理,才對朱麗葉的幸福感到高興的。她這幸福,當初我多麼誠心祝愿,甚至願意為之犧牲我的幸福,可今天我卻痛苦地看到,這幸福來得如此容易,同我們二人當初想像的大相徑庭!這事兒多複雜啊!如果……我能分辨清,看到朱麗葉是在別處,而不是在我的犧牲中找到幸福,她無需我作出犧牲就幸福了,我感到受了傷害,只是因為一種強烈的自私心理復萌。 現在,我得不到杰羅姆的消息就惴惴不安,這就應當捫心自問:我真的心甘情願作出犧牲嗎?上帝不再要求我這樣做,我就覺得蒙受了屈辱。難道一開始我就不行嗎? 這樣剖析我的傷感,該有多麼危險!我的心思已經傾注在這本日記上。賣弄風情的心理,我原以為克服了,難道在這裡又抬頭了嗎?不行,但願這本日記不要充當我的心靈顧影自憐的鏡子!我寫日記是由於憂傷,而不是像我開始所想的那樣出於無聊。憂傷是一種“犯罪的心態”,我早就沒有這種感受了,現在依然憎恨,我要“簡化”我的靈魂,清除這種狀態。這本日記應當助我的心靈重獲快樂。 憂傷是一種複雜的情感。當初我從不分析自己的快樂。 在封格斯馬爾,我也是一個人,比在這裡還要孤單……可是,我為什麼不感到孤獨呢?杰羅姆從意大利給我寫信來的時候,我就承認他沒有我也能生活,沒有我也生活過來了,而我的思想追隨他,分享他的快樂就行了。然而現在,我又情不自禁地呼喚他,覺得沒有他,所有新奇的景物看著都煩人…… 這本日記剛剛開了頭,就中斷這麼久,只因小莉絲出生了,天天晚上長時間守護朱麗葉;我所能寫信告訴杰羅姆的情況,毫無興趣記在日記裡。我要避免許多女人的無法容忍的通病:日記寫過太瑣碎。這本日記,我要當作自我完善的一種手段。 接下來的好多頁是她的讀書筆記和摘抄的片段,等等。然後,又是她在封格斯馬爾寫的日記: 朱麗葉生活幸福,她這樣說,看樣子也如此:我沒有權利,也沒有理由懷疑……然而,我在她身邊的時候,這種美中不足、頗不舒服的感覺,又是從何而來呢? ——也許感到這種幸福大實際了,得來太容易,完全是“特製”的,恐怕要束縛並窒息靈魂…… 現在我不禁叩門自己,我所期望的究竟是幸福,還是走向幸福的過程。主啊!謹防我得到極快就能實現的幸福!教會我拖延,推遲我的幸福,直到您的身邊。 接下來許多頁全撕掉了,一定是講述我們在勒阿弗爾那次痛苦相見的日記。直到第二年,才重又記日記,但是沒有註明日期,肯定寫於我在封格斯馬爾逗留期間。 我有時聽他說話,就彷彿看著自己在思想。他解釋我的情況。向我本人揭示我自己。沒有他,我還算存在嗎?只有和他在一起我才算存在…… 我有時也猶豫,我對他的感情,真就是人們所說的愛情嗎?人們一般所描繪的愛情和我所能描繪的相差大遠。我希望什麼也不說,愛他卻又不知道自己在愛他,尤其希望愛他而他卻不知道。 在沒有他的生活中,我無論經歷什麼事,也不會有絲毫快樂了。我的全部美德僅僅是為了取悅於他,然而我一到他身邊,就感到自己的美德靠不住了。 我喜歡彈鋼琴練習曲,這樣覺得每天都會有點進步。也許這也是我愛讀外文書的秘密所在:這倒不是說任何外語我都偏愛,也不是說我所欣賞的本國作家不如外國作家,而是說書中的含義和情緒要費些琢磨,一旦琢磨透了,並且琢磨得越來越透,無意中就可能萌生一種自豪感,在精神的愉悅上,又增添了無以名狀的心靈的滿足,而我似乎少不得這種心靈的滿足了。 不是處於進展的狀態,無論多麼幸福也不可取。我所想像的天堂之樂,並不像混同於上帝那樣,而是像持續不斷而又永無止境的靠攏……如果不怕玩弄字眼兒的話,我要說不是“進展性”的快樂,我一概不屑一顧。 今天早晨,我們—人坐在林蔭路的長椅上;我們什麼話也不講,也沒有講什麼話的需要……突然,他問我是否相信來世。 “當然相信,杰羅姆,”我立刻高聲說道,“在我看來,這不止是一種希望,而是一種確信……” 我猛然感到,我的全部信念,都體現在這聲叫喊裡了。 “我很想知道,”他又說道……他停了片刻,才接著說:“如果沒有信仰,你的生活態度會不同嗎?” “我怎麼知道呢?”我回答,繼而又補充道:“就說你本人吧,我的朋友,你在最熱忱的信念的驅使下,就再也不可能改變生活態度了。你變了,我也不會愛你了。” 不,杰羅姆,我們的美德,不是極力追求來世的報償:我們的愛情也不是尋求回報。受苦圖報的念頭,對於天生高尚的心靈是一種傷害。美德並不是高尚心靈的一件裝飾品:不是的,而是心靈美的一種表現形式。 爸爸身體又不怎麼好了,但願沒有什麼大病,可是一連三天,他只能喝牛奶。 昨天晚上,杰羅姆上樓回房之後,爸爸和我又多生了一會兒,不過中間出去了半晌。我獨自一人,就坐到長沙發上,確切地說躺了下來,不知為什麼,我幾乎從未有過這種情況。燈罩攏住燈光,我的眼睛和上半身處在暗影裡,而腳尖從衣裙下稍微露出來,正好映上一點燈光,我則機械地註視自己的腳尖。這時,爸爸回來了,他在門口停了片刻,神情古怪,既微笑又憂傷地打量我,看得我隱隱有點兒不好意思,就急忙坐起來;子是,他向我招了招手。 “過來,到我身邊坐坐。”他對我說道。儘管時間已經很晚了,他還是向我談起我母親,這是從他們分離之後從未有過的情況。他向我講述他如何娶了她,如何愛她,而最初那段生活,我母親對他意味什麼。 “爸爸,”我終於問道,“請你告訴我,你幹嗎今天晚上對我講這些,是什麼引起來的,幹嗎偏偏在今天晚上對我講這些呢?” “就因為我回客廳見你躺在長沙發上,一剎那間真以為又見到你母親。” 我著重記下這一情景,也是因為這天晚上……杰羅姆扶著我的座椅靠背,俯身從我的肩頭上看我手捧的書。我看不見他,但是能感覺到他的氣息,如同他身體傳出的熱氣和顫動。我佯裝繼續看書,可是書中說的什麼意思看不懂了,連行數也分辨不清,心中莫名其妙亂成一團麻。我趁著還能控制住的時候,急忙站起身,離開客廳一陣工夫,幸而他什麼也沒有看出來……後來,客廳只剩下我一人了,就躺在沙發上,爸爸覺得我像母親,而當時我恰巧想到她。 昨天夜裡,我睡得很不安穩,沉重的往事像痛悔的浪潮,湧上我的心頭。主啊,教會我憎惡一切貌似邪惡的事物吧。 可憐的杰羅姆!他哪儿知道,有時他只需有個舉動,而我有時就等待這個舉動…… 我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就已經考慮到他而希望自己漂亮點兒。現在想來,我從來只是為了他才“追求完美”,而這種完美,又只能在沒有他的情況下才會達到,上帝呀!您的教誨,正是這一條最令我的心靈困惑。 能融合美德和愛情的心靈,該有多麼幸福啊!有時我就產生這樣的疑問:除了愛,盡情的愛,永無止境的愛,是否還有別的美德……然而有些日子,唉!在我看來,美德與愛情完全相抵觸了。什麼!我內心最自然的傾向,競敢稱之為美德!哼,誘人的詭辯!花言巧語的誘惑!幸福的騙人幻景! 今天早晨,我在拉布呂耶爾①作品中看到這樣一段話:①拉布呂耶爾(1645—1696),法國散文作家,著有《品性錄》。 “在人生的路上,有時就遇到遭禁的極為寶貴的樂趣,極為深情的誓盟,我們渴望至少能夠允許,這也是人之常情:如此巨大的魅力,只有另一種魅力能超越,即憑藉美德捨棄這一切的魅力。” 為什麼我要臆想出禁絕呢?難道還有比愛情更強大、更甜美的魅力在暗暗吸引我嗎?啊!若能愛得極深,兩個人同時超越愛情,那該有多好! …… 唉!現在我再明白不過了:在他和上帝之間,惟獨有我這個障礙。如果像他對我講的那樣,他對我的愛當初也許使他傾向於上帝,那麼事到如今,這種愛就成為他的阻礙了。他總戀著我,心中只有我,而我成為他崇拜的偶像,也就阻礙他在美德的路上大步前進。我們二人必須有一個先行達到那種境界;可是我的心太懦弱,無望克服愛情,上帝啊,那就允許我,賦予我力量,好去教他不再愛我吧;我犧牲自己的功德,將他無限美好的功德獻給您……如果說失去了他,今天我的心靈要哭泣,但這不正是為了以後能在您身上同他相聚嗎…… 我的上帝啊!還有更配得上您的心靈嗎?他生在世上,難道就沒有比愛我更高的追求嗎?他若是停滯在我這水平上,我還會同樣愛他嗎?一切可能成為崇高的東西,如果沉湎在幸福中,會變得多麼狹隘啊! …… “上帝給我們保留了更美好的。” 幸福就在眼前,近在咫尺,他若是想得到,……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 今天早晨同他談了話,我作出了犧牲。 他明天走…… 親愛的杰羅姆,我無限深情,始終愛你,但是這種愛,我卻永遠不能對你講了。我強加給自己的眼睛、嘴唇和心靈的束縛嚴厲極了,因而同你分離,對我來說倒是一種解脫、一種苦澀的滿足。 我盡量照理性行事,然而一行動起來,促使我行動的道理卻離我而去,或者變得在我看來荒謬了,於是我不再相信了…… 促使我逃避他的道理嗎?我不再相信了……不過,我還照樣逃避他,但是懷著憂傷的情緒,而且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還要逃避。 主啊!杰羅姆和我,我們走向您,相互鼓勵,攜手向前,走在生活的大道上,如同兩個朝聖的香客,有時一個對另一個說:“你若是累了,兄弟,就靠在我身上吧。”而另一個則回答:“只要感到你在我身邊就足夠了……”可是不行啊!您給我們指出的道路,主啊,是一條窄路,極窄,容不下兩個人並肩而行。

六週多沒有翻開這本日記了。上個月,我重讀了幾頁,發現了一種荒唐的、有罪的念頭:要寫得漂亮些……好給他看…… 我寫日記,本來是要擺脫他,現在就好像繼續給他寫信。 我覺得“寫得漂亮”(我知道其中的含義)的那些頁,我統統撕毀了。凡是談到他的部分,也該全部撕掉,甚至應當撕掉整個日記……可我未能做到。 我撕毀那幾頁,就有點兒揚揚自得了……如果沒有這麼重的心病,我就會覺得好笑了。 我確實感到自己幹得漂亮,撕掉的是至關重要的東西! 我不得不清洗我的書架…… 我拿走一本又一本,從而逃避他,可又總是遇見他。就連我獨自發現的篇章,我也恍若聽見他給我朗誦的聲音。我的興趣,僅僅在於他所感興趣的東西,而我的思想也採用了他的思想形式,兩者難以區分開,就像從前我樂得將兩者混淆那樣。 有時,我故意寫得糟糕一些,以便擺脫他那語句的節奏:然而,這樣同他鬥爭,表明還忘不掉他。我乾脆決定在一段時間內,只看《聖經》(也許還看看《仿效基督》①),此外,在日記裡,也只記下我每天所①《仿效基督》:15世紀拉丁文宗教讀物。讀的顯眼的章節。 從七月一日起,就像“每日麵包”那樣,我每天抄錄一段經文。我這裡只抄錄附有評點的幾段。 “將你所有全部賣掉,分給窮人。”照我的理解:我這顆只想交給杰羅姆的心,也應當分給窮人。這同時不是也教他這樣做嗎? ……主啊,給我勇氣吧。 我停止閱讀《永恆的安慰》了。只因我對這種古語興趣很大,讀著往往馳心旁騖,嚐到近乎異教徒的喜悅,違背了我要從中獲取教益的初衷。 又捧起《仿效基督》,但不是我看著太費解的拉丁文本。我喜歡我所讀的譯本甚至沒有署名——當然是新教的,不過小標題卻明示:“適於所有基督教團體。” “啊!如果你知道行進在美德的路上,你自己得到多大安寧,給別人多大快樂,那麼你就會更加用心去做了。” 上帝啊,我向您呼喚的時候,懷著兒童信念的激情,用的是天使般的超凡聲音…… 這一切,我知道,是來自您,而不是來自杰羅姆。 可是為什麼,您要處處將他的形象,置於您和我之間呢? 用了兩個多月,才算完成這項事業……主啊!幫幫我吧! 我清楚地感到,我從憂傷的情緒清楚地感到,我要作出的犧牲,在心中並未完成。上帝啊,讓我認識到,惟獨他給我帶來的這種喜悅,完全是您賜予的。 我所達到的德行的境界多麼平庸,多麼可憐啊!難道我太苛求自己嗎? ——不要再為此痛苦了。 基於多麼怯懦的心理,才總是乞求上帝賜予力量!現在,我的全部祈求是一種哀怨之聲。 “瞧一瞧曠野裡的百合花……” 這樣簡單的一句話,今天早晨卻使我陷入無法排遣的憂傷。我來到田野,心田和眼眶都充滿淚水,情不自禁地一再重複這句話。我眺望空曠的平野,只見農民彎腰扶犁艱難地耕地……“曠野裡的百合花……”上帝啊,究竟在哪兒呢?
我又見到他了。他就在這小樓裡。我望見從他窗口射到草坪的燈光。我寫這幾行文字時,他還沒有睡下,也許還在想我。他沒有變;他這樣講,給我的感覺也是這樣。我能按照自己的決定表現,以便促使他打消對我的愛嗎? …… 噢!多麼殘忍的談話,我裝作無動於衷、冷若冰霜,而我的心卻如醉如痴……在此之前,我只是逃避他。今天早晨,我感到上帝給了我足以製勝的力量,況且一味逃避鬥爭也是怯懦的表現。我勝利了嗎?杰羅姆對我的愛減少幾分嗎? ……唉!這是我既希望又害怕的事情……我愛他從未達到如此深摯的程度。 主啊,要把他從我身邊拯救走,如果必須毀掉我,那就下手吧! …… “請您進入我的心中和靈魂裡,以便帶去我的痛苦,繼續在我身上忍受您蒙難所餘下的苦難。” 我們談到了帕斯卡爾……我能對他說什麼呢?多麼可恥而荒謬的話啊!我邊說邊感到痛苦,今天晚上悔恨不已,就好像褻瀆了神靈。我又拿起沉甸甸的《思想集》,書自動翻開,正是致德·羅阿奈茲小姐的信那部分: “我們自願跟隨拖著我們的人,就不會感到束縛,如果開始反抗並背離時,就會非常痛苦了。” 這些話直截了當地觸動我;我沒有勇氣看下去了,便翻到另一處,發現一段妙文,我從未看過,便抄錄下來。 第一本日記到此結束。第二本肯定銷毀了;因為阿莉莎留下來的文字,是三年後在封格斯馬爾寫的,那是九月份,即我們最後一次見面的前不久。最後這本日記開頭這樣寫道。 上帝啊,您知道我要有他才能愛您。 上帝啊,把他給我,我就把心交給您。 上帝啊,讓我再見他一面吧。 上帝啊,我保證把心給您,您就將我的愛情所求的賜給我,我就把餘生完全獻給您。 上帝啊,饒恕我這種可鄙的祈求。巴,可是,我就是不能從我的嘴唇上抹掉他的名字,也不能忘卻我這顆心的痛苦。 上帝啊,我向您呼叫,不要把我丟在痛苦中不管。 “你們將以我的名義,向天父請求的一切……” 主啊!我不敢以您的名義…… 我即使不再祈求了,難道您就不大了解我的心的妄念嗎? 從今天早晨起,十分平靜。昨晚思索,祈禱幾乎整整一夜。我忽然覺得,一種明亮清澈的寧靜湧到我周圍,潛入我的心田,猶如兒時我所想像的聖靈。我當即躺下,惟恐這種喜悅僅僅是一時的興奮。不久我就睡著了,並將這種歡愉帶入夢鄉。今天早晨起來,這種心情依然。現在我確信他要來了 杰羅姆!我的朋友,我還稱你兄弟,但是我愛你遠遠超過手足之情……有多少次啊,我在山毛櫸樹林裡呼喚你的名字! ……每天日暮黃昏,我就從菜園的小門出去,走上已經暗下來的林蔭路……你可能會突然應聲回答,出現在我的目光一覽無餘的石坡後面,或者,我會遠遠望見你,望見你坐在長椅上等我,我的心不會狂跳……反之,沒有見到你,我倒有點奇怪。 還是不見一點兒人影。太陽沉入無比純淨的天幕。我還在等待,相信時過不久,我就要和他並排坐在那張長椅上……我已經在傾聽他說話。我真喜歡聽見他叫我的名字……他會來的!我的手要放在他的手中,額頭要偎在他的肩上。我要坐在他身邊呼吸。昨天,我就隨身帶了他的幾封信,打算再看一遍,可是我滿腦子想他,就沒有看信。我還帶著他喜愛的那枚紫晶十字架,記得有一年夏季,在我不願意他走的日子裡,每天晚上我都戴上小十字架。 我打算把這枚十字架還給他。這一夢想由來已久:他結了婚,他的頭一個女兒取名小阿莉莎,我當教母,將這個首飾送給她……為什麼我一直未敢對他講呢? 今天我的心情輕鬆歡快,宛若一隻在天上築了巢的小鳥兒。今天他肯定來,我有這種感覺,知道事必如此;我真想把這事兒高聲向所有人宣揚,也需要記下來。我再也不想掩飾自己的喜悅了。就連一向心不在焉、對我漠不關心的羅貝爾,也注意到了我的情緒變化,他問得我心慌意亂,不知如何回答。今天晚上,我怎麼等待呢? …… 不知怎的,我彷佛戴了一副透鏡;它將愛情的光芒全聚在我這顆心的惟一熱點上,並且到處向我顯現他那擴大了的形象。 噢!這樣等待,我多累啊! 主啊!那幸福的大門,請給我打開片刻吧。 唉!光芒全部熄滅了!他好似影子,從我的懷抱裡逃逸。原先他就在這兒!他就在這兒!我還能感覺到他。我呼喚他。我的雙手、我的嘴唇,在黑夜裡徒然地尋找他…… 我既不能靜下心來祈禱,又不能安穩地入睡。我又出來,到黑魆魆的花園裡,無論呆在房中還是小樓裡,都感到害怕。我痛苦萬分,一直走到同他分手的那扇小門,重又打開,異想天開地希望他又回來了。我呼喚,在黑暗摸索。我回到房中給他寫信。我接受不了自己的哀痛。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兒!我對他講了什麼?我丈做了什麼呢?在他面前,何必總誇大自己的美德呢?我這顆心完全否定的一種美德,能有多大價值呢?我暗中違背上帝教導我說的話……我滿腹的心事,卻一句也沒有說出來。杰羅姆!杰羅姆,我的痛苦的朋友,我在你身邊就肝腸寸斷,離開你又痛不欲生;剛才我對你講的那一切,你只傾聽我的愛向你訴說的吧。 信撕了又寫……天已拂曉,灰濛濛的浸透了淚水,同我的思想一樣愁慘……我聽見田莊頭一陣響動,萬物睡了覺,又活動起來了……“現在,你們起來吧,時間已到……” 這封信不會發出去。 嫉妒的上帝啊,您既已剝奪了我的一切,那就把我的心也拿走吧。從今往後,這顆心沒有了任何熱情,對什麼也不會產生興趣了。請助我一臂之力,戰勝我這可憐的殘餘吧。這所房子、這座花園,都無法容忍地激發我的愛情。我要逃往只能見到您的一個地方。 您要幫我把我的全部財富分給您的窮人,不過,讓我將封格斯馬爾田莊留給羅貝爾,我不會忍心賣掉。我倒是寫好了一份遺囑,但是大部分必須履行的手續還不清楚。昨天,我未能和公證人談透,怕他猜出我的決定,就去通知朱麗葉或者羅貝爾……到巴黎之後再補齊吧。 到達這裡,身體十分疲憊,頭兩天不得不臥床休息_他們不顧我的反對,請來了大夫。大夫認為必須做手術。硬頂有什麼用呢?我沒有費多少唇舌就讓他相信,我特別怕動手術,希望等“體力恢復一點兒”再說。 我隱瞞了姓名和住址。但是我向療養院辦公室交了一大筆錢,足以使他們痛快地接待我,而且只要上帝認為有必要,我在這裡生活多久都成。 我挺喜歡這個房間。室內非常潔淨,就無需裝飾四壁了。我十分詫異;自己的心情近乎快樂,這表明我對生活不再抱任何期望了。這也表明,現在我必須只考慮上帝,而上帝的愛只有佔據我們的整個身心,才會無比美妙…… 我隨身只帶了《聖經》;不過今天,我心中響起比我讀到的話更高的聲音,即帕斯卡爾這一失聲的痛哭: “無論什麼,不是上帝的就不能滿足我的期望。” 噢!我這顆失慎的心,竟然期望人間的歡樂……主啊,您將我置於絕望的境地,就是要叫我發出這聲呼喊嗎? 您快來主宰吧!快來主宰我的心,來成為我的惟一主宰,主宰我的整個身心吧。我再也不想拿這顆心同您討價還價了。 我的心靈彷彿十分衰老,可是又保持一種特別的稚氣。我仍是當年那個小姑娘,屋子必須規整,脫下的衣裙必須疊好放在床頭,我才能睡著覺…… 我死的時候,也打算這樣。 這本日記又讀一遍,然後好銷毀。 “偉大的心靈不該散佈自己的惶惑之感。”這句美妙的話,我想是克洛蒂爾德·德·沃①之口。 ①克洛蒂爾德(475—545),法國王后,克洛維一世的妻子,她曾勸說丈夫皈依天主教。 我正要將日記投入火中,卻被一聲警告製止了:我覺得日記已不屬於我本人了,日記完全是為杰羅姆寫的,我沒有權力從他手中奪走。我的種種擔心、種種疑慮,今天看來十分可笑,不可能再那麼重視,也不會相信杰羅姆看後會內心紛擾。我的上帝啊,讓他也發現一顆心的笨拙聲調吧:這顆心渴望到了狂熱的程度,要把他推上我本人都萬難抵達的美德之巔。 “我的上帝,帶我登上我達不到的這個岩頂。” “歡樂,歡樂,歡樂,歡樂的淚水①……”①引自帕斯卡爾的《遺言》。 不錯,超過人世歡樂,越過一切痛苦,我感覺到了這種無與倫比的歡樂。我達不到的岩頂,我知道有個名稱:幸福……我也明白,如果不追求這種幸福,我便虛度此生……然而,主啊!您曾許諾給放棄紅塵的純潔靈魂:“即刻就幸福了,”您的聖言說道,“即刻就幸福了,死在主的懷抱裡的人。”難道我一定得等到死嗎?我的信念正是在此處動搖了。主啊!我用全部氣力向您呼喊。我在黑夜中;我等待黎明。我向您呼喊,到死方休。來解除我心中的干渴,巴。這幸福,我渴望馬上……或者我應當確信得到啦?也許就像性急的小鳥幾,天不亮就叫起來,是呼喚而不是宣告黎明,難道我也不等天放亮就歌唱嗎? 杰羅姆,我要讓你知道什麼是完美的歡樂。 今天早晨,我翻腸倒肚,大吐了一陣,立刻感到身子虛弱極了,一時間可望就要死去。但其實不然。開頭,我通身都極其平靜;繼而,一種惶恐不安的情緒襲上心頭,使我的肉體和靈魂都顫抖起來,就好像猛然醒悟,一下子悟透了自己的一生。我彷佛第一次注意到,我的房間光禿的四壁慘不忍睹。我害怕了。現在我還在寫,就是要自我安慰,保持鎮定。主啊!但願我至死也不會說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話。 我還能起床。我跪下來,像個孩子似的…… 現在我想死去,速速死去,別等到我又明白過來自己孤單一人。 去年我又見到了朱麗葉。接到她告訴我阿莉莎死訊的那封信,十餘年過去了。一次我到普羅旺斯地區旅行,趁機在尼姆停留。泰西埃家的住房相當美觀,位於中心鬧市區弗舍爾大街。我雖已寫信告知,可是踏進門檻時,心情還是頗為激動。 一名女僕帶我上樓進客廳,等了不大工夫,朱麗葉便出來見我。我恍若看見普朗蒂埃姨媽:同樣的走路姿勢、同樣的豐盈體態、同樣氣喘吁籲的熱情。她立刻間我的情況,問題一個接著一個,也不等我回答:問我恥業生涯如何,在巴黎住處怎樣,又問我幹些什麼,有什麼交往,到南方未做什麼?為什麼不能再往前走走,到埃格一維弗呢?愛德華見到我會非常高興的……然後,她又向我介紹所有人的情況,談到她丈夫、幾個孩子,還談到她弟弟、去年的收成,以及不景氣的生意……從而我得知,羅貝爾賣掉了封格斯馬爾田莊,搬到埃格一維弗來住,現在成為愛德華的合夥人,他留在葡萄園,改良品種並擴大栽植面積,而愛德華就能騰出手來跑外面,主要管銷售事宜。 在說話的工夫,我的目光不安地尋找能憶舊的物品,在客廳的新家具中間,認出了幾件封格斯馬爾的家具。然而,還能撥動我心弦的往事,現今朱麗葉似乎置於腦後,或者有意絕口不提。 樓梯上有兩個男孩在玩耍,他們有十二、三歲,朱麗葉叫過來介紹給我。大女兒莉絲隨父親去埃格一維弗了。不一會兒回來一個十歲的男孩,正是朱麗葉寫信通知我那個沉痛消息時說要出生的那個。那次有些難產,朱麗葉好長時間身體沒有恢復過來;直到去年,她才好像一高興,又生了一個女孩,聽口氣是她最喜愛的孩子。 “她睡在我的房間,就在隔壁,”她說道,“過去看看吧。”她帶我往那兒走時,又說道:“杰羅姆,我未敢寫信跟你說……你願意當這小丫頭的教父嗎?” “你若是喜歡這樣,我當然願意了,”我略感意外地說;同時俯向搖籃,又問道:“我這教女叫什麼名字?” “阿莉莎……”朱麗葉低聲答道。 “孩子長得有點兒像她,你不覺得嗎?” 我握了握朱麗葉的手,沒有回答。小阿莉莎被母親抱起來,睜開眼睛,我便接到我的懷抱裡。 “你若是成家,會是多好的父親啊!”朱麗葉說著,勉顏一笑。 “你還等什麼,還不快結婚?” “等我忘掉許多事情。”我瞧見她臉紅了。 “你希望很快忘記嗎?” “我希望永不忘記。” “跟我來,”她忽然說道,並且走在前面,帶我走進一間更小的屋子:只見屋裡已經暗了,一扇門通她的臥室,另一扇門通客廳。 “我有點空兒的時候,就躲到這裡來。這是這所房子裡最安靜的屋子,在這裡,我就有點兒逃避了生活的感覺。” 這間小客廳同其他屋不一樣,窗外不是鬧市,而是長有樹木的院子。 “我們坐一坐吧,”她說著,便倒在一張扶手椅上。 “如果我理解不錯的話,你是要忠於阿莉莎,永遠懷念她。” 我沒有立即回答,過了一會兒才說道:“也許不如說忠於她對我的看法吧……不,不要把這當成我的一個優點。我覺得自己不可能有別種做法。我若是娶了另一個女人,就只能假裝愛人家。” “唔!”她應了一聲,彷彿不以為然。接著,她的臉掉轉開,俯向地面,就好像要尋找什麼丟失的東西:“這麼說來,你認為一種毫無希望的愛情,也能長久地保存在心中啦?” “是的,朱麗葉。” “而生活之風每天從上面吹過,卻不會吹滅它啦?……” 暮色漸濃,猶如灰色的潮水,湧上來,淹沒了每件物品,而所有物品在幽暗中,彷彿又復活了,低聲進述各自的往事。我又看見了阿莉莎的房間:姐姐的家具,全由朱麗葉集中到這裡了。現在,她的臉又轉向我,臉龐我看不清,不知眼睛是否閉著。我覺得她很美。我們二人都默然無語。 “好啦!”她終於說道,“該醒醒了……” 我看見她站起身,朝前走了一步,就像乏力似的,又倒在旁邊的椅子上,雙手摀住臉,看樣子她哭了。 這時,一名女僕進屋,端來了油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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