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勝利了,但是也可以說大砲勝利了。全船覆沒的危險雖然被消除,但艦艇卻不能起死回生。破壞之嚴重難以彌補。船殼板上有五條裂縫,其中一條大裂縫位於船頭。三十門大砲中有二十門躺倒在那裡。被抓住和拴住的那門大砲已無法使用,炮閂紐的螺釘損壞了,無法瞄準。砲隊只剩下九門砲。底艙進水。必須立即修補破損的地方,立即排水。
現在人們去看中艙了,它令人觸目驚心。關著暴跳如雷的大象的籠子也不會如此殘破不堪。
決不能讓敵人發現這艘巡航艦,然而,另一項工作刻不容緩,即拯救這條船。於是人們不得不放上幾盞風燈來照亮甲板。
船員們全心投入悲慘的工作,想的是生死問題,無心顧及其他,因此在這段時間裡沒有註意船外的情況。霧越來越濃,天氣變了。船被風任意吹著,已經偏離了從澤西島到蓋爾內西島的平坦航道,過於偏南。海濤洶湧。巨浪親吻著艦艇張開的傷口,這是可怕的親吻。海的搖晃充滿了威脅。微風已轉為北風。狂風,也許風暴,正在醞釀之中。四個浪花以外一片迷茫。
船員們急急忙忙地對中艙進行簡單的修補,堵住水洞,將劫後餘生的大砲扶正。此刻,那位老人又走上了甲板。
他靠在主桅杆上。
他沒有註意船上的動靜。拉維厄維爾騎士已命令海軍步兵在主桅兩側排成散兵線。水手長一聲哨子,忙於操作的水手也都在桅街上排列好。 ”
布瓦貝爾特洛伯爵朝乘客走過去。
走在船長後面的是一個惶恐不安、喘息不定、衣衫不整的人,但神情卻似乎滿意。
這就是剛才在關鍵時刻顯示出製服惡魔的膽量,並且戰勝了大砲的人。
伯爵對農民打扮的老人敬了一個軍禮,說道;
“將軍,這就是那個人。”
砲手按照規定的姿勢,兩眼低垂,站在那裡。
布瓦貝爾特洛伯爵又說:
“將軍,鑑於這個人的行為,長官們是否應該做點什麼?”
“我想是的。”老人說。
“那請您下命令吧。”驚瓦貝爾特洛接著說。
“該由您下命令,您是船長。”
“可您是將軍。”
老人瞧著砲手說:
“走過來。”
砲手走了一步。
老人朝布瓦貝爾特洛伯爵轉身,從他身上摘下聖路易十字勳章,將它戴在砲手的寬大上衣上。
“烏拉!”水手們喊道。
海軍士兵們舉槍致敬。
老人又用手指著那位興高采烈的砲手說:
“現在該槍斃他了。”
驚愕替代了歡呼。
於是,在墳墓般的寂靜中,老人提高聲音說:
“疏忽大意斷送了這條船,它大概無法補救了。航海就是與敵人周旋。船在海上航行就像是軍隊在作戰。風暴是隱蔽的,它並沒有消失。整個大海就是陷講。大敵當前,任何錯誤都應該處以死刑,錯誤是無法彌補的。勇敢應該受到褒獎,而疏忽應該受到懲罰。”
這番話一字一句,緩慢地,莊嚴地,以冷酷無情的節奏響著,彷彿是斧子在一下一下地砍橡樹。
老人瞧著士兵們說:
“執行吧。”
那個戴著閃閃發光的聖路易十字勳章的人低下了頭。
在布瓦貝爾特洛伯爵的示意下,兩位水手下到中艙取來吊床當裹屍布。出發以來就一直呆在軍官艙中祈禱的隨船神甫也來了。一位中土從散兵線中調出十二名士兵,將他們排成兩行,每行六人。那位砲手一言不發,站到了這兩排人中間。神甫手舉十字架走過來,來到砲手身邊。中士說:“開步走。”行刑隊慢慢朝前走,抬著裹屍布的水手跟在後面。
船上一片陰森的寂靜。遠處的風暴在呼嘯。
幾秒鐘後,黑暗中響起槍聲,閃過一道光,接著一切重歸於寂靜,傳來身體落水的聲音。
老人仍舊靠在主桅上,抱著雙臂在沉思。
布瓦貝爾特洛用左手食指指著他,低聲對拉維厄維爾說:
“旺代有首領了。”
這艘巡航艦的前途又當如何呢?
雲層整夜與海浪為伍,現在終於低低垂下,遮蓋了地平線,像大衣一樣罩在大海上。四處是濃霧。即使對完好無損的航船而言,形勢也十分險峻。
除了大霧還有湧浪。
人們利用時間減輕船的重量,清理大砲造成的破壞,將拆散的大砲、斷裂的他身、扭曲或脫釘的肋骨、破碎的木片或鐵片,統統扔進海裡。人們打開了舷門,讓屍體和用蓋艙帆布包裹的破碎肢體從木板上滑進海裡。
大海開始咆哮。風暴並不迫在眉睫,恰恰相反,暴風的聲音似乎在地平線上越來越弱,狂風在朝北移動,但是海浪滔天,這說明海底情況不妙。如此破損的船無力抵禦震撼,大浪會致它於死地。
格拉夸爾在舵位上,若有所思。
面對逆境泰然自若,這是海上指揮員的習慣。
拉維尼維爾在險境中仍然是樂天派,他走近格拉夸爾說:
“怎麼樣,舵手,風暴這下失算了。想打噴嚏也沒有成功。我們會擺脫困境的。會有順風的,肯定。”
格拉夸爾嚴肅地回答:
“有風就有浪。”
既無笑容,也無愁容,水手就是這樣。格拉夸爾的回答有一層端端不安的含意。一條漏水的船遇上海浪就會很快沉沒。格拉夸爾說這句預言時稍稍皺起眉頭。在大砲和砲手那場災難以後,拉維厄維爾的輕鬆快活的話也許說的太早了。海上總有什麼東西會帶來噩運。大海是詭秘的,你永遠不知道它在做什麼。千萬要警惕。
拉維厄維爾感到應該嚴肅起來,問道;
“我們現在在哪裡,舵手?”
“在天主的旨意裡。”
舵手是主人。他怎麼做,怎麼說,都應該由著他。
何況舵手們向來寡言少語。拉維厄維爾走開了。
他向舵手提的問題,視野給了他回答。
突然間,大海出現了。
滯留在海浪上的霧幕裂開了,在黃昏般的朦朧中,暗中起伏的波濤一望無際,於是人們看到了下面的景象。
天空彷彿頂著一個雲層的蓋子,但是雲和海不再相連。東方發白,那是太陽在升起,西方也發白,那是月亮在沉落。這兩個白色相互對視,在天邊形成兩條窄窄的淡色光帶,中間是陰暗的大海和黑暗的天空。
在這兩條光帶前有黑影,筆直的、一動不動的黑影。
在西邊,在被月光照射的天空下,矗立著三塊高聳的岩石,像是克爾特人的糙石巨柱。
在東邊,在清晨蒼白的地平線上,矗立著八艘帆船,它們排列整齊,可怕地相互隔開。
那三塊岩石是礁石,那八艘帆船是艦隊。
身後是十分險惡的曼吉埃礁,前面是法國巡航隊。西邊是深淵,東邊是屠殺。人們處於海難與戰爭之間。
面對礁石,這條船的船體已經被穿破,帆線索具已經脫散,桅杆的根基已經鬆動;面對戰鬥,船上的三十門大地中二十一門已經損壞,最好的砲手也已死去。
拂曉的光線很弱,還殘留著一點夜色。黑暗甚至可以維持很久,因為它來自云層,雲層很厚,很高,也很深,像拱頂一樣結實。
風終於吹散了下面的霧氣,使船偏離航道,朝曼吉埃礁駛去。
船疲憊已極,破敗不堪,幾乎不再聽從舵手指揮。與其說它在行駛,不如說它在漂流,而且它被海浪鞭打,聽任海浪為所欲為。
險惡的曼吉埃礁,當時比今日更尖利可怕,因為這個深淵上的好幾個堡壘今天都被海水的不停衝擊削平了,礁石的形狀也在改變。海浪被稱作lanes①是有道理的,因為每一個潮汐都像在拉鋸。就當時而言,觸到曼吉埃礁必定粉身碎骨。
至於法國巡航隊,這是康卡爾艦隊,在杜歇船長的指揮下後來赫赫有名,萊吉尼奧稱這位船長為“杜歇老爹”②。
形勢危急。在大砲肆虐的時候,船已不知不覺地偏離了航道,不是駛向聖馬格,而是駛向格朗維爾。即使它能升帆航行,曼吉埃礁也擋住了去澤西島的歸路,法國艦隊又使它無法到達法國海岸。
但是,沒有風暴,而是像舵手所說,起了波浪。在狂風的抽打下,海水在海底尖石上滾動,洶湧無比。
大海從來不立刻說它要什麼。深淵中無奇不有,甚至也有刁鑽。幾乎可以說大海自有其程序,它前進又後退,肯定又否定,醞釀風暴又取消.允諾深淵又海約食言,威脅北方又打擊南方。整整一夜,巨劍號處於濃霧之中,以為風暴將至。大海卻背棄前言,但是卻是以一種殘暴的方式。它策劃的是風暴,實現的卻是礁石。這仍然是海難,只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罷了。
在礁石上被粉碎和在戰鬥中被消滅。這兩個敵人相互補充。
拉維厄維爾豪邁地笑著說:
“這邊是觸礁,那邊是打仗。我們兩邊都中了彩。”
①法文lame可指巨浪、刀口、刀片、鋸條。
②《杜歇老爹報》是一七九*-一七九四年間十分激進的革命報紙。
巡航艦幾乎成了殘骸。
在灰白色的閃光中,烏云密布,朦朧的天際在不斷變化,浪濤神秘地湧散,這一切具有墳墓般的莊嚴。除了兇猛的風以外,一切都悄然無聲。災難威嚴地從深淵中升起。它不像是襲擊,而像是顯聖。礁石中沒有一絲動靜,敵船上也無一絲動靜,這是一種巨大的寂靜。這是真的嗎?更像是掠過海面的夢。傳奇中就有這種景象。巡航艦被夾在礁石魔鬼和艦隊幽靈之間。
布瓦貝爾特洛伯爵低聲向拉維厄維爾下命令,後者便下到砲隊,接著船長抓起望遠鏡,走過去站在舵手的側後方。
格拉夸爾正在盡一切努力使船漂在波濤之上,因為如果它的側面受到風浪,它肯定會翻倒。
“舵手,”船長說,“我們在哪裡?”
“朝曼吉埃方向。”
“在它的哪一面?”
“不好的一面。”
“海底如何?”
“尖石。”
“能下錨嗎?”
“反正終是一死。”舵手說。
船長用望遠鏡往西看,觀察曼吉埃礁,接著又轉向東方,觀察可以見到的帆船。
舵手彷彿在自言自語:
“這是曼吉埃礁。從荷蘭飛來的笑鷗,還有黑鷗,都以它為中途站。”
此時船長已經數清了帆船的數目。
的確是八條船,它們整齊地排開,在水上顯出作戰的姿勢。中間是一艘有三層甲板的高高的船。
船長向舵手提問:
“你認識這些船嗎?”
“那當然。”
“是什麼?”
“是艦隊。”
“法國的?”
“魔鬼的。”
沉默片刻。船長又問:
“全部巡航隊都在這裡?”
“不是全部。”
的確,四月二日,瓦拉澤曾向國民公會宣布有十艘三桅戰艦和六艘戰列艦在芒什海峽游弋,船長想起了這件事。
“不錯,那支艦隊有十六艘船,這裡只有八艘。”船長說。
“其餘的分散在整個海岸上,它們在窺伺。”
船長一面用望遠鏡觀察,一面喃喃說:
“一艘三層甲板的戰艦,兩艘一級戰艦,五艘二級戰艦。”
“可我也在窺伺它們哩。”格拉夸爾喃喃說。
“真是好船,”船長說,“我也稍稍指揮過。”
“我可是從近處看過。它們的特點都裝在我的腦子裡,決不會弄錯。”
船長把望遠鏡遞給舵手:
“舵手,你看得清那艘多甲板船嗎?”
“是的,船長,那是黃金海岸號。”
“這是他們改的名字,以前叫勃員第等組號。這是艘新船,有一百二十八門大砲。”
船長從衣袋裡掏出一個小本和一支鉛筆,在小本上寫下128這個數目。
他又接著問:
“舵手,左舷第一艘是什麼船?”
“是老練號。”
“一級戰艦。五十二門砲,它是兩個月前在布雷斯特裝配的。”
船長在小本上寫下數字52。
“舵手,左舷第二艘船呢?”
“山林仙女號。”
“一級戰艦。四十門十八斤重彈的大砲。它去過印度,戰功卓著。”
他在數字52下面寫上40,然後抬起頭:
“現在看看右舷。”
“船長,都是一級戰艦,一共五艘。”
“從旗艦數起,第一艘是什麼?”
“果斷號。”
“三十二門十八斤重彈的大砲。第二艘呢?”
“裡什蒙號。”
“同樣的火力。還有呢?”
“無神論者號。”
“對航海來說,這可是個怪名字。還有呢?”
“卡利普索號。”
“還有呢?”
“攻占者號①。”
“五艘戰艦,每艘三十二門大砲。”
船長在前幾個數字下寫上160。
“舵手,你認清了吧?”
“而您呢,船長,您了解它們。識別當然要緊,了解可更重要。”
船長眼睛盯著小本,嘴裡在做加法。
“一百二十八,五十二,四十,一百六。”
這時拉維厄維爾回到了甲板上。
“騎士,”船長說,“我們面對的是三百八十門大地。”
“好的。”
“它正好觀察回來,拉維厄維爾,精確地說,我們有多少炮可以用?”
“九門砲。”
“好的。”布瓦貝爾特洛說。
他從舵手那裡拿回望遠鏡,觀看地平線。
八艘沉默的黑色戰艦似乎一動不動,但是越來越大。
它們在緩慢地接近。
拉維厄維爾敬了一個軍禮:
“船長,這是我的報告。我原先對這艘巨劍號存有戒心。突如其來地上了一艘既不了解你或者也不愛你的船,這是叫人頭疼的事。英國船會背叛法國人。那門該死的大砲已經證明了這一點。我檢查了一下,船錨很好,不是熟鐵塊,而是作錘焊成的鍛鐵。錨環十分堅固。纜
①軍艦名稱是根樹海軍檔案中一七九三年三月的艦隊介紹。 --原編者註繩是上等的,便於操作,長度合乎標準,一百二十法尋。還有大量的火藥。死了六位砲手。每門砲可發射一百七十一枚砲彈。 ”
“因為只剩下九門砲了。”船長喃喃說。
布瓦貝爾特洛將望遠鏡對準地平線。艦隊仍在緩慢地接近。
海炮有一個優點:三個人便能操作,但也有一個缺點:與普通大砲相比,射程不遠,落點不准,因此必須讓敵艦進入射程以內。
船長低聲下達命令。全船一片寂靜。沒有響起戰鬥準備的鈴聲,但人們都在作戰鬥準備。無論是對付海浪還是對付敵人,這艘船都失去了戰鬥力。人們盡量利用這艘戰艦的殘骸,將大纜和備用纜繩堆在主甲板的通道上,靠近操舷索,以便在必要時加固桅杆。人們整理好傷員的崗位,而且按照當時的航海習俗,在甲板上拉上防護網,這樣可以避槍彈,但避不了砲彈。人們取來口徑檢查器,雖然這樣做稍稍晚了一點,誰會想到會出這麼多事呢。每個水手都領到一個彈盒,腰間插上兩把槍和一把匕首。人們疊起吊床,校正地口,準備好槍,放好斧子和鐵鉤,整理好彈藥筒舶和砲彈艙,將火藥船打開。每個人都站到自己的崗位上。在做這一切時沒有任何人說話,彷彿身在臨終病人的臥室裡。迅速而陰森。
接著,船停住了。它像三槍戰艦一樣有六個鋪,這六個錨都拋了下去,船首是警戒錨,船尾是小錨,靠大海的側面是防波錢,靠礁石的側面是退潮錨,右舷是八字錨,左般是主錨。
那九門完好的大砲都對準同一個方向,敵人的方向。
敵人的艦隊也在悄悄地完成戰鬥準備。八艘艦艇現在排成半圓圈,曼吉埃礁好比是弦。巨劍號被封鎖在這個半圓圈內,又被自己的錨捆住,它背靠礁石,也就是背靠著海難。
這好比是一群獵犬圍著一頭野豬,獵犬不再吠叫,而是露出獰牙。
雙方似乎都在等待。
巨劍號的砲手們已經就位。
布瓦貝爾特格對拉維厄維爾說:
“我一定要先開火。”
“挑逗一下開開心。”拉維厄維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