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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永遠的普羅旺斯 彼得·梅尔 4679 2018-03-21
盧貝隆夏日的一天開始了,坐在門前走廊享受一杯鮮奶油咖啡,蜜蜂在薰衣草間忙碌,陽光把森林變成一片發亮的深綠色,身處其間比醒來時突然發現自己已經變成了百萬富翁的感覺還要棒。 緩速邁過五十大關(1) 我從不特別在意自己的生日,甚至連那些標誌著人生又晃晃悠悠走過了十年的日子也常常被忽略掉了。 30歲生日當天,我在幹活兒。 40歲生日,我還在幹活兒。一想到50歲生日也將在工作中度過,我就很高興。但事與願違,老婆大人不這麼想。 “你都五十了,想想這些年來你喝下多少酒,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種成就,我們得好好慶祝一下!” 老婆下定決心時,爭吵是無用的。於是,我們接下來討論在哪兒過、如何過我的五十大壽,其實我早該想到她已經有了主意。她禮貌地聽我提出一個個建議——到埃克斯鎮(Aix)玩,在游泳池裡享受一頓水上大餐,在卡斯(Cassis)海邊玩一天……直到我再想不出其他任何主意,她才湊近來說,“請幾個朋友到盧貝隆山區野餐吧!”這是在普羅旺斯慶祝生日的方式。接下來她描繪了一片如詩如畫的場景:樹林裡,空地上,陽光灑下斑駁的影子。我甚至用不著穿長褲,我一定會喜歡的。

我會喜歡野餐?根本連想都不敢想。我的野餐經驗僅限於在英國留下的些許印象――終年潮濕的泥裡滲出的濕氣一直爬上脊梁骨,和我爭搶食物的大群螞蟻,微微有些溫度的白酒,還有躲都躲不掉的烏雲最終飄到頭頂上,雨點突然傾盆而下,大家爭著到處躲雨的狼狽樣。我討厭野餐,我很沒教養地把實話說了出來。 老婆說這次不一樣,她會把一切都安排好。事實上,她已和莫里斯密切討論過,她想要的是一次文明而獨特的野餐,天氣好的話甚至可以媲美格蘭德彭音樂節。 莫里斯是位於畢武村(Buoux)的盧柏客棧的老闆兼主廚,是個標準的馬車發燒友。在過去幾年中,他收集並修復了兩到三部19世紀的四輪敞篷馬車、一部用馬拉的豪華轎車、一部保養得很好的公共馬車。他現在則向喜歡冒險的顧客提供騎馬去樹林午餐的服務。我一定會愛死這樣的安排的。

事情都這麼擺在眼前,我知道已經逃不掉了,就這麼定了。我們向八位朋友發出了邀請,接下來要做的就是雙手交握祈禱有個好天氣——當然不需要像在英國時握得那麼緊。儘管從四月以來兩個月裡只下過一場雨,六月的普羅旺斯仍然難以捉摸,有時還會下點雨。 生日那天,我早早起了床,走到院子裡,早晨七點的天空是一派無休無止的藍,正是高盧牌香煙盒的顏色。光腳踩在石板上,還是暖的。我們的房客蜥蜴先生早就佔好了曬日光浴的最佳位置,攤平在屋子牆上一動不動。一醒過來就能享受這麼美好的早晨,已經是一份絕好的生日禮物了。 盧貝隆夏日的一天開始了,坐在門前走廊享受一杯鮮奶油咖啡,蜜蜂在薰衣草間忙碌,陽光把森林變成一片發亮的深綠色,身處其間比醒來時突然發現自己已經變成了百萬富翁的感覺還要棒。

暖和舒適的溫度讓我覺得健康又樂觀。我絲毫不覺得自己比49歲時老了一天,低頭看看自己的十隻棕色腳趾頭,我希望在60歲生日的時候一切還是這樣。 過不多久,溫暖開始變成炎熱,柴油機的咔噠聲蓋住了蜜蜂的嗡嗡聲。一部敞篷越野陸虎老爺車,全身繪成迷彩色,氣咻咻地爬上車道,在一陣灰塵中嘎然停下來。原來是游泳池清潔專家貝納,一身打扮像個長程沙漠部隊的偵察兵――軍服樣式的短袖、短褲,坦克指揮官的墨鏡,車上綁著油桶和背包,一張曬得黝黑的臉,只有頭上那頂路易·維登的棒球帽,看來與阿拉曼戰場格格不入。我們的偵察兵同志成功穿越了N100大道的敵人防線,潛入梅納村,現在已經做好最後的準備,打算一舉攻進山里。 “天哪!你看起來老了呢!”他說,“我可以藉用電話嗎?我的游泳褲落在昨晚過夜的房子裡了,那是條卡奇布料的,很像諾列加將軍7的內褲,非常特別,要是弄丟了我會傷心的。”

趁貝納打電話這會兒,我們把兩位客人和家裡的三條狗趕上車,下面就等著開車去畢武村和其他朋友會合。貝納從屋子走出來,調整棒球帽遮住刺眼的陽光。我們在越野陸虎的護送下出發,這部車和司機引得馬路兩旁半身躲在葡萄藤下的農夫們頻頻注目。 過了奔牛村,景色變得荒涼原始,葡萄藤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岩石塊、橡木叢和長條的紫色薰衣草地。路上不見車子和房子。我們距盧貝隆的繁華市鎮約莫有一百英里之遙。讓我興奮的是,這樣原始、空曠的鄉野竟然還存在。蘇雷依多專賣店和建築商要侵入這裡,至少還要一段時間。 我們轉進了深谷中,畢武村還在沉睡中。鎮公所邊上的木柴堆上窩著一隻狗,睜開一隻眼睛敷衍地叫了幾聲,一個抱著小貓的孩子抬起頭,棕色圓臉只露出兩彎小小的眼白,瞅了瞅這難得一見的車隊。

鎮上旅館四周的景緻,就像一個還沒決定劇情、角色、服裝或時代的電影攝影棚。那裡有穿著白色套裝的人,戴著寬邊巴拿馬草帽的人,有人短褲加帆布鞋,有人則是絲質禮服,還有的穿著墨西哥工人的工作服,四下里晃動著圍巾、顏色鮮豔的披肩和不同顏色不同年代的帽子,一位盛裝的小嬰兒,還有我們這位從沙漠裡來的人,跳下車檢查裝備。 莫里斯從馬匹停靠區走過來,衝著我們還有這美好的天氣微笑。他穿著普羅旺斯星期天的盛裝――白襯衫,白褲子,黑色細條領帶,棗紅色半身短外套和一頂舊的平頂草帽。他的朋友,駕駛第二輛馬車的,也是一身白衣服,襯著深紅色背帶和一撇很棒的椒鹽色鬍子,幾乎就是《戀戀山城》裡伊夫·蒙當(Yves Montand)的翻版。

莫里斯招呼我們,“來,過來看看馬兒們。”他帶我們穿過花園,一邊詢問我們最近胃口如何。先頭部隊剛剛乘坐巴士離開去準備野餐了,到時候將會有一頓足夠餵飽整個畢武村的豐盛大餐。 馬兒們栓在陰涼地裡,油光水滑,馬鬃及尾巴梳理得乾乾淨淨,其中有一匹嘶鳴著把鼻子湊到莫里斯的短外套中找糖塊吃。年紀最小的客人把頭靠在她父親肩上,看到這樣的怪物咯咯地笑,粉紅色的指頭蠢蠢欲動地往馬兒粟色的腰窩戳去。馬兒誤以為蒼蠅,甩甩它的長尾巴。 我們看見莫里斯與“伊夫·蒙當”將馬拉到一輛黑色鑲紅邊的敞篷馬車和另一輛七人座的四輪馬車前,兩輛馬車都上了油,打過蠟,擦得像擺設品似的閃閃發亮。莫里斯花了整個冬天的時間在馬車上,而它們果然就像他說的那樣,美極了!車上惟一現代化的東西是一個老式的軍號式樣大小的喇叭,它有兩大功能――用來超越保養較差的馬車及嚇唬意圖穿越馬路的雞。

“來,上車!” 車子出發了,以正常的車速穿過小鎮。柴堆邊的狗兒吠著向我們告別,我們朝廣闊的原野駛去。 這種旅行方式讓人後悔發明了汽車。每樣東西看上去都不一樣了,氣勢更大而且也更有趣。 車裡的人隨著馬兒步伐的變化、路面高度和坡度的不同而微微晃動,產生一種舒適的節奏感。馬車咯吱咯吱作響,馬蹄聲得得,鐵輪輾過路上的砂礫發出沙沙的聲音,恍若一曲怡人的老式背景音樂。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香味,混合著馬的體溫熱氣、馬鞍上的肥皂味、木頭的油漆味及從窗外迎面撲來的草原芬芳。車子前進的速度若有若無,讓你可以有足夠充分的時間去欣賞風景。坐在汽車裡,你是處於一個快速移動的空間裡,看到的只是一片模糊,一個印象,你與大自然是隔開的;而坐在馬車上時,你就是風景的一部分。

“嘿喲,慢點走!”莫里斯用鞭子輕打馬兒臀部,我們換成了二檔速度。 “這匹馬又懶又貪吃,”他說,“她知道回程有東西吃,就會跑得比較快。”我們下面的山谷緩緩地展開殷紅色長長的一片,那是盛開的虞美人。一隻禿鷹在頭頂上方盤旋窺探著,雙翅展開不動,在空中平衡地滑翔。就在這當兒,飄來一朵雲遮住太陽,陽光奮力從雲後射出,形成一道道深得近乎黑色的光線。 緩速邁過五十大關(2) 我們離開大路,沿著一條窄窄的小路,盤繞穿過森林,撲鼻而來的百里香蓋住了馬兒的蹄聲。我問莫里斯是怎麼找到這兒的。他告訴我,每個星期放假的時候,他就會騎著馬去探險,有時一連騎上幾個小時都見不到人。 “我們距離艾普村其實只有20分鐘路程,不過沒人來過這裡,除了我和野兔。”

森林愈來愈密,路愈來愈狹,剛剛夠馬車通過,我們繞過一塊露出地面的大岩石,穿過一個由樹枝拱成的隧道,展現在我們眼前的,就是我的生日大餐了。 “到了!”莫里斯說,“餐廳開始營業。” 在一塊長滿草的平坦空地上,濃密的橡木樹陰下擺了一張10個人的桌子,上面鋪著筆挺的潔白桌布,排著冰桶、漿過的餐巾、幾盆鮮花和數量恰好的刀叉及椅子。桌子後頭有間閒置很久的小石屋已經被改造成了野外的酒吧。隨著軟木塞被拔出時“波”的一聲,酒杯碰撞的叮噹聲,我對野餐的所有不良印象就此消失,這比冷硬的濕地和螞蟻三明治好得太多了。 莫里斯用繩子圍出一塊地方,把馬兒的繩子鬆開。馬兒在草地上打滾,就好像兩個解開束腹帶的老太太般如釋重負。四輪馬車的窗簾被拉下,我的小客人回到車裡小睡,其他人在石屋前空地上喝著提神的冰鎮桃子香檳。

沒有什麼能比這樣舒適的奇遇更讓人心情舒暢了。我對莫里斯的感激也膨脹到無以復加,這是他應得的。他什麼都考慮到了,從足量的冰塊到牙籤,正如同他所說的,我們沒有餓肚子的危險。他讓大夥兒坐下,開始介紹第一道菜――甜瓜、鵪鶉蛋、奶油烙鱈魚、野味肉醬、鑲蕃茄、漬香菇一道接一道地上來,從桌子這頭一直排到那一頭,襯著從樹梢間透出的日光,完美得彷彿那些無需人間煙火的藝術食譜裡印著的靜物照片。 這時,大家停下手中的刀叉,送給我一張分量最重但也是最正確的生日卡片――一個圓形的金屬路標,直徑有兩英尺,上面寫著一個大大的黑色數字,毫不委婉地提醒我歲月流失――50。生日快樂!吃得高興! 我們像英雄一樣吃吃喝喝,利用上菜間的空檔起身走走,手中捧著杯子四處散步,消化後再回來吃下更多東西。一頓飯吃了快4個小時,等到上生日蛋糕和咖啡的時候,我們都已進入了吃飽喝足之後的遲鈍階段,連說話的速度都變慢了。世界真美好,50歲又是多麼棒的年齡呀! 馬兒上路回畢武村的時候,一定察覺到車上的重量增加了。不過它們看起來似乎比早上來的時候還要活潑,昂著頭,抽動鼻子品嚐空氣。正走著,突然間平地起了一陣風刮走了我的草帽,雷聲跟著隆隆響起,幾分鐘內,滿天烏云密布。 我們剛上大路,就下起了冰雹,足有豆子大小,砸在頭上疼痛不堪。冰雹在濕透的馬背上蹦蹦跳跳。馬兒根本就不需用鞭子,悶著頭自顧自全速前進,身上冒著熱氣。莫里斯的草帽邊沿塌在淌著水的耳朵上,紅外套褪色染在了褲子上,他笑著在風中大喊,“哈哈哈!英國式的野餐!” 我和老婆用旅行毛毯做成遮雨篷,回頭看看四輪馬車如何應付這傾盆大雨。它的車頂顯然沒有它看起來那麼防水,不時有手出現在馬車側面,將水倒出車外。 我們回到畢武村,莫里斯渾身都僵麻了,雙手緊緊拉住韁繩,馬兒聞到了家和食物的味道,只想一頭衝進去。去他的人類和他們的野餐! 暴風雨受害者們聚集在餐廳喝茶、咖啡、白蘭地來提神,個個渾身濕透但是情緒高昂。早上高雅的野餐客形像已經隨風而逝,這裡只有一群從頭到腳往下滴水、頭髮稀疏的落湯雞,身上的衣服呈現出不同程度的透明,一塊兒白一塊兒透明的褲子底下,透出印著紅色“聖誕快樂”字樣的短褲,原本膨起的衣服現在粘成一團,草帽看上去更像一盆凝結的玉米片,每個人都站在自己滴下的一灘水里。 乘坐貨車先回來的莫里斯太太和餐廳服務生馬塞爾,挨個給大家送上各式的干衣服,還有白蘭地。餐廳一下子又變成了更衣室。戴著棒球帽的貝納考慮著是否該借條泳褲,好穿著開車回家。越野陸虎已經被水淹沒了,駕駛座裡又是泥又是水,變成了個小水坑。他望著窗外說,“至少暴風雨已經停了。” 假如暴風雨在畢武村就停了,那麼梅納村根本就沒下雨。開車回家的路上還是塵土飛揚,草乾木黃,院子裡依然熱氣騰騰。我們看著太陽落在房子西邊的兩座山峰之間,小小流連了一會兒,然後消失在暈紅的天盡頭。 “怎麼樣?現在你喜歡野餐嗎?”老婆問。 什麼話!我當然喜歡野餐,我愛死野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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