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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永遠的普羅旺斯 彼得·梅尔 5791 2018-03-21
普羅旺斯流行著一種對任何社交計劃的厭惡。當地人往往會突如其來地出現在門前,讓你措手不及,而絕不會先打個電話過來問問你是否有空。 花園裡的拿破崙金幣(1) 我家游泳池的一頭,放著長長一堆建築工人修房子時留下的紀念品――碎石頭、舊的電源開關、空啤酒罐、破瓷磚,什麼都有。我們總指望有一天狄第埃和克勞德會開著輛空卡車來把這些碎片搬走。這塊地清理乾淨以後會變得很漂亮,到時候,我們就可以按原計劃種上一排排的玫瑰花。 但是卡車就從來沒空過,不是克勞德的腳趾受傷了,就是狄第埃忙著在阿爾卑斯山區處理廢墟,於是這堆紀念品便一直留在了游泳池畔。不久後,這堆東西開始日見“顏色”,站在園子里活像一座假山,從頭到腳鋪著一層綠油油的雜草,四處點綴著綻放的罌粟花。我對老婆說,這片風景雖然出乎我們的意料,但也滿好看。可她不這麼認為,“大多數人都會覺得,玫瑰花比瓦礫和啤酒罐更迷人。”於是,我開始動手清理那堆東西。

說實在的,我倒是蠻喜歡手工勞動時的節奏感,也挺享受那種眼看著一堆雜亂無章的廢物逐漸變得井井有條的滿足感。幾星期後,我終於清理完地面,帶著滿手的水泡功成身退。老婆非常高興,她說,“現在我們只需要挖出兩條深溝,準備50公斤的肥料,然後就可以種玫瑰花了。”她開始翻閱玫瑰花目錄,而我則去包紮手上的水泡,並買了一把新的鶴嘴鋤。 我從堅硬的地面往下挖了大約3碼深,突然在草根間看到有件舊兮兮但是黃澄澄的東西閃了一下。一定是哪個老農夫在許多年前的一個炎熱的午後,喝完茴香酒隨手把瓶蓋丟在了這裡。我扒開上面蓋著的土,乖乖,不是瓶蓋,是一枚硬幣!我把它拿到水龍頭下沖洗乾淨,它在陽光下發出金子的光輝,水滴沿著金幣上長著鬍子的人像直往下掉。

這是枚1857年的20法郎硬幣,一面是留著山羊鬍子的拿破崙三世的頭像,名字旁邊雄糾糾地刻著他的頭銜:皇帝。另一面有一個月桂花環,冠上刻著“法蘭西皇帝”的字樣,錢幣邊緣則有一句每個法國人都知道而且深信不疑的話——上帝保佑法蘭西。 老婆和我一樣興奮。她說,“可能還有更多,繼續挖。” 十分鐘後,我找到第二枚金幣,另一枚20法郎的硬幣,上面刻的日期是1869年。除了在拿破崙人頭像上長出的一個花環,歲月似乎不曾他的頭上留下任何痕跡。我站在自己挖出的洞里大概地算了算,還可往下挖20碼左右,以目前一碼一枚金幣的速度來看,我們將挖到滿滿一袋子的拿破崙金幣,說不定都夠到雷伯鎮(Les Baux)的博馬奈餐廳(Beaumaniere)吃頓午餐了。我繼續揮動鶴嘴鋤,越挖越深,直到手開始脫皮,透過汗珠,我仔細尋找著每一絲“拿破崙”發出的亮光。

一天下來,我並沒變得更富有,只有一個深得足夠種下一棵大樹的深洞。不過我相信,明天一定可以挖到更多寶藏。沒有人會可憐巴巴地只埋下兩枚錢幣,它們一定是從裝滿了的袋子裡掉出來的,而這一筆留給辛勤園丁的意外財富,一定就在左右。 為了評估這筆財富的大小,我們請教了《普羅旺斯日報》理財版的專家。在一個人們習慣把家當換成黃金藏在床墊底下的國家,一定有一份黃金價值的換算表。結果是介於1號金錠和墨西哥50比索幣之間,這枚20法郎的拿破崙金幣現在值396塊法郎,如果錢幣上的人頭像完好無損的話,就更值錢了。 從來沒人會如此賣力地挖東西,這不免引起了福斯坦的注意。在去葡萄園清除霉菌的路上,他停下來問我在幹嘛。我說種玫瑰花。

“真的嗎?這麼大的洞,一定是很大的玫瑰吧?要不是玫瑰樹?從英國來的吧?在這兒種玫瑰很難,到處都是黑斑病。” 他搖搖頭,看得出來,他接下來準備勸告我還是悲觀點好。福斯特遭遇過各種不同的天災,而且非常願意把他在這方面廣博的知識與愚笨到對未來抱有指望的人分享。為了讓他高興點,我把金幣的事告訴了他。 他蹲在壕溝旁邊,把沾滿了防黴劑的藍色斑點的帽子往後拉,以便聽得更仔細些。 “正常的情況下,在找到一、兩枚金幣的地方,往往意味還有其他金幣,不過這兒可不是藏東西的好地方。”他揮動棕色的大手掌,指著房子的方向,“水井那裡應該更安全,或是煙囪後面。” 我說他們也許是在慌忙中隨便埋下的,福斯坦又搖搖頭,我明白“慌忙”並不是一個他所能接受的想法,尤其牽扯到藏黃金這一類的事。 “一個農夫絕對不會慌成那樣,至少對拿破崙金幣不會如此,這些錢只是他們運氣不好,不小心掉在這裡的。”

我說對我而言,已經是個好運氣了,但心裡頭巴望著他趕快回葡萄園解決園子裡的問題。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手上水泡更多了,壕溝愈挖愈深,愈挖愈長,金幣數目卻還是維持在兩個。這實在不合理,沒有農夫會在口袋裡裝著金幣到田里工作,寶藏一定就在附近,就離我站的地方不遠。 我決定去問問自認為通曉普羅旺斯所有秘密的專家――聰明、貪心、生性狡詐的馬索。如果這世上真有人只需要聞聞風的味道,往地上吐吐口水,就能找到狡猾的老農夫藏金子的地方,那一定非馬索莫屬。 我穿過森林到他家,他家的狗聞到我的氣味,蠢蠢欲動地發出低吠聲。我知道總有一天它們會掙脫鐵鍊咬傷山谷裡所有的生物,我希望在此發生前,馬索能先賣掉房子。 馬索慢慢穿過他喜歡稱之為前院的花園,其實是一片光禿禿,到處是狗糞,還長滿雜草的土地。透過在陽光和他嘴上的雪茄上冉冉升起的煙霧,他斜著眼睛打量我。

“過來散步的?” “不!”我說今天是來徵求他的建議的。他咕噥了一聲,踢了狗兒們幾腳,讓它們安靜。我們分別站在他家和林蔭道之間生了鏽的鐵鍊兩側,他身上清晰地發出大蒜和黑煙草味兒。我告訴他關於那兩枚金幣的事,他把煙從下唇上取下來,檢查潮濕的煙屁股,他的狗在旁邊走來走去,扯得腿上的鏈條叮噹直響,憋著嗓子發出低低的吼聲。 他終於在自己臟兮兮的鬍子盡頭處找到了安頓香煙的地方,向我靠近。 “你還跟誰說過?”他越過我的肩膀四處張望,彷彿是要確定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 “我太太,還有福斯坦,就他們兩個。” “別再告訴任何人,”他說,用滿是污垢的手指摸摸鼻子,“那裡可能還有更多的金幣,這件事只有你和我知道。”

我們沿著小路走回去,好讓馬索看看我發現金幣的地方。他告訴我為什麼全國上下對金子這麼狂熱:政客是始作俑者,從大革命開始以來,先後有皇帝、戰爭、數不清的總統,還有能讓100塊法郎在一夜之間變100生丁的貶值。總統們大多是白痴,只知道爭權奪利,難怪連頭腦簡單的農夫都不相信巴黎的那些混蛋們印的紙鈔,而只相信黃金。馬索把手放在前面,用指頭比劃出一堆想像中的拿破崙金幣的形狀。黃金永遠是最好用的,尤其在戰亂時更好用。而最有價值的黃金,就是死人的黃金,因為死人不會和你爭。 “我們倆運氣多好,能遇到這樣的事兒!”看來,我多了位合夥人了! 我們站在壕溝中,馬索捻著鬍子看看四周。地面很平,有的地方種著薰衣草,有的地方蓋著草皮,找不到一處可以藏黃金的地方。但馬索認為這是個好兆頭,如果跡像很明顯的話,早在50年前就會被人發現了,而“我們”的黃金也就肯定沒有了。他爬上來,步測了到水井邊的距離,然後坐在石壁上。

“任何地方都有可能,”他說,指著方圓50碼的地方。 “這一大片地方,你一個人根本挖不完。”我們的合夥關係顯然不包含平分勞力的部分。 “我們需要一部金屬探測器。”他用手扮成金屬探測器掃過草皮,發出喀喀聲。 “就這麼著,一定找得到。” “怎麼樣?這個該怎麼辦?”馬索用食指搓搓拇指,全世界都知道這個手勢指的是錢。現在該到了談生意的時候了。 花園裡的拿破崙金幣(2) 我們達成協議,由我完成挖壕溝的工作,馬索則負責租用高科技的金屬探測器。最後只剩合夥人的分成比例還沒決定。我覺得用金屬探測器這種根本不花力氣的工作,10%已經很合理了。但是馬索認為50%比較合適,他得先開車到卡維隆(Cavaillon)拿機器,探測到金子之後也得參加挖掘的工作,而最重要的是,有這麼一位完全值得信賴的合夥人,絕不會到處宣揚我們的新財富,我應該感到信心百倍。馬索說,“所有事都一定要守口如瓶。”

我看看他沖我微笑點頭,覺得要在馬賽監獄鐵欄的另一邊找出一個更讓人不放心的老惡棍都很難。 “20%!”我說。他讓步了,嘆著氣說我是個吝嗇鬼,最後我們以25%成交。我們握手談定,他走之前,還輕拍壕溝表示好運。 幾天后,我再次看到他。我挖好了壕溝,加入肥料,並訂購了一些玫瑰花,送花的人說我挖得太深了,問我為什麼,但是我一個字都沒有說。 *** 普羅旺斯流行著一種對任何社交計劃的厭惡。當地人往往會突如其來地出現在門前,讓你措手不及,而絕不會先打個電話過來問問你是否有空。他到達時,總覺得你該有時間和他小酌一番,在表明來訪目的之前,還要和你繞圈子聊半天。如果你說,你有事必須外出,他就會想不通,幹嘛這麼急?才半小時,不過遲到而已,這很正常呀!

那天黃昏時分,我們聽到小貨車停在屋前的聲音,連忙出來。我們正要去高特(Goult)的幾位朋友家裡吃晚飯,所以打算趕在訪客坐進吧台落地生根之前,趕緊打發他走。 只見小貨車的後門敞開著,裡面傳來東西撞來撞去的聲音。 “砰”的一聲,好像有什麼東西掉到地上,接著就是一聲“他媽的!”原來是我的合夥人,他正忙著和一把卡在烤架上的鶴嘴鋤較勁,他的狗坐在駕駛座上留守。終於,隨著驚天動地的一震,鶴嘴鋤被拉了出來,馬索從後門裡掉了出來,比他期望的速度略快一些。 他身穿迷彩褲,褐色毛衣,頭上戴著一頂草綠色軍帽,從頭到腳這一身都是過了氣的舊裝備,馬索看上去像個待遇不高的僱傭兵。他把工具從卡車上卸下來放在地上――一把鶴嘴鋤,一把泥水匠用的長柄鏟子,一個用破口袋包著的東西。馬索環視四周,看看有沒有人在,然後拿掉袋子,露出一架金屬探測器。 “瞧,這可是最先進的,可以探到地下三米深。” 他啟動開關,在他的工具上方揮動。那傢伙毫無費力地探測到了鐵鍬或是鶴嘴鋤,咔噠咔噠地抖動著,就像一副被激怒了的假牙。馬索非常滿意。 “看到沒?它只要一測到金屬就會響,比硬挖可強多了吧!” 我說這的確很神奇,我會好好把它鎖在房裡,直到明天天亮。 “明天?”馬索問,“可是我們得現在動工!” 我說再過半個小時,天就黑了。馬索耐心地點著頭,好像我終於明白了一個非常複雜的理論。 “沒錯!”他放下探測器,抓住我的手臂,“我們可不希望被人看見,對吧?這種事最好在晚上進行,這樣不會惹人注意,去,拿工具來!” 我說還有些困難,我和老婆正準備要出門。 馬索不說話了,雙眼直瞪著我,眉毛挑到了最高點,一副震驚的樣子。 “出去?今晚?現在?” 老婆從房子裡叫我,“我們已經遲到了。”馬索聳聳肩膀,對我們奇怪的時間觀念不以為然,不過他堅持今晚動手,慘兮兮地說他只好一個人動手,問我能不能把手電筒借給他。我教他怎麼打開水井後面的照明燈,他調好角度讓燈光正好照亮玫瑰花床旁的區域,嘴裡還生氣地咕噥著我們不該扔下他一個人。 我們開出車道時,回頭看了看馬索,他那拉長的身影在燈火通明的樹叢間晃動。金屬探測器的滴答聲在夜空中聽來格外清晰,我開始擔心我們合夥事業的機密性,感覺上我們家的車道上似乎已經豎起了塊大牌子,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此地無銀三百兩”。 晚餐時,我們告訴了朋友們正在夜色下正在進行的尋寶活動。在盧貝隆土生土長的男主人對此並不樂觀。他告訴我們,金屬探測器剛剛開始流行的時候,比獵狗還受農夫們的歡迎。雖然確實有人找到過黃金,但是現在這個地區早就被徹徹底底地翻遍了,馬索能找到一個舊馬蹄已經算很幸運了! 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否認我們找到的兩枚拿破崙金幣的確存在。兩枚金幣就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拿起來放在手中叮噹作響。誰知道呢?也許咱們的運氣會不錯,也許馬索的運氣更好,而從此我們就再也別想見到他!這個傢伙值得信賴嗎?老婆和我對視了一下,決定立刻打道回府。 回到家的時候剛過午夜,馬索的小卡車已經不在了。照明燈也關上了,但是月亮的亮度足以讓我們瞧見一大堆的土石,亂七八糟地堆在我們準備鋪草皮的地方。我們決定明天早上再清理現場。 這副情景活像有一隻因為幽閉恐懼症而發了瘋的大土撥鼠,鑽到地面上來透氣,還滿嘴吐著金屬。現場計有鐵釘幾個、車輪碎片幾段、古舊的螺絲起子一把、鐮刀半把、地牢大鑰匙一把、銅製的步槍殼一個、螺絲釘無數以及瓶蓋、鋤頭碎片、刀片、漏勺底座、電線團成的鳥窩以及不知名的生鏽東西若干。唯獨沒有黃金。 大部分剛種下的玫瑰花倖免於難,薰衣草苗床完整無缺。馬索大概精疲力竭了。 我決定任他睡到中午,再去找他問清楚。還沒到他家門,我遠遠地就听到金屬探測器的聲音。我足足大喊了兩聲,才讓他從正在探測的荊棘小山丘上抬起頭。他露出一口可怕的牙齒,表示歡迎。我很驚異地看到他如此高興,也許他真的找到了什麼東西。 “你好!”他把金屬探測器像槍一樣地背在肩上,費力地穿過矮樹叢,笑嘻嘻朝我走過來,我說他看起來像是運氣不錯的樣子。 “還沒吶!”他說。由於昨晚我家鄰居大聲抱怨噪音,他不得不停工。我搞不懂,鄰居家離馬索尋寶的地方起碼有兩百五十碼的距離,他到底乾了些什麼足以把他們吵醒? “不是我,是它。”他指著金屬探測器說,“不論我走到哪裡,它總是能探測到東西,噠噠噠,噠噠噠。” “但不是金子!”我說。 馬索忽然湊過來,那可怕的一刻,我差點以為他要親我。他抽動鼻子,聲音壓得低低的,“我知道金子在哪裡。”他靠回去,深吸一口氣,“真的,我知道在哪裡。” 儘管我們站在森林裡,方圓至少一公里內絕沒有人煙,馬索害怕被人聽到的舉動,還是感染了我,我發覺自己也開始小聲說話。 “在哪裡呢?” “游泳池的盡頭。” “玫瑰下面?” “石板下面。” “石板下面?” “真的,我確定,以我祖母的人頭做擔保。” 馬索一定認為這絕對是個好消息,但事情並非如此。游泳池四周的石板幾乎有3英寸厚,它們鋪在和石板一樣厚的強化水泥上。光是打到地底,就是一項毀滅性的工程。馬索意識到我在想什麼,放下探測器,這樣他可以用雙手來加強語氣。 “在卡維隆能租到採石工人用的那種電動鑿岩機,可以打穿任何東西。”他說。 他說得沒錯,一部迷你鑿岩機,可以在一秒鐘裡把石板、強化水泥層、游泳池進水管、過濾馬達的電纜通通打穿。只要“噗”的一聲,或許“砰”的一聲,等灰塵落定後,我們就能輕易地發現我們的收藏只多了塊鐮刀片!我說,“不行!非常抱歉,但就是不行。” 馬索接受了我的決定,我帶了瓶茴香酒給他,用來彌補我給他帶來的麻煩,他很高興地接受了。不過後來我常常看到他站在我家房子後面的小路上,望著游泳池,若有所思地摸著鬍子。天曉得萬一哪天晚上他喝醉了酒,湊巧又有人送他一部手提鑿岩機作為聖誕禮物的話,他會幹出什麼好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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