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月後。
接近晚飯時間的黃昏,理髮店裡只有一個剛放學的中學生在裡頭剪髮。
一把剪刀孤孤單單地在沒有特殊要求的男孩頭上斷著發,其餘兩名女理髮師不是翻著有點被翻爛了的獨家報導與翡翠雜誌,就是在看電視。
一邊探頭看著電視,小芬整理著洗頭槽下累積的髮絲,以免整個塞住。
這兩年連鎖便利店多了起來,幾乎將傳統雜貨店從街頭上排擠了一大半,放在便利店裡的流行雜誌一口氣多了五、六本,專門介紹日本年輕人最時尚的髮型與打扮,相應之下,連鎖髮型設計店也開始流行,小林、亂剪、日式威廉與曼都等美髮沙龍店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
小芬待的這間半家庭理髮店是阿姨輾轉介紹來的,五個排班的理髮師都至少要三十幾歲了,有三個已經當了媽媽,大家雖然手藝都不錯,可也都懶得學剪年輕人最新流行的髮型,比起那些窗明幾淨的連鎖髮型店,這間半家庭式理髮店的裝潢也顯得很老氣。
這間店如果不徹底轉型,遲早也會被淹沒,大家都心知肚明,原本的老闆娘說打算過年後就來個重新裝潢,但大概只是嘴巴隨便說說吧,哪來的錢啊?
小芬暗暗祈禱,若真的倒店至少也要撐到自己學會剪髮吧,要不,現在立刻換到另一間店應徵工作,也只能從洗頭小妹開始做起。
小芬整理著藥水,眼睛不由自主看向那一排抽屜。
什麼時候也會有一個放著設計師專用剪刀、屬於自己的抽屜呢?
門推開,風鈴串響。
三名當班的理髮師自然而然將頭轉了過來,視線瞬間被兩團漆黑給佔據。
兩個身材魁梧的黑衣人幾乎同時走進店裡,猶如兩尊門神石像。
威武的黑衣人往兩邊一靠,微微低首,恭敬地讓出一條開闊的步道。
一個身材適中、同樣穿著黑色西裝的中年男子慢慢走進店裡。
這種不言而喻的氣勢,獨屬於活在刀光劍影裡的黑道分子。
“……”中年男子左顧右盼,像是在尋找什麼。
“……”店裡的理髮師目瞪口呆,唯一現在進行式的剪刀也停格了。
“……”小芬拿著染劑,嘴巴張得比任何人都大。
中年男子與小芬的視線一對到,輕輕咳嗽,便慢慢走向小芬。
“那個……那個那個……你們是不是找錯人啦?”老闆娘趕緊站了起來,支支吾吾地說:“你們是那個……嗯嗯?是不是……”完全不曉得在說什麼。
視若無睹,聽而未聞,中年男子徑自坐在椅子上——那一張與一個月前同樣位置的椅子上,翹起二郎腿,對著鏡子里大傻眼的小芬淡淡說道:“剪頭髮。”
來這裡,不剪頭髮,還有別的事好做嗎?
想想也是,小芬打起精神,拿起一罐洗髮劑走到中年男子身後。
“那我先幫你洗頭。”
小芬將一張毯子蓋在中年男子的身上,從洗髮劑裡直接抹了一大把在中年男子貌似賭神周潤發的油頭上,一抓,再抓,那刻意梳理好的賭神頭頓時不成型態。
對小芬來說,洗頭就洗頭,還真沒有第二種洗頭的方式,頂多是有的客人喜歡她用指甲、有的客人喜歡她用指腹罷了,她便按照平常的節奏開始推弄泡沫。只是整間理髮店的氣氛委實奇怪,那兩尊門神一動也不動,守護在中年男子身後,與動手洗頭的小芬只有一步的距離。
“餵。”小芬抓著泡沫:“你是'流氓'嗎?”
“?”中年男子好像楞了一下。
“流氓啊?你跟你那兩個朋友都是流氓嗎?”
“我們是……黑道。”
“黑道不就是流氓?”小芬皺眉。
“也對。我們是流氓。”中年男子似笑非笑地說:“太久沒有聽到別人叫我們流氓,所以有點不習慣。”
“有人叫我髮型助理,說這樣講比較尊重,可是髮型助理就是洗頭妹啊,直接叫我洗頭妹就好了,髮型助理聽起來太高級了怪怪的。”小芬不以為然地說:“所以你們流氓就流氓啊。”
“嗯。”中年男子生硬地答道。
“那我旁邊這兩大隻流氓是你的小弟嗎?”
“是。”
“他們如果不剪頭髮的話就出去,不然我很難做事耶。”
小芬身旁那兩個身形魁梧的流氓臉色一變,五官扭曲,卻不敢發作。
仔細一聽,便可聽見這間屋子裡同時有五顆心臟瞬間加快了跳動。
“你們出去,去門口……不。”翹著腿,中年男子慢條斯理說道:“去巷口隨便晃一下,一個小時以後再過來接我。”
“可是大哥!”兩個跟班異口同聲。
中年男子沒有再下命令,僅僅用一個淡然的眼神看了鏡中的兩人,兩個跟班立即乖乖低頭出店,連回個頭都不敢。
剛剛小芬與黑道男子之間的對話沒有刻意壓低音量,所有人都聽得一清二楚,店裡的氣氛又變得更奇怪了。剪完了,也不洗頭了,那個剛剛還有說有笑的中學生匆匆付了錢便閃人。整間店就只剩下那一個黑道大哥。
每個理髮師都假裝忙著看電視看雜誌,個個心中惴惴不安,大家很想找理由提早收工回家,免得被黑道大哥點名幫剪。
心臟不好的張阿姨第一個發難:“啊!我忘了今天晚上先生加班,我要接小孩子去補數學。我真的很糟糕啊我,唉這樣怎麼當人家媽媽?”隨便收拾一下就走了。
只剩下老闆娘跟兩名當班的理髮師,再不走就……
眼皮直跳的王姐緊跟在後:“我家有客人要來,哎呀我怎麼到現在才想起來?不行了不行了……我連菜都還沒買呢!”將剪刀放進抽屜裡上鎖,皮包拿了就小跑步出去。
一下子走了兩個,只剩下老闆娘跟娟姐。
老闆娘瞪著屁股離開椅子五公分了的娟姐,娟姐無奈也只好將屁股重新黏回椅子上。
黑道的頭不是沒剪過,怎麼今天這顆還帶了小弟站崗,煞氣特別重?
小芬洗頭的技術沒話說,仔細,又溫柔。
舒服的令這位黑道大哥眼睛瞇成了一條線。
“還有什麼地方要加強的嗎?”
“……”
“那我要沖水了。”
“好。”
洗完了頭,小芬簡單吹了一下頭髮到半乾半濕,娟姐便自動就位。
甫睜開眼的黑道男子聳了聳肩,看著鏡子裡拿著剪刀的娟姐。
娟姐強顏歡笑:“請問要剪什麼髮型?”
黑道男子轉頭看著小芬,小芬正在電視機前看得發笑。
“我要她剪。”
“小芬啊?她還沒出師,所以就由我……”
“我要她剪。”
黑道男子語氣平淡的、字字重複的第二句話裡,有種自然成形的威嚴。
娟姐只得快步走到看電視看得出神的小芬旁。
“我?”小芬難以置信。
“快去。”娟姐翻白眼。
“我?”小芬傻眼,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出師了?”
“從現在開始,你出師了。”咬牙切齒的娟姐將剪刀倒轉、遞交在小芬的掌心:“暫時先用我的剪刀,應該不會太委屈你吧。快,快!”
就這樣,完全沒做好準備的小芬呆呆站在黑道男子後,拿著鋒口發出寒芒的剪刀,看著這位不速之客,也看著鏡子中有點陌生的自己。
托這個黑道男子的福,夢想莫名其妙地實現了。但是……
“先說好了,我只剪過塑膠人頭的頭髮。”
“嗯。”
“一共六十六顆。”
“所以你不敢剪我的頭?”黑道男子有點輕蔑的說。
“敢敢敢,不過我怕你不敢給我剪。”小芬露出連她自己都沒看過的燦爛笑臉,說:“先說好了,我第一顆剪出的頭,一定不會好看到哪裡去。”
就這樣,不給黑道男子反悔的機會,小芬一刀喀嚓。
頗有紀念價值的第一束斷發落在地上。
"喂喂餵,你忘了問我想剪哪一種頭。"黑道男子半開玩笑。
“我第一次剪,不要給我出題目啦拜託。”小芬咬著下嘴唇,理直氣壯地說:“我只想剪我會的,嗯嗯就幫你剪我這幾天晚上練習的成果吧。”
“那……”黑道男子竭力忍住想笑出來的衝動。
喀嚓,喀嚓。
小芬以果斷的兩刀封住了黑道男子的嘴。
然後是快樂的喀嚓喀嚓喀嚓。
慎重起見,每一刀都淺淺的,堪稱精雕細琢,每一刀剪下去,小芬就站遠一步,從另一個角度欣賞這一刀“不可逆的後果”,再構思下一刀該怎麼接著上一刀表演。
黑道男子索性閉上眼睛,不知道是假寐還是真睡。
哇!小芬的眼睛都開了。
原來娟姐用的專業剪刀這麼棒啊,光手感就不一樣,剪真發跟剪假髮的觸感也差很多,一刀下去,髮絲斷裂的俐落程度也大不相同。真不愧是……真不愧是……她嘖嘖稱奇,手上的刀不禁加快了速度。
小芬越剪越興奮,從遠觀察的娟姐臉色卻越來越沉。
由黑道男子頂上頭毛的變化可以推想,十分鐘後這間店將出現一樁血案。
“怎辦?”娟姐用氣音向老闆娘問。
“等一下你幫她補救。”老闆娘虛弱的快抓不住桌腳。
“不要。救不回來。”娟姐斬釘截鐵地說。
那麼,意思是要逃跑了嗎?
噴了點水,將髮尾抓了點角度,修了修鬢角,終於小芬吹掉剪刀上的殘發,得意地用刷子撥掉黑道男子臉上的屑屑。
深呼吸,小芬拿起大鏡子放在他後腦勺旁,嚷著:“大功告成!”
黑道男子這才睜開眼。
鏡子裡的自己,跟剛剛踏進這裡的自己判若兩人。
一個小時前,自己還是氣勢驚人的黑道大哥大,不說話,一個眼神就能壓得對方心髒病發。嘴角微揚,彷彿城府極深的刺探對方斤兩。若開口,就是搬動十 個堂口的街頭戰爭。
現在……
經過一百刀的密集摧殘,鏡子裡的自己像極了在西門町把妹的中綴生。
“怎麼樣?”小芬笑道:“一口氣年輕三十歲吧!”
老闆娘與娟姐登時腿軟。慘了慘了,這下連爬出這間店的力氣都跑光啦。
黑道男子瞪著鏡中似曾相識的陌生人。
“這是我要的感覺。”
他篤定地點點頭,露出滿意的微笑。
這一笑,當真嚇得老闆娘昏死過去,幸好娟姐及時一把扶住。
“太好了,那我幫你沖一衝咯。”
得到讚美的小芬,樂不可支地開始幫黑道男子沖水。
溫水傾注在她的手上,再順下男子的發,將難以計數的發屑衝進槽底。
簡單抹了點洗髮劑,再洗第二次的頭比較乾淨。
“幹你們這一行的,是不是越兇越好啊?”小芬心情大好,開始哈拉。
“大部分的時候,還是和氣生財吧。”黑道男子竟也順口回答。
“是喔,電影都是不是這樣演的,都演你們流氓打打殺殺。”
“別說殺人了,連打架都很麻煩的。把事情鬧大當差的就會進來管,到時候不是抽籤湊個人交出去,就是湊一筆錢請管區把事情壓下來。”
“哇,這個我知道,就是小弟幫大哥背黑鍋對不對!”
“……對。”黑道男子的表情有點古怪。
“你們當大哥的真的很差勁耶,一人做事一人當啊,幹嘛要小弟幫你們坐牢啊?當大哥就是要把所有的事都背起來才叫做大哥啊!”小芬大剌剌的直搗蜂窩。
“……也不是這樣說。”黑道男子的表情,像是肚子又挨了一刀。
“當大哥真好,怎麼會有人想當小弟啊。”
“唉。”黑道男子嘆氣:“每一個大哥,都是從小弟當起啊。。”
“是喔?”
“每一個小弟都幫大哥背過黑鍋。沒背過黑鍋的,要上位還真難呢。”
“上位?”
“就是當大哥啊。”
就這樣,小芬與黑道男子藉著一堆黏膩的泡沫聊了起來。
不知道是少了一根筋,還是根本不覺得這男子很可怕,這差距二十五歲的兩人聊得還挺起勁,好像是小記者訪問黑道明星的快問快答。
“對了,那天晚上你最後自己去醫院了啊?”
“沒,我猜那些王八蛋也派了人在附近的醫院急診室堵我,我乾脆直接打電話找認識的醫生,去他家弄一弄搞定。”
“這麼酷!”
“一般般。”黑道男子輕描淡寫地說:“要不是那一刀刺得有點深,我自己走回家抹消毒水睡個女人就好了!隔天醒來……”
一出口黑道男子便發現失言,幸好小芬看起來不以為意,或是根本漏聽。
“那天你被砍,是被自己的小弟砍,還是被別的幫派砍啊?”
“是別的幫派,但也算熟識一場。就因為熟所以砍起來特別狠。”
“你有報仇嗎?”
“報仇?等我報仇未免也太不會做人啦,隔天他們就交出十根小指,叫砍我的那個小弟專程送過來,跪在地上說是誤會一場。”
“好恐怖喔!這個我在電影裡看過!”小芬嘖嘖稱奇:“那你怎麼辦?”
“都做到這樣了,不當成誤會不就不給面子了?哈哈!”
“哇,那你是正義的一方嗎?”
“這個……該怎麼說呢……”頓了頓,黑道男子頗有難色:“我想一想。”
“還是流氓都是壞人,只是有的人比較壞,有的人比較不壞一點?”
“可以這麼說。大家多多少少都做過一點壞事嘛。”
大部分的時間小芬都在問一些不是很有禮貌的怪問題,機關槍似的。說那些問題很怪,其實也不怪,只是太直接,直接到讓人忍不住為她捏一把冷汗,而黑道男子回答的表情都有點又好氣又好笑,並沒有真正惱怒。
原本是簡單洗第二次頭,竟然又用掉了二十分鐘。
從那個有點詭異的黃昏開始,小芬出師了。
第二天她買了人生中第一把理髮設計師專用的剪刀,入門的,最便宜的。
非常非常的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