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
是個有點悶熱的下雨天。
喀嚓喀嚓……嚓嚓……喀喀……
小芬站在娟姐後面,透過偌大的鏡子,偷偷觀察娟姐幫客人剪頭髮的手法。
“妳的頭皮有點紅喔,是不是常常熬夜?”小芬輕輕抓著女人的頭,手上滿是黏膩的泡沫。
“頭皮紅可以看出來常熬夜啊?對啊,我最近比較晚睡。”女人漫不經心看著桌上小電視上的綜藝節目“龍兄虎弟”,舒服地半闔著眼。
“是因為工作才晚睡嗎?”小芬隨口說,眼睛還是盯著娟姐利落的刀法。
娟姐的動作很快,一刀接著一刀彷彿兩個刀片間裝著彈簧似地刀光連發,真不愧是理髮店裡的第一快手。髮絲落了滿地。
“唉,在公司做不完的工作,隔天再做就來不及應付客戶了,偏偏家裡有小孩又不能加班,只好帶回家繼續做囉。”
“這樣不能報加班費好虧哦!”
話匣子一開,女人滔滔不絕地說起家庭與工作間的兩難。
小芬有一搭沒一搭接腔,手指熟練地將泡沫控制在一定量,指腹不輕不重地壓在女人的頭皮上,時而加重力道,時而藉著推弄泡沫讓手指休息。
頭髮早就乾淨了,但把頭髮洗乾淨絕對不是重點,讓客人覺得頭皮被認真款待才是“洗頭的誠意”。
從附近的商職畢業後,來到這個半家庭式的理髮店已經快一年了,說好聽一點她的工作是髮型助理,實際上就是大家口中的洗頭小妹。
一雙手每天至少要洗二十幾顆頭,箇中辛苦外人難以體會,洗車工人還可以戴手套保護雙手,但小芬的手卻赤裸裸浸泡在化學藥劑裡——不管藥性號稱多溫和,化學藥劑就是化學藥劑,一天洗下來洗得小芬手指上的皮膚又皺又澀,手腕疼痛到回到家都快沒力氣將插進孔洞的鑰匙轉開。
要不是懷有夢想,這份工作真難以為繼。
“請問還有哪裡需要加強的嗎?”
小芬最喜歡這句對白,意味著“這顆人頭”又告一段落。
“沒有。”女人很滿意小芬的洗頭,也很滿意跟小芬的聊天。
“謝謝,那我幫你沖水囉。”小芬打開水龍頭,將水流順著自己的手掌再澆在女人的頭髮上:“請問這樣的水溫可以嗎?”
“可以。”
“謝謝。”
這份工作,謝謝永遠不嫌少的。
洗頭小妹要成為設計師,快則三個月,慢則三年五年。
小芬有自知之明,她從小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女孩,做什麼都很普通,不好也不壞,既然成為設計師的過程可快可慢,自己如此普通,這種每天洗頭又沖水的日子大概還有一年要熬吧?
原本一間理髮店就不可能沒有洗頭小妹的,有人剪,就得有人洗,既然自己是這間店最資淺的員工,這種差事自然落到自己的手上。
只是洗頭,一直一直洗頭,不停不停的洗頭,畢竟非常無聊,就連與客人間的對話都成了工作制式化的一部分後,洗頭就像反復不停地拆解同一道因式分解的數學題。
洗頭洗得十分熟練後,簡直完全不用腦袋也可以將客人款待得服服帖帖,小芬忍不住一心二用,想透過鏡子偷學前輩的剪髮的手法。 “多長一雙眼”似乎是每個學徒的必經之路。
一天偷學一點點,打烊後回家還有甜蜜的功課要做。
那功課是一顆又一顆的塑料的人頭。小芬會一邊回憶前輩手上的刀法,一邊看著自己的夢想在無法抱怨的假人頭上輕快飛舞。
這邊修修,那邊剪剪,假人頭報以淡淡的微笑,彷彿是肯定。
從這一間小小理髮店的小小洗頭妹開始,勤練手藝,努力不懈,總有一天自己也有機會拿起剪刀為某個大明星打理最新潮的髮型吧,所有的大設計師不都是這麼開始的嗎?
“那我幫妳簡單吹一下喔!”
小芬拿起吹風機,笑笑地按下開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