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唯一的愛

第9章 第三部(二)

唯一的愛 埃里奇·西格尔 19650 2018-03-21
第十九章 我第一次充滿了活力。只是在結婚第一個月以後我才意識到這一點。我怎麼可能把這麼多年浪費在不完整的生活上?除了在非洲那一段,我從來沒有真正和任何人一起生活過,根本不知道在日常生活中婚姻是怎麼回事。我不知道一個像我這樣一門心思都在工作上的人能不能符合做一個丈夫的要求。 但是埃維想當然地認為我能行,這給了我勇氣來證明她是對的。 她還教會我怎樣做父親。不久我就去拜訪了孩子們的學校,和她們的老師談學習上的問題,就好像我一直都是這麼做的(羅傑唯一的參與就是在每學期交費的支票上簽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在觀察埃維時我已經學到了許多東西(且不說我“養大了”蔡茲的經驗)。這樣,在生活中最不容易從事的這個職業裡,我一出發就搶先了一步。

好像埃維和我一直就生活在一起似的。她本能地就知道如何以第一人稱複數“我們”生活。 我們最喜歡的消遣之一就是聽完音樂會後在回家的路上去逛通宵超級市場,這愉快地延長了我們在一起的時間。 在一次這樣的夜遊中,埃維首次勇敢地提出了一個新話題。 她正開心地把一捲捲廚房用紙巾扔進我們的購物推車中,突然竟出人意料地說: “你有沒有想到過,我還不算老,還能再生個孩子?” “你為什麼還想生呀?”我老老實實地問道,“你已經有了兩個出色的孩子了。” “如果你和我再生一個,作為我們兩個人共同的孩子,不好嗎?” 我猛地停止了往推車里扔紙製品,琢磨了起來。我自己的孩子?我自己參與創造的孩子?我接生過這麼多嬰兒,當然仍記得這些7磅重的小人兒的到來給他們的父母帶來的喜悅。

埃維在等著我回答時,隨手把一套排卵監測器放進了購物籃裡。 “等一等,”我抗議道,一面把它放回貨架上,“可以給我點時間考慮一下嗎?” “當然,沒問題,這只不過是個想法而已。” 我看得出來她很失望,但我自己在父母那兒的經歷並不是清一色的幸福,我不想將此經歷加到另一個人身上。不過,我願和我摯愛的人一起重新考慮其可能性。 “咱們等一兩個月好嗎。”我說。我們向蔬菜部走去,我心裡既感到輕鬆,也有點內疚。 在此期間,我們努力忙著成為一個家庭。 有時我甚至很喜歡“代際戰爭”。 一天晚上,莉莉宣布了她社交生活中的一個驚人新發展:出現了一個保羅。她是在3個星期之前的星期六晚上在一次晚會上認識了這個“棒極了”的霍勒斯·曼中學的學生的。現在她以極其漫不經心的態度通知我們,她要到他父母在東漢普敦的鄉間別墅去度週末。

“哦,”埃維回答道,我知道她在克制著心裡的火氣,“莉莉,這有點突然。我和馬特需要商量一下。而且當然我們還得和他的父母談談,他們叫……” “霍蘭德。這有什麼關係呢?” “因為我和這個人談話時需要知道該怎麼稱呼他。”我答道。 “你指的是誰?” “我指的是霍蘭德先生,保羅的父親。” “對不起,馬修,不過我看不出來這事和你有什麼關係。我班上重要的人物都要去,而且媽媽認識他們好多年了。” 我看了一眼埃維,她眼睛裡包含的信息是,我認識他們而且不喜歡他們。 “聽著,莉莉,”我給她講道理,“很遺憾我沒有更早地出現,沒能在你成長的過程中幫助你,但是現在我既然在這裡了,我就有責任保證你有恰當的陪護。”

“'陪護'!天哪,你是哪個世紀的人?現在沒人有陪護了。” “如果那樣的話,”她的母親學著莉莉那打發人的口氣插話道,“你不能去。” 她的女兒沒有想到會遇到阻力,於是當然地要歸罪於人。 “是你唆使她這麼幹的,是不是,馬修?” “他才沒有呢。”埃維駁斥道。 “那為什麼他一來,什麼事都嚴格得和中世紀一樣了?這人根本沒有當爸爸的經驗。” “不許管他叫'這人',”埃維發起脾氣來,大喊道,“你的生父做夢也別想趕得上他。正因為你的生父不在,所以我也許對你太寬容了。但是你現在已經不是個小女孩了。” “啊,這麼說來你注意到了,”她反唇相譏,“那就沒有必要再討論下去了。”

“好吧,我們終於找到了大家都同意的一點了,”埃維最後說,“目前我建議你去做數學作業,馬特和我把這件事討論一下,如果我們決定可以考慮,會給霍蘭德家打電話,看看他們有沒有什麼監督的措施。” “讓我在所有的朋友面前丟臉?”莉莉質問道。 “除非他們都在分機上偷聽,”我反駁道,“總之,如果你媽媽和我滿意於——”我在找一個不刺激人的字眼。 “警戒方面的措施。”我們的女兒建議道。 “如果你願意這麼叫的話。那時我們再看看對你學校的功課有沒有影響,然後做出決定。” “那這期間我該怎麼對保羅說?” “告訴他,如果他真像你形容的那樣是一個成熟的人,他就會理解我們對你的關心,等待我們做出決定。”

“不行,我今晚就得答复他。” “為什麼?”我問。 “因為大家都在那時候答复他。”說完她一陣風似的走了出去。 “話又說回來了,埃維,”我不幸地用打趣的口氣解釋道,“假如莉莉去不了的話,我們總得給保羅一個機會好請另外一個朋友呀。” 門外突然傳來一聲尖叫。我在這個房子裡還從來沒有聽見過這樣的聲音。但是既然埃維驚呆在那裡,我得出結論,這聲音必定來自住在莉莉房間裡的那個已不是小孩子的女人。 她狂怒著衝了進來。 “等著瞧,看我的女朋友們聽說了這事會怎麼樣,”她用可怕的聲音警告我們道,“看她們聽到我有什麼樣的前大洪水時代的父母會怎麼樣。” “哎呀,”我真心讚歎地說,“'前大洪水時代'真是個了不起的詞。你是從哪兒學來的?”

“你,馬修,”她用女巫般的手指指著我說,“和我根本沒有血緣關係或別的什麼關係。你要是還在你的實驗室裡睡覺,我們大家就都會好得多。” 她大踏步地走了出去,要把我反人道的罪行通知她的朋友們。 埃維和我站在那裡,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總之,這場令人發狂的從房間到房間的游擊戰幾乎一直延續到午夜。在交戰的空隙,莉莉通過打電話重新武裝自己。只是在我們嚴肅地保證“認真考慮此事”後,她才去睡覺。 “咱們該怎麼辦?”埃維做了個毫無辦法的手勢。 “呃,”我說,盡量想保持自己的平衡感,“目前我不願討論再要一個孩子的問題。” 後來,事情發展到了重要的關頭。 第二年夏天,我應邀到國際神經病學學會年會上去做報告。這次會議在羅馬召開。我拿不定主意去不去,埃維立刻就猜出了原因。

“你怕的是什麼,馬修?是不是西爾維亞在你心裡又開始佔據了神話般的比例?” “埃維,我並不怕遇見她,如果你心裡想的就是這個的話。” “那麼你怕的是見不著她。” “我什麼也不怕,見鬼,讓我告訴你我想幹什麼好不好?” “好,我聽著呢。”她不耐煩地說。 “我認為意大利不僅僅是個國家,在夏天它整個是個大音樂節。那兒有成百萬個各式各樣的音樂會,比方說在卡拉卡拉大浴場①、維羅納的圓形競技場啦等等地方演出的歌劇。為什麼我要剝奪你們和我獲得這樣一個不可思議的經歷的機會呢?讓我們在那兒至少過上一個月。” ①卡拉卡拉大浴場,古羅馬大浴場,建於217年。 在她緊緊擁抱我的時候,我突然低吼了一聲。

“啊,見鬼。” “又怎麼了?”她問道。 “這麼一來我就不得不弄出篇報告來啦。” 理想的題目是顯而易見的。在基調報告中我將提出在治療喬希·李普頓時療效卓著的方法的最新結果,以及在那以後對其他6個病人的治療。 埃維在幫助我準備報告方面簡直沒治了,她甚至堅持要我在向大群國際挑刺專家做報告之前,在我們的房間裡進行一次預講。 意大利傳媒在尋求轟動效應上有著無限的天才,他們報導了我的研究工作,於是我發現自已被大群激動的專愛追逐名人的記者所包圍。我隱約想到,不知《晨報》的記者在不在裡面。 我還得承認,當女士們到貢多提街去購物時,我到飯店的電話總機室去翻過米蘭的電話號碼簿。 不用說,她的電話號碼不在上面。

我為女士們準備了一份特殊的驚喜。埃維終身的夢想是去威尼斯,因此我安排好在飛回美國之前的整個星期都在威尼斯度過。我的這份心意使埃維深受感動。 這個傳奇般的城市,它那液體街道,比我們想像的還要美。我們在聖馬可大教堂聽了輪唱唱詩班演唱喬萬尼·加布里埃利的聖樂,同一個晚上又在聖馬利亞教堂提香①所作的宏偉穹頂畫下聽阿爾比諾尼②的管樂協奏曲的演奏。 ①提香(1488/1490-1576),意大利偉大畫家,在意大利和世界藝術中佔有崇高地位。 ②阿爾比諾尼(1677-1750),意大利作曲家,其歌劇和器樂作品以文雅和富有魅力著稱。 從莊嚴崇高再到滑稽可笑。第二天下午,在柔和絢麗的日落時分,當我們穿過大廣場時,附近的小餐館中傳來老掉牙的樂隊亂奏的一些最蹩腳的流行樂曲,使我們不寒而栗。 我突然意識到我十分幸福,一個人有權利有多麼幸福,我就有多麼幸福。我衝動地吻著孩子們,緊緊地摟住我鍾情的妻子。 第二天,我們去參觀了威尼斯大劇院。這個古典的像紅絲絨寶石盒般的歌劇院是首演之處,我和西爾維亞“第一次約會”看的就是。現在我站在最後一排座位後面,久久地凝視著空空的舞台。 不知為何,我感到大幕最後終於落下了。女主角已不再等在側廳,準備好在最意料不到的情況下出現在我記憶的劇院中。我將不再被囚禁在過去的時間之中。這幕劇結束了。 一樁看似平庸的小事成了轉折點。 埃維不是個愛虛榮的人,她對自己的外表很少關心,只要整潔合意就行。但是當我們住在達尼埃利飯店時,我洗完淋浴出來,驚奇地發現她正對著穿衣鏡端詳自己。 一開始她沒有註意到我,仍一面束著腰,一面伸著脖子想看到自己的後背。 我絕對知道她心裡是怎麼想的。 “埃維,你很好,你的身材很漂亮。” 她不好意思地紅了臉。 “我沒有意識到你在……” 她停了下來,然後一針見血地說:“你用不著吹捧我,馬修,我知道自己通心粉吃多了。” “你沒有——” “我幾乎長了5磅。” “我根本沒有註意到。”我滿懷愛意地說。 “反正我胖了。我得想想辦法,別等你嫌我。明天早上我要早起去跑步。” “在威尼斯你指望到什麼地方去跑?” “人家告訴我,清晨的聖馬可廣場簡直和紐約中央公園的池邊一樣。你和我一起去嗎?” “當然。” 6點鐘我就從床上爬了起來,很快喝了些不加奶的咖啡便往廣場走去。在那兒,我們加入到至少十幾個各色各樣的跑步者之中,他們無疑全都是美國的健身狂,穿著古怪的衣服和昂貴的鞋子。 我一面奮力跑著,一面看著埃維汗淋淋的臉上那副堅定的神情,心中暗自想道,她真的愛我,她希望在我眼中保持自己的吸引力。她不願變老。我猜想,她並沒有意識到她最可愛的品質之一,就是她的美是超越時間的。 從那一刻起,我期盼著能和妻子一起步入老年。我的意思是,我已經懂得了一個20歲的人的一見鍾情和通過緩慢而有力的滲透攫住一個成熟的成年人的深厚愛情之間的區別。 這樣的感情才能夠持久,因為它能適應於變化。我可以想像埃維的頭髮變成灰白,我甚至知道我的頭髮掉光了以後她仍會關愛我。 成熟的激情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不斷生長的。 突然,我意識到在我的想像中,西爾維亞就像濟慈的希臘古甕①上那永遠不變的美少女,從我最後見到她以來就從來沒有改變過。在我的幻想中,她永遠都是年輕的。 現實中的埃維如何能與西爾維亞那永恆的、沒有變也不在變的完美相爭呢? 這時,我腦子裡突然出現了一個怪念頭。 儘管可能性極小,但是萬一在過去一個月中的什麼時候我真的從西爾維亞身邊經過了,我又怎麼會知道呢?我如果要找,也是在找一個苗條的、高高的、25歲的漂亮女人呀。 可是現在她都有成年的子女了。也許她那烏黑的頭髮已經花白,臉上也出現了細細的皺紋。也許和埃維一樣,她的身上這兒那兒也開始稍稍發福。 ①濟慈(1795—1821),英國詩人。 《希臘古甕頌》為其著名詩作之一,詠嘆了青春、美和生命的瞬息即逝。 我過去唸念不忘的是一個已經消失了的人。我記憶中的西爾維亞已經不存在了。 我一把抓住埃維的手,她慢慢停了下來。 “嘿,健將,”她笑道,有點氣喘吁籲的,“你最好還是把身材搞得像樣點。” “你說得對,”我也朝她笑著說,“特別是有你這麼一個年輕的妻子。” 我們互相摟著慢慢走回飯店,這時聖馬可廣場上已灑滿了陽光。我的心中充滿了愛。 第二十章 此後的那些年如同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曲》般平和寧靜。我們非常幸福,至少在很長的時間中非常幸福。 然後,猶如晴天霹靂,尼科·里納爾迪打來了那個該死的電話。具有諷刺意義的、令我極其生氣的是,就在我覺得自己終於徹底清除了西爾維亞的魔力的時候,她重又出現在我的生活之中。 我應該當時就拒絕的,那樣對我們大家都會容易一些。那樣一切就會結束——迅速而沒有痛苦地結束。就像子彈射進了腦子裡。 但是仍有一小部分的我禁不住感到好奇。她現在是什麼樣子?她成了什麼樣的人?儘管我沒有能夠立刻對自己承認這一點,實際上我身上有著某種東西想要考驗一下我對她免疫力的強度。 我必須和埃維談談。 我對她的日程瞭如指掌。此刻是她在朱利厄德學院的辦公時間,因此我立刻給她掛了個電話。 我剛說了聲餵她就從我的聲音裡預感到了什麼。 “馬特,怎麼了?”她的聲音充滿了關切,“是不是孩子們……?” “她們很好。”我讓她放心。 “你沒事吧?” 我開始告訴她剛才的事。 她聽到西爾維亞的名字後的第一個反應是聲不由自主的“啊”。我很快向她解釋了我們即將見面的理由。 埃維想了一想,然後低聲說道:“真糟糕。你覺得你能幫助她嗎?” “也許。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覺得有點不安。” “為什麼?我是說,現在她只不過是又一個病人而已,難道不是嗎?” 我沒有馬上回答。 “難道不是嗎,我的上帝?” “當然是。”我盡量使自己聽起來可信。 “那你怕的是什麼,馬特?你愛我,你這個傻瓜。聽著,一切都會很好。你會把她治好,然後也就治好了你對她的心病。別離開,等一會兒我再給你打電話。” 我一邊掛上電話,一邊禁不住在想,我真希望自己有埃維那樣的自信。 我為什麼要同意呢? 和她見面究竟能得到什麼呢? 是道歉嗎?還是某種精神上的懲罰? 是不是可能——(我並未高尚到不會有這種感情)——是一種無意識的要報仇的願望?因為現在我們的地位產生了根本的變化:她是那個受了傷的醫生,而我掌握著治療的本領。 我一直知道她還活著,因為我從報紙上能讀到關於她的報導。我常會看到一些消息,向全世界宣布說她很好,結了婚,有兩個孩子,享受家庭的歡樂。她有沒有哪怕一次想了解一下我怎麼樣了? 我越來越生氣,其程度使我自己都感到吃驚。我從來沒有意識到,我的心裡竟有著這樣的怨恨。 正在這時,我辦公室的門開了。 “里納爾迪先生和夫人來了。”我的秘書多餘地通報說。 有意思的是,我先看的是他。想來我是要看看她棄我而選的是什麼樣的人。 高個子,寬肩膀,前額突出。我們都已開始歇頂,但他禿得比我更有風度一些。 尼科巧妙地施展著他的個人魅力。有力的握手,聲音自負而有節制。一切都在完全的控制之中。 “希勒醫生,”他直視著我的眼睛說,“謝謝你這麼快就見我們。” “請坐。” 我的聲音中流露出了絲毫的顫抖嗎? 終於,我向她看去。 她仍然非常漂亮。她眼中的光彩並未減退,走進來時仍照亮了我的房間。儘管她有病,儘管已經過了這麼長的時間,她的魔力似乎並未減退。 她躲避著我的視線,甚至當她低聲說“很高興再見到你”時也是這樣。 這時我明白了:現在她害怕我。 然而,在這個即使是在死亡的陰影下仍舊極為幽雅美麗的女人身上,我認出了我曾經如此熾烈地愛過的人。 我像一個站在大海邊沿上的人,突然被一股強烈的退浪攫住,感到自己正在失去平衡。 他們並排在我桌前坐下。里納爾迪握著她的手。 即使經過了這麼長的時間,我仍禁不住因他觸摸她而感到不快。當然,這是所有權問題。他這是在提醒我,雖然他們在尋求我的幫助,她仍是屬於他的。 至於她呢,她只是消極地、一聲不響地坐在那裡。她仍無法看著我。 尼科採取了主動。 “怎麼樣,希勒醫生?我想你已經有機會看過我妻子的病歷了?” “是的,里納爾迪先生,我看過了。” “那麼?” “我想你知道,腫瘤已經發展到了後期,這對你已經不是新聞了。” 他似乎認為這話暗含著批評的意思,感到有必要為自己解釋一下。 “醫生,我一直都很謹慎,覺得外科醫生的手術刀風險太大。她做了化療和放療。在大多數情況下,這樣就夠了。” 自以為是的白痴,我在心裡沖他大叫。你有什麼資格判斷她應該接受什麼樣的治療?你為什麼不一發現是癌就把她帶到我這裡來? 僅僅是為了表示我很好地研究了案卷,我做了些一般性的評論,然後,標準的做法要求我用眼膜曲率鏡檢查她的眼底。 不消說,從當實習醫生起,這種例行檢查我已不知道做過多少次了,從來沒有想到過這裡牽涉到多麼密切的接觸。可是,這不是一個普通的病人,這是西爾維亞啊。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里納爾迪太太,我想給你檢查一下。” 她點了點頭。 我站起身來,拿起銀色的器械向她走去。當我走近時,立刻就聞出了她的香水氣味,這給夢一般的處境增加了一些現實感。然後,我彎下身子,透過她的瞳孔進行檢查。這是半個生命歷程之前當我們熱戀時我凝視過的那雙同樣的眼睛。 我們的額頭不可避免地相蹭了一下。她沒有做聲。我不知道在她的皮膚表面是否也突然出現了同樣的肌膚相親時的回憶。我記起了撫摩她身體別的地方時的感覺。經過了這麼長的時間,而我的感覺竟仍然如此的強烈,這確實使我十分驚訝。 我用的時間一定比我意識到的要長。我的沉思突然被尼科·里納爾迪不耐煩的聲音打斷了。 “你的意見是什麼,醫生?”他不客氣地問道。 我沒有直接回答他,而只是停止了檢查,站直身子,回到我桌後的堡壘中去。這將是我逃避這一切的最後機會,我決心抓住這個機會。 “里納爾迪先生和太太,我對這件事進行了認真的考慮,我確實認為,為了所有有關的人起見,最好請另外一位醫生給你治療。” “可是你是……”他開始提出反對。 “我的意思不是指另外一種方法,因為我確實認為對你來說,現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基因療法。但是有別的專家在這方面做得和我一樣好,譬如我的同事,聖地亞哥的邱醫生——” 西爾維亞驚慌無助地看著尼科。她似乎要對他說什麼,但他一揮手止住了她。 “我來處理這事。”他用意大利語說道。 他站了起來,也許是下意識地企圖威逼我。 “我說,希勒醫生,”他慢吞吞地說,“我們不必細說,我能理解你為什麼不願意接這個病例。在這方面,我尊重你的感情。” 然後,他開始在室內踱來踱去,好像把我的辦公室當成了自己的指揮台。 “但從另一方面來說,我們都知道你是這項工作的先驅。你做的次數最多,你的記錄也最好。” 他走近我的桌子,陰沉地盯著我的眼睛。 “你能拒絕給西爾維亞這個機會嗎?”他的右拳不由自主地擊打著我的桌子。 這時,西爾維亞聲音驚恐地說道:“尼科,我想咱們還是走吧。” 他沒有理睬她,仍決心要說服我。但是這一次,他用的是清清楚楚的懇求口氣。我聽到當他說“求你了”時,聲音幾乎哽咽了。 顯然他愛她。 我們大家都沉默了片刻,各人想著自己的心事,不知我會怎麼做。最後,我聽到自己在說:“好吧……好吧,里納爾迪太太。”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開始說道:“我不能說我看到的情況使我高興。視神經腫得很厲害,表明顱內有壓力,這和腫瘤的存在是一致的。不過我沒有必要對你說這些,你自己也是個醫生。我知道你已經做過了,但我還是希望你再做一次磁共振成像掃描。” “老天爺,這是為什麼?”尼科質問道。 我抬起頭嚴厲地看了他一眼,意思是說,因為我是醫生,這件事由我負責。 “我給醫院打電話安排一下。什麼時間對你最方便?” “什麼時間都行,我們聽從你的安排。”他又講起禮貌來。 “謝謝。現在我必須提醒你們,即使用基因療法,這個腫瘤也過大了,很危險。” “但是你會盡量治療的吧?”尼科打斷我問道。 我稍稍停頓了一下才回答,好讓他明白我對他的問題做了應有的考慮。 “是的,如果說驗血結果表明沒有禁忌症狀的話。但是我們誰都不應抱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希望。” 我停了下來,然後較溫和地問道:“明白這一點嗎?” 尼科回答說:“明白,醫生。假如沒有,嘔,問題的話,你多快能開始進行治療?” “我現在就可以讓護士取血去做常規甄別檢查。這就是說,如果沒有其他問題,結果一出來就可以開始治療。 “我強烈建議你們留在紐約,惡性血管神經膠質瘤很容易造成大出血,活動越少越好。” “這沒有問題,”他同意道,“我們在這裡有一套房子和一個專職護士,我的妻子會很舒服。不過不巧我幾個小時以後就要飛回意大利去,但是我最晚後天回來,而且打電話隨時可以找到我。” “好的。”我說。但是我心裡在問,他怎麼能過於自信到如此傲慢的程度,會留下我和西爾維亞單獨在一起。 他們離開後,我雙手抱頭坐在那裡,心想我究竟怎麼會同意見他們的。 我很想取消接下來預約的病人,可是我又不願意獨坐沉思。因此,在以後的幾個小時裡,我專心致志於別人的死活問題,忘記了自己。 3點鐘時電話鈴響了,是埃維打來的。 “情況怎樣?”她問道。 “還行。她病得很厲害。” “真糟糕。但是你感覺如何?” “替她難過。”我答道。至少這一點是真話。 “我能感覺得到我們有很多可談的,咱們一起到赤毛人飯館去安安靜靜吃一頓晚飯怎樣?” “好主意。我4點半有個研討會。” “行,戴比有芭蕾課,莉莉有小提琴課。等我把她們都接回家讓她們吃完晚飯就得8點左右了。那時候你肯定沒事了。” “肯定的,除非齊默爾曼又開始他的長篇大論。研討會完了以後我給你打電話。” 她笑著說:“待會兒見。” 我掛上電話,努力把自己淹沒在工作之中,寫講課提綱,口述報告。由於我說好不要打擾我,因此也不去理會電話鈴聲。大約15分鐘後,秘書按響蜂音器,通知我。 “我知道你的囑咐,馬特,但是里納爾迪太太很焦急,要和你說話。” “好吧,把電話接過來。” “餵,我打攪你了嗎?” “沒關係,西爾維亞。怎麼了?” “我能見見你嗎?你能到我住的地方來嗎?” 我正要說自己有多忙,這時她加了一句:“我確實需要見你。” 我看了一眼手錶。如果我讓默提·舒爾曼去參加研討會,我就可以有兩個小時的時間,還能趕得上和埃維的約會。我建議5點鐘,她同意了。 這是一個很暖和的2月下午。我需要新鮮空氣,需要整理自己的思緒,因此便步行到在第5大道和68街處他們的樓頂套房去,心裡一直在納悶她會對我說些什麼。 以及以後我能不能把一切告訴埃維。 一個身穿黑白相間制服的意大利女傭給我開了門,接過我的大衣,陪我去到那俯瞰中央公園的巨大的屋頂平台上。西爾維亞穿得暖暖和和地斜躺在一張臥榻上,膝上蓋著毯子。 她把我介紹給坐在她身邊的護士卡拉。卡拉站了起來,以示敬意。我解釋說,血液化驗結果沒問題,我已預定好明天上午10點鐘給她做磁共振成像掃描。這時,護士謹慎地退了出去。 我看著西爾維亞問道:“你為什麼要打電話?” “尼科走了以後,我突然覺得非常害怕。” “具體怕的是什麼?” “怕死。”她的聲音裡含著恐懼。 “但是西爾維亞,我答應了要盡一切力量幫助你。” 她抬頭看著我,“這我知道。現在你在我身邊我就覺得好多了……馬修” 她的眼神,特別是她說我名字的方式,證實了我的想法沒有錯。我曾經是她生活的中心,不管那是多麼久以前的事了。 “你能在這裡待一會兒嗎?” 我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我很遺憾,我們不得不因為這個原因見面,”她平靜地說,“但是我真的非常高興能再見到你。” 我沒有回答。我感覺到談話正在引向醫生和病人關係範圍以外的領域。但她仍舊接著說了下去。 “你還記得格魯克那部歌劇的結尾嗎?當奧菲歐失去了他的愛人後,唱了那段令人心碎的詠嘆調《沒有了尤麗狄西我怎麼辦?》,我失去你以後就是這種感覺。” 她的這個比方也是對我當時感覺的最好形容。但這種談話會導向何處? “馬修,我有好多事情要對你說。” 如果我說我不渴望知道當年到底出了什麼事,那是在撒謊。如果我不問,我就會帶著這個問題走進墳墓:她怎麼可能愛我。而一分鐘以後卻又棄我而去? “聽著,我要你知道一件事。”她動情地說。 我等待著。 “你是我一生里真正的愛。” 儘管我千百萬次這樣想像過,卻從來沒有真正相信我會親耳聽到她說出此話。她的話冷不防使我吃了一驚,影響了我做出理智的判斷。現在,我非得弄明白不可。 “那麼,為什麼,西爾維亞?你為什麼和他結婚?” 她移開了目光。 “解釋起來很困難,你永遠也不會明白的。” 我看得出來她很苦惱,因此小心地選擇著字眼。 “西爾維亞,我中彈後究竟出了什麼事?” 她的臉上突然掠過極度痛苦的神情,似乎一想到那個事件就會引起她的痛苦。這時,她好像快要哭出來了。 “太可怕了,馬特。設法把你活著弄回到診所去的那幾個小時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時刻。我覺得你會死去——而全是由於我的過錯。要是你一喊我我馬上開車就好了。為此,我一直都在責備自己。整個那一路,我只記得你失去了知覺,躺在我旁邊,而我唯一能替你做的就是使傷口停止流血。我所知道的下一件事,就是弗朗索瓦和吉勒斯把你抬下車。 “你剛一處在他們的安全照料之下,我就覺得天塌了下來。我完全崩潰了。”她兩手蒙著臉輕輕哭了起來。 她的敘述打動了我。直到此刻我才意識到,那漫長的驅車回診所之路對於她是多麼可怕。 “後來的事我想我已經知道了。”我輕輕說道。 她停止哭泣,兩眼直直地看著我。 “弗朗索瓦那裡沒有人能開刀取出子彈,所以你不得不把我弄回歐洲。但是能把我弄出厄立特里亞的唯一辦法,是用尼科紅海鑽探平台的直升飛機。於是,你給他打了電話,對嗎?” “對。” “而救我一命的代價是……” 她內疚地點了點頭。 “但這是訛詐。上帝,要是你那時候告訴我就好了。” “馬修,難道你不明白嗎?我只能這樣做,我覺得有這個義務,特別是這確實救了你的命。” 我望著她,幾乎無法相信我一直想要相信的事竟然是真的。這麼說來,她畢竟是愛我的。她的悲哀是如此明顯,我真希望能擁抱著她,給她以安慰。 而且,就在那一刻,我原諒了她的一切。 第二十一章 我們無言地坐在一起,看著太陽漸漸落下。 我開始感到不自在,急於擺脫出來。 這時,西爾維亞嘆了一口氣。 “現在好一些了,馬特。即使我死去,至少也見到你了。” “可是你不會死的,西爾維亞,”我強調說,“我不會讓你死。我已經對你說過了。” 她看著我。 “不知道為什麼,當你這麼說的時候,我相信這一點。除了那個姓李普頓的男孩,你還治好了多少人?” 啊,她到底還是一直關注著我事業發展的情況的。 “呃,明天我把登在《新英格蘭雜誌》上的一篇我最新的文章複印給你看看。” “不,我要聽你親口告訴我。” “哦,喬希明年就要高中畢業了,凱蒂剛生了第二個孩子,唐尼·科恩和保羅·多諾萬過著完全正常的生活,而斯文·拉鬆的滾本球隊剛剛成功地打進了州半決賽。” “就這些嗎?” “不止這些。我的這個技術在丹佛和聖地亞哥有醫療小組使用,效果很好。但是你自己也是個醫生,你知道不存在百分之百的成功率這種事情。” 我希望她不要再刨根問底了,她也沒有再問。 我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手錶。 “你現在就要走了嗎?”她可憐巴巴地問道,“難道你連喝點什麼的時間都沒有嗎?” “對不起,我還有一個約會。” 我想起答應過8點後給埃維打電話。 “你就不能往後推幾分鐘嗎?” 她已經招呼了女僕,這時,她正站在一旁聽候西爾維亞的吩咐。 “你是不是還愛喝白葡萄酒,馬修?” “好吧。”我讓步了,但是心裡很生自己的氣。 女僕很快端著托盤走了進來,托盤上有一瓶上品白葡萄酒和兩隻酒杯。 也許是因為在夕陽的光輝下,西爾維亞的臉上似乎稍稍有了點血色。我們逐漸打開了記憶之鎖,開始回憶過去的幸福時光。而我們是有過許多幸福時光的。 15分鐘變成了半個小時,這時她說“吃了晚飯再走吧?”這一回我本可以很容易地拒絕的,但我自願地留了下來。 我們坐在一間天花板很高的餐廳裡,牆上掛著雷諾阿、塞尚和修拉的油畫,使這間屋子看上去像是個著名畫廊的附屬建築。 把談話局限在過去是越來越困難了。 “你後來有沒有再見到過弗朗索瓦?”我問道。 “實際上還真見過,”她說,“在某種意義上他背叛了自己。”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有兩千個醫生在35個國家工作,你怎麼可以把這稱做背叛呢?” 她看著我笑了。 “現在他不僅把襯衫扣得好好的,還真戴領帶穿上衣了。” “啊,”我笑了起來,“這可真是中產階級化了。” “去年我們在巴黎和他一起吃晚飯,”她接著說道,“他拼命想哄尼科捐錢。晚餐結束的時候,我們少了幾百萬美元,他在加蓬有了一所野戰醫院。” “說起醫院,你最後專門搞了哪一科?” 她微微皺了皺眉。 “很久以前我就不得不放棄了醫學。不過那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講給我聽聽,”我說,“我很好奇,想知道有什麼能使你那了不起的理想主義消沉下去。我是說,你對兒童那麼有辦法。我永遠不會忘記在厄立特里亞的第一個下午你診斷的那個亞急性的病兒。” “唉,馬修,那是非洲。意大利完全是另一碼事。” “意思是?” “醫學和婚姻不那麼容易讀到一起。這和當年我母親在家的一角辦《晨報》不一樣。我用不著告訴你小兒科有多麼勞神費力。再說,尼科需要我晚上在他身邊,當然還有孩子們。” 我開始懷疑,這是不是我曾一度熟知的那個西爾維亞。我很難掩飾我的失望。 她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對不起,馬修,不過你一向對我期望過高。你無法把一個任性的、被慣壞了的米蘭女孩塑造成特利莎修女①”。 ①特利莎修女(1910-1997),出生於馬其頓,1979年獲諾貝爾和平獎金,是救濟貧民、特別是印度貧民的天主教仁愛傳教會的創始人。 “得了,西爾維亞,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忘記這一點的是你。” “好吧,大夫,”她兩手往上一抬,說道,“保留你的幻想吧。” “不過我還是和醫療行業有些聯繫的,”她帶點辯解的意思說,“我是醫院的理事之一,明年我將成為意大利紅十字會的主席。” 我的尋呼機突然響了起來。我拿出尋呼機,液晶顯示屏上顯示的是:給你的妻子打電話——5551200。 我迅速道了聲歉,撥了這個號碼。 “你沒事吧?”埃維問道,“你在哪兒?” “出了點緊急的事,”我閃爍其詞道(我到家後會向她說明一切),“我馬上就要回家了。” “盡快回來吧,我們有很多事要談呢。我給你準備點吃的,你到家好吃。” “不用了,我吃過點東西了。我真想見到你。” “我等著你,馬特。” 然後,我轉過身對西爾維亞說:“我恐怕得趕快走了。” “當然,我明白。我已經把你留得太久了。你明天給我彈鋼琴好嗎?” 我突然感到一陣發冷。 “對不起,西爾維亞,”我不耐煩地說,“我真的得走了。” 我們往門口走去時,她挽住了我的胳膊。 “你不能想像今晚有多美好。感謝你所做的一切。” 我慢慢走回家去,思緒萬千。 “你今天回來得真晚,”我們樓裡開電梯的人說,“有急診嗎?” “是的,路易吉,急診。” “有時候當個大夫不容易,是吧?” “是的。”我答道,用的是希望他別再說下去的口氣。 不幸的是,我是他所喜歡的一個對話夥伴,他給我開電梯時總是半速行駛。 “希勒太太還沒有睡。”他告訴我。 “你怎麼知道?” “我聽見她在練琴。” 這至少是一條很有價值的消息,因為埃維只在白天練琴,除非是為音樂會做準備。她晚上練琴的唯一原因就是宣洩。 而誰又能因她的惱怒去責備她呢? 已經快11點了。我走進家門時,她仍在拉琴。 “我回來了。”我一面往裡走,一面大聲說道。我徑直朝琴室走去。 弗蘭克的《A調奏鳴曲》的鋼琴伴奏聲轟響著從巨大的鮑斯牌音箱中衝出——而且她的琴也拉得大響了。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聽見我進來,但當我吻她的後脖頸的時候,她並沒有感到吃驚。 “情況怎樣?”她問,仍然全神貫注於音樂之中。 “今天夠緊張的,”我答道,“想喝點什麼嗎?” “想的,”她說,“和你喝一樣的。” 我給我們兩個人各端了一杯加州幹白葡萄酒,但是她並沒有放下琴。這時我才意識到,她要讓大提琴作為我們談話的第三者見證。終於,她放下了琴弓,喝了一小口酒。 她等了片刻,然後故意做出不在乎的樣子問道:“她仍舊很漂亮嗎?” 我盡量不看著她,說道:“是的。” 她猶豫了一下,然後又問道:“你還愛著她嗎?” “不愛。”我很快回答。也許回答得太快了。 她拿起琴弓,又拉了起來。 “你們談了些什麼?” “談了過去。” “談了些什麼具體的事嗎?” “我猜對了——尼科確實逼她嫁給他來著。” “我可真幸運。”她說,臉上毫無笑意。 然後,她一聲不響地拉了一長段曲子。我感覺到她正準備問我重要的事。我沒有猜錯。 “你有什麼事要告訴我嗎?” 我想了一想,然後鼓起勇氣說:“是的,今晚我和她在一起。” 她無法掩蓋我對這一點的承認帶給她的傷害。我為什麼沒有在電話裡告訴她? “我累了,”她說,“我想睡覺了。” 5分鐘後,她關上了她那邊的電燈,躺在了枕頭上。一時間,我想用雙臂摟住她,主動和她親熱親熱。我正在猶豫之時,她翻過身去背對著我。我低聲說:“埃維,我愛你。”但她似乎很快就進入了睡鄉。 我閉上了眼睛,但是無法入睡。最後,我穿上浴衣,走到起居室去看著窗外熟睡的城市。 心裡想,不知一切將導向何處。 第二十二章 10點45分的時候,西爾維亞的司機打電話通知我,他們離醫院只有兩個街區了。我派寶拉到大門口去接他們。 要是聽她後來對人說的話,那輛轎車就足有波音747那麼大。當她們兩個人來到我的部門的時候,所有的腦袋都轉向了她們。西爾維亞是我所治療過的病人裡最有魅力的一個。 儘管爭取時間極為關鍵,而且我們已經全都準備好了開始工作,她卻堅持要參觀一下實驗室,看一看我們用來重構脫氧核糖核酸的各種未來型的設備。最重要的是,見一見使用這些設備的人,好像通過使大家都喜歡她,不管怎麼著她就能設法影響治療的結果。 我首先把她介紹給了我的助手莫頓·舒爾曼博士,對他科學方面的才干大加讚揚。如果我不給她治療的話,我希望她能完全相信代替我的將是一個了解一切的醫生。 里薩給西爾維亞抽了血,我指給她看將要“清洗”血液的那台機器。 然後,莫頓和我陪她去到10樓的放射科,在她被縛在巨大的磁共振成像掃描儀上時,我們一直和她在一起。 做完磁共振成像掃描後,我請莫頓帶她下去喝咖啡,而我則需趕快到後面去和阿爾·雷丁討論新照的底片。當我們向電梯走去時,我對西爾維亞說:“舒爾曼博士故事講得可好了,你一定得讓他給你講講他那個穿輪滑鞋滑行的岳母的事。” 等我回到放射科,那位資深的放射學家和他的助手已經把底片放到了觀察箱上,正在仔細地研究著。 “這樣的情況很少見到,馬特,”阿爾沉重地說,“很糟糕。你自己看一看吧。” 老遠就能看到受損害的部分:污斑大得使人一開始以為是底片本身的毛病。 “有這麼大的一個腫瘤她怎麼還能到處走來走去?” “她走不了多久了。”憂鬱的放射學家說道。 “那個女人活不了一個月了。” 其中一個住院醫生轉向我,尊敬地問道:“希勒大夫,在這種晚期病人身上,你的療法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 我沒有心情對別人談我的看法,因此只是說: “我想獨自研究一下這些片子,行嗎,阿爾?” “沒問題,”他同意道,“我們幾個人下樓去吃午飯。” 他們把我和西爾維亞被腫瘤摧殘的大腦的圖像一起留在了房間裡。除非出現想像不到的奇蹟,這個腫瘤肯定會要她的命。 突然,我充分意識到了這個現實。這是西爾維亞,我初戀的愛人。 上帝啊,我心裡想,她還年輕,剛剛度過了她生命的一半旅程。現在,她永遠也不可能看到自己的子女結婚,也不可能和孫輩們嬉戲了。 還是說,我的實驗成果仍然有可能救她一命? 我的感情影響了我清醒地考慮問題。我需要一個我尊敬的同行的客觀意見。 時間再合適不過了。現在紐約是中午,也就是說西海岸是上午9點。我在聖地亞哥的吉米·邱剛要去查房時抓住了他。 簡短地問候之後,我要求他幫我個忙,我馬上給他醫院的放射科電腦終端傳過去一個磁共振掃描圖,請他給看一看結果。 吉米是我的朋友。他感覺到了我的緊迫,答應立刻就上樓去看。由於紐約這邊的技術員正在吃午飯,我自己把底片在機器裡做了掃描,機器把數字化了的西爾維亞的大腦圖像傳真到聖地亞哥,在吉米醫院的電腦顯示屏上重新變成圖像。 幾分鐘後他就打來了電話。 “我就是想知道你的想法,吉姆。長著這樣一個腫瘤的病人還能不能通過基因療法來治療?”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這個神經膠質瘤大成這樣,如果不引起死亡,那麼它引起的大出血也會造成死亡的。” “連試一試都不值得了,是嗎?”我仍不願放棄。他感覺得到我希望他重新考慮一下他的判斷。 “我說,馬特,什麼都有它的極限。我們應該集中精力去挽救能夠挽救的生命。對了,你能告訴我病人是誰嗎?” “很抱歉,”我答道,“謝謝你的幫助,吉米。” 我很快掛上了電話。現在沒有別人在場,用不著裝作是個硬心腸的專家,我把頭埋在袖子裡哭了起來。西爾維亞快要死了,而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漸漸地,我想起來,此時此刻她正在樓下等著我呢。 我匆匆到洗手間去洗了一下,好讓自己看起來像樣一些。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我看到她在大笑。莫頓·舒爾曼在用他最好的故事引她開心呢。 她注意到我走近,更加喜形於色,招手讓我加入到他們中間去。 “你們這兩個醫生應該去演出,”她笑道,“我是說,馬特可以當音樂會的鋼琴家,莫頓可以去主持電視節目。” 我那些年輕的同事們都驚異地看著我。 “嘿,我不知道你會彈鋼琴。” “和你的幽默感一個水平。”我反擊道,沒有去理會他話中暗含的疑問。 我坐了下來,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仔細地看著西爾維亞。現在,我第一次從她的臉上看到了行將到來的死亡的陰影。我懷疑她自己也知道這一點,她今天的光艷是花朵枯萎前的最後怒放。 但是,不知是出於拒絕面對現實,還是純粹出於任性,她繼續談論著將來的打算。她從他們計劃於下一個演出季在拉斯卡拉推出的作品,談到夏天她將和兒子們一起進行的旅行。所有那些不再可能的事。 莫頓和我一起送西爾維亞到她的汽車旁。 “天哪,馬特,你看到過更大的轎車嗎?”汽車開走後他說道。 “我也沒有看到過更大的腫瘤,莫頓,她是毫無希望的了。” “不,”他實實在在地吃了一驚,“不會是這個充滿了活力的、了不起的女人。” “我說,莫頓,”我打斷他說,“我想求你特別幫我一個忙。” “見鬼,”他仍在驚愕之中,“我沒法相信這事。” “你閉上嘴聽我說,”我命令道,“從現在起,西爾維亞是你的病人了。你要好好照顧她,不要讓她感到任何痛苦。聽見我的話了嗎?” 這項任務顯然使他很痛苦。 “可是馬特,她大老遠地到這裡來就為的是讓你給她治病呀——” “就這麼辦,莫頓。” “好吧。”他十分勉強地點了點頭。 “很好。現在到寶拉那兒去,在接到進一步通知前,先把我要做的事接過去。你們兩個要保證莉薩盡快準備好西爾維亞的血液導人,給予她所需要的一切幫助。” 莫頓肯定認為我失去了理智。 “我沒有聽錯吧?你一會兒對我說根本沒有希望,過一會兒又要我們加速整個治療過程。我是說,大夥兒已經超載了。你能告訴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嗎?” “因為,你這個感覺遲鈍的科學家,”我怒氣沖天地說,“還是會有出現奇蹟的可能的。” 第二十三章 我嚴格地命令西爾維亞回到家里以後要睡一覺,因為上午的活動會損傷她的精力。 接著的兩個小時我坐在辦公室裡,力圖做好準備,以回答她必然會問到的掃描結果。當然,我不能告訴她實情,可是我又向來不善於說謊。我只能希望,我們正在準備給她進行治療的這個事實會給我的支吾搪塞帶上一點可信的色彩。 最後,我給她打了電話,她慫恿我盡快到她那兒去,並帶著戲弄的口氣解釋說:“我這兒有個會特別讓你驚喜的東西。” 10分鐘後,我到了她家門口。 我走進住宅時,她拉著我的手,把我領到平台上,那兒已經準備好了精緻的茶和茶點。 “坐下,馬修,你不會相信命運給我們帶來了什麼東西。” 對我來說,保持平靜是很不容易的,特別是現在,當我已經清楚地意識到她其實是多麼虛弱的時候。 “你永遠也不會請到,今晚在大都會歌劇院裡上演什麼節目。” “猜不到,”我開玩笑地說,“《三個男高音歌手》嗎?” “不是,馬修,別開玩笑了,哪個是'我們的'歌劇?當然是啦。今天晚上,喬治烏和阿拉格納在那裡演出。你知道嗎,他們在生活中也是一對情人?” “看來你在那裡也有一個包廂了?” 她笑了,“恰巧真有一個。作為我的醫生,你同意我去,並願意和我一起去嗎?” “同意,在兩點上都同意。”我答道,為還有能給她帶來這樣巨大幸福的事而從心底里感到十分高興。 “尼科甚麼時候回來?”我問道。 “明天早上,”她毫無熱情地答道,“我從醫院回來後不久他來了個電話。” “聽上去是個很關心你的丈夫。” “是的,”她含糊地說,“我相信他很愛我。” “你的孩子們呢?我知道你有兩個男孩。我是說,對你們的生活有很多報導。他們在哪兒上學?” “在英國的伊頓公學。實際上什麼都沒有變化,我們對他們的安全更加提心吊膽。尼科派人24小時保衛他們,不過現在都是高科技手段了,而且只要不妨礙他們的社交生活,他們好像也並不在乎。我希望你將來會見到他們。他們兩個人外貌很像,但實際上很不一樣。老大吉安·巴第斯塔和他父親一模一樣,沒有哪項運動他不精通。就我所知,他這輩子從沒有打開過一本書。然而,他和尼科一樣能使人無法抗拒。自然,我父親最寵愛他。我想法瑪王朝的未來有了保障了。” “你父親一定是含笑九泉的了。” “是的,他希望的就是這個。還有就是我的小達尼埃萊,特別靦腆,愛鑽書本。” “他會成為醫生,呃?”我聯想道。 “我想不會的。他太敏感。他會成為詩人,這在我們兩家都是沒有先例的。他極富於同情心,非常關心人。他總是在為波斯尼亞和盧旺達受壓迫的人奔走呼號。” 我能感覺到她很疼愛小兒子。 “我想,如果時代不同,他會成為一個牧師。” “他多大了?”我問道。 “到2月份就滿16歲了。” 我一陣心酸,因為我知道她看不見這個日子了。 “你有幾個孩子?” “我的妻子和她前夫有兩個女兒。我很喜歡她們。” “是啊,我能夠想像你會是一個可愛的父親,特別是對女兒來說。她長得什麼樣?” “誰?” “你的妻子。” 我不知道從哪兒說起,也不知道是不是願意說。我只是簡單地答道:“她是個大提琴手。” “啊,”西爾維亞說,“這一定很方便。”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們一定可以進行二重奏了。” 我突然感到我的隱私受到了侵犯,根本不想回答她,然而,我知道最聰明的辦法似乎是簡簡單單地說聲是的,然後轉變話題。 這時,她說了聲對不起,要離開房間去為晚上的活動換裝。 “你一定需要打電話——你的其他病人,還有實驗室。” “是的,”我以恰如其分的職業口氣說,“我和實驗室聯繫一下,看看情況如何。” 只剩下我一個人時,我只撥了一個號碼。 “誰啊?” “你好,埃維。” “你到哪兒去了?呼你也不回電話。” 實情是,我故意把尋呼機關掉了,其他一切與西爾維亞無關的事也全都被關在了門外。 “對不起,我忘了。聽著,關於今晚的安排。” “你忘了今天是星期四了嗎,馬特?”她責備我道,“我有研究生的課,最早也得10點半才能到家。我現在得趕快去接戴比了。有什麼特別的事嗎?” “沒有,我只是想听聽你的聲音。” “好吧,你現在聽見這聲音說再見了。回頭見。” 西爾維亞走了出來,漂亮而高雅。 “毫無疑問會是巴黎那夜的重現,”我說,“我又穿得不夠體面了。” “別說傻話了,快點,我們要晚了。” 我們下了樓。她的汽車已經等在那兒了。我們向林肯中心駛去。只有到了那個時候,我才開始意識到我將冒什麼樣的風險。歌劇院離朱利厄德學院不過100碼之遙,如果在整個這座城市裡有什麼地方撞上埃維的可能性最大的話,那麼就是這兒了。 彷彿預先安排好了似的,當我們的車子在百老匯街口的紅燈前停下、我向車窗外看去時,正好看見她拿著大提琴等在65街的拐角處。 “該死。”我低聲咕噥道。 西爾維亞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別擔心,馬修,這種窗子從外面是看不到車子裡面的。”然後她回過頭去又看了一眼,說:“大提琴幾乎和她一樣大。啊,她也很漂亮。” 我盯著埃維的臉,沒有說話。 我原來一直以為,優雅美麗的西爾維亞勝過我的妻子,因為埃維真正的美是內在的,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今晚埃維比任何時候都要漂亮可愛。也許是由於她溫柔的淡褐色眼睛中那憂鬱的神色。我感到一陣強烈的衝動,想要跳下汽車把她緊緊抱在懷裡。啊,埃維,我傷害了你,我是多麼難過啊。 情人演情人。 這也許是最令人難以忘懷的一場演出了,但我卻幾乎未被打動。這齣歌劇對我已經失去了它的魅力。我對阿爾弗雷多那神魂顛倒的迷戀已不再同情,也不再相信薇奧列塔的犧牲。我無動於衷地坐在那裡,一直到她唱完最後的詠嘆調。當年在巴黎使我們兩個人流出了眼淚的那個部分現在有了新的含義:“啊,上帝,這樣年輕就死去…離幸福這樣近的時候。” 我看了看西爾維亞,注意到她沒有哭。 相反,她的臉上有著奇怪的寧靜神情。她那晚第一次握著我的手低聲說:“我也曾離幸福很近。” 半小時後,我們的汽車停在了她家門口。 “今晚過得好極了,馬修。你進來喝一杯嗎?” “不了,西爾維亞,不行。” “來吧,尼科不在,我的護士今天休息。我實在受不了就自己一個人。” 了解了我現在了解的情況,我無法拒絕她。 “好吧,那就呆一小會兒吧。” 上了樓,我清楚地看到,這不是她突然心血來潮請我進來,在她的餐廳裡已經放好了供兩人享用的精美的夜宵。我開始有被人擺佈的感覺。 女傭人立刻倒好了香檳酒。我喝得也許太快了一點兒。 在吃夜宵的過程中(我注意到她簡直什麼也沒有吃),她突然向我彎過身來,激動地說: “馬修,有一件事我要你知道。不管今後怎樣,我決定離開尼科。我現在明白了,生命太寶貴了,不能浪費在無益的空想上。如果你肯要我,我願和你在一起。” 求你了,西爾維亞,不要再說下去了。我努力盡量和緩地擺脫這個局面,平靜而決斷地說:“我很遺憾,但是已經太晚了——對我們兩個人都太晚了。你不可能讓18年的婚姻就這麼消失掉。我的生命中也已有了一個對我來講十分寶貴的人。” “馬修,我在你心中已不再有任何意義了嗎?” “西爾維亞,你現在是,而且永遠會是一個美好的記憶。” 我站起身來。 “我真的得走了。” “別走,請你別走——”她的眼中充滿了淚水。 我愚蠢地停住了腳步,她走近到我身邊。 “這事你不能拒絕我。”她撲過來,雙臂摟住我的脖子,把我拉向她。 正在這時,門開了,尼科走了進來。 一時間,我們全都呆住了。 “晚安,”他說,顯然在克制著心中的狂怒,“很遺憾我回來得早了,打攪了你們。”然後他嚴厲地說:“再見,大夫。” “別走。”西爾維亞生氣地反對道。 尼科轉過身子駁斥她:“走。” “我反正是正要離開。”我說,“晚安。” 我按鈴叫電梯時仍處於震驚之中。緊接著,我聽見西爾維亞在房間裡的叫聲:“尼科,你不明白。” 然後,突然傳來什麼東西倒地的沉悶響聲。 隨後,套間的門開了,尼科臉色慘白地對我喊道:“大夫,快來。” 我奔回房間裡,西爾維亞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我馬上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我俯身查看,並命令尼科:“叫救護車——快!” 我聽見他打電話慌亂地召喚急救人員。我看著西爾維亞,第一次看到了一張不僅美麗,而且終於獲得了安詳與平靜的臉。 她將永遠這樣留在我的記憶中。 第二十四章 20分鐘後,我們到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