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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一部(一)

唯一的愛 埃里奇·西格尔 17699 2018-03-21
1978年春 第一章 指定集合地點是巴黎。我們之中能經受住一開始的拷問和隨之而來的嚴酷訓練的人所得到的報答,就是被派到非洲去拿我們的生命冒險,並且希望能救別人的命。這是我第一次來到芝加哥以東的地方。 飛機在破曉時到達巴黎。在1萬英尺之下,城市正開始醒來,像一個豐美的婦人在黎明的曙光中拂去惺鬆的倦怠。 一個小時之後,我把行李在機場寄存好,蹦跳著出了地鐵,來到了聖日耳曼德普雷的中心,那裡震響著交通高峰時的具體音樂①。 ①具體音樂,一種將自然音響錄製後加以剪輯而成的音樂,此處指喧鬧聲。 我緊張地看了一眼手錶,只有15分鐘了。我又最後查了一遍街道圖,然後像瘋了似的向位於聖父街的國際醫療隊總部跑去。那是一幢峻拒革新的古建築。

我跑到總部時滿頭大汗,但是沒有遲到。 “坐下,希勒大夫。” 暴躁的宗教法庭庭長式的審問者弗朗索瓦·佩爾捷長得和堂吉訶德①簡直一模一樣,連那一小絡鬍子也不例外。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襯衫,幾乎一直敞開到肚臍眼。還有就是那根垂在乾瘦的手指間的香煙。 ①堂吉訶德,西班牙作家塞萬提斯名作《堂吉訶德》中的主人公。下文中的桑丘·潘沙為其僕人,杜爾西內婭則是其心目中的情人。 再般配不過的是,他身旁一邊坐著一個正在歇頂的桑丘·潘沙式的人物,在往一本拍紙簿上使勁寫著什麼,另一邊坐著一個30剛出頭的胖胖的荷蘭女人(是杜爾西內婭嗎?)。 從口頭審查一開始,就可以明顯感到弗朗索瓦對美國人氣不順。他認為從核廢料到高膽固醇等一切人類的壞事都應由他們負責。

他連珠炮似的向我提出充滿敵意的問題。一開始我有禮貌地、在行地回答著,但當我意識到這種問題沒完沒了的時候,回答便開始帶上了挖苦的口氣,心裡琢磨著回芝加哥的下一次班機不知什麼時候起飛。 幾乎一個小時以後,他還在就我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盤問我,譬如說,越南戰爭時期我為什麼沒有把徵兵卡燒掉? 我的回答是反問,當法國人在我們之前在越南打仗時,他有沒有燒掉他的徵兵卡? 他很快改變了話題,我們繼續著令人不快的相互砲擊。 “希勒大夫,告訴我,你知不知道埃塞俄比亞在哪兒?” “請不要侮辱我的智力,佩爾捷大夫。” “如果我告訴你,我面談過的另外三個美國人認為它在南美洲呢?” “那麼我就會對你說他們是些笨蛋,你壓根兒就不該跟他們費勁。”

“兩點都說對了。”這時他一躍而起,開始走來走去。突然他停了下來,轉身連珠炮般說道:“設想一下你是在一個破敗的野戰醫院裡,在非洲荒無人煙的地方,遠離你所熟悉的任何文明事物。你怎樣保持不失去理智?” “巴赫①。”我眼睛都沒眨地回答道。 ①巴赫(1685-1750),德國作曲家,出生於音樂世家,其四個兒子也均為作曲家。 “什麼?” “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或者他的任何一個親屬都行。我每天一開始都是先來50個俯臥撑、50個仰臥起坐和兩三個振奮精神的變奏曲及賦格曲。” “啊,不錯,從你的履歷表上我看得出來你還是個不錯的音樂家呢,可惜我們的診所裡不包括鋼琴。” “那沒關係,我能在腦子裡演奏,照樣感到很興奮。我有個練習用的鍵盤可以帶上。它不會發出任何聲音。它能保持我手指靈敏,同時音樂能保持我心靈健康。”

那天上午我似乎第一次讓敵意的電流短了路。他現在還可能向我扔出什麼樣的石頭?我的頭腦處於高度警惕的狀態。 “好,”他沉思道,一面上下打量著我,“你還沒有垮。” “聽起來你很失望呀。” 弗朗索瓦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又問道:“那麼骯髒、飢餓和可怕的疾病呢?” “我一年的實習都是在最惡劣的條件下過來的。我想我能經受住任何可以想像的可怕的醫療場面。” “麻風病呢?天花呢?” “我得承認在密執安州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兩種病的具體病例。你是不是想攆我走?” “有點兒。”他不得不承認道,一面密謀似的向我更近地彎過身來,送過一陣特別難聞的煙味。 “因為如果你會被嚇跑,那麼在這裡跑要比在非洲中部跑好得多。”

這時,那個荷蘭女人決定要說話了。 “告訴我,你本可以到公園大道住戶的家裡去給人看病,為什麼卻要到第三世界去?” “說想要幫助別人會給你什麼印象?” “預料之中,”桑立一面記錄一面評論道,“難道你就找不出什麼新鮮的話嗎?” 我的忍耐力正在迅速消失,火氣直往上冒。 “坦白地說,你們真讓我失望。我原以為國際醫療隊裡全都是利他主義的醫生,而不是討人嫌的挖苦人的角色。” 三個審問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後弗朗索瓦轉向我直截了當地問道:“那麼,性呢?” “不能在這兒做,弗朗索瓦,不能當著大家的面。”我反擊道。此時此刻,我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 他的兩個奴才大笑了起來,他也笑了。 “這也回答了我最重要的一個問題,馬修,你很有幽默感。”他伸出手來說,“歡迎人夥。”

到了這個份上,我可不敢肯定說想人伙了。可是我已經走了這麼遠的路,又給折騰了這麼半天,想想還是先接受下來,至少考慮考慮再說。 為赴厄立特里亞而進行的三周培訓後天開始,因此我有48小時可以看看巴黎的壯觀景象。 我住進了他們為應選人預定的位於左岸的便宜低級旅館裡,認定它挺有氣氛。我敢肯定,這是那種每個房間都像個閣樓,床的每根彈簧都吱嘎作響的小旅館。也許弗朗索瓦選這個地方是為了鍛煉鍛煉我們,為面前的旅行做準備。 我弟弟對我說過,在巴黎不可能吃到糟糕的飯菜,他算是完全說對了。我在一家叫小鋅館的地方吃飯。在那兒,你從樓上陳列著的各式各樣奇異的甲殼類動物中挑選食物,然後他們給你送到樓上享用。如果我有膽量問一問我吃的那些東西的名字,說不定就不會覺得那麼好吃了。

那兩天的生活對我是個極大的震動。要想在這樣短的時間裡看遍巴黎的藝術寶藏就像想一口吞下一頭大象。但我拿出了全部力量。從天一亮起直到天全黑,我的每一個毛孔都在吸納著這座城市。 在他們把我踢出羅浮宮、鎖上大門以後,我在附近一家小咖啡館很快吃了晚飯,然後沿著聖米歇爾大道漫步,一直走到累得只有力氣回到房間裡去和蟑螂做伴為止。 當我彷佛是一天中第一次坐下來的時候,我到巴黎後一直在追趕著我的時差終於一把抓住了我。 我剛剛脫下鞋子倒在床上,便墮入了到達巴黎後的怠情狀態。 當然,我記得那個確切的日期:1978年4月3日,星期一。然而它的開始和任何一個早上一樣:我刮了鬍子,淋過浴,挑了一件最涼快的襯衫(藍色短袖開衫)穿上,然後到聖父街厄立特里亞行動組去。第一天。

此時我已恢復了自己的信心,強化了自己的觀念,準備好應付一切。 除了等待著我的情感伏擊。 大多數人已經到了,端著紙杯裝的咖啡在聊天。弗朗索瓦在噴煙的間隙把我介紹給四個法國人(其中一個是個挺漂亮的女人)、兩個荷蘭人,其中一個戴著一頂像個十加侖的桶似的帽子,這人將要干大多數的麻醉的活兒(別間我這兩者間的聯繫)。 還有西爾維亞。 我停止了呼吸。她是一首沒有字的詩。 她的一切都是優美的。她的臉和美杜莎①的正相反,看一眼就會把你化成果凍。 ①美杜莎,希臘神話中的蛇發女怪,能將看她的人變成石頭。 她穿著牛仔褲、T恤衫,沒有化妝。長長的黑髮在腦後紮成馬尾式。但這並沒有騙過任何人。 “不要因為西爾維亞的外貌而對她抱有成見,馬修。她是個非常機靈的診斷專家,因此儘管她爺爺是個納粹,她父親引發肺癌,我還是挑上了她。”

“你好,”儘管缺氧,我還是說出了話,“我能明白爺爺的罪過,可是什麼會使她的爸爸致癌呢?” “很簡單,”弗朗索瓦咧嘴笑道,“他的姓是達歷山德羅。” “你是指意大利汽車製造商法瑪公司的頭頭?” “就是。公路和小道的頭號污染者,還不說他們所產生的化學廢料……”弗朗索瓦似乎是帶著一種變態的喜悅在傳遞著這個消息。 我看著她問道:“他是不是又在作弄我?” “他無此罪過,”她承認道,“不過注意,這位當今的聖徒路加①忘了提到,我那在生態保護問題上有罪的父親戰爭期間是和美軍一起作戰的。你是什麼地方的人,馬修?” ①聖徒路加,基督教傳說人物,據信為《聖經》中《路加福音》和《使徒行傳》的作者,行醫為業。

“碰巧也是一個汽車之都,密執安州的迪爾本市,只不過我的姓不是福特。” “你真幸運。出身於一個知名的、在我的情況下又是臭名遠揚的家庭,有時是件很討厭的事。” 弗朗索瓦指著我惡作劇地對她吐露道:“對了,西爾維亞,你要小心這個傢伙,他想讓人認為他是個單純的土包子,其實他正經是個鋼琴家,而且會說意大利語。” “真的嗎?”她看著我,這一點好像給了她挺深的印象。 “可遠不如你的英語流利。不過如果你選修音樂,就很需要會意大利語。” “啊,你喜歡歌劇嗎?”她急切地問道。 “喜歡。你也喜歡嗎?” “喜歡得要命。不過你要是出生在米蘭,長大就迷兩件事,足球和歌劇,《斯卡爾西阿塔》以及拉斯卡拉歌劇院。” “還有《斯卡洛潘》。”我補充道,頗為自己能和她說的押上頭韻而得意。 這時弗朗索瓦大吼道:“現在大家坐下閉上嘴,喝雞尾酒的時間結束了。” 頓時玩笑停止了,在場人的思想都集中到了治病上來。我們每人找了個位子坐下(西爾維亞和另外兩個人盤腿坐在地板上)。 “讓我來預測一下,”弗朗索瓦勁頭上來了,“現在還沒有討厭我的人到了現場一個星期就會對我恨之入骨。那裡會十分炎熱、緊張、危險。那裡的條件是你們從來沒有見到過的。在這次內戰之前,埃塞俄比亞已經是世界上最窮的國家之——年人均收入90美元。人民生活在沒有盡頭的飢餓狀態之下,連年的干旱使情況更為嚴重,完全是場噩夢。” 他吸了口氣,又說道:“現在,我們從傳染病開始。” 國際醫療隊第62號項目正式開始了。 我覺得,事關女人時,我有一種複雜的心態。她們剛一對我表示興趣我就會開始逃走。在巴黎的那天上午就是這種情況。 當然不是西爾維亞,而是丹妮絲·拉加爾德。 她是來自格勒諾布爾的一個活潑、機靈的內科醫生,正如法國人十分形像地形容的那樣,她“有個裝備得很好的陽台”①(一個人這麼快就能學會重要的詞彙,真令人吃驚)。在任何其他情況下,她看上去都會讓人讒涎欲滴。 ①該短語往往被用來形容長得豐腴肉感的女人。 我們全都到一家飯館去吃晚飯。信不信由你,那兒有二百多種奶酪。在平常情況下,我就會覺得是在美食的天堂裡了,可是那天我的味蕾和我的其他感官一樣,全都麻木了。西爾維亞對我的初始衝擊就有這麼強烈。 丹妮絲設法坐到了我旁邊,不顧一切地挑逗我。三個小時以後,當我們喝咖啡的時候,她毫不害臊地坦率地低聲對我說道:“我覺得你特別有魅力,馬修。” 我報以同樣的稱讚,希望不會導致我幾乎肯定它將導致的結果。 “你願意我帶你逛逛巴黎嗎?” 不幸的是,我的回答很不策略。 “謝謝,丹妮絲,我已經逛過了。”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就這樣我樹立了第一個敵人。 西爾維亞從沒有一個人呆著的時候。她像個穿著彩衣的風笛手,不論走到哪裡,都有一大群敬慕她的男男女女包圍著她。 然而很快我就發現,她處在十分嚴密的護衛之下,給人以一種凶險的感覺。 第一個星期五那天,我碰巧到得比較早。當我無意間向窗外看去時,西爾維亞進入了我的視線。她正優雅活潑地沿街走來,進了這幢樓。我正欣賞這一景象時,卻注意到除了通常的一群仰慕者之外,在她身後約100碼之遙還跟著一個胸寬體闊的中年男人。我產生了一種陰森森的感覺,覺得他是在盯她的稍。自然啦,這可能只不過是我的想像,所以我沒有提這件事。 在半小時的午餐休息時(我同意,這不太法國化),我們都在附近吃些夾心麵包。西爾維亞到街上去買報紙。在我們就要開始下午的活動時,我看見她走了回來。我注意到在街上稍遠的地方,同一個人很明顯地在專注地盯著她。 現在我知道這不是我的想像,決定警告她。 下午的活動結束以後,當一部分人回我們稱之為“希爾頓白蟻窩”的旅館去時,我大著膽子問西爾維亞,她能不能和我一起去喝點什麼,簡短地談一樁私事。 她挺友好地答應了,於是我們來到隔著兩個門的一家小酒店。 當我兩手各端著一杯白葡萄酒擠進狹窄的分隔間時,她微笑著說:“我說,怎麼啦?” “西爾維亞,我知道你今天晚上肯定有安排了,我盡量快點說。我不想使你……”我猶豫了一下,“不過我覺得有人在跟踪你。” “我知道。”她毫不擔憂地說。 “你知道?” “向來都是這樣。我父親怕我會出什麼事。” “你是說那傢伙是你的保鏢?” “可以說是吧。不過我寧願把尼諾看做我危難時的救星。可爸爸並不是瞎疑心,我很遺憾地說他這樣做是有道理的……”她的聲音越來越低。 啊,天哪,我恐怕是惹麻煩了。突然我想起許多年前讀到過她的母親被綁架殺害的報導。那是條世界性的新聞。 “嘿,”我道歉地低聲說道,“對不起我問了這個問題。咱們可以回組裡去了。” “幹嗎這麼急?咱們把酒喝完,聊會兒天。你看NBA的籃球賽嗎?” “不常看。你知道,你要是個住院醫生,就會利用所有的空閒時間睡覺。你為什麼要問呢?” “哦,法瑪公司有自己的職業籃球隊參加歐洲職業隊聯賽。每年我們吸收從NBA下來的球員。我原希望你也許會注意到底特律活塞隊有沒有哪個隊員不那麼衝了,可是還能在乙級聯賽中打上幾個賽季。” “聽我說,我去請教個行家。等我給我弟弟蔡茲寫信的時候我問問他。他絕對是個球迷。” “這是我到了非洲會想念的一件事。每當球員們在英國打球的時候,父親就會飛過來,帶我去看球。” “在看球的間隙裡你在英國干些什麼?” “母親去世後我在那兒讀了將近10年的書,我甚至在劍橋拿了醫學博士學位。” “啊哈,怪不得你有上層社會的口音呢。你的專業是什麼?” “我還沒有拿定主意呢。不過很可能是小兒外科一類的,要看我的手靈不靈了——這一點我很快就會知道的。你呢?” “一開始我也被手術刀所吸引,可是我現在真的相信幾年之內手術刀就會過時了,會被各種基因技術所取代。我希望最終能搞基因技術。因此從非洲回來以後,我可能去讀分子生物學之類的博士。不過我很盼望這次去非洲的冒險。你也是吧?” “呃,這話就我們兩個之間說說,有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應付得了。” “別擔心,你有這麼多不利於你的條件,如果弗朗索瓦覺得你對付不了困難局面是不會選中你的。” “希望如此。”她喃喃道,聲音裡仍帶著一絲懷疑。 這時我第一次意識到,在她那無懈可擊的外表之下,時而會有小小的疑慮之螢火閃現。知道她也是個凡人太好了。 在我們走出門的時候,我看見尼諾靠在停車記時器上,正在“看”報紙。 “對了,西爾維亞,他也跟我們去厄立特里亞嗎?” “感謝上帝,他不去。實際上,能真正獨立生活對於我來說將是種全新的經歷。” “如果我這話能有什麼作用的話,你可以告訴你父親我會在那裡保護你的。” 她好像真的很感謝我的話。她對我一笑,這一笑摧毀了我防止自己真正愛上她的一切免疫功能。 第二章 訓練的第二週末尾,歌劇院裡出現了一生難遇的大事:富有傳奇性的女高音歌唱家瑪利亞·卡拉絲將最後一次在中扮演薇奧列塔。這樣的機會我決不能錯過。我的行為有點幼稚:我裝作身體不舒服,提早離開了討論會,去排隊看是不是能買到站票。 不用說,我並不是巴黎及其附近唯一想看卡拉絲演出的人。我前面排著的人似乎足以塞滿劇院兩千多個座位中的每一個位於。然而我仍提醒自己,我一生清白,如果我的美德早晚會得到報答的話,這就是最合適的時候了。 我心裡的祈禱靈驗了。 6點半左右的時候,正在隊伍只挪動了大約20個人、情況看來越來越不妙之時,我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叫道: “馬修,我還以為你病了呢。” 被當場戳穿!我回過身去,發現不是別人,正是完美小姐。 她一改工作日時樸素的發式,讓捲髮垂瀉在肩膀上。她穿著一件樸素的黑禮服,腿部比平時穿牛仔褲露出的要多得多。總之,她簡直漂亮極了。 “我沒事,”我解釋道,“就是想看卡拉絲演出。不過我正在因為逃學受到懲罰,看來我是看不上的了。” “啊,那就和我一起看吧。我父親的公司在劇院有個包廂,今晚就我自己一個人。” “我非常願意。不過你不覺得相對於你來說,我穿得有點太'考究'了嗎?”我答道,同時指指自己磨薄了的斜紋粗布襯衫和燈心絨長褲。 “你又不上台,馬修。只有我看得見。快,咱們可不想把序曲結錯過了。” 她拉著我的手,帶我穿過大群虎視眈眈的沒票的對手們,踏上宏偉的大理石階梯,進入令人驚羨的用一排排紅、藍、白、綠大理石建造的有拱頂的門廳。 正如我所擔心的那樣,我是唯一沒有穿晚禮服或燕尾服的男人。不過我自我安慰道,我是個無形人。我是說,當我身邊有個米蘭的維納斯①時,有誰會注意到我呢? ①米蘭的維納斯,1820年在米諾島發現一尊公元前150年安條克一位雕塑家所作的維納斯雕像,被稱做米諾的維納斯,作者所稱“米蘭的維納斯”即源於此。 一個穿制服的青年侍者領我們沿著一條寂靜的走廊來到一扇木門前,門內是間大紅絲絨的包廂,往下看是擠滿了高尚庶民的深谷和高大的幕前拱頂,中央是歌劇院那著名的神話般的枝形吊燈,掛在全色鑲邊、由夏加爾①繪製著歌劇和芭蕾中最著名的題材(似乎主要都是些情人們)的天頂上。 ①更加爾(1887-1985),猶太畫家,生於俄國,一生畫了大量油畫,並為許多文學名著畫插圖。 1964年他為巴黎歌劇院畫了新天頂畫,1966年為紐約大都會歌劇院新館創作了兩幅大型壁畫。 當樂隊在我們下方調音時,我確確實實到了天堂裡。我們坐在前排的兩個座位上,一瓶半瓶裝的香檳酒在恭候著我們。我利用起自己多年當飯館招待的經驗,一滴不灑地給我們各倒了一滿杯酒。我得體地祝酒道: “為我的東道主……”我開始說,“米蘭汽車製造公司,”然後補充道,“以及廠方最親近的人們乾杯。” 她欣賞地大笑起來。 燈光開始變暗時,熊一般的尼諾(也穿著無尾晚禮服)進了包廂。 他悄悄地坐在後面。儘管他仍和平常一樣面無表情,我卻在想,不知他是不是也在期待著歌劇的開始。 “你熟嗎?” “一般吧。”我謙虛地說,“上大學時我寫過一篇關於的論文。昨天下課以後我彈了大約一個小時裡面的名曲。” “啊,你在哪兒找到的鋼琴?” “我就是裝出在'大師之聲'買東西的樣子,把樂譜從架子上拿下來,開始在他們的一架斯坦韋牌鋼琴上彈了起來。幸運的是,他們沒有把我趕出大門。” “我要在那兒才好哪。真希望你事先對我說一聲。” “我自己也不知道會去。反正你要是真想去的話,我們可以明天再去。經理邀請我隨時去。” “你保證,馬修。”她舉起酒杯,好像要先謝謝我。即使在燈光正在暗下來的劇場中,她的微笑也光彩照人。 開場大合唱《讓我們舉起歡樂的酒杯》再恰當不過地反映了我的心冑儘管我陶醉在卡拉絲的舞台魅力之中,仍不斷偷偷看上西爾維亞一眼,從容不迫地端詳她的側影。 半小時後,女主角獨自站在台上唱《也許就是他》,儘管她有過多次戀情,但她意識到,和阿爾弗雷多的關係是她平生第一次真正墮入愛河。 卡拉絲非常激動,她以自己獨特的表現力傳遞出了薇奧列塔傾心愛戀之深刻程度。在西爾維亞轉向我,與我分享這一時刻時,我心裡竟大膽地在想,她曾否經歷過這同樣的感情,如果經歷過的話,和誰。 當第一幕結束,大幕在熱烈的掌聲中落下時,另一個僕人端著魚、肉、奶酪等開胃餅乾和香檳酒走了進來。作為客人,我覺得應該在智力上做出點貢獻,便發表了一個頗為學究氣的評論。 “你意識到沒有,在整個第一幕裡,音樂沒有過任何停頓,沒有宣敘調,直到《也許就是他》之前,甚至都沒有真正的詠嘆調?” “我根本就沒有註意。” “妙就妙在這兒。威爾第真是絕頂的聰明。” “顯然我今晚的同伴也是一樣。” 燈光再度暗了下來,悲劇開始發展。 幾分鐘後,當薇奧列塔意識到自己厄運臨頭時,銅管樂器部發出了雷鳴般的和聲,《上帝啊,這樣年輕就要死去》。最後卡拉絲昏了過去,甦醒後剛剛有時間用難以置信的高降B調唱完後馬上力絕而亡。 觀眾完全被迷住了,他們屏住氣息,生怕破壞了這氣氛。然後,當陣陣掌聲湧成崇拜的狂濤時,我突然感到自己正握著西爾維亞的手。我看了看她。她淚流滿面。 “對不起,馬修,我知道我這樣很傻。”這是個激動人心的時刻,沒有必要感到有什麼歉意。我自己也覺得眼睛有點濕潤。 我把另一隻手放在她的手上。她沒有動,我們就這樣一直到大幕最後落下。 據我的記憶,這位著名女歌唱家在仰慕者起立表示敬意之時,一共單獨謝幕14次。我出於自私的理由在鼓著掌。只要讚揚與花束不停地飛向卡拉絲,我就能在這片時間的綠洲中和西爾維亞獨處。 當我們終於走出劇院時,尼諾已經在等著了,並不引人注目,但能看得到他。 西爾維亞挽住我的胳膊,提議說:“咱們走走好嗎?” “好啊。” 她向保鏢做了個難以覺察的手勢,我們便開始在夜巴黎的街道上漫步。時而,我們經過燈光明亮的露天餐館,裡面坐滿吃夜宵並在用“歡樂的酒杯”祝酒的歌劇觀眾。我們兩人仍沉浸在卡拉絲藝術的魅力之中。 “你知道,她的魅力不僅在於她的聲音,”西爾維亞評論道,“還在於她能賦予人物以可信的生命。” “對,我是說,特別是當你想到威爾第原來的女主人公體重幾乎有300磅時。我不是在開玩笑。在她死亡的那一幕,觀眾也死了——笑死了。可是卡拉絲即使在她這個年紀仍能以一個虛弱的少婦而不是一個女相撲手的形像出現。” 一陣讚賞的、花腔女高音般的笑聲。 我們走完了聖奧諾雷大街,我提議叫一輛出租車——或者叫來開著輛標致牌汽車(不是法瑪汽車)以2英里的時速謹慎地跟著我們的尼諾。但是精力仍然充沛的西爾維亞堅持要一直走回去。 我們在從第九橋過塞納河前,在附近的一張凳子上坐下休息了片刻。從此處看去,城市像一道地上的銀河,從四面八方伸向無窮的遠方。 當我們沉默地坐在那裡時,我的心裡在斗爭著,要不要與她分享自己紛亂的思緒。我們相互間有足夠的了解嗎?我沒有把握,但我還是冒了冒險。 “西爾維亞,總是會使你哭成那樣嗎?” 她點點頭。 “我想意大利人比較多愁善感吧。” “美國人也一樣。但是我發現,我總把舞台上看到的痛苦和自己生活中的事件聯繫在一起。這是一種能夠得到社會尊重的回憶過去痛苦的藉口。” 她的眼睛告訴我,她完全理解我的意思。 “你知道我母親的事?” “知道。” “你知道,今天晚上——在台上——當醫生宣布薇奧列塔死了的時候,我禁不住想起了父親對我說同樣這些話時的情景。不過我並不需要為自己的哀傷找個藝術性的藉口。我仍然非常想念她。” “這些年你父親是怎麼應付過來的?” “其實,他根本沒法兒應付。我是說,都快15年了,可他還是像個沉在水里的人。偶爾我們會談起這事,但多數時間他完全沉浸在工作之中。他就那麼把自己鎖在辦公室裡,遠離他人。” “也包括你嗎?” “我想特別是我。” 我在想這個話題對於她是不是過於困難了,但這時她自願說了下去。 “我那時只是個小女孩,所以不太能體會她的一切——《晨報》的第一位女主編,致力於社會改革,而且非常勇敢。要能無愧于她可不容易。不過我寧願認為她很高興我成了今天這樣的一個人——或至少正在努力成為這樣一個人。” 我不知道是該用假惺惺的陳詞濫調來回答她,還是說出心裡的真正想法——故去的父母只活在子女的心靈中。 她嘆了口氣,出神地凝視著水面。她的痛苦顯而易見且可以感觸得到。 “嘿,”片刻後我說道,“真對不起,也許我根本不該提起這件事。” “沒關係。我身上的某個部分仍有談論這事——談論她——的要求。結交新朋友提供了一個易於接受的藉口。” “希望如此,”我輕聲說道,“我是說我希望我們會成為朋友。” 她的反應一時有些羞澀,然後回答說:“當然。我是說,我們已經是朋友了。” 她的口氣突然變了。她看了一眼表,匆匆站起身來。 “哎呀,你知道現在幾點了?為了明天上課,我還有兩篇文章要讀呢。” “哪兩篇?” “斑疹傷寒。”我們開始急匆匆地離去時她答道。 “啊,”我裝腔作勢地說道,“請允許我提醒你,大夫,在那個術語中其實包含三種疾病——” “是的,”她立即說道,“時疫、布里爾氏病①和鼠傷寒。” ①布里爾氏病,以美國醫生內森·布里爾命名的一種急性熱病,被認為是斑疹傷寒病人痊癒後的輕度復發。 “很好。”我說,也許無意中帶著居高臨下的口氣。 “得了,馬修,你好像很難相信我上過醫學院。” “是的,”我高興地承認道,“難極了。” 當她轉向我微微一笑,說“今晚過得非常愉快,謝謝你”時,天已經快要亮了。 “嘿,那本該是我的台詞。” 片刻尷尬的停頓——按照慣例我們這時應該互道晚安後分手,但她卻靦腆地說道:“我注意到歌劇也深深打動了你,從你今晚說過的話來判斷,不知我這樣想對不對……” 我打斷了她的洞察結論。 “對。”即使僅僅說這麼一點仍使我感到痛苦。 “是我的父親。我以後再告訴你。” 然後我輕輕地吻了吻她的雙頰,回到房間裡去進入自己夢境的深處。 第三章 我愛父親,但也因他而感到羞恥。從我開始記事起,他就一直生活在巨大的感情動蕩之中。他不是“在世界之顛”就是被世界所壓倒。 換句話說,不是爛醉如泥,就是清醒得令人痛苦。 然而不幸的是,無論是哪種狀態,子女都無法和他接近。和他在一起我簡直無法忍受。對一個孩子來說,再也沒有比有個失去控制的父親或母親更令人害怕的事了,而亨利·希勒就是個極端失去控制的人——不帶降落傘就從責任的高空一躍而下。 他是密執安州迪爾本市卡特勒兩年制專科學校的文學助理教授。我認為他生活中的主要目標就是自我毀滅,而且他似乎極其擅長於此。他高明到就在要獲得終生任教權的前幾個月讓系裡發現他酗酒。 媽媽和他對小弟弟蔡茲及我解釋他這一工作變動時說,父親想把全部時間集中用來寫作。他是這樣說的:“許多人只是夢想要寫出那本存在於我們腦子裡的巨著,但需要有真正的勇氣才能在沒有職業這張安全網的情況下投身其中。” 另一方面,母親卻並沒有召開一個家庭會議來宣布她將承擔管家和養家的雙重任務。 既然丈夫“工作”到深夜,她便早早起來,準備好早餐,給我們裝好午餐,開車送我們上學,然後去醫院上班。她原來是外科護士長,但現在由於她需要彈性工作時間,就自己降職做了流動頂班護士,哪個部門缺人手就到哪個部門幹。 這證明她是個多面手——同時也證明了她的忍耐力。為了後半個下午可以不上班——把我們從學校送到各個朋友家,送去看牙醫,以及上我那至關重要的鋼琴課——作為交換,她晚上得回去工作好幾個小時。遺憾的是,這不算加班。 她照顧著我們大家,可有誰照顧她呢?她永遠疲勞不堪,眼睛周圍是深深的黑圈。 我努力盡快地長大,好擔起我的一份擔子。一開始蔡茲年紀太小,不明白在發生些什麼事。我盡我所能不讓他了解真相,歸結起來其實就是把他和爸爸的接觸減到最少。 我10歲時對媽媽建議說,為了減輕她的一些壓力,我退學去找點活干。她大笑起來,由衷地覺得又有趣又感動。但是她解釋說,法律要求兒童接受教育,至少要到16歲。而且不管怎樣,她希望我能上大學。 “那麼,你能不能至少教教我怎麼給大家做晚餐?這能給你幫點忙,對不對?” 她向我俯下身來,把我緊緊摟住。 不到一年,我得到了這份差事。 “向廚師致敬。”我第一次努力之後父親快活地說。 這讓我起雞皮疙瘩。 每當父親晚餐時“心情好”,他就會詳細地訊問蔡茲和我關於學校的功課和社會活動的情況。這總讓我們感到特別彆扭,所以我就想到扭轉形式的一招,鼓勵他談談他自己那天寫的東西。因為,即使還沒有寫在紙上,他也會仔細考慮過他的題目——“英雄之概念”——說出值得一聽的想法來。 確實,多年以後上大學時,我的一篇比較阿基里斯①和李爾王②的論文得了A,那篇文章幾乎和父親那些較為令人感奮的一次夜課中的內容一模一樣。 ①阿基里斯,希臘神話中特洛伊戰爭中的英雄,除了腳跟外,全身刀槍不入。 ②李爾王,莎士比亞悲劇《李爾王》中的主人公。 我很高興能夠有機會看到他曾經一定是個多麼能激勵人的老師,後來我開始懂得他是如何拐彎抹角地逃避了生活。然而,作為一個研究世界文學的所謂專家,經典巨著的偉大使他膽怯,最後放棄了創作任何有價值的作品的希望。這是一個多麼大的浪費啊。 弟弟年紀不大時就已經意識到我們家與眾不同。 “他為什麼不像別人的爸爸那樣去辦公室上班?” “他的辦公室就在他的腦子裡。難道你不明白嗎?” “不明白,”他承認道,“我是說,他的腦子付給他錢嗎?” 這孩子開始讓我心煩了。 “閉上嘴,要么去做功課,要么就削土豆。” “為什麼要你來對我發號施令?”他抱怨道。 “我猜是我運氣好。”沒有必要對他說出他不得不靠我做代理爸爸這件事在我心裡產生的負罪感。 當爐子上燉著東西,或者更確切地說是燉著解凍食品的時候,我會擠出半個小時練鋼琴。我歡迎這種逃遁。 現在想想,在那些年裡如果能有時間參加體育運動就好了,因為我有時覺得,沒有和迫而本的少年們在運動場上渾身臭汗中結了友誼是個遺憾。不過上中學以後,我在一切集會場合演奏,是唯一一個能和運動好手們競爭最漂亮的姑娘的人,這也是種補償吧。 鋼琴是我統治下的一個不可攻克的堡壘,在那裡我是個至高無上的、孤獨的君主,它是無法形容的——幾乎是肉體上的——快樂的源泉。 在我們家,晚餐通常用不了多久——吃通心粉和奶酪能要多少時間?吃完最後一口,父親就消失了,留下對菜單的一句誇獎,讓兒子們去清理廚房。 蔡茲和我收拾完餐具之後,就在桌旁坐下,我輔導他算術。 他在學校裡遇到了問題,看來是不服管教,注意力不集中。他的老師波特先生已經給家裡寫過一封信了。這封信讓父親給截住了,信的內容使他非常憤怒,決定親自處理此事。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蔡茲?” “沒事,沒事,”弟弟申明道,“那傢伙和我過不去罷了。” “啊,”父親說,“我猜就是這麼回事。一個傲慢的市儈。看來,我得去趟學校,讓他明白明白。” 我拼命想讓他打消這個念頭。 “不,爸,你不能去。” “對不起,馬修,”他眉毛一揚衝著我說,“我還是這個家的一家之長。事實上,我想明天就去見這個波特先生。” 我擔心極了,媽媽很晚從醫院回來時我把這事告訴了她。 “啊,老天,”她呻吟道,顯然覺得毫無辦法,“咱們可不能讓他這麼幹。” “你怎麼攔得住他呢?” 她沒有回答。但那晚我正在自己房間裡學習的時候,蔡茲穿著睡衣走了進來。他打手勢讓我別出聲,到樓梯平台上去。 我們像木筏上的兩個飄泊者那樣站在黑暗之中,聽著父母在激烈地爭吵。 “看在老天的分上,”媽媽生氣地抱怨道,“事情已經夠糟的了,別再火上加油了。” “我是他爸爸,見鬼。這個白痴和他過不去,我不能讓他這麼做。” “我可不覺得事情像蔡茲說的那樣。反正,讓我來處理吧。” “我已經說了這事我來管,喬安妮。” “我覺得最好還是讓我來,亨利。”她堅決地說。 “可以問問是為什麼嗎?” “請你別讓我明說出來。” 一陣遏制下的沉默。然後我聽見父親的聲音變得關切起來。 “你看上去累了,喬安妮,幹嗎不坐下,讓我給你弄杯東西喝?” “別!” “我是指喝杯可可。見鬼,至少我還能做這點事吧。” “不用,亨利。”她斷然說道。終於,她的無比辛酸淹沒了她對我們的愛的堤壩而稍有流露。 “恐怕你最多也只能做這一點了。” 在迷漫於房屋每一個角落的孤寂中,當小弟弟抬頭看著我尋求支持時,我幾乎只能看清他臉的輪廓。 這一次,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第四章 第二天,西爾維亞和我整天都是哈欠不斷。整個上午弗朗索瓦都企圖捕捉住我的目光,但我都巧妙地躲過了他的眼睛。讓他得出令他感到高興的隨便什麼結論吧。 至於達歷山德羅大夫嘛,她又回復了女教師般的偽裝,一點口風也不露。 我覺得看見她偷偷向我笑了一笑,但這也可能是我一廂情願的希望。我等不及地想要和她說話。 來講斑疹傷寒的客座教師,著名的薩爾貝特里醫院的讓·米歇爾·戈特列布大夫專門研究“古老的疾病”——那些大多數人認為早已從地球上消滅了的病,比如說天花、鼠疫或麻風病。但在非洲和印度,仍有成百上千萬的人患這些病。 不僅如此,他和藹地提醒我們說,就在我們舒舒服服地在巴黎聊天的時候,世界上得結核病的人數比人類歷史上任何一個時期都要多。 如果我曾對自己參加國際醫療隊的決定有過任何懷疑的話,那麼戈特列布就是一個活生生的、雄辯性的再肯定。我以為自己是一個真正的醫生,但我一輩子還沒有醫治過一個天花病例。我在美國醫治過的最窮的、靠福利救濟看病的病人也都進行過預防接種。而且,除了一對危地馬拉來的非法移民夫妻的嬰兒之外,我還沒有見過別的小兒麻痺症患者。 《獨立宣言》可以認為人人生而平等是不言而喻的事,但在世界上,可悲的事實是,除了工業化國家之外,我們的星球上有無數最貧窮的人得不到人的最基本的健康權。 我認為,正是這一點使我對於有可能在第三世界使用我的技術感到如此地驕傲。在這裡,我們不僅可以治好在過去會因缺乏醫療而死亡的病人,而且還能帶去預防接種這樣的預防性醫療的奇蹟。這是被從詹納①到喬納斯·索爾克③等科學家在百年間發現而至今尚未應用於他們的技術。 ①詹納,愛德華·詹納(1749-1823),英國醫生,牛痘接種法的首創人。 ②索爾克(1914-),美國醫生,醫學研究者,成功研製出小兒麻痺症疫苗。 在被縮得特別短的午餐時間裡,西爾維亞和我沒有加入到那些圍著戈特列市打轉的。勤奮好學的、要把他擠乾的人群之中。 “報告聽得過癮嗎?” “非常過癮,”她微笑著說,“幸虧昨晚我是和一個對斑疹傷寒的最新研究十分了解的年輕醫生一起度過的。” 我正要問她今晚有什麼打算時,弗朗索瓦已把教鞭在地上敲得砰砰直響,命令我們馬上繼續工作。 這樣,我便只好整個下午忍受著各種各樣希奇古怪的細菌,直到得知自己命運的時刻的到來。 戈特列布教授5點整時結束了報告,祝我們大家好運氣。 我正整理著一整天記下的一大堆筆記時,西爾維亞走上前來,很隨便地把胳膊往我肩膀上一放,問道:“你今晚給我彈琴好嗎?我保證彈完琴以後一定學習。” “有一個條件,”我提出要求道,“中間我請你吃晚飯。” “那不是條件,而是享受。咱們什麼時候見?” “7點在旅館大廳裡。” “好。穿什麼樣的衣服?” “非常漂亮的,”我迅速答道,“回頭見。” 她像向好友告別那樣向後對我擺了擺手,便加入到了那群等著她一起回去的崇拜者之中。 那晚當我看見她的時候,我不敢肯定她有沒有換過裝,但仔細一看,我注意到她穿的牛仔褲是黑的而不是藍的,T恤衫上沒有公司的標識,而且似乎更貼身。根據她的標準,她算是戴了首飾了:一條小小的珍珠項鍊。 我自己的衣著改善成了一件當天下午在拉菲特商場買的淺藍色套頭衫。 吻過我的兩頰之後,她立刻問我是否記得帶上我們的功課。我指指我的航空手提包,表示裡面不是我的髒衣服。 我們走出門口時,她平淡地說道:“我定好了盧德夏飯店。” “很抱歉,”我維護著自己的獨立,申明道,“我已經在小鋅館定好座位了。我告訴過你今晚是我——” “沒矛盾,馬修,飯店只是為你的音樂會定的。” 什麼?全區第一流的飯店?我真不知道該感到得意還是生氣,但我決定先不做判斷。我拉著她的手向拉斯柏伊大道走去。 但當我們走進那豪華的大廳時,我開始感到明顯的不自在,而在走進那高大、有著無數鏡子、另一端放著一架蓋子敞開的大鋼琴的舞廳時,我簡直嚇壞了。 “你是不是也租好了聽眾?”我半開玩笑地問道。 “別傻了。而且我也並沒有'租'下這地方。” “你是說我們是私闖進來的?” “不是。我只是給飯店經理打了個電話,很客氣地請求他准許。他一聽說你是誰,馬上就答應了。” “我是誰呢?” “國際醫療隊裡一個熱情的鋼琴家,就要去到國外一個離最近的鋼琴也有好幾千英里的地方。你的獻身精神使他十分感動。” 我的心情從小調①轉成了大調。我真的覺得非常榮幸,突然間充滿了要在那架鋼琴上彈它個淋漓盡致的慾望。 ①小調,西方音樂中小調多為悲傷的,憂鬱的,哀怨的。 旁邊的一張桌子上放著個托盤,上面有一瓶白葡萄酒和兩隻酒杯。 “你叫的?”我問道。 她搖搖頭,看了看說:“有張卡。” 我打開封套念道: 親愛的醫生們: 祝你們音樂之夜快樂,望你們知道,到處人們都欽佩你們為世界上不 幸的人所帶去的“和諧”。 祝二位旅途愉快。 經理路易斯·貝熱龍 “你對他說什麼了,西爾維亞?說我是阿爾伯特·施韋策①嗎?” 她大笑。 ①施韋策(1875-1965),德國神學家,哲學家,風琴家,赤道非洲的傳教醫生。 1952年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 “是什麼使你認為你不是?” “你很快就會知道的。” 我坐了下來,手指開始在鍵盤上跳動起來。模型鍵盤看來挺起作用。 “嘿,”我快活地說道,“這架琴剛剛調過音。” 我那唯一的聽眾在旁邊的一張椅子上舒服地坐好以後,我開始彈巴赫的《降B調第對號序曲》——表面看來非常容易的一隻曲子,可以很好地熱身而不會出問題。除了4小節之外,這位大師每隻手同時只用一個音符,但其特點是,那正是最恰當的一個音符。 當我剛把手放在琴鍵上的時候,我感到一陣顫栗。我已經快有3個星期沒有碰過鋼琴了,有著重新與之結合的幾乎是肉體上的慾望。我原來還沒有意識到鋼琴是我生命中多麼重要的一部分。 彈著彈著,我的存在越來越變成了音樂的一部分。 我事先並沒有考慮好演奏的曲目,就讓自己的心靈指揮雙手。在那一刻,它們很想探索莫扎特的《K457號C小調奏鳴曲》。我感到極為輕快,奏起了樂曲開始那清新有力的八度和音。 我完全浸沉其中,忘記了西爾維亞的存在。漸漸地,我不再是個演奏者,而成了一個聽眾——聽著另一個人的演奏。 這只曲子很容易被誤認為是貝多芬的:有力而感人,包含著一種超越塵世的痛苦。 徐緩樂章彈到一半時,我已完全迷失了自我,像只在星際漂浮的宇宙飛船。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我覺得自己慢慢地恢復了知覺,意識到了周圍的一切。我再一次支配了音樂,以克制的激情彈完最後幾個音符。我聽任自己的頭垂了下去,感情已完全消耗盡了。 我不知道西爾維亞感覺如何,但我覺得快活極了。 她一句話也沒有說,而是走了過來,兩隻手捧著我的臉,吻了吻我的額頭。 幾分鐘以後,我們向飯館走去。這時,聖米歇爾大道已是一片黑暗。歡聲笑語,這最富於人情味的音樂,從餐館和咖啡廳流人大街。然而她仍然沒有發表一個字的評論。 我們在樓下陳列的海味中挑選出要吃的東西以後,就走到樓上,侍者給我們開了一瓶家常紅葡萄酒。西爾維亞端起酒杯,但沒有喝酒。她似乎陷入了沉思。終於她開始笨拙地說道: “馬修,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來自一個金錢可以買到一切的世界,”她停頓了一下,然後身子俯過桌面,帶著火一般的激情說,“除了你剛才的演奏。” 我不知該怎樣回答。 “你彈得像天使一樣。你可以成為職業鋼琴家。” “不對,”我糾正她道,“我是個不折不扣的業餘愛好者。” “可是你本來是可能成為一個職業鋼琴家的。” 我聳了聳肩。 “也許會,也許不會。關鍵是,一個得了肺病的孩子,你要給他彈巴赫,就得讓他的健康恢復到能聽才行。我是說,咱們就是因此才要到厄立特里亞去的,不是嗎?” “當然,”她微帶躊躇地說,“只不過我覺得——我是說——你似乎可以有很多的機會。” 突然我感覺到,在生活中邁出這樣重大的一步,她的心情很矛盾。也許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她要去的地方是世界上少數幾個對法瑪公司及其產品一無所知的地方之一。 等我們在弗洛爾咖啡廳的一張桌子旁開始工作的時候,已經是回回點了。我們要了咖啡,開始看第二天要學的疾病。 弗朗索瓦總是在後面的一個小間裡接待仰慕者。這時他向我們走過來,看看我們在幹什麼。我們應該想到這一點的。 他看了一眼我們的材料,然後裝出蔑視的神氣對我說:“你可真叫我失望,馬修。” “你這是什麼意思?” “很簡單,如果我和一個像達歷山德羅女士這樣漂亮的姑娘約會,我是不會把時間浪費在研究流行病學上的。” “一邊去,弗朗索瓦。”西爾維亞裝作生氣地說。 他退了回去。 我們花了將近兩個小時才把第二天那些複雜的材料看完一遍,裡面還包括許多數據。 西爾維亞終於宣布說我們準備好了。 “咱們要不要換上一杯脫咖啡因的咖啡,然後再喝杯睡前酒?” “當然,為什麼不呢?何況這次輪到你付賬了。” 這是很長的一晚,令人興奮,可也很累。我盼望能抱著枕頭睡覺了。 “我剛想起來一件事,”我們正收拾東西的時候西爾維亞說道,“公司日本部的經理剛送給我爸爸一隻很小的新錄音機。你可以錄幾盤磁帶,我們好帶到阿斯馬拉去聽。” “我有個更好的主意,”我回答說,“既然將來我們的錢沒什麼用,咱們幹嗎不買點真正的演奏家的磁帶,比如說阿什肯納齊①或丹尼爾·巴倫波姆的?” ①阿什肯納齊(1937-),鋼琴家,指揮,生於蘇聯,後來入冰島籍。 “我喜歡你的演奏。”她堅持說。 “你還是盡量改掉這個習慣吧。”我勸她說。 我們離開了咖啡廳,開始慢慢走回旅館。 “你最初是怎麼開始的?”她問道,“我是指彈鋼琴。” “你要我長說還是短說?” “我不急。讓我帶你去麵包房,我們可以給自己買點早餐,怎樣?” 我小的時候總是幻想爸爸會來參加一次學校的運動會,在百碼短跑裡勝過所有別的爸爸。不用說,這事從來沒有發生過,因為比賽的那天他總會“有點不舒服”。 有的時候他也會蹣跚地來到學校露個面,不過那時他就會作為個旁觀者迷迷糊糊地坐在一邊,不時拿出隨身帶的小酒瓶偷偷喝上一口。因此,直到有一天上午在學校的操場上偶然看見他在校門口時為止,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積極地使用體力。那天他好像是去找我弟弟的算術老師波特先生。 我正全神貫注在打半場籃球,突然聽見湯米·斯特德曼大聲喊道:“天哪,希勒,你爸真了不起。” 我突然感到一陣毫無道理的激動。我以前從沒有為父親感到驕傲過。遺憾的是,我欣喜的心清馬上就化成了泡影。因為湯米如此佩服的是我爸爸給了波特先生一拳,波特先生沒防備,身子一歪摔倒在地。 等我跑過去的時候,挨打的人已經站了起來,正威脅地朝我父親晃著手指頭。 “這事不算完,你這醉鬼。”他一面往教室樓裡走,一面大聲喊道。 父親氣喘吁籲地站在那裡,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他注意到了我,對我喊道:“嘿,馬修,你看見我把那邪惡的巨人打翻在地了嗎?” 我沮喪極了。你無法相信我感到多麼羞恥,只希望能化成水珠滲到地下去。 “爸,你於嗎要這麼做?媽求過你——”我突然停了下來。 “我是說,這只會使蔡茲的處境更糟。” 他吹鬍子瞪眼地說:“很抱歉,兒子,可我不能讓那個野蠻人迫害你弟弟。我覺得你應該為我感到驕傲。走,我帶你們兩個出去吃飯。” “不行,爸,”我低聲說道,“我們還有4節課呢。你還是回家去吧。” 我意識到如果我不採取主動,他是不會走的,因此我就抓著他的胳膊和他一起往校門走去。我能感到同學們火辣辣的眼光穿透了我的背,我沒有敢回過頭去。 不幸的是,我們走到出口處時,我看見了他們。他們都站在那裡看著,安靜得惹人注意。 不知為何,這使情況更糟。我知道嘲笑是不可避免的,想到以後什麼時候會碰見一群小孩向我吃吃地笑就覺得害怕。 我回過身去,開始走上通向同齡夥伴的長長的路,雙眼死死地盯著地。 “你沒事吧,馬修?” 我抬起頭來,驚奇地發現是波特先生。他似乎沒有生我的氣。 “是的,先生,我沒事。” “他常常這個樣子嗎?”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我是應該承認他是個酗酒成癖的醉鬼,從而增加自己的恥辱呢,還是應該盡量挽回幾分尊嚴? “有時候這樣。”我模模糊糊地答道,慢慢走回湯米·斯特德曼身邊。 “嘿,咱們還打球嗎?” “當然要打,希勒,當然。” 具有諷刺意義的是,在這一個多方面都令人痛苦的事件中,最痛苦的就是朋友們都表現得那麼禮貌,都那麼可怕地、充滿憐憫地、煞費苦心地有禮貌。 幸虧父親再也沒有對現實世界進行過類似的堂吉訶德式的出擊。後來他一直呆在家裡,“寫他的書”,咒罵世界的不公平。 那個時候,我自己對於命運給予我的也不十分滿意。我唯一的解脫便是晚上安頓好蔡茲以後的時間。他非常聽話地很快長大了起來,不久就能獨立生活,很情願地回到自己房間去學習了。這使我能獨自練鋼琴。我常常一連練上好幾個小時,發洩自己的憤怒,把父親缺乏的自律一古腦兒地召喚到自己身上。 上中學以後,我就沒有時間坐在那裡聽他這時已變得漫無邊際的講話了,而且他終於把我逼急了。 一天晚上,我正在費勁地練習肖邦的卿興幻想曲》,他突然腳步不穩地出現在門口,厲聲說道:“我想干點活呢,你非得彈得這麼響嗎?” 我想了一下,蔡茲正在樓上用功呢,他並沒有嫌我聲音大,於是我緊盯著他的眼睛,沒有提高嗓門但火氣不小地粗暴地說:“是的。” 我迴轉身去彈琴,再也沒有理他。 我沉默了片刻,然後平板地說:“那以後不久,他自殺了。” 她一把緊抓住我的胳膊。 “雖然他從來不出去,卻在車庫裡留著一輛車。有時他會去坐在車裡,我猜他是在幻想自己正行駛在開闊的公路上,朝著某個目的地前進。有一天,他採取了在我看來是最終拒絕現實世界的表示,把一根軟管接在了汽車的排氣管上……” 我看了看她,她一時語塞。 “不過,我很少談起這件事。” “對,”她同意道,“你用不著經常提。它總是在那裡——就在一層薄薄的記憶的帷幕後面——等著在你最想不到的時候浮現出來。” 這個姑娘,她能理解。她真的理解。 我們在全然的沉默中走完了其餘的路。 到旅館後,她默默地吻了我,又一次捏了捏我的胳膊,便輕輕地離開了。 正是夜深人靜之時,我向來最恨這個時刻。但是在那一刻,我並不感到完全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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