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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七

愛情故事 埃里奇·西格尔 5178 2018-03-21
七 從米斯提克河大橋到馬薩諸塞州伊普斯威奇鎮,汽車大約要開四十分鐘,可那也要看天氣好壞,看駕駛技術如何而定。事實上,我有時只開二十九分鐘就到了。波士頓赫赫有名的銀行家某公說他開得還要快,不過,誰要是說從大橋驅車到巴雷特公館用不到三十分鐘,那到底是事實還是幻想,也就很難辨別了。我可認為二十九分鐘已經是極限了。我是說,對一號公路1上的那些紅綠燈總不能置之不理吧? 1一號公路:北起美加邊境、南迄佛羅裡達最南端的美國東部一條公路幹線,貫穿十四個州,其中包括馬薩諸塞州。 “你這車簡直開得像發瘋一樣,”詹尼說。 “這兒是波士頓,”我答道。 “誰的車都開得像發瘋一樣。”就在這時一號公路上亮起了紅燈,我們的車停了下來。

“你爸媽還沒有來得及要咱們的命,看你先要把咱們的命給送了。” “聽我說,詹,我的爸媽都是和氣人。” 換綠燈了。不到十秒鐘,我這輛MG牌跑車就已開到了時速六十英里。 “連那個王八蛋也是?”她問道。 “誰?” “奧利弗·巴雷特第三呀。” “噢,他可是個好人。你一定會打心裡喜歡他的。” “你怎麼知道?” “大家都喜歡他,”我答道。 “那你怎麼不喜歡他?” “就因為大家都喜歡他啦,”我說。 說真的,我又乾嗎要帶詹去見他們呢?我是說,難道我就真有必要一定要去求得老石面人的祝福什麼的?她自己要去,當然是一個原因(“那是世道常情啊,奧利弗”),可另外還有一個原因,說來其實也很簡單,那就是奧利弗第三是我那個最最廣義的所謂經濟後盾:我那要命的學費得由他來支付。

要去總得在星期天吃晚飯的時候去吧?我是說,這樣才合乎禮儀,對不對?星期天,偏偏那些不會開汽車的傢伙都擠在一號公路上,擋了我的道兒。從大路上一拐彎,我轉到了格羅頓街上。我從十三歲起。拐這個彎一直是不減速的。 “這兒怎麼沒有房子,”詹尼說,“只看見樹。” “房子都在樹的後面哪。” 在格羅頓街上行駛一定要非常小心,否則就會錯過通往我們家的那條小路。事實上,那天下午我自己就錯過了。我沖出了三百碼遠,才咯吱一聲把車煞住。 “我們到了哪兒啦?”她問道。 “開過頭了,”我咕噥了一聲,少不得還罵了幾句。 我倒過車來,開了三百碼回頭路,才到我們家的大門口,這是不是有一點象徵的味道呢?總之,一踏上巴雷特家的土地,我就把車速放慢了。從格羅頓街轉角到多弗莊正宅至少也有半英里路。一路上你還得經過一些其他的……樓堂之類吧!我想,要是你第一次看到的話,你一定會覺得那是相當有氣派的。

“乖乖,我的天哪!”詹尼說。 “怎麼回事,詹?” “往路邊靠靠,奧利弗。不跟你開玩笑。快把車停下。” 我把車停下。她顯得緊張極了。 “嘿,真沒想到府上是這樣的氣派。” “什麼氣派?” “這樣的富貴氣派。我是說,住這麼個地方,你們準還有奴隸侍候吧!” 我想伸過手去撫撫她,可是我的手掌心是汗津津的(這種情況確實少見),所以我就只好用話來安慰她了。 “別這樣,詹。沒什麼了不起的。” “我知道,可不知怎麼,我突然覺得,要是我名字叫艾比格爾·亞當斯1,或者是個名門閨秀,那就好了。” 1艾比格爾·亞當斯(1744—1818):美國第二任總統約翰·亞當斯的妻子,第六任總統約翰·昆西·亞當斯的母親。

我們默默無言地駛完了剩下的一段路,停好了車,走到前門口。在按過門鈴等候開門的時候,詹尼挺不住,終於在這最後關頭慌起來了。 “咱們還是逃吧,”她說。 “咱們要留下來戰鬥,”我說。 我們倆是不是有哪一個在說笑話呢? 開門的是弗洛倫斯,她是巴雷特家的一個忠心耿耿的老僕人。 “啊,是奧利弗少爺,”她招呼我說。 天哪,叫我奧利弗少爺,我真恨死了!我恨透了這種把我和老石面人截然分清的隱隱含有貶意的稱呼。 弗洛倫斯告訴我們,爸爸媽媽正在書房裡等著。一路往裡走得經過不少肖像,詹尼看到一些肖像吃了一驚。不僅僅是因為其中有些是約翰·辛格·薩金特1的作品(特別是奧利弗·巴雷特第二的那幅畫像,有時還在波士頓博物館裡展出呢),主要還是因為她這才明白:我家的祖先並不全都是姓巴雷特的。巴雷特家還出過一些了不起的女流,許配給了好人家,生下過巴雷特·溫思羅普、理查德·巴雷特·修厄爾一類的人物,甚至還有個艾博特·勞倫斯·萊曼,他憑著一股沖勁闖過了艱難的世途(也闖過了那與之隱約相似的哈佛),成了個化學家,得了獎,而他的姓名當中就壓根兒沒有嵌上一個巴雷特!

1約翰·辛格·薩金特(1856—1925):美國肖像畫家,以畫英、美社會上層人士的肖像著名。 “我的天,”詹尼說。 “哈佛那些大樓上的名字,倒有一半在這兒呢!” “不值一個屁,”我對她說。 “我沒想到修厄爾船館1跟你們也有關系,”她說。 1“船館”是哈佛本學校園內的一座建築。此詞又有“造船世家”之意。 “修厄爾造船世家”疑即指美國造船商阿瑟·修厄爾(1835—1900)家族。 “是啊。我家的祖上世世代代反正不是木頭也就是石頭。” 在那一長排畫像的盡頭,就在進書房的拐角那兒,擺著一隻玻璃櫃子。櫃子裡都是獎品。體育比賽的獎品。 “真漂亮,”詹尼說。 “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活像真金、真銀的獎品呢。”

“那都是真金真銀的。” “唷。是你的?” “不。是他的。” 奧利弗·巴雷特第三在阿姆斯特丹的奧運會上沒有得獎,這是有案可查、無可爭辯的。不過,他在其他一些運動會上取得過划船比賽的重大勝利,那也一點不假。還不止一兩次呢。不,次數可多了。這一切的證據,如今都擦得亮亮的,展現在詹尼弗的眼前,看得她眼花繚亂。 “克蘭斯頓保齡球聯賽發的玩意兒哪有這樣好啊!” 接著,她大概是為了安撫我: “你也有獎品嗎,奧利弗?” “有。” “也放在個櫃子裡?” “在樓上我自己房裡。都塞在床底下。” 她對我做了個標準的“詹尼式”迷人表情,悄聲說: “回頭咱們去看看,好不好?”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也還沒來得及揣摩一下詹尼要上我臥房去看看的真正動機到底何在,就有人來打岔了。 “啊,你們好!” 王八蛋!是那個王八蛋! “哦,你好,爸爸。這位是詹尼弗——” “啊,你好!” 我還沒來得及介紹完,他已經在跟她握手了。我注意到他今天並沒有穿他那種“銀行家服”。可不,奧利弗第三身上穿的是一件花哨的開司米獵裝。平日板得像岩石一樣的臉上,還帶著狡詐的笑容。 “請進來見見巴雷特太太。” 又是個平生只此一遭的緊張時刻在等待著詹尼弗:要見見“醉姑娘”艾莉森·福布斯·巴雷特。 (我有時碰到心裡不痛快,就會想:要不是她混到像今天這樣,成了個專門熱心做“好事”的博物館理事,她這個寄宿生時代的綽號真不知會給她造成什麼樣的影響呢。)只要查一查履歷,就可以知道“醉姑娘”福布斯根本沒有念完大學。在念二年級的那年,她離開了史密斯學院,在父母的大力贊助下,嫁給了奧利弗·巴雷特第三。

“那是我妻子艾莉森,這位是詹尼弗——” 他已經把介紹的任務搶過去了。 “卡累維裡(Calliveri),”我接口說,因為老石面人不知道她姓什麼。 “卡維累裡(Cavilleri),”詹尼彬彬有禮地糾正說。原來我把這個姓念錯了——從來不念錯的,偏偏就錯了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 “就跟《卡伐累裡·羅斯蒂卡那》(Cavalleria Rusticana)的第一個詞一樣1?”我母親問道,大概是要證明她雖然沒有大學畢業資格,可還是有相當文化修養的。 1《卡伐累裡·羅斯蒂卡那》系歌劇名《鄉村騎士》的音譯。 《鄉村騎士》是意大利作曲家皮埃特羅·瑪斯卡尼(1863—1945)的代表作。詹尼的姓氏與這部歌劇的意大利文原名第一個詞只是近似,實際並不是一個詞。

“對。”詹尼對她笑笑。 “不過扯不上關系1。” 1詹尼這裡用的,是她初次遇見奧利弗時奧利弗對她說的原話。當時她問奧利弗是不是跟詩人巴雷特同姓,奧利弗就用這話回答了她。因為作鄉村騎士講是個人名,所以詹尼這話帶一些玩笑的意思。 “啊,”我母親說。 “啊,”我父親說。 我一直在捉摸他們是不是領會了詹尼的那份幽默,這時只好也跟著應了一聲:“啊?” 母親和詹尼握了手,彼此照例客套了一番(我家裡的人總是脫不出這個俗套,永遠沒有一點長進),之後我們就坐了下來。大家都沉默無言。我暗暗體察了一下當時的形勢。不用說,母親一定是在品評詹尼弗,細細觀察她的服飾(今天下午可不是那麼落拓了)、她的儀態、她的風度、她的口音。可是糟糕,即使是她最斯文的談吐,也難免露出了克蘭斯頓的腔調。詹尼大概也在品評母親。我聽說,姑娘家都是這樣的。據說,要知未來的丈夫如何,只要先看看婆婆。說不定她還在品評奧利弗第三。她注意到父親長得比我還高嗎?她喜歡他的開司米獵裝嗎?

奧利弗第三的火力,不用說,還是集中在我的身上,就跟往常一樣。 “你這一陣子過得怎麼樣啊,孩子?” 別看他還得過羅得斯獎學金1,他談話的本領可實在差勁。 1根據英國人塞西爾·羅得斯(1853—1902)的遺囑設立的獎學金,獲得該項獎學金的學生可入英國牛津大學讀書。 “很好,爸爸。很好。” 作為機會均等的一種表示,母親則招呼詹尼弗。 “一路上坐車還舒服吧?” “是的,”詹尼答道,“又舒服又快。” “奧利弗車開得挺快,”老石面人插進來說。 “還沒有你開得快呢,爸爸,”我頂了一句。 看他怎樣回答? “嗯——也是。你說得也是。” 不是才見鬼呢,爸爸。 母親不論在什麼情況下,總是向著他的,於是她就把話轉到一個比較容易引起大家興趣的話題上——大概不是音樂,就是美術吧。我沒有仔細聽。後來,一杯茶遞到了我的手裡。 “謝謝,”我說,接著又補了一句:“我們馬上得走了。” “哦?”詹尼說。看樣子他們在談論普契尼1什麼的,聽到我的話,覺得有點突兀。母親看了我一眼(這是難得的)。 1普契尼(1858—1924),意大利歌劇作曲家。 “可你們不是來吃晚飯的嗎?” “呃——我們不吃了,”我說。 “是來吃晚飯的,”詹尼幾乎也就在同時說了出來。 “我可得回去,”我一本正經地對詹說。 詹尼看了我一眼,那意思似乎是說:“你在胡扯些啥呀?”這時候老石面人發表意見了: “你們留下吃飯。這是命令。” 他臉上那種虛假的笑容絲毫也沒能減輕這道命令的分量。可我才不吃這一套屁話呢,哪怕對方是參加過奧運會決賽的選手我也不吃他這一套。 “我們不吃了,爸爸,”這是我的答复。 “我們得留下,奧利弗,”詹尼說。 “為什麼?”我問。 “因為我肚子餓了,”她說。 我們遵從奧利弗第三的意思,坐下吃飯了。他低下了頭。母親和詹尼也都照辦。我只是略微伸了伸腦袋。 “上帝啊,蒙您賜這食物給我們使用,讓我們得以服侍您,願您讓我們時刻不忘他人的貧困和匿乏。我們憑著您兒子耶穌基督的名向您祈求,阿門!” 天哪,我都羞死了。這套禱告今天難道就不能豁免一次嗎?詹尼會怎樣想呢?老天,這真是倒退到中世紀的黑暗時代了。 “阿門!”母親說(詹尼也講了,很輕很輕)。 “開球啦!”我帶點打趣的口吻說。 誰也沒有給逗樂。尤其是詹尼。她避開了我的眼光。奧利弗第三從桌子對面瞟了我一眼。 “打球要講合作,為人又何嘗不然,奧利弗。” 多虧母親有閒話家常的非凡本領,大家吃飯時才不至於完全默不作聲。 “這麼說,你們家是克蘭斯頓人唆,詹尼?” “多半是那兒的。我母親是福耳河城人。” “巴雷特家在福耳河城也有紗廠,”奧利弗第三說道。 “在那裡世世代代剝削窮人,”奧利弗第四補上一句。 “那是十九世紀的事了,”奧利弗第三接著說。 母親聽了笑笑,她顯然認為她的奧利弗已經勝了這一局,因此感到很滿意。可是沒有那麼容易。 “那些工廠的自動化計劃又怎麼說呢?”我回他一槍。 沉默了片刻。我等著他來個狠命的反撲。 “喝點咖啡怎麼樣?”“醉姑娘”艾莉森·福布斯·巴雷特說道。 我們回到書房裡準備再戰。這勢必是最後一個回合的較量了:詹尼和我第二天還有課,石面人還有銀行等等的業務要料理,“醉姑娘”肯定也有一些功德無量的事要在第二天清早去辦。 “加點糖嗎,奧利弗?”母親問。 “親愛的,奧利弗喝咖啡一向是加糖的,”父親說。 “謝謝,今兒晚上不加了,”我說。 “我就喝清的,媽媽。” 這樣我們就都端了咖啡,舒舒服服坐在那兒,彼此根本無話可談。我因此找了個話題。 “告訴我,詹尼弗,”我當下便問,“你對和平隊是怎麼個看法?” 她對我皺皺眉頭,拒絕合作。 “哎,你告訴了他們沒有,奧·巴?”母親對父親說。 “還沒到時候呢,親愛的,”奧利弗第三說,那種虛偽的謙遜口氣,分明是在表示:“來問我吧,來問我吧!”於是,我就只好問他了: “什麼事啊,爸爸?” “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孩子。” “我真不明白,你這話怎麼能那樣說呢,”母親說著,轉過身來神氣十足地向我發布消息(我說過母親是向著他的): “你爸爸要擔任和平隊的總幹事了。” “喔。” 詹尼也“喔”了一聲,但是口氣不同,有點高興的樣子。 父親裝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樣子,母親似乎是在等我行個禮什麼的。可我的意思是,他又不是去當國務卿! “恭喜你,巴雷特先生。”詹尼帶了頭。 “是啊。恭喜你,爸爸。” 母親巴不得談談這件事。 “我看這倒確實是個增長學識的好機會,”她說。 “噯,是這樣,”詹尼也同意。 “是啊,”我話也說得不大硬氣了。 “呃——對不起,請把糖缸遞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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