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贖罪

第14章 第十三章

贖罪 伊恩·麦克尤恩 5144 2018-03-21
儘管特納覺得好沒面子,但他決意已定。他將胳膊搭在兩位下士的肩膀上,一起磕磕絆絆地蹣跚前行。 “記住,出左腳,長官,”內特爾說道,“你是想要我用刺刀戳穿你的腳嗎?” “非常感謝。還是不勞您大駕了。” 他們過橋時,特納垂首低頭,這樣他就不用瞧見當班中士那惡狠狠的眼神,不過他仍然可以感受到那道凶光。忽然,他聽到咆哮般的命令:“餵,你!站住!”就在特納身後,一個倒霉蛋被拉了出去,他將為阻擊兩三天內必定發生的大屠殺助一臂之力,而正在這時最後一名英國遠征軍士兵擠進了船艙。在特納低垂著頭的時候,他確確實實看到了一艘長長的黑色駁船從橋下穿行而過,朝著比利時的菲爾納駛去。船夫坐在舵柄前,抽著煙斗,木然地看著前方。身後十英里處,敦刻爾克火光沖天,烈焰熊熊。在他前面的船頭上,兩個男孩彎腰伏在一輛倒放著的自行車上,大概在修補車胎吧。一排洗過的衣物——其中有幾件女人的內衣——掛在外頭晾曬。艙內飄來一陣燒洋蔥和大蒜的味道。特納和下士過了橋,走過粉刷過的岩石,這些岩石如今成了訓練營地和一切繁文縟節的遺跡。連部辦公室內,電話鈴聲大作。

邁斯小聲咕噥著:“你他媽的一拐一拐地給我好好走,等那些傢伙看不見咱們為止。” 然而放眼望去,方圓數里內地域平坦遼闊,一覽無餘,況且沒人知道中士會朝哪個方向看,他們也不願意轉身對驗。走了半個小時之後,他們坐在一輛鏽跡斑斑的播種機上,看著一群殘兵敗將從身邊經過。這時,他們決定混入完全陌生的士兵們中,這樣,特納的傷突然好了也不會引起軍官的注意。隊伍中許多士兵都垂頭喪氣,十分惱怒,因為他們越過了運河也沒看到海灘。他們似乎都認為這個計劃失策了。特納從地圖上得知還有七英里的路程等著他們,因此當他們重新上路時,走得格外艱難,意氣消沉,是那天中最為慘淡、沉悶的一段路。大地一望無際,千篇一律,這使他們的行進像是徒勞無功,毫無成效。儘管下半晌的陽光透過瀰漫的厚厚雲層照射下來,但此時卻異常暖和。他們看見遠處港口上空高高盤旋的飛機投下一連串炸彈。更糟糕的是,在他們正要去的那片海灘上空,也有一群斯圖卡式轟炸機在狂轟濫炸。他們趕上了一批傷兵,這些傷兵坐在路邊,再也走不動了,像乞丐一樣要么懇求幫助,要么乞討一口水的施捨。另一些傷員則心灰意冷,麻木絕望地躺在壕溝邊。應該會有救護車從防禦帶趕到這兒,並定期開往海灘吧。既然他們有工夫把石頭給刷成白色,當然也定有時間安排這些事情。沒有水。他們已經把酒喝光了,如今更加口乾舌燥,異常難耐。也沒有隨身帶藥。能指望他們幹什麼呢?自己都只能勉強踱步,難道還指望他們背上一打人?

內特爾下士突然心血來潮,一屁股坐在路中央,脫下靴子,甩到田裡。他忿忿地說他恨這該死的靴子,恨之入骨,甚至超過憎恨所有可惡的德國鬼子。腳上的水皰疼痛難忍,他寧可把這雙討厭的靴子扔到一邊。 “可是要到英國去,你還要穿著襪子走上好長一段路呢。”特納說著,便走進田裡去找靴子,這時卻忽然感到一陣不可思議的頭暈目眩。他沒花什麼力氣就找到了一隻靴子,倒是另一隻費了些工夫。最後他終於發現它躺在一片草地中,草地附近有塊黑乎乎的東西,看上去像一塊黑色毛皮,在他靠近時,似乎還在移動,或者說在搏動。突然,一群綠頭蒼蠅怒氣沖沖地嗡嗡哀鳴著一哄而散,露出了下面正在腐爛的屍體。特納屏住呼吸,一把抓過靴子,倉皇而逃。蒼蠅又飛回到屍體上,一切恢復了寧靜。

經過一番左哄右勸,好說歹說,內特爾終於接過了靴子,把它們系在一起,掛在脖子上。他聲稱這麼做都是看在特納的面子上。 在頭腦清醒的時候,特納才煩惱重重。傷口倒算不了什麼,儘管每走一步,它都疼得要命;在北邊數英里外的海灘上空盤旋俯衝的轟炸機也算不了什麼。擾愁他的是他的心緒。每過一段時間,某種東西便悄然不見了。支撐他堅持下去的日常準則雖然單調乏味,卻可以時時提醒他在自己的故事中身置何處,可現在它們也漸漸不起作用了。他從過去的種種美夢中清醒過來,只有在那樣的夢中他才有些想法,但卻不清楚這些想法屬於誰。沒有責任感,對往昔毫無印象,對未來摸不著頭緒;要去哪兒,打算幹什麼,他一概不知,也不想弄明白。他只發現自己思維混亂,得過且過。

就這樣,他和同伴們走了三個小時,終於到達度假地的東界。他們沿著遍地是碎磚爛瓦和玻璃碎片的街道走著,街上的孩子們一邊嬉戲玩耍一邊看著士兵經過。內特爾已經穿上了靴子,可是沒系上鞋帶,任由它們鬆鬆垮垮地拖著。這時,一名多塞特前線團中尉突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從一座市政大樓的地下室中蹦了出來,現在這座市政大樓已被用作司令部。中尉肩膀渾圓,身上卻瘦精精的,面無表情的臉上留著一撮薑黃色的鬍子。他邁著自以為是的步子,夾著公文包,快速向他們走來。當他來到面前時,特納他們恭敬地行了軍禮。可是他卻一陣反感,命令內特爾立刻綁上鞋帶,否則就把他送上法庭。 內特爾只好遵照命令,蹲下來綁上鞋帶,這時中尉罵道:“你真他媽的丟臉,伙計。”

處在亦夢亦醒中的特納毫無顧忌。他恨不得一槍把那名中尉當胸打穿。這麼做對誰都好。沒必要事先商量。想著想著,他便伸手去摸槍,可是他的槍不見了——他都不記得把它丟在哪兒了——這當兒,中尉走開了。 踩著街上的碎玻璃吱吱嘎嘎地走了一陣,他們腳下的路突然變成了細紗地,踏上去一點聲響都沒有。他們爬上小沙丘,海仍舊看不到,但是已經可以聽到海浪拍擊的聲音,吸到滿含咸腥味的空氣。假日的味道啊。他們捨棄了小路,踩著沙丘上的草地爬到了製高點,靜靜地站了幾分鐘。從英吉利海峽吹來的習習微風清新而濕潤,讓人神清氣爽。那感覺大概就如在暈厥中體溫的驟升驟降。 特納以為自己對什麼都不抱希望了——直到他看到這片海灘。他曾以為那軍隊精神將會風靡一時,這種精神讓士兵們即使面對全軍覆沒,也還能將石頭漆成白色。他盡力在眼前雜亂的行進中維持著秩序,而且可以說基本上已大功告成:坐在臨時拼湊的辦公桌旁的最高指揮官和軍隊長官,陳詞濫調的官方批文和公文摘要,用來隔開停泊船隻的繩索,虛張聲勢的中士,圍著流動餐室排隊的沉悶無聊的士兵。幾乎所有個人熱情都了無踪跡。這些日子來,他一直朝著海灘走啊走,可是他心裡並不知道。然而,真實的海灘,此刻他和下士們正舉目凝望的海灘,不過是過去種種海灘的變體:潰不成軍,這就是其終局。顯然,此時他們終於看到了——這就是一場混亂無序的撤退走投無路時的場景。頃刻間他就調整了心態。他看到成千上萬的人,一到兩萬吧,或者更多,散佈在廣闊無垠的海灘上,遠遠看上去,就像撒在黑色沙灘上的一顆顆穀粒。然而,除了遠處一艘被浪打翻而隨波漂流的捕鯨船之外,再沒有別的船隻了。潮水已經退去,離水岸幾乎有一英里遠。沒有船停靠在長長的防波堤上。他眨了眨眼睛,又極目遠望。人工築造的防波堤長長地延伸著,六到八碼深,先齊膝,再齊腰,最後齊肩,慢慢升高。它在淺灣中向前伸展了五百碼。他們等待著,可是海面上仍然一無所有,除了水天交界處升起的滾滾濃煙——在空襲中被擊中的船隻火舌翻騰。沒什麼東西可以在數小時內抵達這個海岸。可是他們仍頭帶鋼盔,面朝地平線默默站在那兒,對著波浪舉起步槍。舉目望去,他們恬靜自若。

這些人只是整個大部隊的一小部分。大部分人都在海灘上漫無目的地躑躅徘徊。一小群士兵圍著在最近一次斯圖卡式俯衝轟炸空襲中受傷的士兵。六匹拉著大砲的馬簇擁著沿海岸疾馳,和人一樣毫無目標,橫衝直撞。幾位士兵正試圖將那艘翻了的捕鯨船再翻正過來。還有一些士兵則脫掉了衣服,準備下海游泳。在東邊,有一場足球賽正在進行之中。從同一方向隱隱約約傳來了齊聲合唱讚美詩的微弱歌聲,歌聲時隱時現,逐漸消失。離足球賽更遠的地方,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些官方活動。海岸上,一輛輛卡車排列整齊,用鏈鎖連接起來,搭成了一個臨時堤岸。更多的卡車被開到遠離海岸的地方。海灘近處,士兵們用頭盔舀沙,挖著散兵坑。在一片沙丘低凹處,靠近特納和下士站著的地方,幾位士兵為自己挖好了各自專有的整潔的掩護洞。他們躺在洞中,往外張望著。他們看起來就像土撥鼠,特納不禁想道。此時,大部分官兵仍舊在海灘上漫無目的地徬徨,彷若散步時刻某個意大利城鎮中的居民。他們並不清楚為何要加入這支龐大的隊列,只是他們不願離開海灘,說不定什麼時候船隻突然出現呢。

左邊是布雷敦斯勝地,在那兒,咖啡館和小商店的店面裝修得令人賞心悅目,要是在往常,它們還出租沙灘躺椅和腳踏車。圓形的公園裡,草坪修剪得乾淨整潔,當中有個音樂台,還有一座漆成紅、白、藍三色的旋轉木馬。襯著如此優美的環境,另一幫更加逍遙自在的人已蹲下了身。士兵們早已自行打開了咖啡館,他們坐在店外的桌旁,喝得酩酊大醉,高聲叫嚷,放聲大笑。一些人騎著自行車,沿著被吐得亂七八糟的人行道追逐打鬧。一群醉漢橫七豎八地躺在音樂台附近的草坪上,酣睡過去。有個人孤零零地趴在一塊浴巾上,曬著日光浴。他穿著襯褲,肩上和腿上曬成了不規則的斑紋——粉色和白色交雜著,就如一客草莓和香草混合的冰淇淋。 要在海洋、沙灘、濱海大道這幾種受難的方式中做個選擇並不困難。兩位下士已經走開了。光是口渴就足以讓他們決定離開。他們踩著遍布瓶子碎片的沙灘草坪,探著路走下沙丘。正當他們繞著吵吵嚷嚷的桌子走去時,特納瞧見一股海軍沿著濱海人行道走過來,就駐足觀望。他們一共五個人,兩名軍官,三名普通士兵。這隊人身著鮮豔的白色、藍色和金色軍服,微光閃閃,格外奪目。沒有任何掩飾。他們個個腰桿挺得筆直,表情嚴肅,皮帶上別著左輪手槍。他們邁著沉穩威嚴的步子經過那群穿著戰地服裝、滿臉污垢、頹廢憂鬱的士兵,一邊走一邊左看看右瞧瞧,好像在清點人數。一位軍官還不時地在文件夾中記錄著什麼。他們朝海灘走去。特納看著他們漸行漸遠,直到其身影消失在遠方。突然,一種孩子氣似的被遺棄的感覺從心底油然而升。

他跟著邁斯和內特爾走進了沿海大道的第一家酒吧,那裡喧聲充耳,烏煙瘴氣,還瀰漫著一股惡臭。放在櫃檯上的兩個小衣箱打開著,裡面裝滿了香煙——可是那兒沒什麼可以喝的。架子與磨砂鏡子並排擺放在櫃檯後面,上面空無一物。看到特納彎下腰在櫃檯後面四處搜尋,周圍的人都大聲笑開了。每個剛到這兒來的人都這麼幹過。外面那群爛醉如泥的人早就把酒喝得精光了。特納推開人群,擠進後面一間小廚房裡。這間廚房殘破不堪,水龍頭也乾涸了。外面有一個小便池,邊上堆放著一箱箱空瓶。一條狗將一聽空空的沙丁魚罐頭拱過一塊水泥地,試圖把舌頭伸進去。特納只好再回到酒吧里,又聽到裡面刺耳的喧嘩。沒有電,只有昏黃的日光,彷彿讓啤酒給染了色,儘管這兒正缺啤酒。雖然酒吧里什麼喝的也沒有,但這裡仍然擠滿了人。人們陸續走進來,卻因找不到喝的而大失所望,卻又懶得離開,只好抽抽不要錢的香煙,體味一下不久前這兒有人痛飲留下的痕跡。自動售貨機空空地掛在牆上,搖搖欲墜,原來倒放在裡面的瓶子早已被一掃而光。粘乎乎的水泥地板散發出陣陣飲料那微酸甜美的氣味。噪聲、擁擠、還有充斥著煙草氣味的潮濕空氣暫時滿足了他們對故鄉酒吧的懷念,在那兒他們度過了許多美好的周六夜晚。這是沙石之站,是索榭霍爾街,是這兩地之間的任何一處。

特納身處於這片嘈雜之中,拿不定主意要做些什麼。要奮力擠出人群得費好大勁兒。從周圍對話的只言片語中得知,昨天有幾艘船到過這裡,說不定明天也會再來幾艘。他踮著腳站在廚房門口,朝人群對面的兩位下士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示意他們運氣可真不好。內特爾朝門的方向揚了揚頭,於是他們開始往那兒靠攏。有酒固然是件好事,可如今他們更想喝口水。他們慢慢地在推來搡去的人群中擠出來,終於匯合了,可這時通往門口的路卻被堵住了。一大群人圍在門口,他們的背形成了一堵牢不可破、密不透風的牆,中間圈住了一個人。 那個人個子肯定不高——還不到五英尺六英寸——因為特納透過人牆只能看到他露出的一點兒後腦勺。 有人叫道:“回答這個渾球的問題,小傢伙。”

“對,快回答。” “餵,頭上抹著光亮髮乳的傢伙,你當時在哪兒?” “他們害死我的同伴時,你在哪兒?” 一口唾沫吐到那人的後腦勺上,又順著腦袋流到他耳朵後面。特納繞著人牆走來走去,想看個究竟。他先看到灰藍色夾克,然後看到那人臉上默然的恐懼神情。他矮小結實,戴著一副眼鏡,鏡片很厚,又模糊不清,這副眼鏡使他驚恐的目光更加誇張了。他看起來像一名歸檔管理員,或許是一個早已解散了的司令部裡的電話接線生。可實際上他是一名英國皇家空軍,肩負著士兵的職責。他緩緩轉過身,瞪著那一圈審訊員。他沒有回答他們的問題,也不打算否認因為自己的緣故,“烈火”和“颶風”沒能到達海灘上空。他右手緊緊握住自己的帽子,關節都在微微顫抖。一名站在門邊的砲兵從後面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他踉踉蹌蹌地撞到了一名士兵胸前,那名士兵隨手在他頭上打了一拳,又把他打了回去。周圍叫好的呼聲四起。每個人都已吃了不少苦頭,現在當然有人要對此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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