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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六

莫普拉 乔治·桑 14043 2018-03-21
我十五歲上祖父去世了;他的死在莫普拉岩絲毫沒有引起哀傷,卻引起真正的沮喪。他是統治那裡的一切壞事的主腦人物,不消說,在他身上有比他的兒子們更殘忍,卻沒那麼卑劣的東西。他死後,他的膽量使我們獲得的那種光榮也隨之消失。他的孩子們迄今為止遵守他的規矩,變得越來越縱酒墮落。而出門劫掠每天都變得更加危險重重。 除了同少數我們給以優待,對我們忠實的朋友來往以外,我們變得日益孤立,一籌莫展。由於我們的肆虐,周圍一帶滿目荒涼。我們造成的恐怖日益擴大我們周圍的破敗景象。必須跑得更遠,到平原邊上去胡作非為。我們在那裡沒占到便宜,我的叔叔洛朗最為大膽,在一次小遭遇戰中受了重傷。必須尋找其他辦法。若望提出了建議。這就是喬裝打扮,混進集市,巧妙地偷竊。我們從強盜變為小偷,臭名昭著的名聲越來越壞。我們跟省裡所有有污點的人建立了默契,通過彼此私下效力,我們又一次逃脫了貧困。

我說我們,是因為祖父死後,我開始屬於這幫強盜中的一員。他曾向我的請求讓步,讓我參加他發起的最後幾次行動。人對您實話實說,您面前是一個於過強盜勾當的人。對此的回憶人毫無悔恨,正如在將軍麾下參加過戰役的士兵那樣。我覺得依然生活在中世紀。對我來說,成文法律的效力和智慧是一些缺乏意義的話。我感到自己勇敢有為;我參加戰鬥。說真的,我們的勝利成果常常使我臉紅;我不享用這些戰果,以此洗去罪責,至今我高興地回想起,我幫助過不止一個倒地的受害者站起來逃走。 這種生活以其激烈、危險和疲乏使我目眩神迷,使我擺脫心中油然而生的痛苦沉思。此外,它使我免受若望隨即而來的虐待。我祖父死後,我們這幫強盜因另一種武功變得等而下之,我又落入可憎可厭的統治之中。我生來不習慣欺騙訛詐。我不僅流露出憎惡,而且對這種新玩藝兒表現出毫無能耐。他們把我看作一個沒用的成員,又開始用惡劣的手段對待我。倘若他們擔心我歸順社會,變成一個危險的敵人,就會驅逐我。他們既撫養我,又擔心我出事,他們常常故意(我早已覺察)向我尋釁,逼我署罵扭打,想以此擺脫我。這是若望的意見,而安托萬還保留一點特里斯唐的毅力和家庭平等觀念,發表意見說,我不是那麼有害,而是有用。我是一個好士兵,到時候可能需要有人助他們一臂之力。我也可以學會欺騙;我很年輕,也很無知;要是若望願意待我和氣些,使我的命運不致那麼不幸,特別是讓我看清我真正的處境,告訴我,我歸附社會便會完蛋,我一出現在大庭廣眾中,便會立即被處以絞刑,我的倔強和驕傲興許會在獲益和需要面前屈膝讓步。在擺脫我之前,至少應嘗試一下。安托萬總結自己的長篇大論說:

“因為我們去年是十個莫普拉;父親死後,如果我們殺掉貝爾納,我們就只剩八個人。” 這篇議論佔了上風。他們把我從地牢裡放出來,我在那裡已經苦熬了幾個月;他們給我新衣服;換掉我的舊槍,給我一直想要的漂亮馬槍;給我說明我在社會上的處境;吃飯時給我倒上美酒。我答應思索一下,這期間,我因無所事事和以前打家劫舍時沒有過的狂飲濫喝,變得有點更粗鄙了。 但是,囚禁使我留下陰鬱的印象,我暗地裡發誓,寧願拋頭露面,在法國國王的土地上迎接一切可能發生的事,也不再忍受虐待。惟有可惡的榮譽觀使我留在莫普拉岩。顯而易見,暴風雨聚集在我們頭頂上。農民們滿腹怨言,儘管我們竭盡所能,同他們拴在一起;獨立的理論無聲無息地潛入他們之中;我們最忠實的僕人倦於擁有麵包和豐盛的食物,他們要錢,而我們沒有。好幾次法院嚴肅地勒令我們向國家交納稅金;我們的債主也同國王的差官和反抗的農民匯合到一起,這一切形成一種災難,威脅著我們,恰似普勒馬丹的領主不久前在當地成為受害者的那次災禍。 ①①普勒馬丹的領主在當地留下了回憶,這回憶使莫普拉的故事不致招來誇大的責難。這裡不必描述作為這個瘋狂的人生活特點的淫邪兇殘和折磨人的巧妙手段,它們把貝里地區封建的強盜傳統延續到舊王朝的末日。人們圍攻他的宮堡,經過頑強抵抗,他被抓住絞死了。好幾位至今健在,年齡並不很老的人認識他。 ——原註

我的叔叔們曾經長久謀劃,加入到這個土豪的搶掠和抵抗行動中去。正當普勒馬丹眼看就要落入他的敵人之手,他向我們許諾,如果我們去援助他的話,他就把我們當作朋友和同盟者接待,這時我們獲悉他的敗北和悲慘結局。我們時刻處於戒備之中。必須離開此地,或者設法度過這生死攸關的危機。有的建議採取前一個主意,另外的堅持遵循父親臨危時的囑託,要埋身在塔樓的廢墟之下。他們認為一切逃跑或妥協的主意都意味著膽小怯弱。擔心遭到這樣的譴責,或許有點本能地喜好危險,使我仍然呆下去;但我對這種可憎的生活的厭惡潛伏在心中,時刻準備猛烈地爆發出來。 有一晚,我們大吃一頓,一直留在席上,不斷狂飲濫喝和閒聊,天知道談的什麼,用的何種污言穢語!天氣惡劣,透過一個個隔開的窗戶,傳來大廳的石子地上潺潺的流水聲,風雨搖撼著舊牆。夜晚的風透過穹頂的裂罅,呼呼地吹,使樹脂火炬的火焰搖曳不定。席間,他們無情地取笑我的所謂美德,把我不與婦女接觸的態度看作禁慾,尤其是這一點,他們利用我的難為情,把我往壞裡去逼。我一面抵擋這些粗俗的嘲弄,以牙還牙,一面狂飲,我動輒便激動起來的想像力如醉如狂,我自詡在帶到莫普拉岩的第一個女人身邊,將比我任何一個叔叔都更加大膽,並得到成功。這個挑戰在哈哈大笑中被接受了。電閃雷鳴回答了這魔鬼般的快樂。

驟然間,狼牙閘門處響起號角聲。一切回復到靜寂中。莫普拉家互相用號聲呼應和打招呼。我的叔叔洛朗整天不在,他在要求進來。我們疑神疑鬼,以致都像是成了獄卒和我們堡壘的看守人似的。若望站起身,晃動著鑰匙,但他旋即一動不動,傾聽號角聲,號角第二次響起,表明帶回擄獲物,必須前去迎接。一眨眼間,個個莫普拉都手擎火炬,來到狼牙閘門,除了我,我無動於衷,醉得腿都站不穩。 “如果這是一個女人,”安托萬出去時大聲說,“我以父親的靈魂起誓,她就判給你,勇敢的年輕人!我們要看看你的膽量是不是符合你的企圖。” 我雙肘支在桌上,陷入癡呆和不安中。 待到門打開時,我看到一個舉止果斷、服裝古怪的女人,走了進來。我不得不強自鎮定,以免神思恍惚,終於聽懂其中一個莫普拉過來在我耳畔所說的話。鄰近的幾個領主同他們的妻子一起,參加圍獵狼群,這個年輕女人的馬受了驚,把她帶到遠離打獵的地方。奔馳了一法里左右,馬兒才平靜下來,她想往回走,但不認識瓦雷納這一帶,這兒的景緻處處雷同,她越來越偏離方向。風雨和黑夜使她完全陷入困境。洛朗遇上了她,提出將她送到羅什莫爾堡,實際上有六法里以上的路程,他卻說就在鄰近,假裝是那個宮堡的獵場看守人。這位貴婦接受了他的邀請。她不認識羅什莫爾夫人,她們彼此有點親戚關係,她誇口會受到盛情款待。她從未見過任何一個莫普拉的臉孔,沒想到離他們的巢穴近在咫尺。她毫不懷疑地跟著嚮導,由於平生未見過莫普拉岩,不管是遠是近,因此她被帶進我們歡宴的大廳時,毫不疑心落入了陷阱。

我揉了揉沉甸甸的眼皮,瞅著這個年輕美貌的女子,她的神態平靜、坦率、正直,從別的女人的臉上,我還從未看到過(所有進入我們小城堡的狼牙閘門的女人,都是恬不知恥的妓女,或者是愚蠢的受害者),這時,我以為是在做夢。 我見過的仙女是在騎士傳說中出現的。我幾乎以為莫爾加娜和於爾阿德①來到我們家,懲惡揚善;我一時真想雙膝跪地,抗議把我同我的叔叔們混在一起進行判決。洛朗對安托万迅速作了吩咐,安托萬盡可能彬彬有禮地走近她,請她原諒他和他的朋友們穿著獵裝。他們都是羅什莫爾夫人的侄子或堂弟,在席間等候這位非常虔誠的貴婦從禮拜堂出來,她在裡面同她的傳道師正在作教義探討呢。陌生女人傾聽這可笑的謊言時,天真和信賴的神態令我揪心,但我沒意識到我的感受。我的叔叔若望始終是一副色迷迷的神情,待在她旁邊;她對他說:①莫爾加娜系中世紀神話故事中的仙女,於爾同德系中世紀騎士小說中的仙女。

“我不願打攪這位夫人;我很擔心,此刻我呆在這兒會引起我父親和我的朋友們的不安。請告訴她,我請求她借給我一匹休息過的馬和一個嚮導,讓我回到我猜想他們在等待我的地方。” “夫人,”若望很有把握地回答,“這種天氣您不能上路;這只不過推遲一會兒同尋找您的人會面。我們十個人騎術高明,備有火炬,立即分十條路線出發,跑遍瓦雷納的各個地方。至多過兩小時,您的雙親不可能不知道您的消息,過一會兒,您會看到他們到達這兒,他們會得到最好的安置。您休息一會兒,吃點滋補的東西,恢復過來;因為您渾身濕透,精疲力竭。” 她含笑回答:“如果我的不安消除了,我便會感到餓的。我會盡量吃點東西;不過用不著為我特別安排。你們已經太好了。”

她走近我支肘的那張桌子,拿起我旁邊一隻水果,卻沒看到我。我回過身來,粗魯無恥地盯住她。她傲然地頂住我的目光。至少我是這樣感覺的。後來我才知道,她並沒有看我;原因是,她竭力顯得平靜,充滿信心地對待別人的好客,只是不期然而然地面對這麼多面目可憎,穿著粗俗的古怪男人,不免惶惶不安。可是她心裡沒產生任何狐疑。我聽到我旁邊的一個莫普拉對若望說: “好!一切順利;她落入圈套了;讓她喝酒,她會聊起來。” “等一等,”若望說,“監視著她,這事不是開玩笑的;最好在這兒進行,不要尋開心了。我去商量一下,有人來叫您,問您的意見;看著點貝爾納。” “怎麼啦?”我霍地對他迴轉身。 “這個姑娘不屬於我嗎?大家不是以祖父的靈魂起過誓嗎?……”

“啊,這話不假,”安托萬走近我們這邊說,而其他莫普拉圍住那位貴婦。 “聽著,貝爾納,我遵守諾言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很簡單;十分鐘之內你別對這位輕佻的女人說,她不在年老的羅什莫爾夫人家裡。” “您把我看作什麼人啦?”我將帽子拉到眼睛上面,回答說。 “您以為我是一頭畜生?等一等,您要我去取樓上祖母的袍子,打扮成羅什莫爾老虔婆嗎?” “好主意。”洛朗說。 “不過,我有話要對你們說。”若望開口道。 他對另外幾個莫普拉作了示意,把他們拉到外邊。他們出去時,我相信看到若望想慫恿安托萬監視我,而安托萬以我不理解的固執,硬要跟他們走。只留下我跟陌生女人在一起。 一時之間我暈頭轉向,心慌意亂,對單獨相處困惑多於滿意;我竭力想弄清周圍所發生的神秘莫測的事,透過氤氳的酒氣,想像出某些相當逼真的事,儘管完全不是這樣。

對於我剛看到和聽到的一切,我以這樣的設想來解釋:一、這個如此鎮靜、穿著華麗的貴婦,是一個波希米亞姑娘,我有時在集市上見過她們;二、洛朗在田野裡遇到她,把她帶來是為了讓大夥兒開開心;三、他們悄悄告訴他,我酒醉後口出狂言,他們把他拉走,是要考驗一下我追逐女人的手段,他們會在鎖孔裡觀察我。這個想法一襲上心頭,我的第一個動作就是站起身,徑直走向門邊,緊緊鎖上門,拉上門栓,然後向貴婦走去,決心不能讓她有理由嘲笑我膽怯。 她坐在壁爐台下面,彷彿一心在烤乾濕衣服,俯身對著爐火,沒覺察到我的行動;可是,當我走近她時,我臉部古怪的表情令她不寒而栗。我決計一開始先抱吻她,但她一對我抬起眼睛,我就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奇怪,不能做出這種親呢的舉動。我只敢對她說:

“說實話,小姐,您十分迷人,真叫我喜歡,這就像我叫做貝爾納?莫普拉一樣確實。” “貝爾納?莫普拉!”她站起身叫道,“您是貝爾納?莫普拉?這樣的話,請放尊重些,您知道在對誰說話嗎?別人沒對您講過?” “別人沒對我講過,不過我猜得出來,”我嘲弄地回答,竭力抗拒她突然臉色蒼白,態度嚴峻起來使我產生的敬意。 “如果您猜得出來,”她說,“您又怎能像這樣子對我說話?別人可是告訴過我,您受到壞教育,但我一直想見到您。” “當真?”我仍然嘲弄地說。 “您是通衢大道上的公主,平生見過多少人!請讓我的嘴唇接觸到您的嘴唇,我的美人,您就會知道我跟我的叔叔們一樣受到好教育,剛才您已經聆聽過他們的講話了。” “您的叔叔!”她叫起來,猛地抓住椅子,放在我們中間,彷彿出於自衛的本能。 “噢,我的天!我的天!我不在羅什莫爾夫人家裡!” “名字的開頭都是一樣的①,我們所居住的岩層跟任何地方的一樣美好。” ①羅什莫爾(Rochemaure)的開首Roche意為岩石,同莫普拉岩(Roche-Man-Prat)的開首是一樣的。 “莫普拉岩啊!……”她喃喃地說,從頭到腳直打戰,猶如牝鹿聽見狼嗥一樣。 她的嘴唇變得煞白。憂慮掠過她的臉。我出於不由自主的同情,也戰栗起來,差點突然改變態度和語言。 “對她來說,這有什麼值得驚慌的呢?”我在思忖,“她不是在演戲吧?如果莫普拉兄弟們沒躲在護牆木板後面偷聽,她不會把眼看就要發生的事一點不漏地告訴他們吧?可她像白楊樹葉一樣瑟縮發抖……如果這是一個演員呢?我看過一個女演員扮演布拉邦特的熱納維艾芙①,哭得像真的一樣。”①中世紀民間傳說中的人物,是個美德的化身。 我手足無措,目光時而掃向她,時而掃向門口,我總以為門隨時會在我的叔叔們的大笑聲中敞開。 這個女子妍麗迷人。我不相信曾經有過一個如此漂亮的女人。不僅僅我這樣論斷;她留下了美貌的聲名,至今在當地還沒有被忘卻。她的身材高挑苗條,舉止靈活,引人注目。黑眼珠,烏木般的頭髮,襯出她的白皙。目光和笑容有一種善良細膩的神情,合到一起令人不可捉摸;似乎上天給了她兩個心靈,智慧的心靈和感情的心靈。她天生快活、大膽;這是一個天使,人類的煩惱還沒敢光顧過她。什麼也沒使她難受過,什麼也沒使她學會懷疑和恐懼。這次是她生平的頭一遭苦難,而且正是我這個粗人給她造成的。我把她當作一個吉卜賽女郎,而她卻是一個純潔的天使。 她是我的遠房嬸嬸,名叫愛德梅?德?莫普拉,我的叔祖(也是遠房)於貝爾先生的女兒,人們管我的叔祖叫騎士,他年紀很大才結婚,離開了馬耳他騎士團;我這位嬸嬸和我,我們年紀一樣,都是十七歲,只相差幾個月;這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面。我本該冒著生命危險保護她,不讓她受人傷害,她卻在我面前瑟縮發抖,惶恐不安,就像一個受害者面對劊子手一樣。 她強自振作起來,走近了我,我心事重重地在大廳走動。她報了自己的名字,又說: “您不可能像我剛才見到的那些強盜那樣卑劣,我知道他們魔鬼般的生活。您很年輕,您的母親善良聰慧。我父親本想撫育您,收養您。至今他還後悔沒能將您拖出您所墮入的深淵。您沒收到他的幾封信嗎?貝爾納,您是我的親戚,想想血緣關係吧;為什麼您想侮辱我?他們想在這裡謀害我或折磨我嗎?為什麼他們騙我說,我在羅什莫爾堡?為什麼他們神秘地退走?他們準備幹什麼?發生了什麼事?” 她止住了話;外邊適才傳來一下槍聲。輕型長炮發出一聲迴響,陰慘慘的報警喇叭聲震動了塔樓淒涼的四壁。莫普拉小姐重新跌坐在椅子上。我一動也不動,不知道這是不是又一個用來取笑我的喜劇場面,我決計不理會這次警報,直至我確切證實,它不是假的。 我又走近她說:“餵,說實話,這是一場玩笑。您不是德?莫普拉小姐,您想了解我是不是能調情的新手。” “我以基督的名義起誓,”她回答,把我的手捏在她冰冷得像死人的手裡,“我是愛德梅,您的親戚,您的俘虜,您的朋友;因為我一直在關心您,一直哀求我父親不要丟下您……聽呀,貝爾納,打起來了,正在槍戰!不消說,是我父親來找我,他們會打死他!啊!”她嚷道,跪在我面前,“快去阻攔,貝爾納,我的孩子!告訴您的叔叔們,尊敬我的父親,您要知道,他是最好的人!告訴他們,要是他們憎恨我,想叫人流血,那麼,讓他們殺了我,挖出我的心,但要尊敬我父親……” 有人在外邊聲色俱厲地叫我。 “這膽小鬼在哪裡?這掃帚星在哪裡?”我的叔叔洛朗這樣叫道。 人們搖撼廳門;我關得牢牢的,頂得住發狂的搖晃。 “這膽小鬼在別人卡我們脖子時,卻在尋歡作樂!貝爾納,騎警隊在攻擊我們。你的叔叔路易剛被打死。來吧,為了上帝,來吧,貝爾納!” “你們都見鬼去吧!”我喊道,“統統死光吧,我不會這樣輕信;我不像你們想像的那麼蠢;只有說謊的人才是膽小鬼。我呀,我起過誓,我會獲得這個女人,等到我高興時才交出她來。” “你見鬼去吧!”洛朗回答,“你假裝……” 火槍打得更密了,傳來可怕的喊聲。洛朗離開門口,朝嘈雜聲那邊跑去。他的焦急很說明問題,我忍不住了。他們會指責我是懦夫,這個想法佔了上風;我朝門口走去。 “噢,貝爾納!噢,德?莫普拉先生!”愛德梅跟在我身後,大聲說,“讓我跟您一起去;我要匍伏在您的幾位叔叔腳下,讓這場戰鬥停止,向他們讓出我擁有的一切,我的生命,如果他們要的話……以便保全我父親的生命。” “等一等,”我朝她回過身,對她說,“我無法知道他們會不會嘲笑我。我相信我的叔叔們躲在門後;我們的狗奴僕在院子裡射擊,他們卻等著用一條毯子裹住我往上拋。您是我的親戚,或者是一個……您要對我起誓,然後我也向您起誓。如果您是一個流浪的公主,我被您偽裝的神態欺騙了,走出這個房間,那麼您要起誓做我的情人,在我使用我的權利之前,您不能容忍別人同您待在一起;或者我對您賭咒,您要受到懲罰,如同今天上午我教訓我那頭有花斑的母狗弗洛爾那樣。如果您是愛德梅,我向您起誓,我會隔開您父親和想打死他的人,那麼,您答應我什麼,您怎麼向我起誓?” “要是您救了我父親,”她大聲說,“我就向您起誓,我要嫁給您。” “好呀!”我對她說,她的熱情使我變得大膽,而我並不理解這種熱情的崇高。 “請給我一個保證,無論如何我不能像個傻瓜那樣從這裡出去。” 她任我抱吻,不作抗拒;她的面頰冰涼。她木然地跟隨我的步子走出去;我不得不推她一下。我推得併不猛,可是她像暈倒一樣倒下去。我開始明白我的真實處境,因為走廊裡沒有人,外邊的嘈雜聲越來越響。我奔向我的武器,這時,她做了最後一個疑懼的動作,或許是另一種情感,使我又走回來,我把愛德梅留在大廳裡,緊緊鎖上門。我將鑰匙掛在腰帶上,一面跑一面給槍上子彈,奔往圍牆那邊。 這僅僅是騎警隊的一次襲擊,跟德?莫普拉小姐毫無關係。我們的債主獲得拘提我們的判決。司法人員受到惡劣對待和挨打以後,讓布爾日初級法院的王家律師提出公訴,發出傳票,要求武裝力量盡力執行,企圖以夜間突襲輕巧地抓住我們。可是我們處於他們想像不到的最佳防衛狀態;我們的人很勇敢,武器齊備,再說,我們是在作生死搏鬥;我們有著孤注一擲的勇氣,這是一種極大的優勢。我們的隊伍增加到二十四人,他們的武裝人員卻在五十人以上。二十來個農民在一邊投擲石塊,他們給同盟者而不是給我們製造了更多的麻煩。 激戰了半個小時,我們的抵抗震懾住敵人,敵人只得堰旗息鼓,暫時收兵;但一會兒又捲土重來,重新帶著損失被打退。劍拔誇張暫時停息。他們第三次硬要我們投降,答應保全我們的生命。安托萬?莫普拉用髒話嘲弄來回答他們。他們猶豫不決,又不肯退走。 我勇敢地戰鬥,盡了我所謂的職責。停戰在繼續。我們無法判斷敵人的距離,不敢朝黑暗中亂放槍,因為我們的彈藥十分寶貴。我所有的叔叔都固守在圍牆邊,不知何時發動新襲擊。路易叔叔受了重傷。我想起了我的女俘。戰鬥開始時,我聽到有人對若望?莫普拉說,在潰敗的情況下,要提出解圍才能獻出她,或者當著敵人把她吊死。我不再懷疑她的話的真實性。待到勝利好像屬於我們時,大家忘掉了女俘。惟獨狡猾的若望離開他非常喜愛瞄準的輕型長炮,像隻貓一樣溜進黑暗中。難以想像的嫉妒衝動攫住了我。我扔下槍,衝過去跟踪他,手裡拿著刀,我相信,如果他碰一碰我看作屬於自己的女囚,我就會堅決捅他一刀。我看見他挨近廳門,想開開它,通過鎖孔仔細窺探,想確定他的捕獲物有沒有跑掉。槍聲重新響起。他以他具有的驚人的靈活,掉轉高低不一的鞋跟,奔向圍牆那邊。我藏在黑暗中,讓他跑過去,沒有跟隨他。不同於哈殺的另一種本能,適才佔據了我的心靈。嫉妒的閃光燃起我的情慾。硝煙,看到血,嘈雜聲,危險,好幾杯燒酒輪流一飲而盡以保持亢奮,這些都不同尋常地使我的頭腦發熱。我從腰帶上摘下鑰匙,猝然打開廳門,等我重新出現在女俘面前時,我已不再是她動搖過的多疑粗野的見習生;我是莫普拉岩凶狠的強盜,比第一次危險一百倍。她急匆匆向我跑來。我張開手臂抱住她;她非但不害怕,反而撲過來,高聲問: “怎麼!我的父親呢?” “你的父親,”我擁抱她說,“不在這裡。眼下在激戰,既談不到他,也顧不到你。我們打倒了一打憲兵,如此而已。和往常一樣,勝利屬於我們。因此,你不用擔心你的父親;我呢,我也不再擔心國王的人馬。我們平安地生活,慶祝我們的愛情吧。” 說完,我把桌上的一壺酒舉到唇邊。而她從我手里奪了過去,那種專斷的神態使我變得大膽了。 “別再喝酒,”她沖我說,“想想您說的話吧。您說的話當真?您肯以榮譽和您母親的靈魂來負責嗎?” “這一切都是真的,我以您漂亮的粉紅的嘴起誓。”我回答,一面又想抱吻她。 她可是惶恐地後退。 “噢,我的天!”她說,“他喝醉了!貝爾納!貝爾納!您記住自己許下的諾言吧,您要守約。您如今知道,我是您的親戚,您的姐妹①”①從這裡開始,作者讓男女主人公平了輩分。 “您不是我的情人就是我的妻子。”我回答她,一面去追她。 “您是一個卑劣的傢伙!”她用馬鞭子推開我說。 “您做了什麼事,讓我欠下您的情分?您救了我父親嗎?” “我發過誓去救他,如果他在,我就會這樣做;我等於做過了。您知道我要是這樣做並且失敗了,在莫普拉岩,會用殘酷而緩慢的酷刑——文火烤炙來懲罰我的出賣嗎?我起誓的聲音很高,他們可能聽見了。說實話,我毫不在乎,我並不在意多活兩天或少活兩天,但我看重您的恩惠,我的美人,而且堅持不要當一個受人嘲笑的頹喪的騎士。得,馬上愛我吧,否則,說實話,我回到那邊去,要是我被打死,您就活該倒霉了。您身邊再也沒有騎士,您還要對付七個莫普拉。我擔心您的手沒有那麼大的力氣,漂亮的小冒失鬼。” 我的這番話說得隨隨便便,沒有別的用意,只想分她的心,好抓住她的手或摟住她的腰,卻給她留下強烈的印象。她逃到大廳的另一頭,設法打開窗戶,然而她的小手連生鏽的窗框也搖不動。她的企圖令我發笑。她憂鬱地合起雙手,一動不動;她的臉色倏地改變;她好像打定了主意,張開手笑容可掬地朝我走來。她俏麗動人,一絲雲翳掠過我的眼睛,一時之間,望著她,我卻視而不見。 讓我省略不講我的幼稚行為吧。我得告訴你們,她是怎樣穿戴的。這個古怪的夜晚之後,她再沒穿過這套衣服,可我記得一清二楚。這已經是遙遠的事了。但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永遠也不會忘記一個細節。那時,外界和我內心都動亂不安,子彈打在圍牆上,閃光劃過天空;我的血液卜卜地從心臟湧向腦袋,又從腦袋流回胸脯,我的印象何等強烈啊。 噢!她風姿綽約!眼下,我覺得她的幽靈依然掠過我的眼前。我要說,我相信看到她穿著當時流行的騎服。這套騎服是一條很寬的布裙;上身緊束在一件珍珠鈕扣的灰緞背心裡,身纏紅飾帶;罩了一件有肩飾的短獵裝,胸前敞開;寬邊灰氈帽翹起在腦門上,飾有六支紅羽毛,帽子壓住沒撲粉的頭髮,頭髮在面孔周圍梳起,像伯爾尼女人那樣打成兩條長辮拖在身後。愛德梅的辮子非常長,幾乎一直拖到地上。 對我來說,這奇異的服裝,這青春之花,她好像對我的企圖表示的這種盛情迎迓,這些都足以使我因喜悅和愛而發狂。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比一個俊俏女子不說粗話,不流羞恥的眼淚而委身,更使人美滋滋的了。我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把她抱在懷裡;甚至在最粗野的人身上,標誌著初戀的也是一種不可抑制的愛戀需要,我彷佛被這種需要征服,跪倒在她的膝下,把她的腿緊抱在我胸前;在我的假設中,這愛慕之情是向一個輕挑女人表達的。即使這樣,我仍然幾乎昏厥過去。 她把我的頭抱在她漂亮的手中,大聲說: “啊!我看得很清楚,我也很明白,您不是這些十惡不赦的人當中的一個;噢!您要救我。感謝上帝,祝福您,噢,上帝!我親愛的孩子,您說打哪邊走?我們快逃吧;該從窗戶跳出去?噢!我不害怕,親愛的先生,走吧!” 我如夢初醒,老實說,我覺得這極其令人不快。 “怎麼說呢?”我重新站起來,這樣回答她,“您在耍弄我?您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嗎?您以為我是一個孩子?” “我知道我在莫普拉岩,”她回答,又變得臉色蒼白,“我就要受到侮辱,過兩小時就會被害死,如果我始終無法引起您憐憫的話。但我會成功的,”她大聲說,這回輪到她跪在我的腳下,“您不是那些人當中的一個。您很年輕,不會像他們那樣是個魔鬼;剛才您好像可憐我,您會讓我逃掉,對嗎,對嗎,我的心肝?” 她抓住我的手,熱烈地吻著,為了使我心軟;我聽她講話,瞅著她的神態直發楞,不能使她安下心來。我的心靈不能自動達到寬宏、同情這一步,這時,一股比其他一切更為強烈的激情,把她力圖在我身上找到的感情壓抑下來。我死盯住她,卻毫不理解她的話。對我來說,全部問題在於知道我是否討她喜歡,或者她是否願意利用我來脫身。 “我看得一清二楚,您心裡害怕,”我對她說,“您怕我是怕錯了;我肯定不會傷害您。您太漂亮了,我不想別的,只想撫摩您。” “是的,您的叔叔們會殺死我,”她叫道,“您明白這點。您會願意他們殺死我嗎?既然您喜歡我,那就救救我,過後我會愛您的。” “噢,是的!過後,過後!”我回答她,癡呆地不信任地笑著,“在您讓國王的人馬吊死我之後,因為我剛剛狠狠地痛打了他們。得了,向我證明您愛我,過後我就救您;我也是過後。” 我滿房間追逐她;她在逃來逃去。不過,她並沒對我表現出憤怒,只用溫和的話語推拒我。不幸的姑娘在我身上寄託了惟一的希望,生怕激怒我。啊!要是我能理解像她這樣一個女人的處境和我的處境,那就好了!我做不到,我只有一個固定想法,一隻狼在同樣場合下也會有的想法。 臨了,對於她的一切哀求,我總是回答同一句話:“您是愛我還是嘲弄我?”她看出是在同一個粗魯的人打交道,便打定主意,朝我轉過身來,雙臂摟住我的脖子,把臉藏在我的懷裡,讓我吻她的頭髮。然後,她輕輕推開我,對我說: “我的天!你沒看出我愛你嗎?你沒看出我一看見你就喜歡你嗎?你不明白我憎惡你的幾位叔叔,我只願屬於你嗎?” “明白,”我固執地回答,“因為您想,這是一個傻瓜,我對他說我愛他,說服他相信我願意做的事;他會相信的,然後我把他拉去上絞刑架。得了,如果您愛我的話,管用的只有一句話。” 她用憂慮的神態看我,她不掉轉頭去,我便竭力去吻她的嘴唇。我捏住她的雙手,她只能推遲她繳械的時刻。她蒼白的臉驀地變得緋紅,露出微笑,帶著天使般嬌媚的神情說: “您呢,您愛我嗎?” 打這時起,勝利屬於她的了。我再沒有力量去要求我渴望的東西;我猞猁般的頭腦亂成一團,這正是一個男子的頭腦;我相信,我生平頭一遭喊出:“是的,我愛你!是的,我愛你!”的時候有了人的聲調。 她帶著瘋狂的神態,用柔媚的聲調說:“那麼,我們相愛吧,我們逃走吧。” “是的,我們逃走吧,”我回答她,“我憎恨這個家和我的叔叔們。我早就想逃走。不過,你分明知道,你們的人會絞死我的。” “他們不會絞死你的,”她笑著說,“我的未婚夫是個少將。” “你的未婚夫!”我叫道,又一次起了嫉妒,比第一次更厲害,“你就要結婚?” “為什麼不呢?”她回答,仔細打量我。 我臉色變白。咬緊牙齒。 “這樣的話,”我對她說,想把她拖到懷裡。 “這樣的話,”她在我臉頰上輕輕拍了一下,“我看你嫉妒了;不過,十點鐘想佔有她的情人,半夜再讓給八個醉醺醺的人,他們第二天把臟得像道路爛泥的她還給他,這倒是一個古怪的愛嫉妒的人。” “啊!你說得對,”我大聲說,“你走吧!你走吧!我會保護你,直到流盡我最後一滴血;我會因寡不敵眾而倒下,死時想到你仍然屬於他們。多麼可怕呀!你使我想到這上面去;瞧我多麼憂慮。得,走吧!” “噢!是的!噢!是的!我的天使!”她叫道,衝動地吻著我的臉頰。 這種溫存是我自童年以來,一個女人第一回給我的,我不知道什麼原因,使我想起我母親的最後一吻;它不但沒給我愉快,反而引起我深深的悲哀。我感到淚水盈眶。哀求我的姑娘發覺了,吻著我的眼淚,一直重複: “救救我!救救我!” “但你的婚事呢?”我對她說,“噢!聽著,向我發誓,我死之前你不能結婚;這不會很久,因為我的幾個叔叔會像他們所說的那樣,短時間作出合理的懲罰。” “你不跟我走?”她又說。 “跟你走?不,因為乾了強盜的勾當在那邊上絞刑架,因為放走你在這裡被吊死,這本是一碼事,至少我不必羞愧,被看作一個告密者,在公共廣場上絞刑架。” “我不讓你留在這裡,”她大聲說,“要不然我寧願一死;跟我來吧,什麼險你也不用冒,相信我的話。我在上帝面前擔保你的安全。如果我說謊,那麼你就殺死我吧;我們快走吧……我的天!我聽到他們唱歌!他們來了!啊!如果你不想保護我,那就馬上殺死我!” 她撲到我的懷裡。愛情和嫉妒越來越在我身上佔了上風;我確實有殺死她的念頭,我聽到大廳旁邊的房間有嘈雜聲和人聲時,將手按在獵刀上。這是凱旋的吶喊。我詛咒上天讓我的敵人勝利。我把愛德梅緊緊抱在胸前;我們彼此擁抱,一動不動,直至又一聲槍響表明戰鬥重新開始。於是我滿懷激情地把她抱在我的心口上,對她說: “你使我想起一隻可憐的斑鳩,它被鷂鷹追逐,有一天撲到我的外衣裡,一直鑽進我的懷中。” “你沒有把它出賣給鷂鷹,是不?”愛德梅說。 “沒有,真見鬼!我也不會出賣你,你是樹林裡最美麗的鳥兒,我不會出賣給威脅著你的兇惡的夜鳥。” “我們怎麼逃呢?”她恐懼地傾聽著槍聲,說道。 “很容易,”我說,“跟我來。” 我拿了一支火把,拉起翻板活門,讓她跟我下到地窖去。從那裡,我們來到從岩層中挖出的地道,從前,守衛的人數更多時,這地道用作自衛的重要方式;人們從與狼牙閘門相反的另一端來到田野,繞到正在交戰的圍攻者背後。如今,守衛莫普拉岩的人已不能分成兩部分,況且,在夜晚,冒險走出城堡簡直是發瘋。我們毫無障礙地來到地道出口,末了,我一下發起火來,將火炬扔到地上,倚著門對瑟瑟發抖的愛德梅說: “你不屬於我,你就別想從這裡走出去。” 我們待在黑暗中,戰鬥的響聲已傳不到我們這裡。他們到這裡抓住我們之前,我們有千百次逃跑的時間。一切都在鼓勵我,愛德梅只能任憑我擺佈。待她看到她的姿色的誘惑已對我起不了作用,無法使我激動不已,她便不再哀求我,在黑暗中倒退幾步。 “你打開門,”她對我說,“你先出去,否則我就自盡;因為我拿到了你的獵刀,你把它忘在翻板活門邊上了,你要是想回到你的叔叔們那裡,就不得不踩到我的血泊裡。” 她的嗓音充滿毅力,使我十分惶恐。 “將這把刀還給我,”我對她說,“否則我要冒一切危險奪過來。” “你以為我怕死?”她平靜地說。 “我在那邊拿到了這把刀,就不會在你面前受辱。” “真倒霉!”我叫道,“您欺騙了我,您不愛我!您走吧,我看不起您,我不跟您走。” 我一面說,一面打開了門。 “您不走,我也不想走,”她說,“您不希望我們逃走時我是清清白白的。我們倆誰更豪爽?” “您瘋了,”我對她說,“您欺騙了我,您耍弄我很有手腕。不過,您不起誓,您成為我的情人之前,不能與少將或別人結婚,那就別想從這兒出去。” “您的情人?”她說,“您居然這麼想?難道您就不能收斂您的無禮,至少說您的妻子?” “我的幾個叔叔處在我的地位,就會這樣說,因為他們只關心您的嫁妝。我呢,我什麼也不想,只歆羨您的美色。您發誓,您將先屬於我,然後您才是自由的;我這樣發誓:如果我嫉妒得太厲害,無法忍受下去,大丈夫說話算數,我會開槍自殺。” 愛德梅說:“我發誓屬於您之前,不屬於任何人。” “不是這樣,要發誓屬於任何人之前,先屬於我。” “這是一碼事,”她回答,“我這樣發誓。” “以《福音書》的名義發誓?以基督的名字發誓?以您的靈魂得救發誓?以您母親的靈柩發誓?” “以《福音書》的名義發誓,以基督的名字發誓,以我的靈魂得救發誓,以我母親的靈柩發誓!” “很好。” “等一等,”她又說,“您要發誓,我的諾言和履行諾言將是我們之間的一個秘密,我的父親,包括會宣揚出去的任何人都絕對不能知道。” “不管世上什麼人,都不會知道。只要這確定下來,我何苦要別人知道呢?” 她讓我重複誓言,我們手拉手,作為互相信任的表示,然後衝到外面。 我們的逃跑困難重重。愛德梅既怕圍攻者,又怕困守者。我們幸虧沒遇到任何人,但不容易走快:夜色漆黑,我們撞在樹上;道路很滑,我們站立不穩。一下意料不及的響聲使我們哆嗦起來;隨即聽到腳上拖著的鐵鍊聲,我認出是我祖父的坐騎,它老掉了牙,卻依然壯實暴烈:正是它十年前把我馱到莫普拉岩;它的脖子上只有一條韁繩。我打了個活結,套在它嘴上;我把外衣披在它的後臀上,將逃跑的姑娘扶上去,我去掉絆索,跳上了馬,發狂地用鞋後跟踢它,讓它漫無目的地奔跑起來。幸虧馬兒比我認得路,不需要看清道路,便能繞來繞去,不撞在樹上。可是,馬兒經常滑蹄,為了站穩,它搖得我們多少次踩空馬澄(馬兒像我們全身裝備好一樣,也戴著鞍具),險而又險。在這樣的情況下,偏是絕處逢生,上帝總保護被追逐的人。我們看來沒有什麼要害怕的了,這當兒,馬兒突然撞在一個樹根上,它因蹄子陷在齊地面的樹根里而摔倒了。我們爬起來之前,它已經跑到黑暗中去,我聽見急速的馬蹄聲愈來愈遠。我把愛德梅抱在懷裡,她沒有摔傷,而我猛扭了一下,連一步路都走不動。愛德梅以為我大腿摔斷了;我痛得要命,也以為是這樣;可是,過了一會兒,我既想不到疼,也沒想到不安。愛德梅對我溫柔關切,使我忘卻一切。我徒勞地催促她丟下我繼續趕路,她現在可以逃跑了。我們走了很多路。不久就要破曉。她會找到居民點,到處有人保護她,不讓她受莫普拉兄弟們的傷害。 “我不離開你,”她執拗地回答我,“你對我忠誠,我同樣對你忠誠;我們一起逃走,或者死在一起。” “我沒有搞錯,”我大聲說,“我從枝葉之間看到一縷光。有人住在那邊。愛德梅,您去敲門吧。您把我留在這裡,不必擔心,您會找到一個嚮導,把您帶回家去。” “不管怎樣,我不離開您,”她說,“不過,我去看看是否有人能救您。” “不,”我對她說,“我不會讓您獨個兒去敲這家的門。黑夜裡,樹林深處的人家,那兒的燈光可能藏著圈套。” 我一直拖著腳,走到那家的門口。門冷得像金屬做的;牆垣爬滿長春藤。 “誰呀?”我們還沒敲門,裡邊就有人喊起來。 “我們得救了,”愛德梅高聲說,“這是帕希昂斯的嗓音。” “我們完蛋了,”我對她說,“他和我,我們是死冤家。” “不用害怕,”她說,“跟我來吧;是上帝把我們引到這兒來的。” “是的,正是上帝把你引到這兒,蒼天的女兒和晨星,”帕希昂斯打開門說,“誰跟著你,誰在加佐塔樓就受到歡迎。” 我們進入一個極低的拱頂之下,屋子當中懸掛著一盞鐵殼油燈。在這盞陰慘慘的油燈和在爐灶裡燃燒的幾根灌木的亮光下,我們驚異地看到,加佐塔樓裡有幾位罕見的客人光臨。這一邊,有個穿僧侶服裝的人,蒼白嚴肅的臉映出火焰的閃光;那一邊,一頂寬邊帽蓋住一個橢圓形的頭,末端是一部稀疏的鬍子。牆壁映出一隻削尖鼻子的影子,世上還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比擬,除了那把斜放在他膝蓋上的長劍;牆上還映出一隻小狗的臉,照這副臉的尖尖的形狀,可以看作一隻大老鼠的臉:因此,在堂馬爾卡斯的鼻子、他的狗的頭和他的長劍的鋒刃這三個尖形物之間,籠罩著一種神秘的和諧。堂馬爾卡斯慢騰騰地站起來,將手舉到帽子上。冉森教派的本堂神甫就是這樣做的。他的狗把頭伸進主人的兩腿中間,像他一樣默然無聲,露出牙齒,垂下雙耳,不吠不叫。 “噓!布萊羅!”馬爾卡斯衝它喊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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