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斜陽
斜陽

斜陽

太宰治

  • 外國小說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3072

    完全的
© www.hixbook.com

第1章 《斜陽》--第七章:直治的遺書(節選)

斜陽 太宰治 3072 2018-03-21
姐姐: 無可挽回,我先走啦。 我完全搞不懂自己為什麼必須活下去。 只有想活下去的人,活下去才對。 人有生存的權力,同樣也應該擁有死的權力。 我這種想法並無甚麼新意,只是人們不敢直截了當地把如此平常且起碼的事情說出來而已。 想活下去的人,無論做什麼都應該頑強地活下去。這是件了不起的事,其中肯定也包含有所謂人的榮譽吧。但我認為死也不是罪過。 我,我這棵草,在這個世界的陽光和空氣中是難以活下去的。要活下去好像還欠缺點什麼,是不夠的。能活到現在,我已竭盡了全力。 進入高中以後,我第一次與和培養我的階級完全不同的階級培養出來的朋友交往,他們是堅強、茁壯成長的草。為了不被他們的氣勢所壓垮,我使用麻醉藥,近似瘋狂地抵抗。當兵以後,在軍隊中作為生存的最後手段,我依然使用鴉片。姐姐大概不會理解我這種心情吧!

我想當一個粗俗卑微的人。我想變得堅強,不,變得粗暴。我覺得這是能成為所謂民眾之友的唯一道路。僅僅靠酒是怎麼也辦不到的。必須始終維持一種頭暈目眩感。為此,除了麻藥別無他法。我不得不忘掉家庭,不得不反抗父親的血統,不得不拒絕母親的溫柔,不得不對姐姐冷漠。否則,我認為就無法得到一張進入民眾房間的入場券。 我變得粗野了,而且使用起措辭粗野的語言。但其中一半,不,百分之六十是我假扮出來的可憐相,是拙劣的伎倆。對民眾而言,我依舊是個裝腔作勢、怪異而拘謹的人,他們不與我坦誠交往。我對上流沙龍那種俗不可耐的所謂高尚,幾乎要嘔吐,一刻都難以容忍;另一方面,那些被稱之為貴人們的大人物,對我行為的不規也會震驚不已,大概會將我立即趕出來吧。我無法回到已拋棄的世界,而民眾也只給了我一個彬彬有禮卻充滿惡意的旁聽席。

無論哪個時代,像我這種生活能力差且有缺陷的草,也許就注定了是一種什麼狗屎思想都沒有的自然消亡的命運。可我仍有一些話要說,我感到有一種情形使我怎麼都難以活下去。 人都是一樣的。 這到底是不是思想呢?發明這句不可思議的話的人,我認為他既不是宗教家,也不是哲學家和藝術家。這句話產生於民眾的酒館。不知什麼時候,也不知是誰先說出來的,就像是蛆一樣不斷湧出,覆蓋了整個世界,使世界上的人變得不融洽了。 這句不可思議的話與民主主義和馬克思主義全然無關。它肯定是酒館裡的醜陋男人罵美男子的一句話。那隻是氣急敗壞,是嫉妒,而並非是什麼思想。 可是,酒館裡這種嫉妒的怒吼聲卻奇怪地帶上了思想的色彩,並在民眾中擴散開了。本應與民主主義和馬克思主義全無關係的一句話,卻不知何時與這種政治思想和經濟思想纏繞在一起,奇怪地營造了一種惡劣的情形。恐怕連靡菲斯特(《浮士德》中魔鬼的名字)對這種將毫無道理的信口胡說偷梁換柱為思想的勾當,也會感到良心的譴責而踟躕不前吧。

人都是一樣的。 多麼卑屈的話呀!這是一句在蔑視別人的同時,也在蔑視自己,毫無自尊心地使人放棄所有努力的話。馬克思主義雖然主張勞動者的優越地位,但並沒有說人都是一樣的這種話。民主主義主張個人尊嚴,也沒有說人都是一樣的這種話。只有妓院招攬客人的人才會說: “嘿嘿,再怎麼擺架子,人不都是一樣的嗎?” 為什麼說是一樣的呢?為什麼不說優越的呢?這是奴隸根性的複仇。 其實這句話既猥瑣又令人毛骨悚然,它令人們彼此間感到懼怕,所有的思想都被玷污,一切的努力都受到嘲笑,幸福被否定,美貌被踐踏,榮譽被侮辱。我認為所謂的“世紀不安”都是由這句不可思議的話引起的。 我認為這是句討厭的話,而我也受到了這句話的威脅,害怕得讓我不寒而栗。無論想幹什麼,都不好意思,總是處於不安之中,心撲通撲通地跳,連置身之地也沒有。於是就更加借助酒和吸毒所導致的眩暈來獲得瞬間的安定,但最終卻是一塌糊塗,不可收拾。

大概是懦弱吧?大概是一棵有什麼嚴重缺陷的草吧?儘管我舉出這些小道理,但妓院招攬客人的人也許還是要譏笑我:扯些什麼呀,你原本就是個貪玩之人,是懶鬼、色鬼,還是個自顧自的享樂主義者。過去人們這樣說我,我只是難為情地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可在臨死之前,我還是想說一些帶有抗議性的話。 姐姐。 請相信我吧。 儘管我玩樂,卻毫不快樂。這恐怕是快樂的“陽萎”吧。我只是想從自己貴族的影子中擺脫出來,才瘋狂而自暴自棄的。 姐姐。 我們究竟有沒有罪呢?出生於貴族是我們的罪過嗎?僅僅因為在這個家庭出生,我們就不得不像猶大的親屬那樣,永遠地惶惑、謝罪、內疚地活著。 我本應更早地死去,只是由於媽媽的愛情,一想到媽媽的愛,我就無法去死了。人有自由生存的權利,同樣也有可以隨時死去的權利。可我覺得在“母親”還活著的時候,死的權利就必須加以保留。因為它同樣也會殺害母親。

現在我就是死了,已經不會有人悲傷得損壞自己的身體了。不,姐姐,我知道你們一旦失去我會悲傷到什麼程度。不,還是拋開虛偽的傷感吧。知道我死了,你們一定會哭的,但當你們想到我活著時的痛苦以及我從那討厭的生命中得以完全解放出來的喜悅,想必你們的悲傷就會漸漸消失。 責備我的自殺,說我應該活到底,但卻不給我任何幫助,只是得意地在口頭上批評我的人,肯定是能滿不在乎地勸天皇陛下開水果店的大人物。 姐姐。 我最好還是死去。我沒有所謂的生活能力,也沒有為了金錢去與人競爭的能力,我甚至連敲槓都不會。和上原先生在一起玩時,我自己的賬總是自己付。上原先生說這是貴族心胸狹窄的自尊,並顯得十分不悅。其實我並非因為自尊才付款,而是怎麼都不敢用上原先生靠工作得來的錢去吃喝,去玩女人。即使我簡單地說是因為尊敬上原先生的工作,那也是扯謊,實際上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只是感到被人請客是件可怕的事。尤其是他用靠自己的雙手掙來的錢請我,更讓我感到難受和不安。

這樣,我只好從家裡把錢和東西往外拿,讓媽媽和你傷心,而我自己也毫無快樂可言。計劃搞出版事業,也僅僅是裝裝門面而已,實際上根本就不是認真的。一個連請客都不敢接受的人是怎麼也賺不到錢的。再愚蠢,這一點我還是明白的。 姐姐。 我們已經變窮了,我本想活著的時候去請客招待別人,而如今不靠別人的招待便活不下去。 姐姐。 既然如此,我為什麼還必須活下去呢?已經沒指望了,我要去死。我有一種可以死得不痛苦的藥,那時在當兵時弄到手的。 ………… 昨天,我帶著一個我一點都不喜歡的舞女(這個女人有著本質上的愚蠢之處)來到了別墅。我並非是要尋死才回來的。我確實有近期內去死的打算。但昨天帶那個女人來到別墅,是因為她央求我帶她去旅行。而我在東京也玩累了,雖然和這個愚昧的女人來到別墅休息兩三天也不錯,這樣雖然對姐姐有點不方便,但最終還是一塊兒來了。誰知姐姐卻要去東京的朋友那兒,就在那個時候,我忽然掠過一個念頭:要死就趁現在吧。

我過去想在西片町那幢房子的里屋死去,不管怎樣我都不願死在街上或原野,讓自己的屍體被那些看熱鬧的人胡亂翻動。可西片町的房子已歸屬他人,現在除了死在這個別墅之外別無他法。可想到最先發現我自殺的是姐姐,你那時會多麼地震驚和恐懼,我心裡就沉甸甸的。無論如何也不能在只和姐姐兩人在一起的夜晚自殺。 啊,這次可是個難得的機會!姐姐不在家,由那位相當遲鈍的舞女來發現我的自殺。 昨天晚上我們倆一起喝酒,爾後我讓她睡在二樓的西式房間裡,我一個人在樓下媽媽去世的屋子裡鋪好被褥,便著手寫這篇悲慘的手記。 姐姐。 我已不抱任何希望了,再見吧。 歸根到底,我的死是一種自然死。人僅僅因為思想是不會死的。 另外,我還有一個很不好意思的請求。媽媽遺物中的那件夏布衣服,就是姐姐說明年夏天讓直治穿而為我改的那件,請把那件衣服放進我的棺內,我很想穿它。

天就要亮了,讓您長期操勞啦。 再見吧。 昨晚的酒全醒了。我要在沒有醉意的狀態下去死。 再一次向您告別,再見了! 姐姐。 我是貴族。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