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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三十章

玫瑰之名 昂贝托·埃科 10842 2018-03-21
晚禱之後 他們二探迷宮,到達“非洲之末”的門檻,卻進不去,因為不知道“四的第一和第七”是什麼意思。阿德索患了相思病 探訪圖書室是一件費時的工作,用文字來描寫,我們的查證固然很簡單,但是藉著微弱的燈光閱讀銘刻,在地圖上記下通道和空牆的位置,並把第一個字母寫下來,經過無數的通道和障礙,來來回回地繞來繞去,實在是累壞人了。 天氣冷得很。那晚風不大,我們並沒有聽見第一夜使我們頗為困擾的輕呼聲,可是冰冷而潮濕的空氣卻由那狹窄的縫隙直鑽進來。我們戴了羊毛手套,這樣才不至在摸過太多書後,使雙手變得麻痺。但這種手套是冬天寫字時戴的,指尖都露了出來,有時候我們必須把手放到火焰旁,或者緊按在胸前,或者雙手交握,同時凍得半僵地走來走去。

為了這個緣故,我們並沒有一鼓作氣地完成整件工作。我們時而停下來看看書架,現在威廉——鼻樑上架著他的新眼鏡——已可以到處徘徊,閱讀書籍了,每看到一本書名,他就快活地喊叫一聲,不是因為他知道那本著作,就是由於他已找了那本書很久,再不然就是為了他從未聽別人提過那本書,所以興奮難當。 簡而言之,對他而言,每一本書都像是他在陌生的土地上所看見的珍禽異獸。他翻閱一本手稿時,就叫我找尋別本。 “看看那個書架上有什麼吧!” ※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我就一本一本地念著:“比德的《歷史的證言》,也是比德寫的《天堂的建築》、《選擇之地》《東方的誕生》、《聖庫特伯利》、《理性的繆思》……” “自然了,羅馬教會完整的作品……看看這幾本!《修辭學的關係》、《修辭的辨認》。這裡還有很多文法學家的作品,普瑞西安、霍諾雷特、杜那托、韋多利那、梅特羅列、尤提佳、施維士、佛卡斯、亞士培……奇怪,起初我以為這裡都是英格利亞作家的著作……我們看看下面吧……”

“Hisperica……famina。這是什麼呀?” “一首希伯利亞的詩。你聽: “'Hoc spurnans mundanas obvallat Pelagus oras terrestres amniosis fluctibus cuditvmargines. Saxeas undosis molibus irruit avionias. Infima bomboso vertice miscet glareas asprifero spergit spumas sulco,sonoreis frequenter quatiur flabrs……'” 我不明白詩文的含義,但威廉高聲朗讀,使人覺得好像聽到海浪和海波的翻滾聲。

“這個呢?梅麥斯伯里的奧爾德海姆。你聽聽這一頁:'Primitus pantomm procerum poematorum pio postissimum paternoque pressertim privilegio poematague passim prosatori sub polo promulgatas'……每個字的開頭都是同一個字母!” “我們那個島上的人都有點瘋狂。”威廉驕傲地說,“我們再看看另一個書架吧。” “維吉爾。”※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怎麼會有維吉爾的書呢?哪一本?《農事詩》嗎?” “不是,是《典型》。我從來沒聽說過。” “這是圖盧茲的維吉爾呀!他是個修辭學家,六世紀的人。人們認為他是個偉大的哲人……”

“他說藝術是詩、修辭、文法、魅力、方言、幾何……但他是用哪種語文寫作的呢? “拉丁文。他自己所創的一種拉丁文。不過,他認為那是一種更為美麗的語文。你看這裡,他說天文學是研究黃道帶的信號,包括……” “他瘋了嗎?” “我不知道。他不是英國人。你再聽這個,他說有十二種方式可以為火命名:火、大火、火焰、營火、火炬、閃電、亮光、葬禮的火堆、象徵之火、怒火、雷火、炭火。” “可是沒有人這樣說話的呀!” “可不是!不過在那個時代,文法學家為了忘掉邪惡的世界,便以深奧難解的問題自娛。我聽說在那個時期,修辭學家加班杜斯和泰倫修,為了'自我'這一詞的呼格,爭論了整整十五天十五夜,到最後他們彼此攻擊——拿著武器。”

“還有這個,您聽……”我拿起了一本書,那上面畫了樹叢圍成的迷宮,猴子和蛇由里面探出頭來:“聽這些字:cantamen collamen,gongelamen,stemiamen,plasmemen,sonerus,alboreus,gaudifluus,glaucicumus……” “我的同胞。”威廉輕柔地說,“不要對那些愛爾蘭的僧侶太過嚴苛了。說起來,這所修道院的存在,以及我們仍談論著神聖羅馬帝國,可能都要歸功於他們的。在那個時代,歐洲其餘的地方都已成為廢墟了。一天他們宣稱由高盧地區某些神父所施的洗禮一概無效,因為他們'以無知而異端的方式'施洗——並不是由於他們實施新的異端,或者以為耶穌是個女人,而是由於他們對拉丁文已一無所知了。”

“就像薩爾瓦托嗎?” ※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差不多。北方來的維京人沿河而下,劫掠羅馬。異教徒的寺廟成為一片廢墟,基督徒的教堂當時還不存在。只有愛爾蘭的僧侶們,他們本來在修道院裡,寫字閱讀,閱讀寫字,並裝飾書籍,到那時,他們便跳上小船,航向這些土地,使他們信仰基督教,彷彿你的同胞是無信仰者。明白嗎?你到過博比奧,那裡正是由這些愛爾蘭僧侶之中的一位,聖哥倫巴所建立的。所以不要見怪他們發明一種新的拉丁文,因為那時歐洲已沒有人懂得舊的拉丁文了。他們都是偉人。聖布倫丹到達神聖諸島,沿著地獄的海岸航行,他看見猶大被鎖在地獄裡的一塊岩石上。有一天他在一個島嶼登陸,上岸之後卻遇見一隻海怪。自然他們都有點瘋狂。”他滿足地重複了一句。

“這些圖案是……我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有這麼多顏色!”我驚喜地叫道。 “來自一個並沒有很多顏色的土地,那裡只有一點藍,和一大片的綠。不過我們沒時間再站在這裡討論愛爾蘭僧侶的書了。我只想知道為什麼它們會和英國人的著作及其他國家文法家的論述一起放在這裡。看看你的圖吧,現在我們在哪裡?” “在西邊塔樓的房間裡。我已記下了牆上的字了。所以,我們離開沒有窗子的房間,進入七邊形的房間,只有一條通道可到塔樓中的某一個房間,房間的字母是紅色的'H。然後我們由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環著塔樓前行,又回到了沒有窗子的房間。這一系列的字母拼起來是……你的推斷正確!是HIBERNI——愛爾蘭!”

“HIBERNIA,由沒有窗子的房間再走回七邊形的房間裡,就多了一個'A,字,愛爾蘭的正確拼法。和別的七邊形房間一樣,'A'就代表'Apocalypsis ,《啟示錄》。所以這裡有最北方作家們的著作,也有修辭學家和文法學家,因為設計圖書室的人認為文法家應該和愛爾蘭文法家列在一處,儘管他來自圖盧茲。這是一種標準。你瞧,我們開始有所了解了。” “可是在東邊塔樓的房間,我們進來的地方,拼出的是FONS……那是什麼意思呢?” “仔細看看你的地圖。以前進的秩序,把每個相連房間的字母念出來。” “EONS ADAEU……” “不對,是Fons Adae。' U'是東邊第二個沒有窗子的房間,我還記得。也許那是另一組字的開始。Foes Adae,意思是人間天堂,我們在那裡看到的是什麼書呢(記得有面對旭日祭壇的那個房間嗎)?”

“那裡有很多《聖經》,還有《聖經》的註解——只有與《聖經》有關的書。” “所以,你看,上帝的話符合了人間天堂,而人們都說人間天堂是在遙遠的東方。而這裡,到西方,就是愛爾蘭。” “那麼圖書室的區劃和世界地圖相吻合了?” “有可能。而書籍的排列是根據它們的起源國家,或者作者的出生地。圖書管理員代代傳述。文法家維吉爾生於圖盧茲,其實是錯的,他應該出生在西方島嶼上。他們糾正了自然的錯誤。” 我們繼續前進,經過一組房間,其中一間便是我曾產生幻象的地方。事實上,我們老遠便又看到了火光。威廉捏著鼻子跑上前去,把火熄了。為了安全起見,我們快步通過那個房間,但我想起了在那裡我曾看過塗了許多顏色的《啟示錄》,書上還有美麗的獨角獸和龍。我們又把這些房間的字母串連了起來,由我們最後進入的那個房間開始,那裡寫的是個紅色的“Y”字,由此倒回去唸,得到了“YSPANIA”西班牙這個字。但結尾的“A”字,也就是“HIBERNIA”的最後一個字母。

威廉說,有些房間裡放著性質混合的書籍。 不管怎麼說,“YSPANIA”的區域似乎放了許多《啟示錄》的古抄本,都是精巧絕倫之作,威廉認出其中甚至包括西班牙的藝術。我們推測圖書室可能收藏了許多基督教國度的使徒信經,以及大量關於《啟示錄》的評註。有不少本頌揚《啟示錄》的著作,都是黎本那的比圖斯所寫的。書裡的內容大同小異,但書上的插畫卻富有變化,而且非常生動,威廉看出有些畫是西班牙阿斯圖里亞斯領域內,最偉大的圖書裝飾傢的手筆:梅濟厄、費康德和其他人。 我們一邊推敲的當兒,不知不覺走到了南邊塔樓,前一晚我們已到過這裡了。 Yspania裡寫了“S”的房間——沒有窗子——通向一間寫了“E”的房間。接著我們逐漸繞過該塔樓的五個房間,到達最後一間沒有其他通道的房間,它的字母是紅色的“L”。我們又繞回去讀,得出了“LEONES”。 “Leones:南。在我們的地圖上是在非洲,hic sunt leones。這解釋了何以我們發現許多由異教作者所寫的書籍。” “還有更多呢。”我在書架上翻尋,說道,“亞威西那的'正典'這本抄本上面有美麗的書法,我認不出來……” ※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由它的裝飾看來,我想那是一本,但很不幸的我不懂阿拉伯文。” “,異教徒的經典,一本異教的書……” “一本智慧的書,雖然內容與我們的不同。但你要了解何以他們將它放在這裡,和獅子們放在一處。所以我們才會在那本書上看到那些可怕的動物,包括你看到的獨角獸。這個叫LEONES的地區所放置的書籍,是圖書管理員認為虛妄的書。那邊有什麼呢?” “這些也是拉丁文寫成的,但來自阿拉伯。阿尤布阿爾·哈魯威,狂犬病的論述,這本書講的是寶藏。這本是哈桑的《眼界》……” “你看,怪物及虛妄的書中,他們也放了科學的著作待基督徒們研讀的。圖書室建立之初,他們便是這麼想的,是有待基督徒們研讀的。圖書館建立之初,他們就是這麼想的……” “可是為什麼他們也在虛妄的書中放一本畫有獨角獸的書呢?”我問道。 “顯然圖書室的創立人有很奇怪的想法。他們必然相信這本講述遙遠之地珍禽異獸的書,是異教徒散播妄語的一部分目錄……” “但獨角獸也算妄語嗎?它是最可愛的動物,也是高貴的象徵啊。它代表基督,還有貞潔,只有將一個處女放在森林裡才能抓到它,當它聞到她最純真的香味時,它就會走上前去,把頭擱在她的膝上,自甘落入獵人的陷阱中。” “傳說是如此,不錯,阿德索。但有許多人寧願相信那是個寓言,是異教徒的發明。” “真令人失望。”我說,“我還一直希望在穿過森林時,正巧讓我碰到一隻呢。要不然穿越森林還有什麼樂趣可言呢?” “沒有人敢斷言這種動物並不存在。也許它只是和這些書上所畫的圖不大相同吧。有個威尼斯的旅行者到很遠的地方去,靠近地圖上所寫的'天堂泉'之處,他就看見了獨角獸。但是他發現它們粗魯而笨拙,又醜又黑。那可能就是古代的賢者們忠實描寫過的那種動物。他們絕不會完全弄錯的,而且上帝給他們機會看見我們不曾見過的事物。然後他們的描述,經過一代一代的流傳,因為許多過度的想像力而變形,於是獨角獸便成為幻想中的動物,色白而又溫和。所以假如你聽說某個森林裡有獨角獸,千萬別帶著一個處女到那裡去,那種動物可能比較接近那個威尼斯人的敘述,而不像這本書上的描寫。” “那麼上帝曾對古代的賢者們顯示獨角獸真正的本性嗎?” “不是顯示,是經驗。他們比較幸運,生於有獨角獸的地方,或者是在他們那個時代,獨角獸就生長在我們這片土地上。” “假如古人的智慧在經過一代一代傳述時會被虛構或誇大,那我們怎麼能放心呢?” “著述書籍本來就不是要人相信,而是要引起詢問的。我們估量一本書,不該看它的內容,而該看它的意義。《聖經》的註釋者就很清楚這個概念。在這些書中所提及的獨角獸,所代表的是一種道德或寓意或類似的真相,但只要有一項是真實的,貞潔是美德的想法也是真實的。至於證明另外三項事實字面的真實性,我們還得看那是由什麼原始經驗產生的。字義當然得加以討論,即使它更高一層的意義也是好的。有一本書上寫著,只有用雄山羊的血才能切割鑽石。我的老師羅傑·培根說那不是真的,因為他親自嘗試過,卻失敗了。但如果鑽石與山羊血之間的關係有更高貴的意義,這意義仍是完整的。” “那麼當字面的意思是假的時,仍然可以表達更高一層的真理了。”我說,“不過,想到這獨角獸並不存在,或許從來就不曾存在過,我還是覺得很難過。” “你不該隨便對全能的神定下界限,如果真有神旨,獨角獸也有可能存在的。你不妨這麼想,既然它們會出現在書上,就算那並不代表真正的存在,至少也表示可能的存在。” ※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那麼我們看書時,不該存有神學道德的信仰了?” “神學道德還有另外兩種,對於可能所存在的希望,以及對信仰這種可能之人的寬容。” “可是如果你的知識並不相信獨角獸,那獨角獸又有什麼用呢?” “當然是有用的,正如維南蒂烏斯被拖到豬舍後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跡一樣有用。書裡的獨角獸恰像痕跡,假如痕跡是存在的,留下痕蹟的物體必然也存在。” “但卻和痕跡不同,你說的。” “那當然。痕跡和留下痕蹟的物體不一定會有相同的外形,而且那也不見得總是由於物體的壓力留下的。有時候它會重現一件物體在我們心中留下的印象,那是一種概念的痕跡。概念就是事物的符號,影像就是概念的符號,一個符號的符號,但由我重塑的影像中,就含有物體的概念了。” “這樣就夠了嗎?” “不夠,因為真正的學識絕不能以概念為滿足,而是必鬚髮現事物個別的真相。所以我願意從這個痕跡推溯到站立在鎖鏈之始的那隻獨角獸。正如我希望由謀害維南蒂烏斯的兇手留下的模糊信號,往回推溯到一個單獨的個體,兇手本人。但有時那在短期內難以達成,而且還得借助於其他跡象。” “那麼我所談論的事情,便都含有別的意義了。但最後的真相——難道就從未存在過嗎?” “也許是存在的,那就是那隻獨角獸。別擔心,總有一天你會遇到它的,不管它可能有多黑多醜了。” “獨角獸、獅子、阿拉伯作家,還有摩爾人,”我說,“毫無疑問的,這就是僧侶們所談及的非洲了。” “毫無疑問。如果真是的話,我們該找出蒂沃利的帕西菲庫斯所提及的非洲詩人。” 事實上,我們又往回走到“L”的房間後,在一個書架上找到了弗洛羅、弗龍托、阿普列尤斯、馬蒂安努斯·卡佩拉和福爾根蒂烏斯等人的著作。 我說:“這就是貝倫加所說的,一個秘密該有的解釋了。” “差不多是這裡。他所用的措辭是'非洲之末”,因此使馬拉其十分惱怒。 '末'可能是指這最後一個房間,除非……”他叫了出來,“克隆馬諾的七所教堂旁!你有沒有註意到什麼跡象? ” “什麼?” “我們再回到最初那個's'的房間去吧!” 我們走回第一個沒有窗子的房間。房里共有四處通道,一道通往“Y”房,那裡有扇開向內側天井的窗子;另一道通往“r”房,沿著外側,接續“YSPAIVIA”;面向塔樓的通路通到“E”房,也就是我們剛剛走過的房間;接著是一堵空牆,最後的通路則通向第二個沒有窗子的房間,開頭字母為“U”。 “S”就是掛有鏡子的那個房間——幸好那面牆在我的右側,不然我免不了又心跳一場。 我仔細看著地圖,意識到這房間的獨特性。它和其他三座塔樓沒有窗子的房間一樣,應該通往中央的七角形房間。如或不然,那麼進入七角形房間的通路應該是在相鄰的“U”房裡。但“E”房除了和“S”房相通之外,另一個開口是通向天井旁的“T”房,另外那三面牆便沒有通道了,全都放著裝滿了書的書櫃。我們環顧四周,肯定了地圖上顯示的事實,為了邏輯及均衡的原因,這座塔樓應該有個七角形房間,實則卻沒有。 “沒有。”我說,“沒有這樣的房間。” “不,並非如此。假使沒有中央的七角形,其他房間的面積應該會增大,然而這一組房間和別座塔樓裡的房間卻差不多大小。那個房間是存在的,只是沒有通路。” “七面都被牆堵死了嗎?” “可能。那就是'非洲之末'是現在都已死去的那幾個僧侶懷著無比的好奇心,生前徘徊的地方。它被牆堵死,但那並不表示沒有暗道。事實上,確實有個暗道,而且被維南蒂烏斯發現了,或者是由貝倫加那裡獲知秘密的阿德爾莫曾對他描述過。我們再看看他的筆記吧。” 他從僧衣裡掏出維南蒂烏斯的文稿,又一次念道:“偶像上的手在四的第一和第七之上運轉。”他左顧右盼,“啊,當然了!'偶像'指的是鏡子裡的影像!維南蒂烏斯是個希臘文翻譯者,在希臘文中,'偶像”指鬼,也指影像,而鏡子照出了我們扭曲的影像,那一晚連我們自己都誤以為那是鬼呀!不過,四'supraidolum'會有什麼呢?在映像表面上的東西嗎?那麼我們必須站在某個特定的角度,才能看出反射在鏡子裡的某件事物是否符合維南蒂烏斯的描述……” 我們試了每個位置,卻沒有得到結果。除了我們的影像外,鏡子上只照出那個房間模糊的輪廓,在燈光的照射下顯得幽暗陰森。 “那麼,”威廉思索著,“所謂'supraidolum'可能是指鏡子後面……可以使我們進入下一個房間,顯然這面鏡子就是一扇門了……” 那面鏡子比一個普通的人的身高還要高,用結實的橡木框牢牢釘在牆上。我們摸著橡木框,試著把手指伸進去,我們的指甲夾在木框和牆壁之間,可是鏡子卻牢固不動,彷彿它是牆壁的一部分,是嵌在石壁中的一顆石頭。 “不是在鏡子後,可能是指在鏡子上面。”威廉喃喃說著,舉起手臂,踞起腳尖,用手摸過鏡框的上緣。除了灰塵之外,他什麼也沒摸到。 “其實,”威廉悶悶地沉思道,“就算後面真有個房間,我們所找的那本書也已不在房裡了,因為它已經被拿走了,先是維南蒂烏斯,然後是貝倫加——天曉得現在已拿到哪裡去了。” “可是說不定貝倫加又把它拿回這裡來了。” “不會,那天晚上我們在圖書室裡,一切跡象顯示他是在偷書不久之後便死了,同一晚,要不然次日早上我們就該在澡堂裡再看到他的。不要緊……目前我們已確定了'非洲之末'在哪裡,而且幾乎有了所有必要的資料,可以把圖書室的地圖畫好。你必須承認關於迷宮的許多迷團現在都已澄清了。” 我們循著地圖上所有的新發現,走過其他房間。有些房間僅放置數學和天文學的論述,有些則收藏了阿拉米語的作品,我們兩個人都看不懂。還有些房間內的書籍更是無從辨認,可能是用印度的梵文寫成的。我們走過兩組重疊的房間,“IUDAEA”和“AEGYPTUS”,為了不讓讀者諸君為我們的解讀冗長沉悶的過程而備受拆磨,簡而言之,最後我們完成了地圖時,確信圖書室的區劃及分配的確是根據地球的水陸分佈。在北邊,我們找到了“ANGLLA”英格蘭和“GERMAN”日耳曼,再沿著西邊的牆壁,連接了“GALLLA”高盧,到最西邊便進入“HIBERNIA”希伯尼亞。然後向南經過“ ROMA”羅馬(拉丁古籍的天堂!)和“YSPAIYIA”西班牙。最南方就是“LEONES”南方,“AEGYPCUS”埃及,東邊是“NDAEA”印度和“FONSADAE”人間樂園,在東邊和北邊之間,沿牆為“ACAIA”亞克伊,威廉說這是藉喻希臘。 在那最後的四個房間裡,收藏了許多異教詩人和哲學家的作品。 這些字的組織實在很奇怪。有時候順序往前讀就對了,有時候卻要倒著念,還有一些則是繞著圈念。我也說過了,同樣一個字母常會被嵌進兩個不同的字裡(在這種情況中,那個房間的書架上往往收藏了兩類不同的書籍)。但顯然要在這種排列中找到一個黃金原則不可能的。圖書管理員純粹要憑著記憶去找尋某一本書。如果說某本書是在“ACAIAE第四”找到的,表示這本書是在由字母“A”那個房間算起的第四個房間內。為了要辨識這個房間,圖書管理員必然默記了路徑,不管是繞圈或直行,因為“ACAIA”是成方形分佈的一組房間。因此我們很快地便解出了空牆的關鍵。舉例而言,由東邊走向“ACAIA”,你會發現沒有一個房間通向接續的房間。這裡是迷宮的終點,想要到北邊的塔樓去,就只好倒回走過另外三座塔樓。不過圖書管理員自然是由“EONS”進入圖書室的,假如說他要到“ANGLIA”去,就得經過“AEGYPIUS”、“YSPANIA”、“GAIT1A”和“GERMAN”。 有了這種種發現,我們覺得這次再探圖書室可真是不虛此行了。但在我說我們心滿意足地準備離開(結果又捲入了其他事件,稍後我將再詳述)之前,我必須向我的讀者表白。我說過,此次我們探索圖書室的原意是在尋求這個迷宮的關鍵,但是,我們沿著各個房間前行,記下各種記號的同時,也翻閱著各種書籍,似乎是在探查一個神秘的大陸。通常這個次要的查勘是在一致的行動下進行的,威廉和我翻尋著同樣的書,我向他指出最奇特的,他則把我不明了的許多事解釋給我聽。 但在某個地點,就在我們於南邊塔樓那一組“LEONES”的房間移動時,我的導師在一個房間停下來,翻閱繪有光學彩圖的阿拉伯文書籍。由於那天晚上我們一人帶了一盞燈,所以我好奇地走向下一個房間。這房間所藏的書顯然是不隨便藉閱的,因為它們的內容是關於人體的各種疾病及精神的症狀,而且幾乎全是異教的學者所寫的。我的視線落在一本書上,不大,但上面繪有瑰麗的裝飾畫:花、藤蔓、成雙成對的動物,還有一些藥草。書名是《愛之鏡》,波洛尼亞的馬克西穆斯所編纂,裡面引述了許多其他書籍的文句,全都關於為愛所困的毛病。讀者諸君想必也了解,我的心靈自早晨以來便麻痺不覺了,此刻在一剎那間便又閃動著火焰,又一次充滿了那女孩的影子。 ※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一整天我都強迫自己將早晨的思緒驅除,告訴自己那不是一個好見習僧該有的思想,而且,由於當天的事件已夠繁複,足以使我分神,我的慾望也就潛伏了起來,因而我以為我已掙脫了那一時的不安情緒了。然而,才看那本書一眼,我便發現我的相思病比我所想像的還要嚴重。後來我知道,當你閱讀醫學書籍時,總會覺得自己於書上所講述的部位有些疼痛。因此,僅僅閱讀那幾頁,迅速翻過,深怕威廉隨時會進來問我在看什麼書,我便已相信我害的正是那種病。它的症狀被描述得十分生動,使我一方面雖為發現自己害病而苦惱,一方面卻也為看到自己的境況被描寫得如此鮮明而高興。我相信,儘管我病了,我的病大概也是很正常的,因為有無數的人也都感受到和我一樣的痛苦,而那些被引述了文句的作者簡直就是以我為典範而描寫的。 我為伊本-哈茲姆的敘述而感動。他界定愛是一種難纏的病,惟有靠它本身才能療治,因為病人不願被治愈,更不想康復(上帝知道這真是一點也不錯)。我也明白了何以那天早上我會被我所看見的一切事物騷亂,正如安西拉的貝瑟所言,透過病人的眼睛,愛會潛入萬物之中,顯現一個過度的歡愉。病人同時又想一人獨處,不為所動(就像我早上時的情形),卻又被其他的現象所影響,感到極度的不安和畏懼,難以形諸言詞……他又寫著,真正陷入愛里的人,否定他所愛之物的形象時,必定會墮入一種消蝕的狀態,使他最終臥床不起,有時候病症侵入腦部,便使他心神喪失,胡言亂語(顯然我還未到達那個階段,因為我在探索圖書室時仍保持細心警覺)。但我看著那些描述,卻感到十分優慮,只怕病況轉劇的話,會導致死亡。我問自己思念那女孩所給予我的歡樂,是否值得軀體做這種至高的犧牲? 由聖希爾德加的描述中,我又進一步獲知,那天我所感覺到的憂鬱,因為見不到那女孩而感到的一種甜蜜的痛苦,就和一個離開天堂和諧、完美狀態的人,所體驗過的感覺相若,而且這種憂鬱是由蟒蛇的氣息及魔鬼的影響力所引起的。接著是異教的智者,阿布-巴克爾·穆罕默德的描寫,他說愛的憂鬱是一種精神病,就像使患者自以為是一匹狼的“狼狂”。他寫道,被愛所困的人最初的改變就是外表,他們的目光變得遲緩,眼神空洞,流不出淚水,他們的舌頭慢慢乾澀,舌上會出現膿瘡,不停的飢渴使他們全身都虛脫。到了這一階段,他們白天便會面朝下躺臥在床,臉上和脛骨出現了像是被狗咬了的痕跡,最後患者就像野狼一樣,夜晚一到便在墓園裡逛來逛去。 最後,當我念到阿維斯納的文句時,我對自己嚴重的情況已毫不懷疑了。他說,愛是一種本質憂鬱的思緒,是一個人反复想著某個異性的臉龐、姿態或行為而產生的結果。 (這不正是我的寫照嗎?) 最初它並不是一種病,後來變成了一種病,等到病人仍不滿足時,又進一步成為執迷不悟的魔障,(上帝原諒我,我已感到很滿足了,為何也如此執迷不悟呢?或者是由於前一晚所發生的事並不是對愛情的滿足嗎?那麼怎麼才能使這種病滿足呢?)因此患者的眼瞼會不停地扇動,不規則地冒汗,時而發笑,時而淌淚,脈搏更劇烈地跳動(我的脈搏可不是真跳得瘋狂嘛!看著這些描述,我都快屏息了)!亞威思那又提出了一種絕對正確的方法,發覺患者所愛的人,抓住患者的手腕,念出一大串異性的名字,直到你發現是哪個名字促使脈搏加速。我真怕我的導師會突然走進來,握住我的手腕,發現我脈搏悸動的秘密,那我就要羞愧死了……唉,亞威恩那竟然建議補救之計惟有讓兩個相愛的人結婚,那就可以使這種病症不藥而癒了。他可真是個異教徒,雖然十分精明,因為他沒有考慮到聖本尼迪克特見習僧的立場,他們既已做了選擇(或是他們的親人所做的決定),獻身教會,就絕不可患這種病。所幸,亞威思那雖未思及克魯尼亞克修會,到底還想到了那些無法和所愛之人結合的人,勸告他們時常洗熱水澡的基本治療法。 (貝倫加是不是想以熱水澡治療他對阿德爾莫的相思病呢?我所度過的那一夜也許並不完全像野獸般放縱情慾吧?不,當然不,我立刻告訴自己,那是最甜美的——但我隨即又想著,不,你錯了,阿德索,那是魔鬼的幻象,那是最可鄙的,如果說當時你像野獸般犯了罪,現在你的罪孽更嚴重了,因為你拒絕認知它!)但是亞威思那又寫到還有別的補救方法,舉例而言,向多嘴多舌的老婦求助,她們會玷辱被愛之人——老婦人似乎比男人更擅長這件工作。也許這是一種解脫吧。可是在修道院裡我哪找得到什麼老婦人(就是年輕的姑娘也沒有呀),所以得去找個僧侶對我說說那女孩的壞話,但我能找誰呢?再者,一個僧侶又怎比得上三姑六婆對女人的了解呢?最後一個辦法就更不像話了,因為他建議那個害相思病的男人去找許多女奴發洩,對一個僧侶而言那是極不適宜的。所以,最後我自問,一個見習僧的相思病怎可能治療呢?他真的沒救了嗎?我該不該去找塞維里努斯和他的藥草救助一下?維朗諾瓦的阿諾德(我曾聽威廉尊敬地提起過)在他的著述中寫道,相思病是因過度的體液和呼吸所產生的,當人類的組織體過度潮濕且熾熱,血液(製造精子的地方)產生過多精子,便會極度渴望男人和女人的結合。阿諾德所建議的治療方法,是讓患者失去和所愛之人見面的保證和希望,這樣一來他的相思和慾望自然就會消逝了。 我心裡暗想,這麼說來,我不是已經痊癒——或差不多痊癒了嗎?因為我本來就不抱著希望能再見到我腦海裡的人影的;就算我看到她,也沒希望接近她;就算我接近她,也沒希望再度擁有她;就算我再度擁有她,也不能保有她——我是個見習僧,對我家庭的名聲更負有責任……我得救了,我告訴自己,合上了書,振作起來。 而威廉也在此刻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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