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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色國王

綠色國王

保尔·鲁·苏里策尔

  • 外國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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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 327369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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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幕

我到慕尼黑才一個小時,塔拉斯上尉便通知我說,第七軍的先頭部隊在奧地利北部的林茨附近剛剛發現了另一個集中營,那地方名叫毛特豪森。塔拉斯堅持要我立刻前往,他已在一架軍用飛機上搞到三個座位。他自己將在兩三天內與我們會合。我有許多理由服從喬治·塔拉斯:他是上尉,而我只是中尉,他是哈佛大學的國際法教授,到一九四二年夏天為止,我一直受業於他;說到底,兩星期以前正是他在巴黎偶然碰見了我,並把我招募到戰爭罪行調查委員會成為他的部下。如果這些尚嫌不夠,我還喜歡他,儘管他穿上了卡其布製服我不大容易認出這位詞鋒犀利、在哈佛校園爬滿常春藤的圍牆內經常侃侃而談的教授。 我們有三個人離開慕尼黑。和我一同前往的是中士邁克·里納爾迪和攝影師羅伊·布萊克斯托克。我跟他們任何一個都沒有任何相同之處。里納爾迪來自紐約市的小意大利,布萊克斯托克是弗吉尼亞州人。雖然他倆外貌迥異——一個矮小結實,稀稀拉拉地蓄著一撮塗上化妝蠟的黑色小鬍子,另一個則是身高兩米、軟乎乎一堆還在擴展的龐然大物,——卻同樣顯得對什麼都滿不在乎的樣子,這種不冷不熱的態度給人的印像很深,我認為它是我還沒有達到的那種成熟和老練的表現。

那是一九四五年五月五日,除了俄國人三天前攻克柏林的消息以及第三帝國全面正式投降已指日可待外,對當時在歐洲行將告終的這場戰爭我幾乎一無所知。戰爭快要結束了,我沒有殺過一個人,也沒有看到任何戰鬥。我距離自己的二十二歲生日還差四個月,此時我就像一個小青年破題兒頭一遭踏進劇場,而台上的幕正在落下。六年來我第一次重返歐洲,在巴黎又看到了我的祖母。她對於我捨父親的國籍而取母親的國籍成為美國人這一事實,一點也不在乎,她聽了這個消息,幾乎沒有什麼反應,只是一個勁兒地向我描述,巴黎和她的普備旺斯在德軍佔領下變成了什麼樣子…… 到了林茨以後,里納爾迪設法讓我們搭上一輛前往從四月十三日起已有蘇聯紅軍在那裡的維也納。下午兩點,我們在恩斯越過多瑙河。過了河,里納爾迪攔住一輛吉普,並說服了司機——一個跟他自己一樣的美籍意大利人——讓我們搭乘他的車。我們先去毛特豪森火車站,到了那裡再用與不折不扣的訛詐無大差別的手段強迫司機趕完離集中營還剩下的六公里地。

在那裡,我的足跡與雷伯·米歇爾·克立姆羅德的足跡第一次相交。 關於那一天,我記憶中保留著許多清晰的印象,其中首先是奧地利輕柔的空氣:陽光和煦,溫馨宜人,帶著彷彿永駐人間的春天的芳香。 只是在那個時候傳來了一股惡臭。 我們距離集中營還有二三百米的時候,這股臭味就往我的鼻子裡直衝。大批蓋著篷布的卡車組成的長龍迫使我們停車,於是那位被我們拉夫拉來的司機,便抓住這個機會斬釘截鐵地宣布,他決不再往前開。我們不得不下車步行。臭味變得更濃了;它接連形成一大團一大團的氣體懸在空中不動。 “是焚屍爐的氣味,”布萊克斯托克拖著南方人的長腔說了一句。溫和的語調以及說話人的地方口音本身,彷彿沖淡了這個詞的恐怖意味。我們從敞開著的大門進去。一些坦克曾到達那里以後又開走,在地上留下新鮮的痕跡。取代它們的是接連不斷滾滾而至的卡車車流,卸下藥品和繃帶等補給品,供給已經開始工作的衛生部門使用。但這股車流一進門,立刻就消失在一片無聲的、由活屍組成的汪洋大海之中,幾乎沒有一點兒動靜,真奇怪,猶如潮水突然上凍一般。五六小時之前到過那裡的坦克,也許曾使這片活屍之海震蕩了一陣子,顯示出些許生氣,可是現在波動已經停止,自由的喜悅趨於暗淡,他們的臉成了一張張硬梆梆的面具。這情景使他們覺得好像進入了另一種狀態,現在才認識到一場惡夢真的已經結束。他們望著我、里納爾迪,望著利用身高馬大開路的布萊克斯托克;從這些人迷茫的目光中,我可以看到有點兒異樣的冷漠和一種無可奈何的神情,但也可以看到憎恨和含怒的埋怨:“你們為什麼不早點兒來?”

“臭味是從他們那裡來的,”布萊克斯托克說,“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臭味簡直叫人沒法相信。”這位巨人邁著堅定的步伐在那些穿條紋破囚衣的活屍叢中橫衝直撞。 接管該營的美國軍官佩帶著步兵少校的金楓葉領章。他身材短小,腰板硬撅撅的,長著一頭紅發,姓斯特羅恩。他對我說,當務之急有一大堆,他怎麼也忙不過來,哪裡顧得上幫我們調查戰爭罪行什麼的。眼下他正努力把這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黑壓壓一大片理出個頭緒來。他已著手把這些過去的囚犯分成無法挽回的、亟需救護的和沒有危險的三大類。那些生命已無法挽回的為數很多。 “他們中有兩三千人最近幾天內將死在我這裡,不過他們是獲得自由後死去的,至少在這一點上可以得到安慰。”他說時用一雙棕黃色的眼睛直盯著我。

“剛才你說你叫什麼名字?” “大衛·塞梯尼亞茲。” “猶太人?” “不。” “那是個什麼樣的姓?祖先是哪里人?” “法國人。” “聽起來象波蘭人的姓。” 他已經轉過身去吼叫著發布命令。里納爾迪在向我打手勢。我們走進一座以前是黨衛軍分隊隊部的房屋。 “這間還是那間?”里納爾迪問。我挑了前一間,那裡附帶著一個有三四把椅子的小小候見室。布來克斯托克不知到什麼地方拍照去了。里納爾迪找到一塊硬紙板,把它釘在門上。他在上面寫了“戰爭罪行”幾個字,把每一個字母都描上好幾筆,使筆劃顯得粗些濃些。 我站在那裡,成千上萬的倖存者還住在毛特豪森,這地方的那股惡臭和奇異而發顫的沉寂,使我不知所措,當時我的羞傀和失望直到三十五年之後仍然追憶得起來,我還能重新體驗那種噁心和屈辱的感覺。

我必須擺脫這狀態,立刻出去走走。我從密密麻麻的人群中通過時的情狀至今歷歷在目,他們在我前面勉強讓出一條路來。我穿過—排棚屋,然後又穿過一排,這排棚屋裡還沒有醫療隊去過。那裡籠罩著一片昏暗,只有個別地方被塵埃飛揚的春光抹上一層金黃。那裡有好些已經死了兩天的屍體就跟那些尚未嚥氣的活屍躺在一起,每一張舖位上擱著三到四具。當我打旁邊走過時,只見那一副副骷髏般的肢體,一堆堆破衣爛衫和骨頭架子在蠕蠕而動。腐臭味益趨強烈。有人輕輕地碰我,有人死死地拽我,嚇得我倉皇逃走。我發現自己已在戶外的陽光下了,但仍禁不住陣陣寒心。我來到兩座房屋中間的一塊狹窄空地。那裡只有我一個人,或者說我以為如此。我嘔吐了好一陣子,直到那時,我才覺得有一雙眼睛注視著我,那種感受正像被什麼東西燙著了一樣……

那個墓坑就在幾步以外。它只有兩米見方,從那裡挖出來的土整齊地堆成一座三角形的土墩,一柄鐵鍬就插在上面。坑里胡亂扔進了幾把土,不過事先鋪在那裡的一層生石灰已經侵蝕了泥土……也侵蝕了納粹們匆匆忙忙埋入坑內的一些赤條條的男子屍體。你不難猜想這一切是怎樣發生的:十來具裸體的屍首被扔到裡邊,再用槍托夯、靴跟踩,使表面乎整。然後灑上生石灰,再蓋泥土。但是死者仍在往面上拱。我可以看到好些手、腹、口、鼻孔和生殖器都給氧化鈣燒黑和吞噬了,有些地方的骨頭露了出來,並且已經腐爛。 就在這幅亂七八糟、殘不忍睹的景象正中,我看見一張可怕地扭曲的臉上戴著凝固變黑的斑斑血跡,它的一對淺色眼珠閃耀著咄咄逼人的光芒……

那雙眼睛注視著我從身體所倚靠的牆邊退開時的每一個動作。我記得自己當時想到過,生命驟止時的眼神應該是呆滯的。於是我向墓坑跨近幾步。這時從下面升起一個聲音,用略帶異國腔調的法語朗誦著魏爾倫的詩句: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生命在那裡,單純而寧靜……, 接著發生的事簡直像是夢中的情節。 “那和平的隱隱噪聲來自市鎮……”這詩句自然而然地湧到我的口邊,大概是我念了出來。 我只知道自己一直走到墓坑邊上,貓著腰伸出一支胳膊。我的指頭碰到了那個十七歲的少年瘦骨嶙峋的大手——他就是日後我們將稱之為“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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