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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哈德·施林克

  • 外國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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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 81847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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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部1-10節

朗讀者 本哈德·施林克 17941 2018-03-21
第01節 我十五歲的時候得了黃疸病,發病時在秋天,病癒時在春天。越到年底,天氣越冷,白天越短,我的身體也就越弱,新年伊始才有所好轉。一月的天氣很暖和,母親為我在陽台上搭了一張床。我看得見天空、太陽、雲彩,也聽得見孩子們在院子裡玩耍。二月裡的一天傍晚,我聽見一隻烏鴉在歌唱。 我們家住在鮮花街一座於世紀之交建造的巨大樓房的二樓。我在這裡走的第一段路是從鮮花街到火車站街。十月裡的一個星期一,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我嘔吐了。幾天來,我身體特別虛弱,我一生中從未那樣虛弱過,每邁一步都很吃力。在家或在學校上樓梯的時候,我的腿幾乎抬不起來。我也沒有食慾,即使是飢腸轆轆地坐在餐桌旁,也很快就又厭食了。早晨醒來口乾舌燥,渾身難受,好像身體的器官都錯了位。我的身體這麼弱,我感到很害羞,特別是當我嘔吐的時候。那樣的嘔吐在我的一生中還是第一次。我盡力把嘴裡的東西嚥下去,上嘴唇咬著下嘴唇,手摀著嘴,但是,嘴裡的東西還是順著手指噴了出來。我靠在牆上,看著腳邊的污穢物,嘔吐起白沫來。

把我扶起來的那個女人,她的動作幾乎是粗暴的。她攙著我的胳膊,領著我穿過了黑洞洞的門廊來到一座院子裡。院子裡窗與窗之間都拉上了繩子,上面掛著晾曬的衣服,院子裡還堆著木頭。在一間露天的工棚裡,有人正在鋸木頭,木屑四濺。在院門旁,有一個水龍頭,那個女人擰開了水龍頭,先給我洗了手,然後用手捧著水給我衝了臉。我用手帕把臉擦乾了。 "你拿另外一隻!"在水龍頭旁有兩隻水桶,她拿了一隻,裝滿了水,我拿了另外一隻,也裝滿水。跟在她後面。她用力擺了一下把水潑到了路上,嘔吐物被沖到了下水道裡。她從我手裡接過水桶,把這一桶水也潑到了路上。 她站起身來,看見我在哭。 "小傢伙,"她驚訝地說,"小傢伙。"她把我摟在了懷裡。我幾乎和她一樣高,感覺到她的胸貼在我的胸上,在這樣緊的擁抱中我聞到了自己呼出的難聞的氣昧和她身上新鮮的汗味。我不知道應該把兩支胳膊放在什麼地方。我停止了哭泣。

她問我住在什麼地方,然後把水桶放到了門廊裡,送我回家。她走在我身旁,一手拿著我的書包,一手扶著我的胳膊。從火車站街到鮮花街並不遠。她走得很快,很果斷,這使我跟上她的步伐很容易。在我家門前她與我告了別。 就在同一天,母親請來了醫生,他診斷我得了黃疸病。不知什麼時候我向母親提起了那個女人。我沒想到我還應該去看她,但我母親卻理所當然地這樣認為。她說,只要有可能,我應該用我的零花錢買一束鮮花,做一下自我介紹,並對她表示感謝。這樣,二月底,我去了火車站街。 第02節 火車站街上的那座房子,現在已經不在了,我不知道什麼時候什麼原因被拆除的。我好多年沒有回過家鄉了。七十年代或八十年代新建的那座房子是五層樓房,帶有閣樓,木帶凸窗間和陽台,粉刷得光亮。門鈴很多,說明小套房很多。人們從這種公寓裡搬進搬出,就像租用或退還一輛汽車一樣。一樓現在是一家計算機店,以前那裡是一家藥店、一家日用品店和錄像帶出租店。

原來的那座老房子和現在的新房子一樣高,但只有四層樓。一樓用水磨方石建造,上面三層用磚建造,帶有用砂岩建造的凸窗間、陽台和窗框。進屋和上樓都要走幾步台階,台階下寬上窄,兩邊是扶牆,上有鐵扶手,扶手底端呈蝸牛狀。門的兩邊都有圓柱,橫梁兩角臥著兩個獅子,俯視著火車站街。那個女人帶我到院裡洗手走的那個門是側門。 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注意到了那座房子。它在一排房子中鶴立雞群。我想,如果它再寬、再笨重一些的話,鄰近的房子就不得不被擠到一邊去而為它讓路了。我猜想,房子裡面有石膏花飾、交叉穹隆的平頂、東方式的長地毯和磨得鋥亮的銅桿扶手。我想,在這樣體面的房子裡也應住著體面的人。由於經過長年累月的火車煙的煙熏,房子變黑了。於是,我對裡面的體面居民的想像也大打折扣,他們變成了怪裡怪氣的人,非聾即啞,非駝即瘸。

在後來的許多年裡,我總是反复夢見那座房子。那些夢大同小異,都是同一個夢的翻版,或是同一個主題的翻版。我走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裡,看見了那座房子。它坐落在一個我所陌生的城區裡的一排房子中。我繼續往前走,困惑不解,因為我只熟悉那座房子卻對那個城區感到陌生。然後,我突然想起我曾經見過那座房子,但我想起的不是在我家鄉火車站街上的那座房子,而是在另外一個城市,另外一個國家。例如,我夢見在羅馬看見了那座房子,但憶起的卻是在伯爾尼曾經見過它。這樣的夢中記憶,使我感到很安慰。在另外一種環境裡再看到那座房子,對我來說並不像在一個陌生的環境中與一位老朋友不期而遇那樣令我感到奇怪。我轉身向房子走回去,我上樓梯,我要進去,我按下門把手。

如果我夢到在鄉下看見那座房子,我的夢持續的時間便會更長些,或者此後我能更好地憶起它的細節。我開著車,看見那座房子在我右邊。我繼續往前開,先是感到困惑不解,為什麼一座很顯然屬於城市街道兩旁的房子會建在一塊空曠地裡呢?然後,我想起那座房子我曾經見過,於是感到雙重的困惑不解。如果我要是想起在什麼地方見過它的話,我就會調轉車頭往回開。夢中的街道總是沒有人,我調轉車頭,輪胎髮出刺耳的尖聲。我以飛快的速度開回去,我害怕回去得太晚,於是開得更快了。然後,我看見了它。它的周圍都是田地、油菜田、穀物。行宮中的葡萄園及法國田園中的草香草。這裡很平坦,最多有點小山包,沒有樹木。天氣晴朗,陽光燦爛,空氣迴盪,街道熱得閃閃發光。一道風火牆把那座房子給隔開了,難以看清。那可能是一座房子的風火牆。那座房子不像火車站街的那座房子那樣黑,可窗子特別臟,屋裡什麼東西都辨認不出來,連窗簾都看不出來。那是座模糊不清的房子。

我把車停在了路邊,穿過了馬路來到了房門口,看不到一個人,聽不到一點聲音,甚至連遠處的馬達聲也聽不到。沒有風吹,沒有鳥語,世界死一般寂靜。我邁上了台階,按下門把手。 但是我打不開門。我醒了,只知道抓到了門把手並按下了它。然後,整個夢境又浮現在腦海中,我記得,這樣的夢我曾經做過。 第03節 我不知道那個女人叫什麼名字。我手持一束鮮花,猶豫不決地站在了樓下門口的門鈴前。我真想回去,但這時,從門裡走出一個人來,他問我要找誰,並把我領到了四樓的史密芝女士家。 沒有石膏花飾,沒有鏡子,沒有地毯。樓道裡應有的那種純樸的、不能與門面的那種富麗堂皇相比擬的美,早已不復存在。階梯中間的紅漆已被踩沒了,貼在樓梯旁牆上的、與肩齊高的、有壓印花紋的綠色漆布被磨得油光鋥亮。凡是樓梯扶手支柱壞了的地方,都被拉上了繩子,樓道聞起來有洗滌劑的味道——也許這些都是我後來才注意到的。它總是那樣年久失修的樣子,總是那樣地清潔,聞起來總是同一種洗滌劑的味道,有時和白菜或扁豆的味混在一起,有時和炒炸或煮、洗衣服的味混在一起。除了這些味道、門前的腳墊和門鈴按鈕下面的姓名牌,我不認識住在這裡的任何其他人。我也不記得我是否在樓道裡曾遇到過其他住戶。

我也記不得我是怎樣和史密芝女士打的招呼。可能我把事先想好了的兩三句有關我的病情、她的幫助和感謝她的話背給了她聽。她把我帶到廚房裡。 廚房是所有房間中最大的一間,裡面有電爐盤。水池、浴盆、浴水加熱爐、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一台冰箱、一個衣櫃和一張長沙發。沙發椅上鋪著一塊紅色的天鵝絨布料。廚房沒有窗子,光線是由通向陽台的門上的玻璃照射進來的,沒有多少光線,只是門開著的時候廚房才有亮,可是這樣就听得見從院子里木工棚中傳來的鋸木頭的尖叫聲,並聞得到木頭味。 還有一間又小又窄的起居室,裡面配有餐具櫃。餐桌、四把椅子、耳型扶手沙發和一個爐子。這個房間冬天的時候從來就沒生過爐子,夏天的時候也幾乎是閒置不用。窗子麵向火車站街,看得見以前的被挖得亂七八糟的火車站舊址和已經奠基的新的法院和政府機關辦公大樓的工地。房間裡還有一間不帶窗戶的廁所,如果廁所裡有臭味的話,房間過道裡也聞得到。

我也不記得我們在廚房裡都說了些什麼。史密芝女士在熨衣服,她在桌子上鋪了一塊毛墊和一塊亞麻巾,從筐簍裡一件接一件地拿出衣服,熨好之後疊起來放在其中的一把椅子上。我坐在另外的一把椅子上。她也熨她的內褲,我不想看,但又無法把目光移開。她穿著一件無袖的藍底帶有淺紅色小花的圍裙。她把她的齊肩長的金灰色長髮用髮夾束在了頸後。她裸露的胳膊是蒼白的。她拿著熨斗熨幾下,又放下,把熨好的衣服疊在一起放在一邊。她手的動作很慢,很專注,轉身、彎腰、起身的動作也同樣很慢/民專注。她當時的面部表情被我後來的記憶覆蓋了。如果我閉上眼睛想像她當時的樣子,想像不出她的面部表情是什麼樣子。我必須重新塑造她。她高額頭,高顴骨,兩隻淺藍色的眼睛,上下的兩片嘴唇均勻而豐滿,下顎顯得非常有力,一幅平淡的、冷冰冰的女人面孔。我知道,我曾經覺得它很美,眼下我又看出它的漂亮之處。

第04節 "等一下!"當我站起來準備要走的時候,她對我說,"我也要出去一下,可以一起走一段。" 我在樓道裡等她,她在廚房裡換衣服。門開著一條小縫,她脫掉了圍裙,換上了一件淺綠色襯衣。在椅子的扶手上掛著兩雙長統襪,她拿下來一雙,用兩手把它捲成圓筒狀,用一條腿掌握著平衡,並用這條腿的膝蓋支撐著另一條腿的後部,彎下腰,把捲好的長統襪套到了腳上,然後把腳放到了椅子上,把長統襪從小腿肚提到膝蓋,再從膝蓋提到大腿。她把身子傾向一邊,把穿到腿上的長統襪用長統襪繩綁好,然後站起身來,把腳從椅子上拿下來,抓起了另一隻襪子。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從她的脖頸到肩膀,從她的那對只被襯衣圍蓋但並沒有遮嚴的乳房到她的只被襯衣遮住的屁股。當她把一隻腳放到膝蓋上並坐到椅子上的時候,就可以看得見她的先是裸露、蒼白、後又被長統襪裝束起來的光滑的大腿。

她感覺到了我的目光,她很熟練地穿好了另一隻長統襪,把臉轉向門這邊,看著我的眼睛。我不知道她是怎樣注視著我的:驚奇地、疑問地、知情地,還是譴責地?我臉紅了,我面紅耳赤地站了一會兒,然後我實在堅持不住了,衝出了房間,跑下了樓梯,跑出了那座房子。 我慢慢地走著,火車站街、房子街、鮮花街是我這些年上學、放學的必經之路。我認得每座房子、每座花園和每道攔柵。那些欄柵每年都要重新粉刷,欄柵的木頭都變得朽爛不堪,以致我用手都能擠壓進去。我小的時候,常常過路邊用一根棍子響響地敲打著那些鐵欄柵的鐵桿。還有那些磚砌的高高的圍牆,我曾經想像過裡面的美好和恐怖,直到我能爬高時才看見裡面不過是一排排枯萎的、無人照料的鮮花、漿果和蔬菜類。我也認得鋪在路面上的鋪石塊和漆在路面上的油漆,還有交替鋪在路面上的、形狀各異的光滑岩石以及鋪成波浪形狀的小塊玄武岩、油漆和碎石。 我熟悉這兒的一切。當我的心不再狂跳,不再面紅耳赤的時候,在廚房與門廊之間所看見的那一幕情景也離我遠去。我生自己的氣,因為我就像一個小孩子一樣一跑了之,沒有像我對自己所期待的那樣沉著自信。我不再是九歲的孩子了,我十五歲了!儘管如此,怎樣才算沉著自信對我來說仍是個謎。 另一個謎是在廚房與門廊之間所發生的那一幕情景本身。為什麼我不能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她的身體很強健,極富有女人味,比我曾喜歡過的、博得我的青睞的姑娘們的身體豐滿。我相信,要是我在游泳池看見她的話,她不會引起我的注意。她也不像我曾經在游泳池見過的姑娘們和婦人們那樣裸露。另外,她也比我夢想的姑娘們年紀要大得多。她有三十多歲?人們很難估計出自己還未曾經歷過的,或尚未達到的年齡段的人們的年齡。 多年以後我才明白,並不是因為她的身體本身,而是她的姿勢和動作讓我目不轉睛。我請求我的女友們穿長統襪,但我不想解釋我的請求,我不想告訴別人那個令我迷惑不解的、發生在廚房與門廊之間的那一幕情景。這樣,我的請求就成了尋求肆無忌憚的情慾、尋求高潮的一種願望。一旦我的這種請求得到了滿足,它也是以一種賣弄風情的姿態出現,並非那種讓我目不轉睛的姿態。漢娜並沒有拿姿態,沒有賣弄風情,我也不記得她曾拿過什麼姿態、賣弄過什麼風情。我只記得她的身體、她的姿勢和動作,它們有時顯得有點笨重。但那不是真的笨重,那是她讓自己回到了內心世界,那是她不讓由大腦所支配的任何命令來干擾她這安靜的生活節奏,那是她完全忘卻了外部世界的存在。這樣的忘卻外部世界的情形還體現在她那次穿長統襪的姿勢和動作上。但那一次,她的動作並非慢慢騰騰,相反,它非常麻利、嫵媚和具有誘惑力。但誘惑人的不是乳房、屁股和大腿,而是吸引你進入她的內心世界而忘卻外部世界的一種力量。 當時,我並不知道這些——儘管我現在知道了,而且知道了為什麼。那時,每當我思考使我那樣興奮的原因時,我就又興奮起來。為了解開這個謎,我就必須追憶那一幕情景。當我把那一幕視為不解之談時,我實際上是在與它保持距離。這種距離感解除後,當時所發生的一切就又歷歷在目了,我仍舊在目不轉睛地盯著。 第05節 一個星期以後,我又站在了她的門口。 我試了一個星期不去想她。可我又無所事事,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轉移我的注意力,醫生還不允許我去上學。讀了幾個月書以後,讀書也令我感到厭倦。朋友們雖然來看我,但我已經病了這麼久,他們的來訪已經不能在我們之間的日常生活中架起橋樑,再說,他們逗留的時間也越來越短。他們說我該去散步,一天比一天多走一點,又不要累著。其實,我需要這種累。 童年和少年時代生病是多麼討厭!外部世界,庭院裡、花園里或大街上的休閒世界的喧囂只是隱隱約約地傳到病房中。裡面的病人在閱讀,書中的歷史和人物世界在屋裡滋長。發燒使知覺減弱,使幻想敏銳,病房成了新的即熟悉又陌生的房間。蓬萊蕉在窗簾上顯出它的圖案,牆壁紙在做鬼臉,桌子、椅子、書架和衣櫃堆積如山,像樓房,像輪船,它們近得觸手可及,但又十分遙遠。伴隨病人們度過漫長夜晚的是教堂的鐘聲,是偶爾開過的汽車的鳴笛聲和它的前燈反射到牆上和被子上的燈光。那是些無限但並非失眠的夜晚,不是空虛而是充實的夜晚。病人們時而渴望什麼,時而沉浸在回憶中,時而又充滿恐懼,時而又快樂不已,這是些好事壞事都可能發生的夜晚。 如果病人的病情有所好轉,這種情形就會減少。但如果病人久病不愈,那麼.病房就會籠罩上這種氣氛,即使是不發燒也會產生這種錯亂。 我每天早上醒來都問心有愧,有時睡褲潮濕污穢,因為夢中的情景不正經。我知道,母親,還有我所尊敬的、為我施堅信禮的牧師以及我可以向其傾吐我童年時代秘密的姐姐,他們都不會責怪我,相反,他們會以一種慈愛的、關心的方式來安慰我。但對我來說,安慰比責怪更讓我難受。特別不公平的是,如果不能在夢中被動他夢到那些情景,我就會主動地去想像。 我不知道,我哪兒來的勇氣去了史密芝女士那兒。難道道德教育在一定程度上適得其反嗎?如果貪婪的目光像肉慾的滿足一樣惡劣,如果主動想像和幻想行為一樣下流的話,那麼,為什麼不選擇肉慾的滿足和幻想的行為呢?我一天比一天地清楚,我無法擺脫這種邪念。這樣,我決定把邪念付諸行動。 我有一個顧慮,認為去她那兒一定會很危險。但實際上不可能發生這種危險。史密芝女士將會對我的出現表示驚訝,但她會歡迎我,聽我為那天的反常行為向她道歉,然後和我友好地告別。不去才危險呢,不去我就會陷入危險的幻想中而不能自拔。去是對的,她的舉止會很正常,我的舉止也會很正常,一切都會重新正常起來。 就這樣,我當時理智地把我的情慾變成了少見的道德考慮,而把內疚隱而不宣。但這並沒有給我勇氣去史密芝女士那兒。我想,母親、尊敬的牧師還有姐姐在仔細考慮後不阻止我,反而鼓勵我到她那兒去,這是一回事;真的到她那兒去卻完全是另一回事。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去了。現在,在當時發生的事情中我看到了一種模式,一種我的思想和行為始終都沒有跳出的模式:凡事我先思考,然後得出一種結論,在做決定時堅持這種結論,然後才知道,做事有其自身的規律,它可能跟著決定走,但也可能不跟著它走。在我的一生中,我做了許多我沒有決定去做的事,而有許多我決定去做的事卻沒去做。但不管做什麼都在做。我去見了我不想再見到的女人,在審判長面前拼命地解釋一些問題,儘管我決定戒菸了,而且也放棄了吸煙,但當我意識到我是個吸煙者並且想要保持這種狀態時,我又繼續吸煙了。我不是說思維和決定對行為沒有影響,但行為並非總是按事先想好或已決定的那樣發生。行為有它自己的方式,同樣我的行為也有它自己獨特的方式,就像我的思想就是我的思想,我的決定就是我的決定一樣。 第06節 她不在家,樓房的大門虛掩著。我上了樓梯,按了門鈴,等在那兒。我又按了一遍。透過房門的玻璃我可以看到,屋子裡的門沒有關。我可以看到門廊裡的鏡子、衣架和掛鐘,並聽得見掛鐘的滴答聲。 我坐在樓梯上等,感覺並不輕鬆。如果一個人在做決定時感到軟弱無力,如果他對後果感到恐懼,如果對他的決定得以實施,而且沒有產生什麼不良後果而感到高興的話,那麼,他會感覺如何呢?我也並沒有感到失望,我決心見到她,一定等她回來。 門廊裡的掛鍾先後敲響了一刻鐘、半點鐘和整點鐘的鐘聲。我數著鐘擺輕輕的滴答聲,從一次響聲之後開始數,直數到下次響聲的九百秒。但是,我的注意力總是被分散。院子裡發出鋸木頭的刺耳尖叫聲,樓道裡可聽得見從別的房間里傳出來的說話聲或音樂聲。然後,我聽見有人腳步均勻地、沉穩地、慢慢地上樓的聲音。我希望他住在三樓,如果他看見我,我該怎樣向他解釋我在這兒做什麼呢?但是,腳步聲在三樓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往上走,我站了起來。 來人是史密芝女士,她一手提著焦炭籃,另一隻手拎著煤球簍。她穿了一身製服,夾克衫和裙子,從著裝上我看得出來,她是有軌電車售票員。直到走上樓梯平台,她才發現我。她看上去沒有生氣,沒有驚奇,沒有嘲笑,完全沒有我所恐懼的樣子。她看上去很疲憊。當她把煤簍子放下,在夾克衫兜里找鑰匙的時候,硬幣掉到了地上,我把它們抬起來交給她。 "樓下的地下室裡還有兩個籃子,能去把它們裝滿提上來嗎?門是開著的。" 我跑到了樓下,地下室的門開著,裡面的燈也亮著。在走了很長一段台階後,到了地下室,看見了一間用木板隔開的房間,房門虛掩著,開著的環狀鎖掛在門閂上。房間很大,焦炭一直堆到了棚頂下的小窗那麼高,焦炭就是從這個小窗口從街上倒進來的。在門的兩邊,一側整齊地分層堆放著煤坯,另一側擺放著煤籃子。 我不知道,我哪兒做錯了。我在家裡也從地下室裡往上提煤,而且從來沒出過什麼問題,只不過我們家的煤沒有堆得那麼高。裝第一籃子的時候還沒有什麼問題,當我提第二籃子準備往裡裝的時候,煤山開始晃動,從上面蹦蹦跳跳地滑落下來大大小小的煤塊,在地下又堆成了一堆。黑色的煤灰像雲霧一樣散開,我愣在那兒,看著一個煤塊接著一個煤塊地往下掉,一會兒工夫,我的兩腳就被埋在了煤堆裡。 當煤山安靜下來的時候,我從煤堆裡邁了出來,把第二個籃子裝滿,找到一把掃帚,把地下室過道裡的和木板間裡的煤掃到了一起,鎖上門,提著兩個籃子上了樓。 她已經脫掉了夾克衫,領帶也放鬆了,最上邊的釦子也解開了,手裡拿著一杯牛奶,坐在廚房裡的桌子旁。她看到我的時候,先是咯咯地笑,接著就放聲大笑。她一手指著我,另一隻手敲著桌子:"瞧瞧你什麼樣子,小傢伙,瞧瞧你什麼樣子!"這時,從洗手池上面的鏡子裡,我也看到了自己的黑臉,我和她一起笑了起來。 "你不能這個樣子回家,我給你放洗澡水,並把你的衣服打掃乾淨。"她走向浴盆,打開水龍頭,水冒著熱氣嘩嘩地流進浴盆。 "你脫衣服小心點兒,我的廚房裡可不需要煤炭。" 我遲遲疑疑地脫掉了毛衣和襯衣之後,又猶豫起來。水漲得很快,浴盆幾乎都滿了。 "你想穿著鞋和褲子洗澡嗎,小傢伙?我不看的。"但是,當我把水龍頭關掉並脫掉了內褲之後,她在靜靜地、仔細地打量著我。我臉紅了,邁進了浴盆,潛在水里。當我從水里露出頭的時候,她已經拿著我的東西在陽台上了。我聽得見她把兩隻鞋子對著敲打著,我聽得見她在抖著我的褲子和毛衣。她在向樓下喊著"煤灰",底下的人也向上喊著"木屑",她笑了。回到廚房後,她把我的東西放在了椅子上。她只是很快地向我瞥了一眼,"用點洗頭膏,洗洗你的頭髮,我馬上去拿浴巾。"她從衣櫃裡拿出了什麼東西就離開了廚房。 我洗著,浴盆裡的水髒了,我放著乾淨水,以便把頭和臉衝乾淨。然後,我躺在那兒,聽著熱水器的轟鳴聲,臉上感覺到從敞開一條縫的廚房門裡流入的冷空氣。身體泡在熱水里,我感覺很舒服,舒服得令我興奮,我的生殖器堅挺起來。 當她走進廚房時,我沒有抬頭,直到她走到浴盆前我才抬頭。她張開雙臂,手裡拿著一條大浴巾:"來!"當我站起身來邁出浴盆的時候,我背對著她。她用毛巾從後面把我圍了起來,從頭到腳給我擦乾,然後她讓浴巾滑落到地上。我不敢動,她站得離我如此之近,使我的後背感覺到了她的乳房,我的屁股感覺到了她的腹部。她也一絲不掛。她用雙臂摟著我。 "你不就是為這個才來的嗎!" "我……"我不知道我該說什麼,沒有說不,也沒有說是。我轉過身來,沒有看到她什麼,我們站得太近了。但是,我被眼前她的裸體征服了。 "你多美呀!""啊,小傢伙,你在說什麼呀!"她笑著用兩手摟住了我的脖子,我也擁抱著她。 我害怕,怕撫摸,怕接吻,怕我不能令她滿意,怕我滿足不了她。但當我們擁抱了一會兒之後,我聞到了她的體味,感覺出她的體溫和力量,一切就水到渠成了。我用手,用嘴探索著她的身體,最後吻到嘴。我雙眼緊閉,起初還努力控制自己,接著就大聲叫喊起來。我的叫聲如此之大,她只好用手把我的嘴摀住。 第07節 在第二天夜裡,我發現我愛上了她。我睡不實,想她,夢見她。我感覺我在抱著她,後來才發現我抱的是枕頭或者被子。昨天把嘴都吻疼了。我想和她在一起。 她跟我睡覺是她對我愛她的回報嗎?迄今為止,每與一個女人睡過一夜之後,我都會產生一種感覺:我被寵愛了,為此我必須要報答,以愛的方式報答她,報答我所處的世界。 兒童時代的事情我能記起的不多,但是,四歲時的一個冬日早晨仍讓我記憶猶新。當時,我睡覺的房間沒有暖氣,夜里和早晨通常都很冷。我還記得暖烘烘的廚房裡面生著一個笨重的鐵爐子,上面總燒著一盆熱水,如果把上面的圓形爐蓋用鉤子挪掉的話,就能看到紅彤彤的火苗。在爐子前,我媽媽放了一把椅子,當她給我擦洗和穿衣服的時候,我站在上面。我還記得那種溫暖舒服的感覺,記得在洗澡和穿衣時得到的溫暖享受。我還記得,每當這種情形在記憶中出現時,我就會想,為什麼我媽媽那樣寵愛我,我生病了嗎?我的兄弟姐妹得到了一些我所沒有得到的東西嗎?是否今天還有我必須要承受的不愉快和難辦的事情在等著我? 也正是因為那個我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的女人頭一天下午對我如此寵愛,第二天我才又去上學了。此外,我想要顯示一下我已具備的男子漢氣。我自覺強健有力,比別人都強。我想把我的這種強健有力和優越感展示給學校的同學和老師們看。再有,儘管我和她沒有談到過,但我想像得出,一個有軌電車的售票員會經常工作到晚上和夜裡。如果只允許我呆在家裡,為了康復而散散步的話,那麼我怎麼能夠每天都見到她呢? 當我從她那兒回到家的時候,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已經在吃晚飯了。 "你為什麼這麼晚才回來?你媽媽都為你擔心了。"我爸爸的口氣聽上去與其說是擔憂,倒不如說是生氣。 我說,我迷路了。我本打算從榮譽陵園散步到慕墾庫爾,但走來走去,最終卻走到了挪施澇赫,我身上沒帶錢,只好從挪施澇赫走回來。 "你可以搭車嗎!"我妹妹偶爾搭車,但我父母不允許她這樣做。 我哥哥對我的話嗤之以鼻:"慕墾庫爾和挪施澇赫根本就不在同一個方向。" 我姐姐也審視地看著我。 "我明天想去上學。" "那麼好好學學地理,分清東南西北,而且,太陽在…·" 我母親打斷了我哥哥的話:"醫生說還要三週。" "如果他能從榮譽陵園走到挪施澇赫,並從那兒又走回來,那他也能去上學。他缺的不是體力,而是聰明才智。"我和我哥哥小的時候就經常打架,後來大了就鬥嘴。他比我大三歲,在各方面都比我佔優勢,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停止了反擊,讓他的好鬥行為找不到對手。從此,他也只能發發牢騷而已。 "你看呢?"我媽媽轉向了我爸爸。他把刀叉放到了盤子上,身子靠在椅背上,兩手放在大腿上。他沒有說話,看上去在沉思。就像媽媽每次問他關於孩子們的情況或家務事時一樣,就像每次一樣,我心裡都在想,他是否真的在想媽媽的問題還是在思考他的工作。也許,他也想去思考媽媽的問題,可他一旦陷入沉思,那麼他所思考的無非就是他的工作了。他是哲學教授,思考是他的生命,他的生命就是思考、閱讀、寫作和教學。 有時候,我有一種感覺,我們——也就是他的家庭成員——對他來說就像家庭寵物一樣,就像可以和人一道散步的狗、跟人玩耍的貓——蜷縮在人的懷裡、一邊發著呼嚕聲一邊讓人輕輕撫摸的貓。家庭寵物可能對人挺有好處,人們在一定程度上甚至需要它們,但是,買食料,打掃糞便,看獸醫,這又未免太多了,因為,生活本身不在這兒。我非常希望,我們——也就是他的家庭,應當是他的生命。有時,我也真希望我那愛抱怨的哥哥和調皮的妹妹不是這樣子。但是,那天晚上,我突然覺得他們都非常可愛。我妹妹:她是四個孩子中最小的一個,大概最小的也不太好當,她不調皮搗蛋就不行。我哥哥:我們住在一個房間,他一定比我覺得更不方便。此外,自從我生病後,他必須把房間徹底讓給我,而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覺,他怎能不抱怨呢?我父親:為什麼我們這些孩子該成為他的生活呢?我們很快就會長大成人,離開這個家。 我感覺,這好像是我們最後一次一起圍坐在上面吊著麥芯產的五蕊燈的圓桌旁,好像是我們最後一次用帶有綠邊的老盤子吃飯,好像是我們最後一次相互信任地交談。我感覺,我們好像是在告別。我人雖在,但心已飛了。我一方面渴望與父母和兄弟姐妹在一起,另一方面,我也渴望和那個女人在一起。 我爸爸看著我說:"我明天要上學。你是這樣說的,對嗎?" "是的。"他注意到,我問的是他,而不是媽媽,而且這之前也沒有提到過。我在想,我明天是否該上學。 他點頭說:"我們讓你去上學,如果你覺得受不了的話,那就再呆在家裡。" 我很高興,同時也感到,現在和他們告別過了。 第08節 在隨後的幾天裡,那個女人上早班,十二點鐘回家。我一天接一天地逃掉最後一節課,為的是坐在她房門前的樓梯台階上等她。我們淋浴,我們做愛,快到一點半的時候,我匆匆地穿上衣服,快速離開。我們家一點半吃午飯。週日十二點就吃午飯,而她的早班上得晚,結束得也晚。 我寧願放棄淋浴,可她乾淨得過分,早晨起來就淋浴。我喜歡聞她身上的香水味、新鮮的汗味,還有她從工作中帶回來的有軌電車味。我也喜歡她濕淋淋的、打了香皂的身子,也樂意讓她給我身上打香皂,也樂意給她打香皂。她教我不要難為情,而要理所當然地、徹底地去佔有她。當我們做愛時,她也理所當然地採取佔有我的做法,因為她在和我做愛,在從我身上獲得情慾的滿足。我不是說她不溫柔,也不是說我沒有得到樂趣。但在我學會去佔有她之前,她只是顧及她的感受和樂趣。 學會佔有她,那是以後的事——但我從未做到完全學會,因為我很久都覺得沒有這種必要。我年輕,很快就能達到高潮。當我的體力慢慢恢復後,我又接著和她做愛。她把兩手支撐在我的胸上,在最後一刻使勁抓我,抬起頭猛地發出一種輕輕的抽咽般的喊叫聲。第一次,我被她的這種叫聲嚇壞了,後來我開始渴望地期盼聽到她的這種聲音。 之後,我們都精疲力盡了。她經常躺在我懷裡就睡著了,我聽著院子裡的鋸木聲和淹沒在鋸木聲中的工人們的大喊大叫聲。當聽不到鋸木聲的時候,火車站街上微弱的交通嘈雜聲就傳入了廚房。當我聽見孩子們的喊叫聲、玩耍聲時,我就知道學校已放學,已過一點鐘了。中午回家的鄰居在陽台上給鳥兒撒上鳥食,鴿子飛來,咕咕地叫著。 "你叫什麼名字?"在第六天或第七天的時候,我問她。她在我懷裡剛剛睡醒。這之前我一直避免用"你"和"您"來稱呼她。 她一下子跳起來說:"什麼?" "你叫什麼名字?" "你為什麼想知道?"她滿臉不信任地看著我說。 "你和我……我知道你姓什麼,但不知道你叫什麼。我想知道你的名字,這有什麼……" 她笑了:"沒什麼,小傢伙,這沒什麼不對的。我叫漢娜。"她接著笑,止不住地笑,把我都感染了。 "你剛才看我時的表情很奇怪。" "我還沒睡醒呢。你叫什麼名字?" 我以為她知道我的名字。當時時興的是把上學用的東西不放在書包裡,而是夾在腋下。當我把它們放在廚房桌子上時,我的名字都是朝上的,在作業本上和用很結實的紙包的書皮的課本上都貼上了小標籤,上面寫著課本的名稱和我的名字,但是,她卻從未註意這些。 "我叫米夏爾·白格。" "米夏爾,米夏爾,米夏爾。"她試著叫著這個名字。 "我的小傢伙叫米夏爾,是個大學生……" "中學生。" "……是個中學生,有……多大,十七歲?" 我點點頭,她把我說大兩歲,我感到很自豪。 "……十七歲了,當他長大的時候,想當一個著名的……"她猶豫著。 "我不知道我要當什麼。" "但你學習很用功。" "就那麼回事吧。"我對她說,她對我來說比學習和上學還重要,我更願意經常地到她那兒去。 "反正我得留級。" "你在哪兒留級?"她坐了起來,這是我們之間第一次真正地交談。 "高一。在過去的幾個月裡,由於生病我落下的課程太多了。如果我要跟班上的話,就必須用功學。這真無聊。就是現在也應該呆在學校裡。"我告訴了她我逃學的事兒。 "滾!"她掀開鴨絨被子,"從我的床上滾出去2如果你的功課做不好的話,就再也別來了。學習無聊?無聊?你以為賣票、驗票是什麼有趣的事嗎?"她站起來,一絲不掛地在廚房裡表演起售票員來。她用左手把裝票本的小夾子打開,用戴著膠皮套的大拇指撕下兩張票,右手一搖就把掛在右手腕上來回搖擺著的剪票鉗子抓在了手裡,喀喀兩下說:"兩張若壩河。"她放下剪票鉗子,伸出手來,拿了一張紙票,打開放在肚子前的錢夾把錢放了進去,再關上錢夾,從錢夾外層放硬幣的地方擠出了零錢。 "誰還沒有票?"她看著我說:"無聊,你知道什麼是無聊。" 我坐在床沿上,呆若水雞。 "很抱歉,我會跟班上課的,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跟上,還有六週這個學期就要結束了。我要試試。可是,如果你不允許我再見到你的話,我就做不到。我……"起初我想說"我愛你",但是又不想說了。也許她說的有道理,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她沒有權利要求我去做更多的功課,也沒有權利把我做功課的情況作為我們能否相見的條件。 "我不能不見你。" 過廊裡的掛鐘敲響了一點半的鐘聲。 "你必須走了,"她猶豫著,"從明天起我上白班,五點鐘就上班,下了班我就回家,你也可以來,如果在這之前你把功課做好的話。" 我們一絲不掛地、面對面地站在那兒。她對我來說是不可抗拒的,如果她穿著工作制服,其不可抗拒性也不過如此。我弄不明白所發生的事情。這到底是關係到我,還是關係到她?如果說我的功課無聊話,那麼她的工作才是真正的無聊,這樣說是對她的一種傷害嗎?不過,我並沒說誰做的事情無聊。或許她不想讓一個功課不好的人做她的情人?可是我是她的情人嗎?我對她來說算什麼呢?我磨磨蹭蹭地在穿衣服,希望她能說點什麼,可她什麼都沒說。我穿好了衣服,她仍就一絲不掛地站在那兒。當我和她擁抱告別時,她一點反應都沒有。 第09節 為什麼一想起過去我就很傷心?這是一種對過去幸福時光的懷念嗎? ——在隨後的幾周里,我的確很幸福愉快,我拼命地用功學習而沒有留級;我們相親相愛,彷彿世界上只有我倆。還是由於我後來知道了事實真相? 為什麼?為什麼對我們來說那麼美好的東西竟在回憶中被那些隱藏的醜惡變得支離破碎?為什麼對一段幸福婚姻的回憶在發現另一方多年來竟還有一個情人之後會變得痛苦不堪?是因為人在這種情況下無幸福可言嗎?但是他們曾經是幸福的!有時候人們對幸福的回憶大打折扣,如果結局令人痛苦。是因為只有持久的幸福才稱得上幸福嗎?是因為不自覺的和沒有意識到的痛苦一定要痛苦地了結嗎?可什麼又是不自覺和沒有意識到的痛苦呢? 我回想著過去,眼前出現了當時的我自己。我穿著一套講究的西服,那是我一位富有的叔叔的遺物,它和幾雙有兩種顏色的皮鞋——黑色和棕色、黑色和白色、生皮和軟皮,一起傳到了我手裡。我的胳膊和腿都很長,穿媽媽為我放大的任何制服都不合身。我胳膊腿不是為穿衣長的,而是為動作協調長的。我的眼鏡的式樣是疾病保險公司所支付的那種,價錢最便宜。我的頭髮是那種蓬鬆型,我可以隨心所欲地梳理它。在學校裡,我的功課不好不壞。我相信,許多老師沒有把我當回事,班裡的好學生也沒把我放在眼裡。我不喜歡我的長相,不喜歡我的穿戴舉止,不滿我的現狀,對別人對我的評價不屑一顧。希望有朝一日變得英俊聰明,超過其他人,讓他們羨慕我。不過,我有多少精力,多少信心?我還能期待遇到什麼新人和新情況呢! 是這些令我傷感嗎?還是我當時的勤奮努力和內心所充滿的信念令我傷感?我的信念是對生活的一種承諾,一種無法兌現的承諾。有時候,我在兒童和青少年的臉上能看到這種勤奮和信念。我看到它們時,我感到傷感,一種令我想起自己的過去的傷感。這是一種絕對的傷感嗎?當一段美好的回憶變得支離破碎時,我們就一定傷感嗎?因為被追憶的幸福不僅僅存在於當時的現實生活中,也存在於當時沒有履行的諾言中? 她——從現在起我應叫她漢娜,就像我當時開始叫她漢娜一樣,她當然不是生活在承諾中,而是生活在現實中,僅僅生活在現實中。 我問過她的過去,她的回答彷彿像從佈滿灰塵的老箱子裡折騰出來的東西一樣沒有新意。她在七座堡長大,十七歲去了柏林,曾是西門子公司的一名女工,二十一歲時去當了兵。戰爭結束以後,所有可能的工作她都做過。有軌電車售票員的工作,她已經乾了幾年了,她喜歡那套制服和這種往返運動,喜歡變換的風景還有腳下車輪的轉動。除此之外,她並不喜歡這份工作。三十六歲了,仍沒有成家。她講述這些的時候,彷彿講的不是她自己的生活,而是另外一個她不熟悉、與她無關的人的生活。我想詳細知道的事情,她往往都不記得了。她也不理解我為什麼對諸如此類的問題感興趣:她父母從事什麼職業?她是否有兄弟姐妹?她在柏林是怎樣生活的?她當兵時都做了什麼? "你都想知道些什麼呀!小傢伙。" 她對未來的態度也是如此。當然,我沒有想結婚組建家庭的計劃。但是,相對而言,我對朱連·索雷爾與雷娜爾的關係比他與馬蒂爾德·德拉莫爾的關係更為同情。我知道,腓力斯·科魯爾最後不願在他女兒的懷裡,而願在他母親的懷裡死去。我姐姐是學日耳曼學的,她曾在飯桌上講述過關於歌德和施泰因夫人的曖昧關係的爭論。我強詞奪理地為他.們辯護,這令全家人感到震驚。我設想過我們的關係在五年或十年之後會是什麼樣子。我問漢娜她是怎麼想的,她說她甚至連復活節的事都還沒想。我們曾商定,復活節放假時,我和她騎自行車出去。這樣,我們就可以以母子身份住在一個房間裡,可以整夜呆在一起了。 我的設想和建議很少有不令我痛苦的時候。有一次和媽媽一起度假,我本想為自己力爭一個單間。由媽媽陪著去看醫生,或者去買一件新大衣,或者旅行回來由她去接站,這些我覺得都已與我的年齡不相稱了。如果和媽媽在路上遇到同學的話,我害怕他們把我當做媽媽的寶貝兒子。儘管漢娜比我媽媽年輕十歲,可也夠做我媽媽的年齡了。不過,和她在一起,我不但不怕別人看見,反而還為此感到自豪。 如果現在我見到一個三十六歲的女人,我會認為她很年輕,但是,如果我現在看到一個十五歲的男孩,我會認為他還是個孩子。漢娜給了我那麼多自信,這使我感到驚訝。我在學校取得的成績引起了老師們的注意,他們已對我刮目相看。我接觸的女孩們也察覺到,我在她們面前不再膽怯,她們也喜歡我這樣。我感到愜意。 我對與漢娜最初的相遇記憶猶新,當時的情景歷歷在目,這使得我對後來發生的事情,即從我與她的那次談話到學年結束之前的那幾週內發生的事情,反而記不清了。其中原因之一,是我們見面、分手都太有規律了。另一個原因是,在此之前,我從未有過這麼忙碌的日子,我的生活節奏還從本這麼快過,生活從未這麼充實過。如果我回想我在那幾週內所做的功課的話,我彷佛感覺到我又坐在寫字台旁,而且一直坐在那兒,直到把我生病期間所落下的功課都趕上為止。我學了所有的生詞,念了所有的課文,證明了所有的數學習題,連接了所有的化學關係。關於魏瑪共和國和第三帝國,我在醫院的病床上就讀過了。還有我們的約會,在我的記憶中,這時約會的時間持續最長。自我們那次談話之後,我們總是在下午見面。如果她上晚班的話,就從三點到四點半,否則就到五點半。七點鐘開晚飯。開始時,她還催我準時回家,可是,過了一段時間以後,我就不止呆一個半小時了,我開始找藉口放棄吃晚飯。 這是由於要朗讀的緣故。在我們交談之後的第二天,漢娜想知道我在學校都學什麼。於是,我向她講述了荷馬史詩、西塞羅的演講和海明威的的故事——老人怎樣與魚、與海搏鬥。她想知道希臘語和拉丁語聽起來是什麼樣。我給她朗讀了《奧德賽》中的一段和反對卡塔琳娜的演講。 "你還學德語嗎?" "你是什麼意思?" "你是只學外語呢,還是自己的本國語言也有要學?" "我們念課文。"我生病期間,我們班讀了《愛米麗雅·葛洛獲》和《陰謀與愛情》。這之後,我們要寫一篇讀後感。這樣,我還要補讀這兩本書。我每次都是在做完其他作業之後才開始閱讀它們。這樣,當我開始閱讀時,時間就已經很晚了,我也很累了,讀過的東西第二天就全忘記了,我必須重讀一遍。 "讀給我聽聽!" "你自己讀吧,我把它給你帶來。" "小傢伙,你的聲音特別好聽,我寧願聽你朗讀而不願自己去讀。" "是嗎?原來如此?" 第二天,我仍去她那兒。當我想親吻她時,她卻躲開了:"你得先給我朗讀!" 她是認真的。在她讓我淋浴和上床之前,我要為她朗讀半個小時的《愛米麗雅·葛洛獲》。現在我也喜歡淋浴了。我來時的性慾,在朗讀時都消失了,因為朗讀一段課文時要繪聲繪色地把不同的人物形象表現出來,這需要集中精力。淋浴時,我的性慾又來了。朗讀、淋浴、做愛,然後在一起躺一會兒,這已成了我們每次約會的例行公事。 她是個注意力集中的聽眾,她的笑,她的嗤之以鼻,她的憤怒或者是讚賞的驚呼,都毫無疑問地表明,她緊張地跟踪著情節。她認為愛米麗雅像露伊莎一樣都是愚蠢的、沒有教養的女孩。她有時迫不及待地求我繼續念下去,這是由於她希望這段愚蠢的故事應該早點結束。 "怎麼會有這種事呢/有時我自己也渴望讀下去。當天變長的時候,我讀的時間也長些,為的是在黃昏時才與她上床。當她在我懷裡入睡,院子裡的鋸木聲沉默下來,烏鴉在唱歌,廚房裡也只剩下越來越淡的和越來越黯的顏色時,我也沉浸在無限幸福之中。 第10節 復活節第一天,我四點鐘就起床了。漢娜上早班,她四點一刻騎自行車去有軌電車停車場,四點半她就在開往施魏青根的電車上了。她對我說過,去時車上往往很空,只是回來時,車上才滿滿的。 我在第二站上了車。第二節車廂是空的,漢娜在第一節車廂裡,站在司機旁邊。我猶豫著是上前面的車廂還是上後面的車廂,最後我還是決定上了後面的車廂。後面的車廂很隱蔽,可以擁抱,可以接吻,但是漢娜沒有過來。她一定看到了我在車站等車,也看到我上了車,否則車也不會停下來。可是她還是呆在司機旁邊和他聊天說笑,這些我都能看到。 車開過了一站又一站,沒有人在等車。街道上也沒有人,太陽還沒有升起來,白雲下面,一切都籠罩在白茫茫的晨曦中:房屋、停著的小汽車、剛剛變綠的樹木、開花的灌木叢、煤氣爐還有遠處的山脈。因為好多站都沒有停車,車現在開得很慢,估計是由於車到每站的時間是固定的,車必須按時到站。我被關在了慢慢行駛的車廂裡。最初,我還坐在那兒,後來,我站到了車廂前面的平台上,而且盡力注視著漢娜。她應該能感覺到我在她身後注視著她。過了一會兒,她轉過身來仔細地打量著我,然後又接著和司機聊天。車繼續行駛著,過了埃佩爾海姆之後,鐵軌不是建在街上,而是建在街旁用鵝卵石砌成的路堤上。車開得快些了,帶著有軌電車那種均勻的咔噠咔噠聲。我知道這條路線要經過好多地方,終點站是施魏青根。此時此刻,我感覺自己與世隔絕了,與人們生活、居住、相愛的正常世界隔絕了。好像我活該要無目的地、無止境地坐在這節車廂裡。 後來,在一塊空地上,我看見了一個停車站,也就是一個等車的小房子。我拉了一下售票員用以給司機發出停車或開車信號的繩子。車停了下來,漢娜和司機都沒有因為我拉了停車信號而回頭看看我。當我下車的時候,好像她對我笑了笑,但我不敢肯定。接著車就開走了。我目送它先是開進了一塊凹地,然後在一座小山丘後面消失不見了。我站在路堤和街道中間,環繞著我的是田地、果樹,再遠一點是帶著花房的花園。這裡空氣清新、鳥語花香,遠處山上的白雲下,飄浮著紅霞。 坐在車上的那段時間,就好像做了一場噩夢。如果我對那後果不是如此記憶猶新的話,我真的會把它當做一場噩夢來對待。我站在停車站,聽著鳥語,看著日出,就好像剛剛睡醒一樣。但是,從一場噩夢中醒來也並非是件輕鬆的事,也許惡夢會成真,甚至人們夢中的可怕情景也會在現實生活中再現。我淚流滿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到了埃佩爾海姆我才止住了哭泣。 我徒步往家走,試了幾次想搭車都沒有搭成。當我走了一半路程的時候,有軌電車從我身邊開了過去,車上很擁擠,我沒有看到漢娜。 十二點的時候,我傷心地、憂心忡忡地。大為惱怒地坐在她房門前的台階上等候她。 "你又逃學了?" "我放假了,今天早上是怎麼回事?"她打開房門,我跟她進了屋,進了廚房。 "你為什麼裝做不認識我的樣子?我想要……" "我裝做不認識你的樣子?"她轉過身來,冷冰冰地看著我的臉說,"你根本不想認識我,你上了第二節車廂而你明明看見我在第一節車廂裡。" "我為什麼在放假的第一天早上四點半就乘車去施魏青根?我僅僅是想要給你個驚喜,因為我想你會高興的。我上了第二節車廂……" "你這可憐的孩子,在四點半就起床了,而且還是在你的假期裡。"我還沒有領教過她嘲諷的口吻。她搖著頭:"我怎麼知道你為什麼要去施魏青根,我怎麼知道你為什麼不想認得我,這是你的事情,不是我的,現在你還不想走嗎?" 我無法描述我的氣憤程度。 "這不公平,漢娜,你知道的,你一定知道的,我是為你才去坐車的,你怎麼能認為我不想認得你呢?如果我不想認識你的話,我也就根本不會去乘車了。" "啊,行了,我已經說過,你怎麼做是你的事,不關我的事。"她調整了自己的位置,這樣,我們之間就隔了廚房的一張桌子。她的眼神、她的聲音、她的手勢都說明她正把我當成了一個破門而入者來對付,並要求我走開。 我坐到沙發里。她惡劣地對待了我,我想質問她。但我還根本沒有來得及開始,她卻先向我進攻了。這樣一來,我開始變得沒有把握了。她也許是對的?但不是在客觀上,而是在主觀上?她會或者她一定誤解了我嗎?我傷害她了嗎?我無意傷害她,也不願傷害她,可還是傷害了她? "很抱歉,漢娜,一切都搞糟了,我沒想傷害你,可是看來……"。 "看來?你的意思是,看來你把我傷害了?你沒那能力傷害我,你不行。現在你總該走了吧?我乾了一天的活,想洗澡,我要安靜一會兒。"她敦促地看著我。看我還沒站起來,她聳了聳肩,轉過身去,開始放水脫衣服。 現在,我站起來走了。我想,我這一走就一去不復返了。可是半小時之後,我又站在了她的房門前。她讓我進了屋。我把一切都承擔了,承認我毫無顧及地、不加思考地、無情無愛地處理了這事。我知道她受到了傷害。我也知道她沒有受到傷害,因為我沒有能力傷害她。我明白我不可能傷害她,因為她根本就不給我這種機會。最後,當她承認我傷害了她的時候,我很幸福。這樣看來,她並非像她所表現的那樣無動於衷,那樣無所謂。 "你原諒我了嗎?" 她點點頭。 "你愛我嗎?" 她又點點頭。 "浴缸裡還有水,來,我給你洗澡!" 後來我自問,她把浴缸裡的水留在那兒,是不是因為她知道我還會回來的?她把衣服脫掉了是不是因為她知道我忘不了看到她脫衣服時的感覺,因此,會為此再回去的?她是否只是為了在這場爭執中取勝?當我們做完愛,躺在一起時,我給她講了我為什麼沒有上第一節車廂而是上了第二節車廂的原因。她以嘲弄的口吻說:小傢伙,小傢伙,你甚至在有軌電車上也想和我做愛嗎? "這樣一來,引起我們爭吵的原因就似乎無關緊要了。 可事情的結果卻至關重要。我在這場爭吵中不僅僅敗下陣來,在短暫的爭執之後,當她威脅著要把我拒之門外時,當她迴避我時,我屈服了。在接下來的幾周里,我沒有和她爭吵過一次,即使是很短暫的一次也沒有。當她一威脅我對,我立刻就無條件地投降。我把所有的過錯都攬到自己身上。不是我的過錯我也承認,不是故意的也說是故意的。當她的態度冷淡和嚴厲的時候,我乞求她重新對我好,原諒我,愛我。有時候,我感覺到,她似乎也為自己的冷淡無情而苦惱。好像她也渴望得到我的溫暖、我的道歉、我的保證和我的懇求。有時我想,她太輕易地就征服了我,可是無論如何,我都沒有選擇的餘地。 我和她無法就此交談。就我們的爭吵來交談會導致一場新的爭吵。我給她寫了一封或兩封長信,可她對此毫無反應。當我問起此事時,她反問道:"你怎麼又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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