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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蝴蝶夢 达夫妮·杜穆里埃 11442 2018-03-21
邁克西姆走進那小房間,隨手把門關上。過後不久,羅伯特進屋來收拾茶具。我站起身,故意背對著他,免得他看到我的臉色。我不知道田莊上的人、下房的僕傭和克里斯城的居民何時才會聽說這件事;我不知道要等多久,消息才會點點滴滴傳開去。 那邊小房間裡隱約傳來邁克西姆的聲音。我等著等著,只覺得心窩裡牽腸掛肚般難受。剛才的電話鈴聲像是驚醒了我身上的每一根神經。起先我偎依著邁克西姆坐在地板上,執著他的手,臉頰靠著他的肩膀,簡直像在做夢;我聽他敘述出事的經過,聽著聽著,人像是分成了兩半,一半成了個影子,跟在他後面,參與這一切;殺死呂蓓卡,在海灣沉船,都有我一份;我和他一起諦聽戶外的風呼浪嘯,一起等著丹弗斯太太來敲門。

但是我的另一半卻一直坐在地毯上,一動不動地出著神,腦子裡只想一件事,也只在乎一件事,翻來复去只念叨一句話:他不愛呂蓓卡。他不愛呂蓓卡。可是電話鈴一響,這兩半又合為一體,恢復了往常的老樣子。但是在我身上畢竟已出現了某種先前沒有的東西:儘管還在提心吊膽,牽腸掛肚,我的心卻自由了,變得十分輕鬆。我認識到,我不再害怕呂蓓卡,也不再恨她。一旦了解到這女人生前心腸那麼狠毒,品性如此邪惡,我倒不再恨她了。她沒法來傷害我。我可以毫不在乎地步入晨室,在她的書桌旁坐下,用她的筆,看著鴿籠式文件架上她的字跡;我可以心地坦然地到她的西廂房去,像今天早上那樣,在窗口仁立著。呂蓓卡的魔力,就像一團輕淡的霧靄,突然煙消雲散,化為烏有。從此,她再也不能附在我身上作祟了;樓梯上,餐廳裡,再也不會有幢幢鬼影縈繞著我;呂蓓卡再也不會倚身迴廊虎視眈眈地看著站在樓下大廳裡的我。邁克西姆從來沒愛過她,我也就不再恨她。誠然,她的屍體出現了,她那艘名合古怪的預示意義的帆船“我歸來”亦已被發現,但我卻一勞永逸地把她擺脫了。

我現在可以自由自在地和邁克西姆一起過日子,撫摸他,擁抱他,愛他。我將不再是個小孩,再不會老是“我”“我”“我”怎麼樣怎麼樣,而將是“我們”如何如何。 我倆是不能分離的一對,我倆將一起挺身面對這一次的麻煩事——他和我兩人,塞爾海軍上校、潛水員、弗蘭克、丹弗斯太太、比阿特麗絲,還有克里斯城讀報的男男女女,如今這些人全沒法再把我倆分開。過我們的幸福生活,決非為時已晚。我再不是個小妞兒;我再不會靦腆失態,嚇得手足無措。我要為邁克西姆奮鬥,為他去說謊,提出偽證,賭咒發誓;為他去罵褻讀的髒話,為他去祈禱。呂蓓卡沒有得勝。呂蓓卡失敗了。 羅伯特把茶具撤走後,邁克西姆回到藏書室。 “是朱利安上校打來的,”他告訴我。 “他剛同塞爾談話。明天此人同我們一起出海打撈沉船。塞爾把情況都對我說了。”

“幹嗎把朱利安上校扯進來?這是為什麼?”我問。 “他是克里斯的行政長官,所以非在場不可。” “他說些什麼?” “他問我是不是知道那可能是誰的屍體?” “你怎麼說?” “我說不知道,我說我們大家都以為呂蓓卡當時是一個人出海的。我還說,我想不出有哪位朋友可能同她在一起。” “他聽了還說什麼沒有?” “說了。” “說什麼?” “他問我是不是考慮過這樣的可能性,就是說我去埃奇庫姆比認屍時認錯了人。” “他居然這麼說?他已經考慮到這一點了?” “是的。” “那你怎麼回答?” “我說有可能。我不敢肯定。” “這麼說,明天他跟你們一起去檢查沉船?他,塞爾海軍上校,還有一名醫生。”

“還有韋爾奇警長。” “韋爾奇警長?” “不錯。” “為什麼?幹嗎要警長去?” “這是慣例。發現了屍體,警長總要出場。” 我不再說什麼。我和他兩人目不轉睛地對視著。我又一次感到心窩處隱隱作痛。 “也許他們沒法撈起沉船吧,”我說。 “也許,”他說。 “那麼,對於那具屍體,他們也就無法調查,對不對?”我問。 “我不知道,”他說。 他看著窗外。天空是白茫茫的一片,雲層密布,同我從懸崖走回家時一模一樣。不過,風已停了,四下非常安靜,空氣紋絲不動。 “差不多一個鐘頭前我還以為可能會吹西南風,誰知風又停了,”他說。 “哦,”我說。 “明天潛水員下水時一定風平浪靜,”他說。

小房間裡,電話鈴聲再次響起。那刺耳、急促的聲音委實有點怕人。邁克西姆同我交換了一個眼色,接著走進小房間去聽電話。同剛才那次一樣,他一進屋就隨手把門帶上。那陣異樣的揪心的痛楚本來就還沒消失,電話鈴一響,痛得更兇了。這時的感覺使我回想起久遠的童年。當年,我還是個小孩,每聽到倫敦街頭傳來鞭炮聲,總是感受到此刻的這種痛楚。我會莫名其妙地鑽到樓梯下面的碗櫥底下,坐在那兒嚇得發抖。當時當地的痛苦感覺同此刻一模一樣。 邁克西姆走回藏書室。 “戲開場了,”他慢條斯理地說。 “你指的是什麼?發生什麼事了?”我問,全身頓時變得冰涼。 “是個記者打來的,”他說。 “《本郡紀事報》的記者。他問已故德溫特夫人的那條船被人發現的消息是否屬實。”

“你怎麼說?” “我說,不錯,是發現了一條船。不過,我們目前就掌握這點情況。也許那根本不是她的船。” “他沒說別的?” “還有吶。他問我能不能證實外間的傳聞,說是船艙裡發現了一具屍體。” “真的!” “是真的。一定有人透露了消息。塞爾不會洩密,這點我有把握。可能是潛水員,或是潛水員的朋友。你可沒法封住這些人的嘴。明天吃早飯以前,消息就會傳遍整個克里斯城。” “關於屍體,你怎麼說?” “我說我不知道。無可奉告。如果他不再打電話來找我麻煩,我將不勝感激之至。” “你會惹怒這些人的,弄得他們全站出來跟你作對。” “我是不由自主啊。我從來不向報紙發表聲明。我可不願讓這些傢伙沒完沒了地打電話來問這問那。”

“我們可能需要這些人的支持,”我說。 “如果真有一場惡鬥,我情願單槍匹馬上陣,”他說。 “我不指望報紙的支持。” “記者會打電話去找別人,”我說。 “找朱利安上校或者塞爾海軍上校。” “從他們那兒,這傢伙撈不到多少好處的,”邁克西姆說。 “要是我們能想個什麼辦法就好了,”我說。 “還剩下好多時間呢!可我倆卻無所事事地在這兒坐等明天早晨的到來。” “無能為力呵,”邁克西姆說。我倆還是坐在藏書室裡。邁克西姆撿起一本書,但我知道他一個字也沒有讀進去。我見他不時抬起頭來傾聽,像是又聽到了電話鈴聲。幸好,沒人再打電話來打擾我們。我們還是像平時一樣,更衣進晚餐。想到昨夜此時我正穿上白色的化裝舞眼,還坐在梳妝台前對鏡梳理捲曲的假髮,簡直不可思議!這一切多像一場遺忘已久的夢魘,時隔幾個月才回想起來,連自己也不敢相信。

進晚餐時,弗里思在一旁侍候。他下午曾外出,這時已回來了。弗里思臉色莊重,不帶任何表情。我不知道他是否去了克里斯,有沒有聽到什麼消息。 晚飯後,我們又回到藏書室。兩人沒多交談。我在邁克西姆的腳旁席地而坐,頭倚在他膝上。他用手指梳理我的頭髮,與過去那種心不在焉的樣子大不相同,不能再同愛撫長耳狗傑斯珀相提並論了。我感覺到他的手指尖在我頭皮上移動。我時而吻我,時而對我說話。我倆之間已不再橫隔著誰的陰影。有時兩人都不說話,那是因為兩人都希望沉默一會兒。我弄不明白,當周圍的圈子危機四伏的時候,我怎麼如此心滿意足。這種心滿意足的情緒很有點不尋常哩,並不是我夢寐以求、翹首期待的那種幸福,也不像子身獨處時憑想像描繪的那種美滿生活。這種滿足的心境既不帶狂熱,也不給人任何轉瞬即逝的威脅。這是一種無聲無息的寧靜的幸福。

藏書室窗戶大開。每當我倆不說話也不撫摸對方的時候,兩人就轉過臉去,看窗外黑沉沉的夜空。 第二天早晨七點剛過,我一覺醒來,探身朝窗外張望,看見樓下花園裡的玫瑰全捲著邊,垂著頭,而通向林子的草坡都濕漉漉地綴滿銀白色的水珠,這說明夜裡一定下過雨。空氣中稍有迷霧的潮味,那種初秋季節特有的氣息。不知道秋天會不會提前兩個月來到人間。 邁克西姆五點鐘起身,他沒有叫醒我。他一定從自己的床上躡手躡腳地爬起,穿過浴室,悄沒聲兒地走進更衣室。這時候,他應該同朱利安上校和塞爾海軍上校帶著那一班駁船船員在海灣里忙乎開了。駁船開到現場,帶著起重機和打撈鐵鍊;呂蓓卡的船將徐徐被吊上水面。我神情漠然,鎮定自若地想著這一幕情景,彷彿看到這些人全在那邊的海灣里,帆船那深色的窄小龍骨正慢慢升上水面,龍骨被浸泡得濕透,滴滴答答往下淌水,船的兩側纏著青草般碧綠的水藻,附著貝殼。帆船被載上駁船,積水從船身兩邊淌下,形成一股股急流,重新匯入大海。小船的船木看上去一定已經鬆軟發黑,在好幾處成了紙漿般的粘糊兒。船發散著淤泥和鐵鏽的氣味,還有黑色水草的味兒,這種水草長在深水處人跡不至的水下岩石旁。也許,船尾處還掛著船名牌:“我歸來”,牌上的字全生著銅綠,褪了色。釘子已完全鏽了。而呂蓓卡本人就躺在那兒船艙的地板上。

我起身以後洗了個澡,穿著停當,像平日一樣九點鐘下樓吃早飯。托盤裡放著一大堆來信,都是人們寫來對那天的舞會表示領情和感謝的。我瀏覽著來信,但並不逐封拆讀。弗里思問是不是要把早飯熱在爐上等邁克西姆回來吃。我說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我還說,他一大早有事出去了。弗里思沒吭聲,神色顯得十分莊重,十分嚴肅。我再次在心底里狐疑:他是不是全知道了。早飯後我帶上所有的信,到晨室去。屋子裡一股霉味,原來窗子都還關著。我一把將窗子推開,讓涼爽的清新空氣吹進屋來。壁爐架上的鮮花全耷拉著腦袋,好多已經死了,花瓣散落在地上。我拉鈴喚人,應召進屋來的是莫德,內房使女的下手。 “這房間今天早上沒人收拾過,”我說。 “連窗子也都關著。花都謝了,麻煩你把它們拿走。” 使女戰戰兢兢,帶著抱愧的神情說:“太抱歉了,太太。”她走到壁爐邊,抱起花瓶。 “下回可不能再這樣了,”我說。 “知道了,太太,”她說。她抱著花走出房去。我從來沒想到對下人擺出一副威嚴的架勢,竟是這麼不費氣力;我不明白,先前要我當個主人為什麼老是那麼難。今天的菜單攤在書桌上:用蛋黃醬調味的冷鮭肉、凍肉片、凍雞肉捲、蛋奶酥。我認出這些菜餚全是開舞會那天夜裡冷餐的內容;顯然,全家到今天還在吃那天的殘羹冷飯,昨天中午在餐廳裡擺開的那頓我碰也沒碰的冷餐,也是這些東西。看來,這幾天僕人都在偷懶。 我用鉛筆把菜單上的項目劃掉,拉鈴召來羅伯特。 “去告訴丹弗斯太太,弄點熱菜,”我說。 “如果冷食太多,吃不了,也別再端到餐廳去充數。” “遵命,太太,”他說。 我跟著他走出晨室,進了小花園去取我的剪刀,接著到玫瑰園去剪下一些嫩花苞。 空氣中的涼意業已消失,天將變得同昨天一樣悶熱。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還在海灣忙乎,要不已經回到克里斯港的小河?我馬上就會聽到消息,邁克西姆一會兒將回家來把一切都告訴我。不管發生什麼樣的事,我一定得保持鎮定,不動聲色,決不能張皇失措。我把玫瑰修剪整齊,抱著花重又回到晨室。地毯已經撣過塵,落地的花瓣也都已掃走。我開始在羅伯特注了水的花瓶裡把玫瑰花插上。正當我快要把一切料理舒齊時,傳來敲門聲。 “進來,”我說。 來人是丹弗斯太太。她一手拿著菜單,面色蒼白,滿臉倦容,眼圈浮腫得厲害。 “早安,丹弗斯太太,”我說。 “我不明白,”她開始抱怨,“您為什麼要通過羅伯特之手把菜單退回去,還讓他捎話給我。您幹嗎這樣做?” 我手執一朵玫瑰,從房間這頭看著她。 “那些凍肉片和鮭魚昨天已經端上來過了,”我說。 “我看見這兩道菜都曾擱在餐具櫃上。今天我想吃一頓熱飯熱菜。要是廚房裡的下人不願吃冷食,你可以把這些東西都扔了。反正我們家天天都浪費大量食物,再扔掉這一點兒也不算什麼。” 她瞪大眼睛看著我,但沒作聲。我把手裡的一朵玫瑰花也插進花瓶。 “我不相信你會沒有辦法給我們準備一頓吃的,丹弗斯太太。”我說。 “你房間裡一定藏著各種各樣的菜譜吧。” “我不習慣主人通過羅伯特之口給我傳話的做法,”她說。 “當年德溫特夫人在世,如果想要吃點別的,她就打內線電話,向我本人交代。” “當年德溫特夫人慣於採取什麼做法,恐怕同我沒有多大關係,”我說。 “你應該明白,眼下我是德溫特夫人。要是我寧願要羅伯特傳話,我就我行我素。” 正在這時,羅伯特走進屋來。 “《本郡紀事報》打電話來,太太,”他說。 “告訴他們我不在家,”我吩咐說。 “是,太太,”他說著走出屋去。 “行了,丹弗斯太太,還有什麼事?”我說。 她一個勁兒地盯著我看,仍然沒開口。 “要是沒有其他事情,你可以走了。去對廚子交代一下,午飯上熱菜,”我說。 “這會兒我正忙呢。” “《本郡紀事報》為什麼打電話找您?”她問。 “我怎麼知道?丹弗斯太太,”我說。 “昨夜,弗里思從克里斯捎回消息,說是德溫特夫人的船找到了。這是真的嗎?”她一字一頓地問。 “有這樣的傳聞?”我說。 “我倒一點也沒聽說。” “克里斯的港務長塞爾海軍上校昨天來過,對不對?”她又問。 “羅伯特告訴我,是他把港務長引領進屋的。弗里思說,在克里斯有消息說那個下水檢查擱淺輪船的潛水員發現了德溫特夫人的沉船。” “也許是吧,”我說。 “你最好等德溫特先生回來,問他本人。” “德溫特先生幹嗎一大早就起身?”她問。 “那是德溫特先生自己的事情,”我答。 她還是一個勁兒盯著我看。 “弗里思還說,大家都在傳,說是小船的艙裡有一具屍體,”她說。 “為什麼艙裡會有屍體?德溫特夫人總愛獨個兒出海。” “問我是問不出個所以然的,丹弗斯太太,”我說。 “我了解的情況決不比你更多。” “是嗎?”她慢騰騰地說,一面還是目不轉睛地打量著我。我轉過身去,把花瓶放回到窗邊的桌子上。 “我這就去吩咐張羅午飯,”她說完後依然徘徊著不走。我不去理她,於是她只好走出屋去。 我覺得她再也嚇不著我了。她的魔力已隨著呂蓓卡一起完蛋。如今,對於她的一言一行,我都不在乎,再也不會受其傷害。我明白,她是我的敵人。可這又有什麼關係?不過,要是讓她了解船艙裡那具屍體的真相,從此也成了邁克西姆的敵人,那會怎麼樣?我在一張椅子裡坐下,把剪刀放在桌子上。我不想再修剪玫瑰花了。邁克西姆究竟在幹什麼? 《本郡紀事報》那記者乾嗎再一次打電話來?過去常有的那種噁心感覺又襲來了。 我只好跑到窗口,探身向外張望。天熱得夠嗆。空中悶雷陣陣。園丁又開始刈草,我看見其中的一個推著刈機在草坡頂上來回走動。我不能再乾坐在晨室裡!我仍下剪刀和玫瑰花,走出屋子,來到平台,開始踱步。傑斯珀啪噠啪噠跟著我打轉,不明白我怎麼不帶它去散步。我在平台來回踱步不止。十一點半光景,弗里思從屋子裡走出來找我。 “德溫特先生請您聽電話,太太,”他說。 我穿過藏書室,走進那一頭的小房間。拿起電話聽筒時,我雙手不住打顫。 “是你嗎?”我聽得他說。 “我是邁克西姆。我在辦事處給你打電話。我同弗蘭克在一起。” “什麼事?”我問。 他沉吟片刻才回答說:“我同弗蘭克和朱利安上校一起一點鐘回家吃午飯。” “行,”我說。 我等著他往下說。 “他們設法把船撈起來了,”他說。 “我剛從小河那兒回來。” “哦,”我說。 “在場的有塞爾、朱利安上校和弗蘭克。還有一些其他人,”他說。我不知道他打電話這工夫弗蘭克是不是站在他身旁,也許正因為弗蘭克在場,他的口氣才這樣鎮靜,這樣疏遠而陌生。 “就這樣吧,”他說。 “等著我們。一點鐘前後準到。” 我把電話聽筒放回原處。他什麼也沒說,對於剛才發生的事,我仍然一無所知。我向弗里思交代清楚,吃中飯的不是兩人而是四人,過後就走回平台。 一個小時慢騰騰地拖沓著過去了,漫長得像是沒個盡頭。我上樓去換了件較薄的外衣,接著又下樓來,坐在客廳裡等他們回來。一點缺五分的時候,我聽見車道上響起汽車的聲音,接著又聽見大廳裡有人說話。我趕快對著鏡子攏一攏頭髮。我的臉色白得嚇人,於是我只好使勁掐自己的雙頰,弄出一點血色來,接著就站起身,等候他們走進屋來。邁克西姆第一個走進來,接著是弗蘭克,最後是朱利安上校。這人我見過,記得那夜舞會上他化裝成克倫威爾①,卸裝以後,此人瘦多了,又矮又小,完全變了。 ①克倫威爾(1599—1658)、英國資產階級革命共和時期的攝政者。 “您好,”他說,那腔調既平淡,又嚴肅,活像個大夫。 “叫弗里思端雪利酒來,”邁克西姆說。 “我要去洗一洗。” “我也想洗一洗,”弗蘭克說。沒等我拉鈴,弗里思已端著雪利酒送進屋來。朱利安上校一口酒也不喝;為了給自己壯膽,我倒是喝了好幾口,上校走到窗口,站在我身邊。 “這事兒著實叫人苦惱,德溫特夫人,”他輕聲說。 “我深切地為您和您丈夫感到難過。” “多謝您這麼說,”我一邊講,一邊又開始呷雪利酒。然後,我忙不迭把酒杯放口到桌上,生怕他看出我的手抖得多麼厲害。 “事情之所以麻煩是因為您丈夫一年前去認領了那另一具女屍,”他說。 “我不大明白您的意思,”我說。 “這麼說來,您沒聽講今天早晨我們檢查的結果?”他間。 “我只知道有一具屍體,是潛水員發現的,”我說。 “不錯,”他說。然後,他微微回頭往大廳方向一瞥,又接著說,“我看肯定就是她的屍體,”他壓低了嗓門往下說:“我不能對您說詳盡的細節,但是證據確鑿,您丈夫和菲力浦醫生都認出是她。” 他突然收住話頭,從我身邊走開。原來,邁克酉姆和弗蘭克又回到大廳來了。 “午飯已準備就緒,進餐廳吃飯吧,”邁克西姆說。 我帶頭步入餐廳,心頭沉重得像壓了塊大石頭,什麼感覺都沒有。朱利安上校坐在我右首,弗蘭克在左首。我不敢朝邁克西姆看一眼。弗里思和羅伯特開始端上第一道菜。 大家都在談論天氣。 “我在《泰晤士報》上看到,昨天倫敦的氣溫大大超過八十度,”朱利安上校說。 “真的?”我說。 “真的。對那些沒法離開倫敦的人來說,一定夠嗆。” “是的,夠嗆,”我說。 “巴黎有時比倫敦更熱,”說話的是弗蘭克。 “記得有一年八月中旬,我在巴黎度週末,熱得簡直沒法睡覺。全城一絲兒風也沒有,氣溫大大超過九十度。” “而那些法國人又都愛關著窗戶睡覺,對不?”朱利安上校問。 “這我倒不知道,”弗蘭克說。 “我住在旅館裡,大多數旅客是美國人。” “您自然很了解法國羅,德溫特夫人?”朱利安上校說。 “不太了解,”我說。 “哦!我還以為您在法國住了多年呢。” “不,”我說。 “我是在蒙特卡洛認識她的,”邁克西姆說。 “你可不能說那兒就等於法國,對嗎?” “不,我看不能這麼說,”朱利安上校說。 “蒙特卡洛是座國際性城市,不過,那一帶的海岸很美,是不是?” “確實很美,”我說。 “不像此地的海岸這樣山岩密布,對嗎?可我有自己的愛好。要說在哪兒安身定居最好,我可總是選英國。在這兒,你不會暈頭轉向,不知身處何地。” “我敢說,法國人對他們的祖國也有同樣的感情,”邁克西姆說。 “哦,那倒也是,”朱利安上校說。 我們埋頭吃菜,一時沒有說話。弗里思站在我的背後。其實,這時候大家腦子裡都在想著一件事,不過因為弗里思在場,只好繼續裝假演戲。我知道弗里思也在想這件事。 要是我們把禮數俗套丟開,讓他參與我們的談話,聽聽他有什麼高見。那不就爽快簡單多了?羅伯特端著酒走進餐廳,替我們換過菜盤子,送上第二道菜。丹弗斯太太畢竟沒忘了我的吩咐,總算給做了熱菜。我從一口蓋滿蘑菇汁的暖鍋裡舀了點菜。 “我看,那天夜裡的盛宴,客人都是皆大歡喜而歸,”朱利安上校說。 “我不勝榮幸,”我說。 “那樣的活動對地方上真可以說是造福不淺,”他說。 “對,我也這樣想,”我說。 “化裝的願望,假扮作其他人的願望,難道這不是人類的共同天性?”弗蘭克問。 “這麼說來,我大概缺乏人類的共同天性,”邁克西姆說。 “我看這挺合乎人情,”朱利安上校說。 “我是說大家都想變成另外一種樣子。我們這些人,從某種意義上說,都還是小孩子。” 我不知道扮演克倫威爾給他帶來多少樂趣。舞會上,我沒跟這人多打照面,那天晚上大部分時間他都在晨室打橋牌。 “您不打高爾夫球嗎,德溫特夫人?”朱利安上校問。 “不,我怕打不好,”我說。 “您該練習起來才是,”他說。 “我的大女兒是個球迷,可她找不到幾個年輕的球伴。她生日那天,我送了她一輛小汽車。現在她差不多每天開車到北部海岸去打發時光。” “太有意思了,”我說。 “她應該投個男胎,”他說。 “我那小子跟這女兒完全不一樣,哪種運動都不行,只顧埋頭寫詩。但願他長大起來別這樣才好。” “喔,說的是,”弗蘭克說。 “我在你兒子那年齡,也寫了不少詩,都是些無病呻吟的東西。我現在不再搞那種無聊的玩意兒。” “老天,但願你別再寫詩才好,”邁克西姆說。 “真不知我兒子從誰那兒接受了寫詩的遺傳性,”朱利安上校說。 “肯定不是從他媽媽或是從我這兒繼承的。” 接著又是好一陣冷場。朱得安上校第二次從暖鍋裡舀了一點熱菜。 “那天晚上萊西夫人看上去挺不錯,”他說。 “是的,”我說。 “她的舞服老是寬大得不合身,這次也不例外,”邁克西姆說。 “置辦那種東方女人的衣飾一定夠麻煩的,”朱利安上校說。 “不過你們知道,大家都說穿著那種衣服比英國太太小姐的任何穿戴都要舒服,另外還涼快得多!” “真的?”我問。 “不錯,大家都這麼說。大概那些寬大舒鬆的褶皺可以抵禦酷熱的陽光。” “這倒奇怪,”弗蘭克說。 “一般人還以為褶皺起的作用恰好與此相反。” “不,看來不是這樣,”朱利安上校說。 “您很熟悉東方嗎,上校?”弗蘭克問。 “我熟悉遠東,”朱利安上校說。 “我在中國度過五個年頭,後來去了新加坡。” “是出產咖哩粉的地方嗎?”我問。 “不錯。新加坡人向我們提供上好的咖哩。” “我愛吃咖哩,”弗蘭克說。 “啊,可是在英國你吃到的根本不是咖哩,而是亂七八糟的草根,”朱利安上校說。 菜盤撤去了,端上一客蛋奶酥,還有一盆水果涼拌菜。 “想來你們莊園里山莓子的季節快過了,”朱利安上校說。 “今年夏天的氣候對山莓子生長大概不錯吧?我們做了好幾鍋山莓果醬。” “山莓子做果醬,我從不覺得怎麼出色,”弗蘭克說。 “核太多了。” “你一定得找個時間來嚐嚐我們的果醬,”朱利安上校說。 “我倒不覺得果醬裡有多少核。” “今年曼陀麗可望蘋果豐收,”弗蘭克說。 “前幾天,我還對邁克西姆說過,今年蘋果產量可能創紀錄。我們可以運不少蘋果到倫敦去。” “你們這樣做真能賺錢?”朱利安上校問。 “我是說,你們得付加班費給工人,然後還要付打包和運輸的費用,這樣七折八扣之後,賣得的錢劃得來嗎?” “喔,老天,當然劃得來,”弗蘭克說。 “這倒有意思。我一定轉告我妻子,”朱利安上校說。 蛋奶酥和水果涼拌菜一會兒就吃完了。羅伯特端上乾酪和餅乾;過後,弗里思又送上咖啡和香煙;接著,兩人都走出屋去,把門關上。我們默不作聲地喝著咖啡;我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面前的盤子。 “午飯前我正對你夫人說,德溫特,”朱利安上校又以原先那種推心置腹的低聲開始談正事。 “整個兒倒霉事情中最棘手的一點就是你去認領了原先那具屍體。” “是的,一點不錯,”邁克西姆說。 “鑑於當時的情況,認錯屍體再自然也沒有了,”弗蘭克趕忙接嘴說。 “行政當局寫信給邁克西姆,要他到埃奇庫姆比走一趟。還沒等他到場,大家已有先入之見,都說那就是她的屍體,再說,邁克西姆當時正生病。我提出跟他同行,可他堅持要獨個兒去。 他當時的精神狀態實在不宜去處理這類事情。 “ “胡說八道,”邁克西姆說。 “我當時挺好。” “行啦,今天翻這些老皇曆有什麼用!”朱利安上校說。 “反正你認了屍,所以現在你只好承認當時弄錯了。這一回的屍體看來決不會再弄錯啦。” “不會,”邁克西姆說。 “但願我能設法阻止正式的傳訊,使你免受拋頭露面的難堪,”朱利安上校說:“可是恐怕辦不到。” “我完全理解,”邁克西姆說。 “不過,我想驗屍官的傳訊用不著拖多久就能結束,”朱利安上校說。 “只消請你出場重新驗明屍體,再讓泰勃作個證就行了。你說泰勃負責改裝了你妻子從法國買來的那條船。得讓他出庭證明在上次送進他船塢檢修時,那條船情況良好,完全經得起海上的風浪。你知道,這一切全是做做官樣文章。但又非做不可。不,令我擔心的是事情要鬧個滿城風雨,對你和你夫人真是夠傷心、夠難堪的。” “那沒關係,”邁克西姆說。 “我們理解。” “那艘該死的輪船偏偏在那兒擱淺,真是倒霉,”朱利安上校說。 “要不是那船出事,整個兒事情就會無聲無息地埋在海底。” “是的,”邁克西姆說。 “不過有一點可以告慰,那就是我們現在才了解到,德溫特夫人的慘死一定是在突然之間一下子發生的,而不同於大家一向想像中的那樣,曾拖過好長一段時間,使她經受了極大的痛苦。這樣的死法排除了任何划水求生的可能性。” “確是排除了這種可能性,”邁克西姆說。 “她一定是在下面船艙裡拿什麼東西,沒想到門被軋住了。正在這時,一陣狂風吹來,船又沒人掌舵,這樣就發生了可怕的災禍,”朱利安上校說。 “是這樣,”邁克西姆說。 “看來,只可能有這麼一個解釋,對不,克勞利?”朱利安上校轉過臉去對弗蘭克說。 “哦,肯定是這麼回事,”弗蘭克說。 我抬起頭來,正好看到弗蘭克的目光落在邁克西姆身上。他雖然馬上就把目光移開,可我已經瞥見他的眼神,領會了其中的含義。弗蘭克了解底細。可是邁克西姆對此還蒙在鼓裡。我不住攪動杯中咖啡,手心滾燙,粘糊糊地滿是汗水。 “我想我們大家遲早都會犯這樣那樣的判斷錯誤,”朱利安上校說。 “接著,就得為此付出代價。德溫特夫人一定了解海灣里的風勢,狂風如何像透過漏斗一樣吹下;她也明白,就這樣離開一艘小船的舵位是不安全的。在那一帶的海面上,她一定獨自航行過數十次。然而,生死攸關的時刻到了,她冒了個險,這一冒險就送了命。這事對我們大家都是個教訓。” “意外事故總會發生的,”弗蘭克說。 “即使對於最有經驗的老手也不例外。只消想想每年的狩獵期內死於意外事故的獵人數字就明白了。” “啊,這我知道。不過那些獵人一般都因為馬失前蹄而倒了黴。要是德溫特夫人沒離開舵位,就決不會出這個事故。這件事她做得有點出格。我曾多次觀看她參加從克里斯出發的周末公平駕船比賽①,從未見她在基本船技方面犯過任何錯誤。只有初出茅廬的新手才會幹出離開舵位之類的蠢事。特別是在那一帶海面,離礁岸又近。”①指給佔優勢者不利條件,給佔劣勢者有利條件的機會均等的比賽。 “那晚風大,”弗蘭克說。 “也許索具出了毛病,有哪一條繩索被卡住了。這樣,她就可能下艙去找把刀子。” “當然,當然。嗯,至於真相,咱們大概永遠無從知道了。不過,我認為即使了解當時的經過情形。也於事無補,還是我剛才說過的那句話,我但願能阻止當局舉行傳訊,可我又實在無能為力。我正在安排日程,準備把傳訊放在星期二上午舉行。另外,我會盡可能使傳訊在最短時間之內結束。就這麼走一個過場。不過,我們恐怕沒法不讓記者到場。” 又一次冷場。我想這時應該拖開椅子,離開餐桌了。 “到花園去吧?”我說。 大家站起身來,由我帶頭,魚貫走到平台。朱利安上校拍拍傑斯珀。 “這畜生長得很像樣了,”他說。 “不錯,”我說。 四人分散仁立了一會。接著,上校一看手錶。 “謝謝您這頓豐盛的午餐,”他說。 “下午我還有不少公事要辦,如此匆匆告辭,請不要見怪。” “哪兒的話,”我說。 “出了這件意外,我很難過。請接受我無保留的同情。一俟傳訊結束,務望二位把這事兒忘個乾乾淨淨。” “好,”我說。 “好吧,我們一定設法忘個乾淨。” “我的車就在這兒的車道上,不知道克勞利要不要搭車。怎麼樣,克勞利?如果需要,我可以讓你在你的辦事處附近下車。” “謝謝,上校,”弗蘭克說。 弗蘭克走過來,握著我的手說:“我會再來看望您的。” “好,”我說。 我沒敢看他,生怕他看到我的眼神。我不願讓他看出我了解全部事實真相。邁克西姆把兩人送上汽車,待車開走,才回到平台來和我作伴。他挽住我的胳臂,兩人一起站在平台上眺望綠茵茵的草坪,草坪那頭的大海以及海岬處的燈塔。 “事情會迎刃而解的,”他說,“我很鎮靜,完全有信心。你看到吃午飯時朱利安上校的態度了,還有弗蘭克。傳訊時不會有人出來作難,一切都會很順利的。” 我沒吭聲,只是緊緊抓著他的手臂。 “那屍體不是什麼陌生人,對於這一點不曾有過任何懷疑,”他告訴我。 “我們看到的東西足以使菲力普斯醫生認出她來,就是我不在場也毫無問題。那是明明白白擺著的事實,一清二楚。我幹的事倒也不落痕跡,子彈並未傷著骨頭。” 一隻蝴蝶飛過我身旁,懵懂而微不足道的小昆蟲! “他們說的話,你都聽見了,”他接著說。 “他們以為她是不小心被困在艙里送了命的。傳訊時,陪審團肯定也會相信這種說法。菲力普斯會這麼對他們說的。”他頓了一頓,可我還是沒開口。 “我只擔心你,”他說。 “其他的事,我倒一點也不遺憾。要是一切再重演一遍,我一定還是這樣幹。我殺了呂蓓卡,對此我感到慶幸,決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悔,一點沒有,從來沒有!可是還有個你。這事兒對你的刺激太大,對此我可沒法不放在心上。吃午飯的時候,我一直看著你,自始至終只想著這一點。你那種小妞兒似的滑稽而迷惘的表情,那種我喜歡的表情,已消失得無影無踪,再也不會有了。把呂蓓卡的事兒告訴你的同時,我已把那種表情毀滅了!二十四小時之內,這種表情不見了,你一下子變得那麼老成持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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