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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七章

接骨師之女 谭恩美 4506 2018-03-21
不出所料,張家果然來提親了。劉寡婦還說,要是我肯盡快過門,他們家會送一份彩禮過來。馬上要過中秋節了,村里和家族節慶的時候,還會舉辦一個特別的慶祝節目,表彰張老闆的科學貢獻,那時候,家家戶戶都會知道我是張家的媳婦。 “她得盡快過門,”大嬸二嬸都勸母親,“不然過後人家可能會打退堂鼓。萬一人家發現她的出身有差,不想結這門親了,可怎麼辦?”我以為她們說我出身有差,是說我女紅做的不好,或是先前我頑皮闖了什麼禍,我已經忘記了,可她們還記得。可實際上,她們講的是我的身世。她們都知道我到底是誰的女兒,可我和張家人卻不曉得。 母親決定讓我趕在中秋節之前,在幾個星期內過門。她跟我保證說這段時間足夠她和嬸子們幫我預備成親用的被褥衣物。母親宣布了她的決定之後,高興地流下了眼淚,她自豪地說,“我一直待你不錯,沒人能說我的不是。”高靈也哭了。儘管我也掉了些眼淚,卻不盡是喜悅的淚水。我終歸是要離開家,離開這所熟悉的房子了。我將不再是個小姑娘,要成為人家的太太,不再是家裡的女兒,要做人家的媳婦了。不管我將來的生活將會多麼幸福,讓我跟從前的自己告別,我心裡還是非常難過。

寶姨仍然和我住一個房間,睡一張床。可她不再幫我打水洗澡,也不幫我從井裡打甜水喝了。她既不幫我梳頭,也不關心我每天氣色好不好,指甲里幹淨不干淨,既不提出各種警告勸戒,也不再用手語跟我講話了。 我們兩人隔得遠遠地躺在炕上。若是我醒來發覺自己又像從前那樣依偎在她身邊,我就不聲不響地趁她還沒醒來,趕緊挪開身體。每天早晨起來她都紅著眼睛,於是我知道她整夜都在哭泣。有的時候,我自己也紅著眼睛。 寶姨只要不在墨坊幹活,就一直在寫字,寫了一頁又一頁。她總是坐在桌旁,在硯台上磨墨,一邊沉思。她到底在想些什麼,我卻無從猜想。然後她把筆蘸上墨,開始書寫,寫一會停一下,再蘸。她下筆行雲流水,既沒有塗黑劃掉什麼,也不曾翻回頭修改從前的字句。

就在我過門前幾天,有天早上我醒來,發覺寶姨坐在我身邊,眼睛盯著我看。她抬手開始講話。是時候我該告訴你真相了。她走到小木櫃旁邊,取出一個藍布包裹,放在我腿上。裡面有厚厚的一捲紙,用線裝訂成冊。她臉上帶著一種奇怪的表情看著我,隨後離開了房間。 我打開了第一頁,開篇寫的是:“我生在周口店著名的接骨大夫世家。”我又往下看了幾頁。裡面說到他們家祖傳的接骨手藝,她母親如何去世,父親如何悲痛,都是些她曾告訴過我的事情。然後我又往下看:“下面我要告訴你張老闆其人之醜惡真相。”我立馬把冊子放下了。我可不想再讓寶姨毒害我的思想了。因此我並沒有讀到最後,看到她說自己其實是我母親的那些話。 吃晚飯的時候,寶姨對我又恢復了從前的態度,彷彿我是個不可救藥的小孩子。她用筷子夾了些菜到我碗裡,對我說,多吃點。你怎麼不吃呢?你生病了嗎?好像有點發熱。你前額很燙。怎麼臉色這麼蒼白?

飯後,大家跟往常一樣,又來到院子裡。母親和嬸娘們忙著為我繡新娘禮服。寶姨在給我補一條舊褲子。她放下針線,拉拉我的衣袖。你看到我寫的東西了嗎? 我點點頭,不想當眾跟她爭吵。我和高靈還有表姐妹們一起在玩遊戲,假裝用線繩在織東西。我弄出很多錯,高靈見了開心地大笑,大叫著說張家要娶個笨媳婦。聽到這話,寶姨嚴厲地瞪了我一眼。 太陽落山了,夜幕降臨,黑夜的聲音漸漸響了起來,各種我們看不見的小動物在黑影裡吱喳作聲,扑騰不休。很快就到了上床睡覺的時間。我特意等著寶姨先去睡。過了好長時間,我覺得她一定已經睡著了,才回到黑暗的房間裡。 可是寶姨立刻坐起身來,開始用手語跟我講話。 “我看不到你說什麼,”我說。見她要去開煤油燈,我又抗議說:“別煩了,我好困,現在不想講話。”可她還是點上了燈。我爬到炕上,躺了下來。她跟著我上了炕,把燈擱在壁架上,蜷縮起身子,燈光映著她的臉,她緊盯著我。既然你已經讀過我的故事了,你到底對我是怎麼看的?說實話。

我咕嚕了一聲,竟招得她拍打雙手,合十叩拜,感謝菩薩救我逃脫張家人的毒手。不等她繼續拜,我趕緊說:“我還是要嫁。” 好長一段時間,她一動不動,隨後又開始搥胸大哭。她雙手飛快地揮動著:難道你對我竟然一點感情都沒有嗎? 我清楚記得自己當時對她說的話:“哪怕張家人全都是殺人犯,是賊,就為了擺脫你,我也要嫁過去。” 她雙手拍打著牆壁。最後終於吹滅了燈,走了出去。 第二天早晨,她不見了。可我一點也不擔心。從前她很生我氣的時候,也曾經出走過,可她總是會回來的。她也沒來吃早飯。於是我知道她這次火氣比從前還大。她氣就氣去吧,我心裡說。她根本不關心我將來的幸福。只有母親才關心。這就是母親跟保姆的區別所在。

我跟嬸娘們,高靈一起,跟在母親身後去墨坊開始我們一天的工作時,我心裡就是這麼想的。一踏進那昏暗的房間,我們馬上看到周圍是一團糟。牆上滿是墨漬,凳子上也是,地面上一道一道都是潑灑的墨跡。難道是什麼野獸闖進來了?那這種甜兮兮的腐臭氣味又是怎麼回事?然後就听母親開始哀號,“她死了!她死了!” 誰死了?然後我看到了寶姨,她上半邊臉死灰樣的白,狂亂的眼神盯著我看。她彎身坐在遠處的牆邊上。 “誰死了?”我對著寶姨嚷。 “出什麼事了?”我朝她走去,她披頭散發,隨後我留意到她脖子上滿是蒼蠅。她眼睛還是盯著我,手卻不動。一隻手裡拿著一把切墨用的刀子。不等我走到她身旁,就被一個搶著要看熱鬧的房客一把推開了。關於那天的事情,我所記得的就只有這些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房間,躺到炕上去的。黑夜裡我醒來的時候,我以為當時是前一天的清晨。我坐起來,直發抖,想把噩夢拋到腦後。

寶姨不在炕上。然後我記起她是生我的氣,去別處睡去了。我想再回去睡覺,可是卻無法安息。我起了床,出了門。外面星辰滿天,沒有一個房間亮著燈,連老公雞都沒出聲。就是說還不到早晨,現在仍然是夜裡,我想自己這是不是在夢游啊?我穿過院子,朝墨坊走去,想著寶姨可能睡在墨坊的長凳上。突然我又想起了噩夢中的情景:黑壓壓的一群蒼蠅在啃她的脖子,順著她的肩膀爬來爬去,就好像頭髮在動。我很怕看到墨坊裡的東西,但我發抖的雙手已經在點燈了。 牆面上很乾淨。地面上也一樣。寶姨不在那裡。我放心了,又回到了床上。 我又一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早晨了,高靈站在炕邊上,滿臉淚痕地對我說,“不管怎麼說,我保證還是把你當姐姐對待。”隨後她就把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了我。我聽著,彷彿仍然噩夢未醒。

前一天,張老闆的太太手裡捏著一封寶姨寫的信來到我們家裡。信是半夜里送到的。 “這是什麼意思?”張家的女人想搞明白。信上說要是我嫁到張家去,寶姨的鬼魂就會跟著去,永遠糾纏他們。 “送這封信的人在哪兒?”張太太甩著信紙質問。這時母親告訴她說那個保姆剛剛自殺了。張太太一聽,嚇得魂飛魄散,落荒而逃。 隨後,母親衝到寶姨的屍體旁邊,高靈說,寶姨當時還靠在墨坊的牆邊上。 “你就這麼報答我?”母親哭叫。 “我待你如同姐妹。我把你的女兒當自己閨女一樣。”她抬腳一遍又一遍地踢寶姨的屍體,責怪寶姨沒有對她千恩萬謝,抱愧萬分。 “母親氣得發瘋,”高靈說。 “她對寶姨的屍體說'你要是膽敢在我們家作祟,我就把茹靈賣到窯子裡去當妓女。'”然後,母親命令老廚子把屍體拖到車上,從懸崖上扔下去。 “她就在那下面,”高靈說,“你的寶姨就躺在窮途末路上。”

高靈出去以後,我還是沒弄明白她好多話的意思,可我已經知道了。我找到了寶姨寫給我的那些文字。我讀完了。最後,我終於讀到了她的話。你的母親,你的母親,我就是你的母親。 那天,我跑到窮途末路去找她。我往下滑,樹枝和雜刺刮傷了我的皮膚。一滑到底下,我就慌亂地找她。我聽到蟬鳴,兀鷹撲打翅膀的聲音。我朝濃密的灌木走去,那邊的樹隨著傾倒的懸崖壁,也橫著長,彷彿要倒下去。我看到了苔蘚,又或者,那其實是她的頭髮?我看到高高的樹枝上有個鳥窩,又或者,那是她的身體掛在樹枝上?我碰到干枯的樹枝,難道那是她的骨頭?已經被狼給咬得四分五裂了? 我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跟著懸崖的走向。我瞥見散落的碎布條——是她的衣服嗎?我看到烏鴉銜著細碎的東西——那是不是她的肉體?我來到一塊碎石堆積的垃圾場,看到成千上萬的碎片,都是她的屍骨。不論我走到哪裡,彷彿都看到她殘破損毀的樣子。都是我的錯。我記起了她們家族的毒咒,那也是我的家族,都是因為那些龍骨沒有放回葬身之處。那可惡的張老闆之所以想讓我嫁給他兒子,無非是為了讓我幫他多找些龍骨。我怎麼就這麼蠢,先前就沒明白呢?

我一直找她找到天黑,直到我的眼睛沾滿了塵土和眼淚,腫漲起來。我到底也沒找到她。到我重新爬上去的時候,一部分的我自己,永遠遺失在了窮途末路。 整整五天,我一動不動,吃不下,哭不出,孤單單一個人躺在炕上,感到自己只有出的氣。我覺得自己已經一無所有,可是身體卻仍然在呼吸。有些時候,我無法相信發生的事情。我拒絕相信。我使勁地想,想讓寶姨出現,想听到她的腳步聲,看到她的臉。我終於看到她的臉了,可那是在夢中,她還在生我的氣。她對我說那毒咒如今纏上了我,我將永世不得安生。我注定要一輩子不開心。第六天,我開始哭個不停,從早晨一直哭到黑夜。等到我哭得精疲力竭,什麼也覺不得了,我從床上爬起來,又活了過來。

再沒人提起讓我嫁到張家的話了。婚約解除了。母親也不再假裝我是她的女兒。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算是這個家裡的人。母親生我氣的時候,就威脅說要把我賣給那個癆病鬼羊倌老吳作丫頭。誰也不再提起寶姨,既不提她活著的種種,也不說她死後如何如何。雖說嬸子們都知道我是寶姨的私生女兒,卻沒人同情我哀悼亡母的心。我哭個不停的時候,她們只是轉過臉去,找些事情讓手上眼睛裡忙碌起來。 只有高靈小心翼翼地跟我講話。 “你餓了嗎?這餃子你要是不吃,我就吃了。”我還記得:常常,當我躺在炕上的時候,她來到我身邊,叫我姐姐,撫摩我的手。 有一天,高靈告訴我說母親馬上要找我說話。我已經留意到,自從寶姨一死,母親不再管我叫女兒,也不再批評我的不是。她似乎怕我也會變成鬼來害她。我不禁疑心,她是否從來不曾對我有過任何溫情。我站在她面前,她見到我,神色似乎有幾分尷尬。 “家裡有難,”她開口說道,聲音尖利。 “這種時候任何個人的感情都是自私的。我很難過,不過還是得告訴你,我們要把你送到育嬰堂去。”我很震驚,可我沒哭,只是一言不發。 “至少我們沒把你賣出去作奴婢,”她又說。 我毫無感情地答道:“謝謝您。” 母親接著說:“要是你還待在家裡,誰知道鬼魂還會不會再回來。我知道法師保證說不會,但是這種話就好像人們常說的'旱年不連旱,災年不重來'一樣。人人都知道做不得數的,實情不是這麼回事。” 我沒有開口反駁,可她還是發火了。 “你給我擺什麼臉色?還想教我難看嗎?你想想吧,這麼多年來,我把你當女兒一樣待。這鎮上還有哪家人肯這麼做?說不定你進了育嬰堂,反倒能學會感激我們家。你趕緊去收拾收拾吧。老魏已經等著接你搭車走了。” 我又謝過母親,走出了房間。我收拾包袱的時候,高靈滿臉掛著淚水跑進我房裡。她許諾說,“我會來找你的。”還把自己最喜歡的一件衣裳給了我。 “我拿的話母親會責怪你的,”我說。 “我不管。” 她送我到老魏車上。我最後一次離開院子和這座房子的時候,送行的只有她和幾個房客。 我抬頭望著天空,一片澄淨光明。我的心裡在哀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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