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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尾聲

1 “我不會去的,你們也別叫我。” 這樣的乞求不像是從阿莉亞的嘴裡說出來的。她的兒子錢德勒疑惑地看著她。後來,他覺得有些內疚。 (對於阿莉亞?波納比一個忠心耿耿的兒子來說,感到內疚是多麼自然的事情啊。)當他告訴她要舉行一個追思會來紀念德克?波納比的時候,她拒絕參加。因為,他尋思著,總要有人告訴她的,而且很快。 可憐的阿莉亞。她盯著錢德勒好像他說了一些難以理解但卻很可怕的話。她臉色慘白,摸索著找椅子。她眼神狂野、迷離,呈玻璃綠色。 “我不會,錢德勒。我不會去的。” 後來又說:“你們如果愛我的話,就別叫我去!” 在接下來忙亂的幾週內,九月眼看就要到了,有關德克?波納比追思會的計劃已經提上了日程,出現在《尼亞加拉新聞報》上。阿莉亞對此閉口不提。她拒絕談論未來,拒絕談論即將到來的秋天。

波羅的海街1703號的電話是不是響得更勤了?阿莉亞拒絕接電話。只有她教的鋼琴學生讓她牽腸掛肚,是她永遠的興趣所在。還有她的鋼琴:她整日彈著那些曲子,一些幽怨悲傷,一些激情澎湃,她很久以前就已經對那些曲子爛熟於心了。 你走了。拋棄了我。我不是你的妻子。也不是你的寡婦。沒有人可以讓我如此。永遠沒有! 2 羅約爾總會記得:在11月21日那個溫暖的下午,當他把車停在波羅的海街1703號房前坎坷不平的路邊時,他看到阿莉亞和朱麗葉在前廊等待。他覺得自己像是高中生,但又知道年紀已經大大超過高中生了。羅約爾大聲叫道,“老天呢。” 後來,他問朱麗葉為什麼不通知他一聲。給他打個電話。朱麗葉告訴他,我也不知道,真的。直到最後一刻鐘我都不知道媽媽會來。我不知道。

阿莉亞?波納比沒有穿流行的黑色,甚至沒有穿陰沉的深藍色或是灰色,而是穿著白色的棉仿男式女襯衫,這在1950年代非常流行。衣服底料上繡著粉紅色的玫瑰花瓣。她帶著粉紅色緞帶的大沿草帽,白色花邊手套,白色品牌皮鞋。雖然根據日曆現在該是秋天了,尼亞加拉大瀑布地區的天氣卻很溫暖、明媚,像是夏天。所以,阿莉亞古怪的裝束一點兒也不覺得出格。 (她是在二手市場買的,還是在箱底找到的?)阿莉亞把她蒼白、有點點雀斑的中年女人的臉修飾得非常健康、迷人;她把她那散亂的、褪了色的紅頭髮剪成了短髮,閃著光澤,讓她的孩子們大吃一驚。 錢德勒非常驚訝,已經顧不上是否得體,或者鄰居是否聽得到,大叫起來,“媽媽?你也跟我們一起去?”

在車裡,阿莉亞坐在錢德勒身邊,冷淡地但帶著尊嚴說道,“我當然要和你們一起去了。如果我不去,那會多麼奇怪啊?” 3 她57歲了。她失去他這麼長時間了。 57歲!他死了,在她46歲的時候突然消失了。作為一個女人,她相信自己受到了詛咒,但卻命不該絕,阿莉亞毅然決然地過著一種自持的生活,她在這個讓自己憤怒、傷心、羞愧的城市把三個孩子撫養成人;她希望別人知道,她從來不想回顧過去。 她告訴錢德勒,“我跟約瑟夫說了,你知道的,潘高斯基,遛狗的那個人。他兩次失去了妻子,對於他來說無所謂。但我不是寡婦。我拒絕承認這個。我覺得只有那些在丈夫的葬禮上殉夫自焚的女人被能自認為是'寡婦'呢,這樣才能與眾不同。”她深吸了一口氣,臉上浮現出罪惡的笑容。 “哦,看他臉上的表情!”

(錢德勒在想:阿莉亞和潘高斯基到底是什麼關係?他問了朱麗葉,她肯定知道,但是朱麗葉堅持說她不知道。她懷疑阿莉亞本人到底知不知道。) 錢德勒擔心他媽媽會責備他開追思會的事情,他跟組織者很熟;倒不是責備他辦追思會本身,而是把追思會辦得非常公開化這一點。然而,出乎意料,阿莉亞半句都沒有責備他,也沒有說他辜負了她的信任。對這個消息反應平平,這讓大家都很吃驚。開始的時候大家都感覺釋然,後來又覺得擔心。 “這對媽媽來說不正常。” “對媽媽來說也不自然。” “嗯。也許這意味著——” 也許什麼?大家都說不出來。 我們不知道。 即便是錢德勒,雖然他一直以為自己對愛的運河業主協會訴訟的活動瞭如指掌。

讀著1978年7月《布法羅晚間新聞》頭版頭條對尼爾?拉蒂摩爾令人驚訝的採訪,就會發現這個敢作敢為的年輕律師現在已上了國內要聞,當地陪審團發現當事人要求對愛的運河案件重新翻案;看到頭版頭條拉蒂摩爾的照片旁邊赫然印著德克?波納比1960年的照片。 “爸爸。” 錢德勒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淚水把他的眼睛蜇得生疼。 愛的運河案件不斷被提起要翻案,雖然1978年那個案子是德克?波納比那個案子的延續,卻更加紛繁複雜。相對於原來的科文莊園業主協會來說,愛的運河居民協會人數更多一些,更有組織性,和當地的民主黨以及媒體聯繫更加緊密。這一次被告人也增加了,包括帕里什塑料廠,它一直是尼亞加拉大瀑布的主要污染源,雙方都有更多的律師和支持者參與進來。兩億美元的賠償金,14個星期的判定,非常公開化的陪審團,這一切都會讓德克?波納比震驚不已的。

然而,波納比的照片只出現在了頭版頭條上面。錢德勒透過淚水模糊的雙眼盯著他看。 照片上是一個相貌英俊的43歲的年輕男子,他有一張帶著自信微笑的寬寬的臉龐,眼睛中透著一股善良和憂鬱。可以看得出來,他是頗受尊敬的一個人;也可以猜得到他自我感覺很好,正如別人也會給他很高評價一樣。然而,他著裝隨意,穿著白色的襯衣,袖子捋到了肘關節處。沒有帶領帶,頭髮是風飄型的。錢德勒感到非常奇怪,這個人竟然是一個以好鬥而著稱的訴訟律師;這個人竟然有想置他於死地的敵人。尼爾?拉蒂摩爾對他進行了高度評價,稱他“英勇無比”——“超前於時代的悲劇人物”——“正義的理想主義者”—— 一個智力超常、精神高尚的律師,他被一個由化學公司的金錢、政治、司法腐敗以及人們早年的“生態無知”結成的邪惡聯盟“殘忍迫害、追殺致死”。

錢德勒焦慮地瀏覽了一下餘下的採訪。但是後面沒有再提德克?波納比。他長噓了一口氣,拉蒂摩爾隻字未提德克?波納比在審判中對於自己階層的“道德腐敗”以及自己的失敗一無所知。拉蒂摩爾也沒有提及德克?波納比被謀殺的可能性。 4 羅約爾。你沒有,是吧。 沒有什麼? 我知道,當然你不會。不可能。 不可能什麼,錢德勒? 我沒有問你。這個不是問題。我沒有資格問這個問題。也沒有理由。 你在問問題嗎? 不,我沒有。 但是如果你問的話,問題是什麼? 這個謎一樣的交談,錢德勒從來沒有說出口。他永遠也不會說給羅約爾聽。他看到了報紙上登出的大法官斯特勞頓?豪威爾在仲夏失踪的令人震驚的消息。原來居住在尼亞加拉大瀑布地區,最近常住奧爾巴尼地區,報導說豪威爾“消失”——“人間蒸發”——在議會大廈大法官的專用私人停車場和他們在艾微瑞爾公園的居家之間的地段;他的車子被拋棄在離紐約州高速公路旁邊的一條便道上,鑰匙落在了點火器上。截至9月21日,豪威爾大法官已經消失七週了。

錢德勒知道這些,不用問羅約爾:羅約爾不再為帝國討債公司工作了。他現在是尼亞加拉大學的一名文科生,他只在校園內做兼職,現在是地質學系的教學助理。去年夏天,他辭去魔鬼洞領航員的工作,留在學校工作。立志成為一名地質專業的大學生。他已不再拿槍。也沒有必要拿槍。那天晚上兄弟兩個在第四大街上開誠佈公地在一起談心之後,羅約爾再也沒有提起任何槍的事情,錢德勒也沒有再問起。錢德勒幾乎在想,有槍嗎?是真的嗎?他那天晚上一直在喝酒,他的腦子混亂不清。 5 正如斯通克勞普經常說得那樣,他們不會一直活下去的。 斯通克勞普這樣說的時候是抱著樂觀的態度的:警官,那個有病的老雜種,不會一直活下去的。但是朱麗葉把這看成是對她的警告,阿莉亞也不會一直活下去的。她要在阿莉亞還活著的時候盡力去愛她。

“哦,媽媽。你看起來真漂亮。” 阿莉亞沒有吭聲。好像沒聽見似的。她勇敢地說了那通話。坐在羅約爾旁邊的座位上,阿莉亞終於同意坐車去市里風景角了。朱麗葉坐在顛簸的車的後部,緊張不安地看著媽媽的後腦勺。她對媽媽又氣又愛。尼亞加拉大瀑布高中的秋季學期已經開始,她也開始在布法羅音樂學院選修聲樂,朱麗葉感覺跟媽媽有些疏遠,但是對她的愛卻更真切了;媽媽對她不是那麼熱乎了,她對媽媽更寬容了。我又不是你,永遠也不會是你。 “肯定是因為我這張波納比家族的臉。所以沒有要我的身份證。” 在停車場的入口處,羅約爾只報了一下名字——“波納比”,他就被示意進場,坐入貴賓席。 穿過風景公園到達維多利亞眺望台,追思會就在那裡舉行,羅約爾和朱麗葉生平第一次看到阿莉亞是多麼的緊張焦慮。越來越多的陌生人成群結隊來到這裡,折疊椅呈環形在草坪上排開。草坪剛剛修剪過,為了迎接這個特殊的日子。阿莉亞緊抓住她的兩個孩子,突然懇求,“不會來攝影師吧,對不對?千萬不要再受那種罪了。”

羅約爾安慰她說:錢德勒答應過了,不照相。他和組織者達成了協議,沒有阿莉亞的允許不會照相的。 但羅約爾也很奇怪:怎麼能做出這樣的承諾呢?波納比家想在一個公開場合保留些私人空間算不算合情合理呢?這會成為一次有爭議的事件,涉及愛的運河和環境訴訟的雙方群情高漲。新上任的尼亞加拉大瀑布市的市長(他因為提倡改革而獲得多數選票,從而打敗了共和黨以及其他民主黨候選人)會在追思會上致詞,在追思會上講話的還有城市改造執行委員會的成員,紐約衛生委員會的主席,愛的運河業主協會訴訟的一名官員。德克?波納比的律師朋友也要講話,其中一人是二戰退伍軍人。 89歲的來自聖?約翰學院的拉丁語教師會在追思會上緬懷德克,稱他是個“和事佬”。克萊德?考博恩,德克的老朋友,現在是一名功成名就的律師和企業家,會在追思會上聲明他現在尼亞加拉大學謀到教授一職,在生態學研究領域嶄露頭腳全是仰仗了德克?波納比。組織者沒有聯繫上妮娜?奧謝克,但是原來愛的運河訴訟案件的其他人會做演講。激進分子尼爾?拉蒂摩爾會主持會議。當地媒體興奮地註意到,保護消費者權益運動領袖拉爾夫?納德如果檔期不衝突的話也會出席,並在追思會上講講德克?波納比“傳奇。” 納德!他根本不認識德克?波納比。羅約爾的心沉了下來。他討厭這樣,這將會成為一次政治聚會而不是他爸爸的追思會。 不管怎麼樣,這是給他爸爸正名,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羅約爾說,“媽媽,把帽簷放下來吧。你帶著個傻傻的帽子就是因為這個,是不是?” 朱麗葉抗議道,“媽媽的帽子一點也不傻,非常時尚,漂亮,有雷諾阿畫的風格。” “'雷諾阿的畫'!那是經典啊。我們都是畫中人,還是只有媽媽的帽子呀?” 阿莉亞乾笑了一聲。羅約爾的揶揄總能讓她充滿活力,但是今天下午卻不能。 德克?波納比的遺孀和三個孩子理所當然被邀情在追思會上講話。阿莉亞斷然拒絕了,但是三個孩子卻在想像他們會說些什麼,或者是做些什麼;朱麗葉甚至幻想高歌一曲。 (但是唱什麼呢?巴赫,舒伯特,舒曼?或是更加美國化的,更加現代的?她不知道父親喜歡什麼樣的音樂: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這樣做有多少合理成分呢?誰會做她的戶外伴奏呢?觀眾肯定覺得他們應該為這樣細膩的感情拍手喝彩,但是在這種場合下,鼓掌合適嗎?)最後,他們也禮貌地拒絕了。 “看哪!”阿莉亞冷冷地指著一群人。 “看他們跟禿鷹似的。” 眺望台上站著幾位攝影師,五六個人的樣子。還有當地兩個電視台的一些工作人員。朱麗葉覺得他們一點也不像禿鷹,只是跟其他人一樣。 6 錢德勒獨自一人開車到風景公園跟家人團聚。追思會的事情不應該責備他,但他覺得自己應該承擔責任。 阿莉亞臉上飽受打擊的表情一直纏繞了他好幾個星期。 我不能去。你們如果愛我的話,就別叫我去。 她受到的傷害太深。錢德勒現在看出來了。他愛上梅林達之後,把丹雅視如己出,錢德勒開始慢慢理解母親16年前的悲痛。她從來都沒有恨過德克?波納比,只是失去他很傷心。 不能提起這樣的損失,不能正視它,已經麻木,但是卻要活下去。 預留的停車位!作為波納比家的人被單獨挑出來,錢德勒笑了,這是第一次無疑也是最後一次。他讓梅林達下了車,她會和朋友們一起坐在觀眾席。而他,波納比家的一員,是這次追思會的貴賓。他把車和其他的貴賓車停在一起,戴上專門準備的領帶:梅林達送給他的禮物。銀藍色的顏色,精細的幾何圖案式樣,上等的意大利絲綢領帶,錢德勒接到禮物差點喜極而泣。 “你怎麼知道,親愛的:三葉蟲?”① “'三'——什麼?” “我最喜歡的化石。這些形狀。”錢德勒笑著看梅林達迷惑的表情,他想逗逗她。 “親愛的,我的意思是我喜歡這個領帶。謝謝你。” 他急匆匆地把領帶戴到剛剛洗好的淺藍色襯衣上。真是一個漂亮的領帶,他非常喜歡。他在倒車鏡裡看到自己爬滿皺紋的額頭,和臟兮兮的眼鏡後面魚鱗般的眼睛。然而梅林達愛他:她原諒了他。 也許在某種程度上,愛就意味著原諒。 梅林達有時間揣摩他,他這個謎。他的波納比家族的內心。可能是他的明信片說服了她。她笑他畫的很潦草的卡通畫,上面是一位護士在一個平躺著的男子的胳膊上抽血。發發慈悲吧! 錢德勒發誓他會改變的。他決定在一年之內娶到梅林達,收養丹雅,他還決定辭去他初中教師的工作去法學院讀書。他感覺到自己需要這麼做,然後他的生活會改變,這樣他才配得上做德克?波納比的兒子。今天,在追思會之後,當和家人在一起的時候,他會告訴他們。 穿過公園,聽到音樂聲,錢德勒既擔心又興奮。他從來沒有想到會有這麼一天:從來沒有,還是孩子的時候,他就很討厭人們隨意地叫起波納比這個名字。再也不會有羞恥啊,羞恥!你的名字叫波納比了。 是的,這很好。阿莉亞會感到心煩意亂,但是追思會是個好事,也很重要。德克?波納比最終能在自己的家鄉得以正名了。 雜種。殺人犯。甚至剝奪他做人的尊嚴。 他確實想到了斯特勞頓?豪威爾。那個體面的大法官。但是他好像意識到,他永遠也不知道答案。 那音樂!在追思會上,黃銅管樂彈奏的是普賽爾①莊重活潑的五重奏。追思會地點選在大家都熟悉的風景公園的一個建築物裡,這個建築是專門為夏季戶外音樂會和其他重大活動而修建的。錢德勒鬆了一口氣,音樂聽起來不錯。莊重、不浮華。美妙的音樂中摻雜著一絲憂鬱。錢德勒一直都很喜歡那個維多利亞式的看台。陡峭的屋頂上面是浮雕細工,畫著幾叢紫色的薰衣草,顏色像是從兒童讀物上面採集下來的。很多年前,年輕的德克?波納比曾帶著家人來這裡聽夏季音樂會。他們坐在鋪上的毯子的草坪上,阿莉亞是唯一一個被蚊子叮的人……那不是他們家嗎,波納比的家? 還有一次,很遙遠的事情了,遠得錢德勒幾乎記不得了,像是正拿著望遠鏡反著的那端看,媽媽讓他用嬰兒車推著羅約爾出去。那一次也是在風景公園。離瀑布很近。錢德勒想起了雨絲般的飛沫,小羅約爾的溫順。還有美麗的媽媽的紅頭髮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她像一隻大貓一樣慵懶、舒服地躺在公園的長椅上。聽媽媽話!走開。 錢德勒呆呆地停了下來。試圖去想。什麼? 看到閃亮的合成纖維料子的美國國旗從八角型的房頂周圍伸出去,在微風中飄蕩,他的心有點沉下去了。這個地方的愛國氣息,風景公園的戶外。七月四日的大峽谷上的煙花。 “錢德勒?嗨。” 是羅約爾。他抓住錢德勒的雙臂,笑瞇瞇的。 他英俊的臉龐上閃過一絲恐懼。恐懼遮蓋了他的笑容,他好心腸的笑容。兄弟二人好像是在奇異的公共場合站在一塊浮冰上相互問好。不敢朝下看,不敢去看是否冰塊已經開始裂開。 “猜猜誰來了。” 錢德勒腦子一片空白。他甚至想不起來那個知名度很高的保護消費者權益運動領袖拉爾夫?納德的名字,他曾隱約聽說他會出席追思會。 然後錢德勒看到了:阿莉亞。 他看到媽媽在這裡非常驚訝,甚至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他結結巴巴地說,“媽媽!你看起來——”(阿莉亞到底看起來是什麼樣子呢?狂躁,心煩意亂。深紅色的口紅勾勒出她平日里蒼白的小嘴。新的髮型。誇張的非常女性化的裝束,伴娘似的裝容。)錢德勒擁抱了媽媽,當她的帽簷碰到他眼睛的時候,他退縮了一下。明顯感覺到在他的擁抱中媽媽身體有些僵直。 (是的,媽媽還在怪他。他知道。)他急切地說,“媽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們會照顧你的。” 阿莉亞推開錢德勒,好像即便在她麻木的狀態下,她必須斥責他。 “那誰照顧你呀,傻孩子?” 還有朱麗葉:美麗的朱麗葉。 錢德勒很高興看到妹妹如此漂亮。這個害羞內向的孩子曾經臉朝下摔下地下室階梯,碰到生鏽的兔子籠上,割破了嘴巴,血流如注,她哭得很兇。鄰居孩子們都盯著這個害羞內向的臉上帶著傷疤的孩子。朱麗葉十六歲了,穿著高跟鞋,比錢德勒以前見她的任何時候都要高。她的風飄型的頭髮用發卡卡住了。她也塗了適合她的口紅。夢幻般的眼睛懇切地盯著他看。她看起來泰然自若,一點都沒有緊張不安的樣子。她的裙子是閃光的綠色纖維料子,顏色很深,幾乎接近黑色。非常時尚、性感,和阿莉亞的印花仿男式女襯衫正好形成鮮明的對比。朱麗葉的脖子上戴著一條閃亮的煙色玻璃吊墜,錢德勒以前沒有見過,不過他好像知道這個肯定是男性朋友送的。 (錢德勒從沒面對面見過斯通克勞普,但是他知道斯通克勞普是誰。事實上,錢德勒覺得他肯定剛剛在公園見過斯通克勞普,這個平頭男子在人群周圍悶悶不樂地踱著方步,煩躁不安,坐不下來。從羅約爾那裡,錢德勒得知斯通克勞普最終辭去他舅舅飯店的工作,現在在瑪力奧飯店做廚師。) 錢德勒捏了捏她的手,讓她安心這不是個可怕的錯誤。波羅的海大街的波納比家人就這樣冒冒失失地完全暴露在公眾的視野裡。 朱麗葉微笑地看著錢德勒,害羞地咬著下嘴唇。 “現在太遲了。” “太遲了——” “這麼晚才來到這裡。” 追思會計劃下午四點開始。現在時間快到了,人們還在陸陸續續來到;大部是陌生人,偶爾會見到一兩個熟人,臉上帶著驚訝的表情。如果下雨的話,追思會會在附近的一個禮堂舉行,但是天氣無比晴朗,只是北邊安大略湖上有層層黑雲。錢德勒意識到他一直攥緊拳頭,擔心沒有人會出現在德克?波納比的追思會上,可是,謝天謝地,來了不少觀眾。他科學家的腦子在計算16排的折疊椅,每一排有25個座位,總共400個座位呢。 400個座位!錢德勒又覺得一陣驚慌,這麼多座位肯定不會坐滿的。 尼爾?拉蒂摩爾精神高漲,非常激動,這位才華橫溢的律師走上去跟錢德勒握手,幾乎握斷了他的手指,他希望認識波納比家人。但是阿莉亞皺著眉,心不在焉地聽著黃銅管樂五重奏:現在彈得是艾甫斯① 還是科普蘭②?對於阿莉亞高雅的品味來說,這些緩慢的進行曲太過於美國樂觀主義了。節目單已經發給大家:德克?波納比1917—1962。尼亞加拉先鋒聯合會年輕的志願者們正在遊說簽名請願。觀眾中突然出現很多發光的黃色小徽章,上面印著“支持潔淨水”運動。拉蒂摩爾有一個請求,他對錢德勒低聲耳語一番,好吧,錢德勒沒有別的選擇,只好求阿莉亞照幾張照片,這個沒法拒絕,並且要很大方地接受。讓錢德勒驚訝的是,阿莉亞同意了。但是她不會跟那五六個在周圍轉悠的記者們說話,她也不會獨自一人照相。 “羅約爾!朱麗葉!錢德勒!過來。”這是當媽媽的幾個特權之一,你可以在公共場合像母雞召集小雞一樣叫你的孩子們,他們還必須服從。 在花團錦簇的樓台旁邊,阿莉亞站在英俊的兒子們中間,她纖細的胳膊挽著他們;朱麗葉,家中最小的孩子,站在最高的羅約爾側前方。閃光燈,電視攝影機。波羅的海的波納比家不可思議地暴露在眾人面前。阿莉亞會避免在媒體上看這些圖片,但是有一個卻不可避免:第二天《尼亞加拉新聞報》的頭版頭條會出現他們漂亮的照片,照片上面他們都嚴肅地笑著,下面配上文字說明—— 德克?波納比家人參加風景公園追思會。 這句宣言式的公告會被所有波納比家人一遍又一遍地讀過,就像是華彩的詩篇,含義深刻。 7 香檳對我有一種奇異的效果。 怎麼會這樣? 一種邪惡的效果。 結果是,阿莉亞跟三個孩子,當然是自己的孩子,坐在了第一排,德克?波納比1917—1962追思會觀眾席的正中間。她該不該笑?縱聲大笑?尖聲笑著,或者笑著尖叫?或是靜靜地坐著,她笨重的帽子現在已經摘下,坐在錢德勒和朱麗葉中間,把他們兩個的手放在自己手中? 五重奏現在已經彈到最後一部分。不出阿莉亞所料,緩慢的進行曲到了最後一個樂章,變得非常歡快,非常美國化。 麥克風已經調試好了。現在是下午4:12。遠處湖上傳來陣陣悶雷聲。或者是貨運列車從遠方歸來了吧。波納比家的孩子們回憶起父親頗具傳奇色彩的幽默感,抑或是遠處傳來了他的笑聲?你必須要笑。辯護,證實,救贖,等等。 16年太久。 錢德勒聽到朱麗葉低聲告訴阿莉亞,“媽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們會照顧你的。”錢德勒等著阿莉亞刻薄的回擊,阿莉亞沒有吭聲,這多少讓他有些傷心。她總是愛他們兩個,勝於愛我。 羅約爾坐在朱麗葉旁邊之前,替她掃視了一下人群:黑衣女人。他邂逅並且與之在波蒂奇路的公墓裡做愛的女人。自從那天早上之後,羅約爾再也沒有見到過她,雖然偶爾被嘲弄似的瞥見長相酷似她的女人。他幾乎在想他們的會面,瘋狂地做愛,都是一場夢。是那段時間一個有關那個公墓的一場夢。然而卻如此真實,讓他有一種性的衝動,到了一種痛苦的不想回憶的程度。在這樣的公眾場合,他習慣性地尋找她,雖然僅是一種猜測,差不多一年過去了,他可能永遠也找不到她了。他坐在那裡,伸直了腿,手插在褲子口袋裡。他心跳加速,有些悶悶不樂,但是為了什麼?他知道這是一個歡樂的場合。他淡藍色的眼睛向上看著,充滿了疑惑,然而他希望自己相信。那些站在露台上的陌生人,今天下午要說起德克?波納比的“故事”。他明白,他應該對他們充滿感激。那些人有拉蒂摩爾(羅約爾確信雖然他握手很重,但是自己握得更緊),還有尼亞加拉大瀑布市號稱“改革”的市長,他正在調試麥克風,看看是否是開著的?是的,是的!該死的麥克風是開著的。 旗幟在陣陣潮濕的風中飄揚。風帶來了峽谷的氣息。 土壤,水,岩石。這些充滿神秘活力的東西對於不善發現的眼睛來說是死氣沉沉的。一天早上羅約爾醒來的時候,他興奮地意識到自己將要學習這些現象了;相對於人類來說,他更喜歡這些東西。法律,政治。人們想征服別人的努力都是徒勞無功的。在所有人當中,所有這些已為人子的人們當中,羅約爾?波納比成為德克?波納比的兒子是多麼不可思議啊。 在那些充滿幻覺的時刻,他不是羅約爾,而是羅伊。羅伊,給帝國討債公司打工的羅伊。他有權利攜帶槍支,但是他從來沒有開過槍——是不是?現在那隻槍已經安全歸還給他的老闆,羅伊已經不存在了。 羅約爾淡然一笑,想了起來。當然,他現在是大學生,經濟狀況也好多了。他有的是未來,不僅僅是過去。他不是一個絕望的年輕人。但是有時候在這種時刻,這種安靜的,沉思冥想的時刻,他會覺得不安寧,會想念手中握著沉甸甸的手槍的感覺。他也想念羅伊。 這是事實:在1978年9月21日的尼亞加拉大瀑布地區,空氣異常濕熱,幾乎不能呼吸;像是被腐蝕過的芥末色的陽光穿過腐爛的織物。然而在離尼亞加拉大峽谷很近的風景公園,空氣卻像充了電似的清新舒適。你想要活下去:你想要永遠活下去。黃銅管樂的演奏者們淡出人們視野,在旁邊甩著鋥亮的樂器裡的唾沫,他們帶來了奇蹟。在露台上,第一個陌生人在演講,裝滿冰水的花瓶折射著燈光。空氣中從大瀑布吹來的水汽在燈光下飄舞著。在持續90分鐘的德克?波納比(1917—1962)追思會上,太陽時不時鑽進碎片般的浮雲中,很快又探出頭來。大峽谷上面現出了彩虹。薄薄的,淡淡的,很容易讓人感覺是幻覺。再一次看的時候,它們已經無影無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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