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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愛彌兒(第四卷)第四節

愛彌爾-論教育 卢梭 9735 2018-03-21
必須通過人去研究社會,通過社會去研究人;企圖把政治和道德分開來研究的人,結果是這兩種東西一樣也弄不明白的。我們首先著重研究原始的關係,我們就可以發現人是怎樣受這些關係的影響的,就可以發現哪些慾念是從這些關係中產生的;我們發現,正是由於慾念的發展,才反過來使這些關係愈來愈複雜,愈來愈緊密。人之所以能夠獨立自由,不是由於他的臂力而是由於他的心靈的節制。不論什麼人,只要他的慾望少,他就可以少去依賴別人,有些人常常把我們的妄念和我們身體的需要混為一談,把我們的身體的需要看為人類社會的基礎,因此,因果倒置,把他們的全部理論愈講愈糊塗。 在自然的狀態下,是存在著一種不可毀滅的真實的平等的,因為,單單是人和人的差別便不可能大到使一個人去依靠另一個人的程度。在人類社會中存在的權利平等是虛假的,因為用來保持這種平等的手段,其本身就是在摧毀這種平等,同時,公眾的勢力也有助於強者壓迫弱者,從而打破了大自然在他們之間建立的平衡。從這頭一個矛盾中,也就源源產生了我們在社會等級中所見到的那種表面和實際之間的矛盾。多數人總是為少數人做犧牲,公眾的利益總是為個人的利益做犧牲;正義和從屬關係這些好聽的字眼,往往成了實施暴力的工具和從事不法行為的武器。由此可見,口口聲聲說是服務他人的上層階級,實際上是在損他人而利自己;因此,我們要按正義和公理來判斷我們對他們的尊重是否適宜。為了要知道我們每一個人對他自己的命運抱著怎樣的看法,就需要了解他們所得到的地位是不是最有利於佔居這種地位的人的幸福。這就是我們現在要研究的問題,不過,為了把這個問題研究得很好,就必須從了解人心著手。

如果說問題只是在於按人的假面具向青年人講述人的話,那我們就用不著向他們講述了,因為他們經常都是看到這種假面具的;但是,既然假面具不是人,不能讓它表面的光澤去引誘青年,那麼,我們在向他們描繪人的時候,就要向他們如實地描繪人的本來面目,其所以要這樣做,並不是使青年人去恨他們,而是使青年人覺得那些人很可憐,從而不願意學他們的樣子。在我看來,這樣做是合乎一個人對人類所抱有的最真摯的情感的。 根據這個看法,我們這時候教育年輕人,所採取的方法就要同我們從前所採取的方法完全相反,就要多用別人的經驗而少用他自己的經驗。如果人們欺騙他,他就要恨他們;如果他們尊重他,他看見他們互相欺騙的時候,就會同情他們。 “世界上的情景,”畢達哥拉斯說,“宛如奧林匹克競賽會的情景一樣:有一些人在那裡開店鋪,為的是牟利賺錢;另一些人在那裡拚性命,為的是追求榮譽;而其他的人則只是為了去看競技的,但是,去看競技的人並不是壞人。”我

希望人們這樣替一個青年選擇社交界,希望他認為同他一塊兒生活的人都是好人,希望人們教他仔仔細細地認識世界,把世界上的事都看做是壞事,希望他知道人天生都是很好的,希望他意識到這一點,希望他自己去判斷他的鄰人,然而也希望他了解社會是怎樣使人墮落和敗壞的,希望他能發現人們的偏見就是他們種種惡習的根源,希望他衷心地尊重個人而蔑視大眾,希望他知道所有的人差不多都戴著同樣的假面具,但是也希望他知道有一些面孔比臉上所戴的面具還漂亮得多。 應當承認,這個方法有它的缺點,而且實行起來也不容易;因為,如果他過早地變成一個善於觀察的人,如果你使他過於細緻地去窺察別人的行動,那麼,就可能使他養成歡喜說長道短、挖苦諷刺和動不動就武斷地評判別人的習慣:歡喜幸災樂禍地把一切事情都看得很糟糕,甚至連好事情他也認為不好。正如你見到窮人並不感到他們可憐一樣,他見到邪惡的事情也視為常事,見到壞人也不害怕。不久以後,人類的種種惡行就不僅不能成為對他的教訓,反而成為他的藉口;他心裡會這樣想:既然人人都是這樣的,我也不應該另外來一個樣子。

如果你想用一番大道理去教育他,企圖在他了解人心的天性的同時,再了解那些把我們的傾向變成惡習的外部原因的作用,如果你一下就使他從用感官感覺的事物轉移到用腦筋思維的事物,你就要採用一種他根本無法懂得的形而上學的方法,你就要重新遇到你一直是十分小心地避免的麻煩,就要給他講一些勸世文似的教條,就要在他的思想中用老師的經驗和威信去代替他自己的經驗和理智的發展。 為了同時拔掉這兩個障礙,為了使他既能夠了解別人的心而又不敗壞自己的心,我打算就把離開我們很遠的人指給他看,讓他看其他時間或其他地點的人,以便使他雖能看到那種場合,但絕不能到那種場合中去進行活動。所以,現在是到了講歷史的時候了,通過歷史,他用不著學什麼哲學也能深入地了解人心;通過歷史,他就能作為一個普通的觀眾,不帶任何偏見和情緒,以裁判人而不以同謀或控訴人的身分對他們進行判斷。

為了認識人,就必須從他們的行為中去認識他們。在社會上,我們聽見的是他們的話,他們口頭上講一套,然而卻把他們的行為隱藏起來;而在歷史上,他們的行為就要被揭露,我們就要按照他們所做的事情去評判他們。他們所說的話,反而可以幫助我們對他們進行評價,因為把他們的言行加以比較,我們就可以同時看出他們實際上是什麼樣的人,而在表面上又裝成什麼樣的人。他們愈是偽裝,我們愈是能夠了解他們。 可惜的是,這種方法有它的危險,有好幾種缺點。要從一種觀點去公正不偏地判斷別人,那是很困難的。歷史的最大弊病之一是,它從人類壞的方面描寫人的時候多,從好的方面描寫人的時候少;由於它感興趣的只是革命和巨大的動亂,所以,只要人民在太平政治之下安定地過著昌盛繁榮的生活,它就毫無記載,只有在一個國家的人民由於自己不能滿足自己的要求,因而就插手鄰國的人民的事情,或者讓鄰國的人民來插手他們的事情的時候,它才開始記述他們的活動,它在他們已經處在衰亡的時候才對他們進行描寫。我們的一切歷史都是從它們應該宣告結束的時候才開始寫的。我們對那些滅亡的民族的歷史,已經是掌握得夠多的了;我們所缺少的是人口興旺的民族的歷史,它們是那樣的幸福和善良,以致使歷史對它們無話可說。實際上,甚至在今天,我們還發現把國家管理得很好的政府,反而不為人們所談論。我們所知道的盡是壞事,好事幾乎是沒有人提過。只有壞人才能出名,好人不是被大家遺忘就是被大家當作笑柄。由此可見,歷史象哲學一樣,在不斷地詆毀人類。

此外,在歷史中所記述的那些事情,並不是怎樣經過就怎樣準確地描寫的,它們在歷史學家的頭腦中變了樣子,它們按照他們的興趣塑成了一定的形式,它們染上了他們的偏見的色彩。哪一個歷史學家能準確地使讀者置身於事件經過的地方,讓他看見那件事情的真實經過?無知和偏袒把整個事情化了一次裝。即使不歪曲歷史事實,但如果把跟那個事實有關的環境加以誇大或縮小,結果就會使它的面貌多麼不同啊!把同一個東西放在不同的觀點看,就不大象原來的樣子,其實除了觀看者的眼睛以外,什麼都是沒有改變的。你告訴我的即使是一件真實的事實,但你沒有使我照它原來的樣子去看它,這能說是尊重事實嗎?有多少次是由於多了一株樹或少了一株樹,是由於左邊有一塊岩石或右邊有一塊岩石,是由於一陣大風刮起的一股塵沙,而決定了戰役的勝負,但是還沒有哪一個人看出過這種原因哩!是不是這樣就使得歷史學家不能像目睹者那樣確切地向你講述勝負的原因呢?再說,當我不知道其中的道理的時候,那些事實對我有什麼意義呢?一件事情,我既然不知道它真正的原因,哪裡能從其中得到什麼教訓?歷史學家可以告訴我一個原因,但那是他杜撰出來的;至於說到評論,儘管是講得天花亂墜,但其本身也不過是一種猜度的方法,只能夠在幾種謊言當中選一個同真實的事實最相像的謊言。

你看過描寫克利奧帕特拉或珈桑德拉或任何一個這類人物的書嗎?做書的人挑選一個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按照他自己的觀點加以改編,並虛構一些情節以及根本不存在的人物和臆想的形象加以渲染,講了一個故事又一個故事,使他的東西在讀者看起來確實是津津有味的。在我看來,這樣的傳奇故事同你所讀的歷史沒有多大的區別,如果說有區別的話,只是小說家一味描寫他自己的想像,而歷史學家則是盲從別人的想像;此外,如果你願意聽的話,我還要補充一點,那就是:小說家或好或歹總還抱有一個道德的目的,而歷史學家才不管這一套咧。 人們也許會說,歷史的忠實記載是不如真實的風俗和人物那樣有趣的,只要把人的心描寫得很好,則歷史事件是不是敘述得忠實,是沒有多大關係的;因為,歸根到底,兩千年前發生的事情對我們有什麼用處呢?如果那些形像是照自然的樣子描寫的,則這些人的說法就是對的;但如果其中大多數都是按歷史學家的想像的樣子描寫的,則你豈不又碰到了你想避免的麻煩,豈不把你從老師身上剝奪下來的威信又奉送給歷史學家了嗎?如果說可以讓我的學生看一些虛構的圖形,那麼,我寧願由我自己而不由別人來畫這種圖形,因為這樣,至少可以使它們能夠更好地為他所了解。

對一個青年來說,那些一邊敘事一邊又加上自己的評語的歷史學家,是最壞不過的了。事實!事實!讓青年人自己去判斷好了;要這樣,他才可以學會了解人類。如果老是拿作者的判斷去指導他,則他只能通過別人的眼睛去看問題,一旦沒有這些眼睛,他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我不主張學現代史,其原因不僅是由於它沒有什麼特色,不僅是由於我們這些人都是差不多的,而且是由於我們的歷史學家沒有一個不想出風頭,都想描繪一些有濃厚色彩的形象,而結果,那些形像是描繪得什麼也不像的。一般來說,古代的歷史學家刻畫人物的時候是比較少的,在他們對歷史事實所作的評斷中也是靈感少而常識多的;但儘管這樣,在他們當中還是要進行很大的選擇,在開始的時候,不應該選最有才氣的歷史學家的著作,而應該選最樸實的歷史學家的著作。我不喜歡拿波利畢或薩路斯特的著作給一個青年人看,塔西佗的書是適宜於老年人看的,青年人是看不懂的。在深入人的內心深處去探查以前,要先從人的行為中去觀察人心的最初的特色;在研究原理之前,必須先弄清事實。教條式的哲學只適合於有經驗的人。青年人不要普遍地去研究一般的東西,他所研究的應該是個別的特殊事例。

在我看來,修昔底德是歷史學家當中的一個真正的模範。他敘述史事而不加他的評語,然而他也沒有漏掉任何一個有助於我們自己去評判歷史的情景。他把他所講的事實都展示在讀者的眼前,他自己不僅不插身在事實和讀者之間,而且還遠遠地躲開;這樣一來,我們一點也不覺得是在讀史書,而好像是親眼看到了那些事情。可惜的是,他自始至終只講戰爭,我們在他的書中所看到的差不多都是世界上最沒有教育意義的事情--打仗。 《萬人撤退記》和《凱撒評傳》這兩部著作的優點和缺點都是差不多的。忠實的希羅多德不刻畫人物,不講教條,但其文筆很流暢和天真,書中充滿了趣味盎然、使人喜歡閱讀的情節,要不是那些情節往往變得像小孩子講故事那樣簡單,因而是易於敗壞而不是培養青年人的興趣的話,他也許就要算是最好的歷史學家了。讀他的書,必須要具有鑑賞的能力。我還沒有談到李維,不過,以後就會輪到談他的時候的;這個人是政治家,也是修辭學家,所以不適宜於向這樣年齡的青年講他的著作。

一般地說,歷史是有它的缺點的,其原因是由於它只能記載可以確定其人物、地點和時間的著名的重大事件,然而造成那些事件的日積月累的原因,是不能用同樣的方法加以記述的,所以總付缺如。人們常常在一場胜仗或敗仗中去尋找一次革命的原因,其實,在這場戰爭之前,那次革命已經是不可避免地要發生的了。戰爭只不過使那些由精神的原因所造成的事情突出地表現出來罷了,而精神的原因,則是歷史學家很少看得出來的。 哲學的精神已經把本世紀的幾位史學家的思想向這方面扭過來了,但是我很懷疑,真理是不是能通過他們的著作而得到闡發。他們各持一說,不僅不努力按事情本來面貌去描述,反而要事情去符合他們各自的一套看法。 除了以上幾點外,我還要補充的是:歷史所描述的是動作而不是人,因為它只能夠在幾個選定的時刻,在他們衣冠楚楚的時候,抓著他們的樣子來描寫;它所展示的,只是經過事先的安排而出現在公眾面前的人,它不能跟著他到他的家中、到他的私室中、到他的親友中去看一看,它只是在他扮演什麼角色的時候描繪他,因此,它所描繪的是他的衣服而不是他那個人。

為了著手研究一個人的心,我倒要看一看他的個人生活,因為這樣一來,那個人要逃也逃不掉了;歷史學家到處都跟踪著他,不讓他有一會兒喘息的機會,不讓他躲在任何角落裡逃避觀眾的銳利的眼睛;正是當他自以為躲得很好的時候,歷史學家反而把他看得清清楚楚。蒙台涅說:“傳記家只要把他們的興趣更多地放在思想上而不放在偶然的事情上,更多地放在出自內心的東西上而不放在形之於外的東西上,那麼他們做的傳記我就喜歡閱讀,這就是我為什麼選來選去還是選讀普盧塔克的著作的原因。” 是的,集合成群的人的傾向,或者說民族的傾向,跟個別的人的性格是大不相同的,如果不在人群中去研究人的話,我們對人心的認識也是很不全面的;但是,我的看法也不見得有什麼不對,我認為,為了要認識人類,就必須從研究個人著手,誰能全面地了解每一個人的傾向,就能夠預見它們在一個民族中的綜合的影響。 在這裡我們還必須藉鑑於古人,其原因一則是由於我在前面所講過的理由,再則是由於在現代流行的文體中都略而不談所有一切雖然很平凡然而是很真實和典型的情節,以至使各個人物無論在他們的個人生活和社會舞台中出現的時候都經過了一番打扮。種種清規,要求史學家做書也像做事那樣必須一本正經,有些事情雖然可公開地做,但不許歷史學家公開地說;同時,由於他們始終只能把人物作為角色來描寫,因此,那些人物只有在舞台上我們才認得,而一到了書中,我們就再也認不出來了。歷史學家枉自為國王一次又一次地寫百十回傳,我們再也找不到蘇埃東尼那樣的歷史學家了。 普盧塔克的過人之處,正是在於他敢描寫我們不敢描寫的細微情節。他以一種無法摹仿的優美筆調在細小的事情上描述偉大的人物,他是那樣善於選擇他的事例,所以往往用一句話或一個笑容或一個手勢,就足以表達其主人公的特殊性格。漢尼拔說一句笑話就重振了他那潰敗的軍隊的士氣,使他們歡歡喜喜地奔向他征服意大利的戰場;阿傑錫拉跨在一根棍子上,反而使我喜歡他這位戰勝大王的人;凱撒在經過一個偏僻的村莊,同他的朋友談話的時候,無意中竟暴露他這個曾經說只想同龐培地位平等的人原來是心懷叵測的奸雄;亞歷山大一句話不說,就把藥吞下去了,這一剎那間竟成了他一生當中最美妙的時刻;亞里斯泰提把自己的名字寫在一個貝殼上,從而表明他理應得到他那個別名;菲洛皮門到了別人家裡,就取下披風,到廚房去替房主拾弄木柴。這才是真正的描寫的手法,不是以粗大的筆劃去描寫人物的面貌,不是以豪邁的行為去描寫人物的性格,而是以細小的事情去揭示他們天生的性情。公開的事情不是太平淡無奇就是太做作,然而現今一本正經的作風差不多僅僅允許我們的著述家唯一無二地只能夠寫這些東西。 德?圖倫無可爭辯地是上一個世紀的偉大人物之一。有人就曾經用他的為人所知和為人所愛的瑣碎事情把他的傳記寫得很有趣味,然而為他做傳的人還是迫不得已地要從中刪掉一些可以使他更加為人所知為人所愛的情節!現在我只舉出其中的一件事情,這件事情,我相信是真的,而且,要是遇到普魯塔克的話,是絕不會略而不提的;反之,要是遇到了臘姆塞,即使他知道,他也是不敢寫的。 在夏季的一天,氣候很熱,圖倫伯爵身穿白小褲,頭戴小便帽,站在客廳的窗子跟前;後來有一個僕人走進客廳,看見那一身衣服便把圖倫誤認為是他所熟識的廚師的助手。他輕輕地從後面走過去,使勁地在伯爵的屁股上打一巴掌。挨打的人馬上轉過身來。僕人一看是自己的主人,就全身打哆嗦。他暈頭轉向地跪下去,說:“大人,我以為是若爾日……”“即使是若爾日,”圖倫揉著臀部叫道,“也不應該打得這樣重呀。”可憐的人們,像這樣的話,你們就不敢講!讓你們永遠做不要天性、不要心肝的人,讓你們那些醜惡的一本正經的言辭把你的鐵石心腸越煉越硬,讓你們那付莊重樣子使你們受到人們的輕蔑。可是你,可愛的青年,當你讀到這段軼事,親切地感到那在猛烈的衝動之下顯示出來的溫厚心腸時,也要看一看這位偉大的人物在牽涉到他的門第和聲名的時候,是顯得多麼渺小。你要知道,同是這位圖倫,曾處處故意讓他的侄子佔先,以便讓大家知道那個孩子是一座王家府第的主人。把這些情形加以對照,你就會愛天性而輕成見,能夠徹底地認識這個人了。 在這樣的指導之下讀書,對一個青年人白璧無瑕的心靈將產生怎樣的影響,是很少有人能夠估計出來的。我們從童年時候起就埋頭書本,已經養成了學而不思的習慣,我們對所讀的東西印像極不深刻,在歷史和人的生活中到處充斥的慾念和偏見,在我們身上也已經產生了,從而使他們所做的一切事情在我們看來都是很自然的,因為我們已經脫離了自然,以自己的面貌去判斷別人了。但是,請你想像一下按照我的主張培養起來的青年,想像一下我十八年來辛辛苦苦地使之保持了完備的判斷力和健康的心靈的愛彌兒,想像他在布幕拉開的時候,頭一次看到這個世界的舞台的情景,或者更確切一點,想像他站在舞台後面看演員們化裝,在舞台後面數有多少繩子和滑車在用假情假景蒙蔽觀眾的眼睛,他將有怎樣的感覺。他起初是大吃一驚,但接著就對他們表示一陣羞辱和輕蔑:看到整個的人類這樣自己欺騙自己,自甘墮落地去做那些幼稚的事情,他感到非常的氣憤;看到他的弟兄為了一場空夢就互相廝打,看到他們不願意做人,而一定要把自己變成猛獸,他就感到非常痛心。 毫無疑問,只要學生有了自然的禀賦,即使老師沒有那麼慎重地選擇他所讀的書籍,即使老師沒有使他在讀書之後對書中的東西進行一番思考,他這樣學來的東西也可以變成一種實用的哲學,它同你們用來把學校中的青年的頭腦弄得一團混亂的種種空泛的理論相比,還是踏實得多和有用得多的。西內阿斯在聽完了皮魯士的想入非非的計劃以後,就問他,既然從今以後一定要受許多的折磨和痛苦才能征服世界,那麼,征服了世界又能獲得什麼真正的好處。在我們看來,西內阿斯的問法只不過是隨隨便便的一句俏皮話,但愛彌兒卻從中發現了一個很明智的見解,這個見解,他最初就曾經是有過的,今後也永遠不會從他的思想中消滅掉,因為在他的思想中沒有任何一個同它相矛盾的偏見妨礙他把它印在自己的心裡,以後,在他閱讀皮魯士的傳記的時候,他就會發現,這個瘋子的一切偉大的計劃都無非是想使自己喪身在一個婦人的手裡;因此,除了不佩服這種所謂的英雄行為以外,他不把這樣偉大的一個統帥之所以建立奇功,不把這樣偉大的一位政治家之所以施展權謀,看做是為了去尋找那不祥的磚瓦,以可恥的下場結束他的一生和計劃,又將看做是什麼呢? 並不是所有的征服者都是被殺死的,並不是所有的篡位者都是在他們的冒險事業中遭到失敗的;在充滿了俗見的頭腦看來,其中有幾個人好像是很幸運的;但是,誰要是不只看表面的現象,而完全按他們的心境去判斷他們究竟是不是幸運的話,他就可以發現,那些人即使成功,也是很慘然的;他將發現,他們的慾望和傷心的事情隨著他們的幸運而愈來愈繁多;他將發現,他們雖然是上氣不接下氣地拚命前進,但始終達不到他們的盡頭;他將發現,他們像沒有經驗的旅行家頭一次爬越阿爾卑斯山似的,在每爬一個山岡的時候,就以為過了這個山岡便經過了整個的山脈,及至爬到岡頂一看,才沮喪地發現更高的山峰還在前面咧。 奧古斯都在平服了他的臣民和打敗了他的對手以後,統治那空前的大帝國達四十年之久,但是巨大的權力是否能使他在要瓦魯士重振他那潰敗的軍隊的時候,不急得用頭去碰牆壁,不急得叫喊連天,使那巨大的宮廷處處都聽到他的鬧聲?只要在他的周圍有各種各樣的傷心事在繼續不斷地產生,只要他最親密的朋友在圖謀他的性命,只要他眼見自己的親族遭遇羞辱和死亡的時候,只能哭泣而不能有所作為,即使他戰勝了他所有的敵人,那空幻的功業對他又有什麼用處呢?這個可憐的人想統治整個的世界,然而卻不知道要管好他的家!疏於治家的結果怎樣呢?他看見他的侄子、他的義子、他的女婿都在年富力強的時候死掉了;他的孫子最後弄得只好吃自己床上的墊絮,以便使他可憐的生命多活幾個小時;他的女兒和孫女做了許多寡廉鮮恥的事情,使他蒙受羞辱,而且,後來一個是餓死在荒島,另一個是在監獄中被一個弓手所殺死。至於他自己,則成了他的可憐的家庭剩下的最後一個人,被自己的妻子逼得只好讓一個怪物作他的繼承人。這個主宰世界的人,儘管曾經是多麼的榮耀和富貴,結果他的命運卻落得如此。在羨慕榮耀和富貴的人當中,難道說還有哪一個人願意用同樣的代價去換取這種東西嗎? 我在前面是拿人的野心做例子,然而所有一切人類慾念的衝動,對那些想從歷史的研究中,借死者的命運而認識自己和使自己變得聰明的人來說,都可以提供同樣的教訓。就教育年輕人來說,在最近的將來,是適宜於讀安東尼服了他的臣民和打敗了椒的傳記而不適宜於讀奧古斯都的傳記。愛彌兒近來在他所讀的書籍中見到了許多奇怪的事物,弄得他摸不著頭腦,但是他知道在慾念未產生以前,就必須先擺脫慾念的幻象;同時,由於他知道人無論在任何時候有了慾念就會使自己變得昏庸,因此,他事先就不會採取那種可以讓慾念(萬一他果真產生了慾念的話)迷惑他的生活方式。我知道,這些教訓對他來說是很不適宜的,而在需要的時候,也許又會覺得它們既不及時也不夠用;不過,你要知道,我想從閱讀歷史中得出來的並不是這樣一些教訓。在開始讀歷史的時候,我就抱有另外一個目的,如果這個目的沒有完全達到的話,那無疑是老師的錯誤。 必須知道的是,只要自私心一有了發展,則相對的“我”就會不斷地進行活動,而青年人一看到別人的時候,便沒有一次不聯想到他自己,並且把自己同他們加以比較。因此,在看過別人之後,他就想知道他在他們當中將處在怎樣的地位。從你向青年人講授歷史的方法看來,我認為,你可以說是在使他們想變成他們在書中看到的那些人,是在使他們時而想做西塞羅,時而想做圖拉真,時而又想做亞歷山大;是在使他們頭腦一清醒時就感到沮喪,是在使每一個人悔恨他自己不過是這樣一個人。我不否認這種方法也有一定的優點;但就愛彌兒來說,萬一他也這樣把自己同別人加以比較,喜歡做那樣一個人而不願意做他自己這樣的人的話,即使說他想做一個蘇格拉底,想做一個卡托,我認為我對他的教育也是全盤失敗的。一個人只要開始把自己想像為另外一個人,不久以後就會完全忘掉他自己的。 對人類了解得最深刻的並不是哲學家,因為他們完全是通過哲學上的先入之見去觀察人的,我還沒有見過什麼人是像哲學家那樣有許多成見的。一個野蠻人對我們的判斷,比哲學家對我們的判斷中肯得多。哲學家一方面知道他自己的毛病,另一方面又鄙視我們的毛病,所以他自己說:“我們大家都是壞人”;而野蠻人看我們的時候,是不動什麼情感的,所以他說:“你們真是瘋子。”他說得很有道理,因為沒有哪一個人是為了做壞事而做壞事的。我的學生就是這樣一個野蠻人,所不同的是:愛彌兒愛思考,愛把各種觀念拿來比較,愛仔仔細細地觀察我們的過失,以防他自己也犯這種過失,而且,他對什麼東西有確實的了解,他才對它作出判斷。 因為我們自己有慾念,所以我們才憤恨別人有慾念;我們之所以恨壞人,是因為我們要保持我們的利益;如果他們對我們一點兒損害都沒有,我們也許反而同情他們而不恨他們了。壞人給我們造成的痛苦,使我們忘記了他們對他們自己造成的痛苦。如果我們能夠知道他們的心將怎樣懲罰他們所犯的罪惡,我們也許是更容易原諒他們的罪惡的。我們感覺到他們對我們的侵害,我們看不見他們使自己受到的懲罰;他們所得到的好處是表面的,而他們所受到的痛苦則是內心的。一個人在享受以罪惡的行為取得的果實時,他所受的痛苦,是不亞於他作惡未成的時候的痛苦的;目標是改變了,而心中的不安是一樣的。他們徒然誇他們的運氣和隱藏他們的心,不論他們怎樣隱藏,他們的行為都會把它暴露出來的;不過,為了看出他們的心,並不一定要我們也具備同樣的一顆心。 我們彼此共有的慾念使我們走入了迷路,同我們的興趣相衝突的慾念使我們發生反感;由於這些慾念在我們身上產生了矛盾,因此我們就責備別人做了某種事情,其實這種事情我們也是想照樣去做的。當我們不得不容忍別人犯了我們處在他的地位也可能犯的罪惡時,我們不可避免地是一方面發生反感,另一方面又會產生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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