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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七章一隻小白貓-1

古拉格群島 索尔仁尼琴 16866 2018-03-21
(格奧爾吉?騰諾口述) "我比科利亞?日丹諾克大,我應該走在前頭。刀子在刀鞘裡,插在腰間;手裡緊握著老虎鉗。我告訴他:等我剪斷了第一道鐵絲網,你就跟上來!" 我匍匐前進。恨不得把身子莊進土裡。要不要看著哨兵?看,就是看到威脅或者可能用自己的目光把對方的目光吸引過來。真想看!不,不能! 離崗樓越來越近。離死亡也越來越近了。等待著一梭子子彈打到自己身上。衝鋒槍馬上就要響起來……也許哨兵早已清楚地看到了我,故意站在那裡耍弄我吧?讓我再爬一會兒? …… 已經爬到前排鐵絲網了。橫過身子來順著它,切斷了第一根鐵絲。拉得很緊的鐵絲網突然鬆了下來,嘩地抖動了一下。衝鋒槍馬上就要響起來? ……沒有。也許只我一個人聽到了這嘩地一聲。這響聲可夠大的呀!又切斷了一根鐵絲網。再切斷第三根。把一條腿移過去,再移過另一條腿。褲子被已切斷的鐵絲上的鐵蒺首掛住了,急忙把它搞開。

爬過幾米耕鬆了的土地。後面傳來沙沙的聲音;是科利亞跟上來了,可他為什麼弄得這樣響! ?啊,這是他拿的公事包在地上擦出的聲音。 已經爬上主要障礙地帶的斜坡了。這裡的鐵絲網是十字交叉的。又剪斷幾根。前面就是布魯諾蛇形螺旋紋鐵絲網。剪了兩次,清理出一條小路。接著又切斷了主要地段的幾根鐵絲。我們一定是連呼吸都停止了。沒有槍聲。是不是哨兵在想家?還是他今天晚上要去參加舞會! 身體已經移到障礙地帶的外緣了。這裡也有螺旋紋鐵絲網。又被它掛住了。剪開。不要忘記,也不要纏到裡面去--前面還應該有一排外線的斜向鐵絲網。對,這就是。把它也剪斷。 現在該朝土坑爬去了。沒有弄錯,土坑就在這裡。我滾到坑里。科利亞也跟著滾下來。我們端了喘氣。快些往前走!馬上就要換崗,馬上就要佈置軍犬了!

我們爬出土坑,爬向爐渣堆成的小崗子。這時仍舊不敢回頭望一眼。科利亞著急了,他想快爬,他抬起身來四肢著地爬行。我把他按下去。 我們完全匍匐前進,爬過了第一道爐渣土崗。我把老虎鉗放在一塊石頭下面。 前面就是大路。一直爬到路旁邊我們才站起來。 沒有開槍。 我們大搖大擺地往前走,不慌不忙地走:現在該裝成不受看管的自由人的樣子,自由工人們的工棚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把胸前和褲腿上的號碼布撕掉了。突然,黑暗中有兩個人迎面走來。像是從警備部隊營房往村里去的。是兩個士兵。可是我們後背的號碼布還沒有來得及撕掉呢! ! !於是,我大聲說: "瓦尼亞!咱們去喝它半升怎麼樣?" 我們慢慢地走著。還沒有上路,但已經離路很近了。我們故意慢慢走,好讓他們兩人先過去,但是,我們並不躲閃,不扭轉自己的臉,徑直向兩個士兵走去。為了不把背轉向他們,我們兩人慢得幾乎停下不動了。他們兩人邊走邊談自己的事,在離我們大約兩米的地方走過去了。這時我們兩人才彼此把背上的號碼撕下來!

沒有被發覺! ? ……我們自由了! ?下一步是要到村里去弄輛汽車。 但是,怎麼回事? ?勞改營上空升起了一顆照明彈!接著,第二顆!第三顆…… 我們被發現了!馬上就會追上來!跑! 我們不敢再多看,沒有工夫再思考、判斷。似乎是我們的全部偉大計劃已被粉碎。我們朝著草原拼命奔跑,只要離開勞改營遠些!我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在坑坑洼窪的地上跌倒,爬起來……可是,那邊的照明彈卻還在一顆顆地升起來!根據過去逃跑的經驗,我們設想:現在馬上就會派人騎馬來追捕,並且帶著一群軍大;他們會分頭向草原的各個方向去追。於是我們只好把全部珍貴的馬合菸不斷地撒在自己走過的地方,同時不斷地向前跳躍。 這就是偶然性!就像迎面飛來了一隻烏鴉,一種完全無法預見的偶然性!生活道路上幾乎每一步都有一些萬幸或不幸的偶然性在守候著我們。但只有在逃亡中,只有在最危險的、最緊要的關頭我們才會充分感受到偶然性的全部分量。在騰諾和日丹諾克爬出鐵絲網三、五分鐘之後,完全偶然地勞改營營區的電燈全部熄滅了。正因為這樣,崗樓上才開始打出照明彈(那一年埃克巴斯圖茲還儲存著很多這種照明彈)。假如兩個逃跑者晚爬出五分鐘,那麼,警覺起來的衛兵就可能發現他們並開槍射擊。但假如逃跑者當時能夠在照亮的天空下面控制住自己,冷靜地看看營區,他們就會發現路燈和探照燈全滅了,他們就會放心大膽地去搞到一輛汽車,那麼,他們的整個逃跑就會完全是另一種結果了。但是,他們的處境是;剛剛爬出來,營區上空立刻亮起照明彈,這還有什麼可懷疑的?肯定是追我們的,沖我們來的!是營區電力網的短暫的停電把他們的逃跑計劃全部打亂了。

既然如此,就必須在草原裡繞個大圈子,躲過眼前的村鎮。這要花費很多時間和力氣。科利亞有些懷疑我領的路線是否正確。真遺憾。 但是,終於走到了通往巴夫洛達市的鐵路線。我們高興極了。站在鐵路路基上回顧埃克巴斯圖茲,為其一片燈火輝煌的景象所震驚:從來沒有覺得埃克巴斯圖茲竟佔有這麼大一片土地! 我們各找了一根根子當拐杖,每人踩著一條鐵軌往前走。這樣,只要有一列火車通過,軍犬就再也無法追踪我們了。 我們這樣走了大約三百米,然後跳躍著又進入草原。 只是在這個時候,我們才鬆了一口氣,感到呼吸輕鬆,與以前完全不一樣了。真想放聲歌唱,叫喊!我們互相擁抱。我們是真的獲得自由了!我們充滿自尊感,因為我們下決心逃跑,實現了逃跑計劃,把那一群獵犬們哄騙過去了!

雖然還是剛剛感受到真正的自由,但我們卻覺得主要事情已經完成了。 天空晴朗,深造,滿天星斗。在勞改營裡,由於燈光的照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天空。以北極星為準,我frJ按"北北東"的方向前進。然後,往右一偏就可以到達額爾齊斯河畔。逃出勞改營的第一夜必須盡量跑得遠些。走得越遠,就可以使追捕隊的搜索範圍的半徑加倍地擴大。我們一邊哼著各種語言的輕快豪爽的歌曲,一面加緊腳步,以每小時八公里的速度快速前進。但是,由於我們許多月來一直呆在獄裡,我們的腿已經不大會走路了,走起來很累。 (這一點我們倒是預見到了,所以原來是打算乘汽車逃的呀!)我們開始不時地躺倒在地,兩人仰身把腿互相支成"人"字形,這樣歇一會兒,起來再走。然後再躺下。再走。

奇怪的是,背後的埃克巴斯圖茲上空的燈光久久不消失。我們已經走了幾個小時,仍舊看得見那空中的燈光。 但是,夜就要過去,東方已經發白。白天,我們不僅不能在這平坦開闊的草原上走,甚至喪這裡躲藏都很困難。這裡沒有灌木叢。連比較高的草都沒有。可是,我們知道追捕隊是一定會利用飛機的。 於是我們就用小刀子挖坑(地很硬,有石頭,挖起來很困難)。我們挖了個約有二尺寬、一尺深的土坑,兩人並排躺進去,把一些乾黃刺人的錦雞兒草蓋在身上。現在能睡一覺就好了,恢復一下體力!可是,根本睡不著。這白天的不得已的躺臥超過了十二小時,它比夜間的急行軍還累人。腦海裡翻騰著各式各樣的想法,各種回憶……九月購熾熱的陽光直射在身上,沒有水喝。也不會找到水喝的。是我們違反了哈薩克斯坦地區的逃跑規矩:應該在春天跑,不能在九月跑。但是,我們原計劃是要搞到一輛汽車的呀! ……我們從早上五點忍受著極端的痛苦一直躺到晚上八點鐘!全身都麻木了,但是我們不能改變姿勢:稍一坐起,動一動蓋在身上的錦雞兒草,就可能被遠處的騎兵發現。我們每人身上都穿著兩套衣服,簡直要熱死了。忍耐吧!

只有等到夜幕降下之後,時間才是屬於逃跑者的! 我們從坑里起來,但站立不住,兩腿酸痛。我們慢慢往前走,想逐漸把肌肉活動開。渾身無力,因為整天吃的是乾通心粉,吞嚥葡萄糖片。渴得厲害。 甚至在夜晚,今天已不比昨天了,還得提防埋伏,因為毫無疑問已經用無線電通知各地了,一定往各個方向都派出了汽車,特別是鄂木斯克方向。有趣的是,他們什麼時候和怎樣發現我們鋪在地上的兩件棉衣和象棋的呢?根據衣服上的號碼,甚至不必按名單點名,立刻就會知道是我們兩個人跑了。 事實經過是這樣的:第二天清早,幾個出工棚較早的愛幹活的人發現了地上的兩件凍得冰冷的棉衣。很清楚,這是在地上放了一夜的。於是他們就撕掉號碼,把棉衣被在自己身上了:棉衣,這可是好東西呀!所以,看守根本沒有拾到棉衣。被剪斷的鐵絲網只是到星期一傍晚才發現。而且是按照名冊對了一天才弄清楚逃跑的人是誰。早知如此,逃跑者第二天早晨還可以公開地走路或坐車!就因為沒有冷靜地分析照明彈問題,白受了多少苦啊!

當勞改營裡漸漸摸清星期天夜晚逃跑的真相時,人們想起那天滅燈的事來,讚歎不已:"嘿,真精!幹得漂亮!他們怎麼把電源切斷的呢?"以後很長一段時間,大家都認為是熄燈幫助了逃跑者。 我們第二天夜間的前進速度一小時不超過四公里。兩腿痛得厲害,不斷地要躺倒休息。渴!想喝水冬一夜之間走了不過二十公里。又得找個白天躲藏的地方了,又得躺倒受一天罪! 彷彿前方有個建築物。我們小心地向它爬去。原來是幾塊大漂石。草原上竟會有這種東西是很奇怪的。說不定石頭的凹坑里面會存著一點水呢?沒有……有一塊大漂石下面有一道溝。也許是胡狼打的洞。鑽進去可不容易。萬一它倒下來呢?那我們將被壓扁,而且還不會馬上死去。已經有些冷了。直到早晨也沒有睡著。白天又沒有睡。於是拿出刀子來在石頭上磨:昨晚用它挖坑時弄鈍了。

白天,我們聽到很近的地方有車輪聲。糟了,我們就在大路旁邊呀。一個哈薩克人趕著大車緊貼著我們這塊大石頭過去了,嘴裡還嘟嚷著什麼。跳出去。追上他?也許他帶著水?但是,不了解周圍的情況怎麼能抓住他呢!倒是我們會被人們看見; 追捕隊看來並沒有走這條路。我們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從下面朝四下看了看。相距大約一百米的地方有間破房。我們爬過去了。一個人也沒有。井? !不,已經扔滿垃圾了。角落上有一堆幹稻草屑。在這裡躺一會兒嗎?躺下了。還是睡不著。噢,跳蚤咬得厲害!多麼大的跳蚤呀!真多!科利亞身上的比利時西裝是淺灰色的,那上面可以看到黑壓壓的一片。趕緊抖掉。拍打掉。我們又爬回胡狼窩去。時間在流逝,力氣在消失)可是卻不能前進。

黃昏時我們起來了。一點力氣也沒有。渴得難受。我們決定把前進方向再偏右些,早些起到額爾齊斯河。晴朗的夜空星光閃閃。飛馬星座和英仙星座在我看來好像共同組成一個像我們一樣低著頭毅然往前走的老牛的輪廓。我們也在往前走。忽然,前面飛起了一顆照明彈!難道他們已經趕到前面去了? !我們驚呆了.我們看到鐵路路基。眼前就是鐵路。沒有打第二顆。但一束探照燈燈光順著路軌照射過來,光束不斷地向鐵路兩旁擺動。一輛軌道車開過來了,這是在查看草原。馬上會發現我們,那就完了……躺在光束下面等著被人家發現!真窩囊! 軌道車開過去了。沒有發現什麼。我們高興得跳起來。雖然跑不動了。但還是盼望著盡快地離開鐵路,走得遠些。這時烏云密聚,天黑起來。我們兩人忽左忽右地走著,迷失了正確方向,完全憑猜想往前走。速度也越來越慢,也許還走了些不必要的彎路! 毫無收穫的一個夜晚! ……又快天亮了。又得採集錦雞兒草。又要挖坑。可是我的土耳其式彎刀不見了。大概是在躺著或者在鐵路路基上跳躍的時候丟掉了。糟糕!逃跑者怎麼能沒有刀?我們用科利亞的刀挖了一個坑。 只有一點可以自慰。早就有人預言,說我要在三十八歲上死去。當海員的很少有人不迷信。但是,到了這一天早晨,就是九月二十日,我就滿三十九歲了。三十八歲要死的預言已經與我無關。那就是說,我還會活下去! 我們又躺在坑里。不能活動。沒有水呀……哪怕能睡著也好啊!但是,睡不著。能下一場雨也好1時間拖得太長了。不妙。逃出來已經三晝夜,而我們卻連一口水也沒有喝到。我們每天只吃五片葡萄糖片。而且我們離開營地並不遠,也許才走了去額爾齊斯河的三分之一的路程。勞改營的朋友們可能正在為我們高興,以為我們終於從乳臭未乾的檢察官那裡獲得了自由…… 黃昏。星辰。方位東北。我們艱難地走著。突然,遠處傳來一聲叫喊:"哇……哇!"這是什麼?記得有經驗的逃跑者庫德拉說過,哈薩克人就是這樣喊著趕開羊群附近的狼的。 弄一隻綿羊!有一隻羊我們就得救了!在自由的環境中誰也不會想到要喝血。可是,此時此地,求之不得! 我們偷偷向前爬去。看到房屋了。但看不到井。進房子是危險的。遇到人就等於留下痕跡。我們悄悄走近土坯搭的羊圈。原來是個哈薩克婦女在喊叫著趕狼。我們找了一處圈牆比較低的地方跳了進去。刀叼在嘴裡。我們匍匐著去抓羊。可以聽到羊就在我身旁喘氣。但是,它們紛紛從身旁竄開,逃跑了!我們又從不同的方向朝羊群爬去。怎樣才能抓住羊腿呢?羊又跑掉了。 (後來,聊天的時候。人們指出了我們的錯誤所在:一我們是爬過去的,所以羊把我們當作野獸了。我們應當直起身來,像主人似的走過去,羊就會乖乖地聽話了。) 哈薩克女人感覺到有點不對頭,走過來,朝著暗處窺視。她沒有帶著燈火,但是她抬起幾個土塊向這邊扔過來,有一塊打中了科利亞。她朝我這邊走來,馬上就要撲過來了!不知是她看見了我,還是她感覺到了什麼,她突然怪聲怪氣地喊起來:"有鬼!魔鬼!"猛地向後退去。我們也趕緊向後退,跳過矮牆,躺倒在地。傳來一個哈薩克男人的聲音,很鎮靜。大概是說:老娘兒們,看花眼啦! 失敗了。有什麼辦法呢?我們蹣跚著繼續前進。 馬的輪廓!太美啦!太需要啦!我們走到馬跟前。馬站立不動。我拍了它的脖子兩下,把皮帶搭上。我把日丹諾克扶上馬,可自己卻怎麼也上不去,太疲勞了。用兩手抓,用肚皮靠,腿怎麼也不跨上馬背。馬不住地轉圈。一下子,它掙脫了,駝著日丹諾克跑去,把他摔了下來。還好,日丹諾克手裡抓住了皮帶,沒有丟下什麼痕跡。讓他們去猜是魔鬼幹的吧。 我們讓這匹馬弄得更加沒有力氣了。走路更困難。偏偏前面又是一片耕過的地,要在犁溝裡走。我們陷入絕境。拖著兩腿勉強前進。不過,這也是好跡象:有耕地,也就有人家,有人家,也就有水。 拖著沉重的腳步,艱難地走啊,走。前面又出現了一些什麼輪廓。我們臥倒,往前爬。是乾草垛!好極了,牧場!額爾齊斯河就在附近? (其實,還遠著呢!……)我們使出最後的氣力爬上草垛,身子埋在草里。 這才算睡了一整天覺!連逃跑前的不眠之夜,我們總共已經五夜沒睡覺了。 傍晚時我們醒來,聽到有拖拉機的聲音。悄悄地扒開個草,把頭稍微抬起。我們看到;兩台拖拉機正往這邊開來。不遠處有一戶人家。天色黑下來了。 有了!拖拉機裡一定有冷卻用水!等拖拉機手去睡覺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去喝機器的水。 天黑了。逃跑後已經過了整整四晝夜。我們向拖拉機爬去。 幸好,這裡沒有狗。我們摸到水槽,喝了一口。不行。水里有煤油。只得吐出來,喝不得。 這裡的住戶家裡什麼都有--有水,也有食物。要不要去叫開門?請人們看在上帝的份上幫幫忙:"弟兄們!好人們!幫幫忙吧!我們是從監獄逃出來的!"這樣行嗎?十九世紀的時候,人們會把盛滿飯的瓦罐、衣服和錢給你送到泰加森林的小路上來,像詩裡講的那樣: 農婦們給我幸來了麵包。 小伙子們送給我馬合菸。 現在我們能這樣幹嗎?別異想天開了! !時代不同了。人們會出賣你!或者是真心誠意地去出賣你,或者只是由於怕受連累。因為為了同情囚犯也會判他們二十五年苦役的。上一世紀的統治者們還沒有想到對那些給別人麵包和水的人按政治罪論處呢。 只好拖著身子往前走。整夜地走。我們盼望到達額爾齊斯河。我們在尋找河的跡象。但是,一點也沒有。我們強迫自己走,毫不憐惜自己。天亮之前,又遇到一個草垛。這次要爬上去就比昨天困難多了。睡著了。也算不錯。 快天黑的時候我們醒來。人能有多大忍受力啊?我們逃跑已經五晝夜了。我們看到不遠處有個蒙古包,它的旁邊有個敞棚。我們悄悄走過去。裡面堆著一些做飼料的粟子。我們裝了滿滿一公事包,想吃幾口,嚼碎,但是咽不下去。口裡已經完全乾了。忽然,我們看見蒙古包旁邊有一個大茶湯壺,足能裝兩桶水。我們爬過去。打開龍頭,--空的!真倒霉!我們把它歪過來,每人只喝了兩口。 我們又向前走去。不斷地摔倒在地。躺著的時候,覺得呼吸就容易些。我們已經不能從仰臥的姿勢坐起來了。要起來,必須先轉身趴下,然後兩腿蜷起來,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就這樣也還累得直喘氣。我們瘦得似乎肚皮要貼到脊梁骨了。快到早晨的時候,我們走不到二百米就得躺下休息一次。 這天早晨連草垛也沒看見。小土崗上有個洞穴,像是野獸的窩。我們在裡面躺了一天,但是沒有睡著。天氣有些涼了,躺在地上很冷。也許是我們的血已經不熱了吧?我們試著嚼一點通心粉。 突然,我看見有一小隊士兵走過!是戴紅肩章的!是要包圍我們!日丹諾克扯了我一把:"你看花眼了!那是馬群!" 是啊,是我的錯覺。我們又躺下。這一天像是沒有盡頭似的。忽然,一隻胡狼跑來:要回它自己的窩。我們把通心粉推到前面,自己往後退了退,想把它誘過來,刺傷它,然後把牠吃掉。但是,它沒有吃通心粉,跑了。我們這個小土崗的另一邊是個斜坡,斜坡下面是一片乾涸了的湖底鹼地,湖對岸有個蒙古包,有炊煙升起來。 已經過了六晝夜。我們已到達極限了:剛才我發生了幻覺,看到戴紅肩章的士兵,舌頭已經轉動不靈了。我們很少小便,而且便中帶血。這樣不行!今晚無論付出什麼代價也要弄到水和食物!我們要到那邊去,進蒙古包去!如果他們拒絕,就用暴力奪取。我記得一個老逃跑者格里戈里?庫德拉曾告訴過我一句命令語:"瑪赫瑪杰拉!"(意思是:勸告結束,拿!)於是我與科利亞商量好,到時候由我下命令:"瑪赫瑪杰拉!" 我們在昏暗中悄悄走近蒙古包。旁邊有井!但是沒有水桶。不遠處有一個栓馬樁,掛著一匹備好了鞍的馬。從門縫裡可以看到蒙古包裡有兩個哈薩克人,一男一女,坐在油燈分,還有幾個孩子。我們敲敲門,進去了。我寒暄了一句:"薩拉姆!"可是,自己眼前直冒金星,真擔心會倒下去。蒙古包裡有一張矮圓餐桌(比我們現在時興的桌子還矮)。四周擺著長木凳,上面鋪著大塊毛氈。還有一隻大鐵皮箱子。 哈薩克男人嘟嚷了一句什麼,皺著眉頭瞅了我們一眼,看樣子很不高興。我坐下來以示莊重(而且總得省點力氣呀),把公事包放在桌子上。 "我是地質勘察隊隊長,他是我的司機。我們的汽車停在草原上,離這裡五六公里遠,那兒還有幾個人。汽車的散熱器漏水,水漏光了。我們自己也三天沒吃飯了,很餓。老大爺,給我們點兒吃的和喝的吧!另外,您看怎麼辦好?得請您幫我們出點主意呀。" 但是,哈薩克人只管瞇著眼,並不把吃喝的東西拿出來。他問道: "隊長貴形(姓)?" 我本來是全部準備好了的,可是現在腦袋嗡嗡響,全忘了。我回答: "伊万諾夫(當然,太蠢了!)。那麼,老大爺,賣給我們點兒東西也行啊!" "沒有。去找別的鄰居吧! "遠嗎?" "兩公里" 我正在莊重地談話的時候,科利亞已經忍不住了,他從桌上的盤子裡抓了一塊餅,嚼起來,不過,看樣子咽不下去。這時,哈薩克人突然抄起鞭子(那是一種皮條很長的短把鞭子),朝著日丹諾克舉起來。我站起來,一邊說著:"唉,你們這些人呀!這就是你們的好客態度嗎?廣而哈薩克人卻用鞭杆在戳日丹諾克的後背,趕他出去。這時候我發出了命令:"瑪赫瑪杰拉! "隨手抽出刀來,對哈薩克人說: "到牆角去!躺下!" 哈薩克人藏到帳子後面去了。我緊跟上去:怕他那裡有獵槍,萬一他開槍呢!但他撲通一聲倒在木床上,一面在喊叫: "全拿走吧!我什麼也不說!" 啊!你這狗養的!我幹嘛要"全"拿走?為什麼起初我要一點點東西你都不肯給? 我命令科利亞:"搜!"自己則拿著刀站在門口。哈薩克女人在尖聲叫喚,孩子們嚇哭了。 "告訴你女人,不許叫!我們不殺人。我們要吃的東西。肉,巴爾(有嗎)?" "伊奧克(沒有)!"哈薩克人把兩手一攤。 這時科利亞在蒙古包裡搜尋,已經從角落裡尋出了一大塊醃臘羊肉。 "你怎麼撒謊?!" 科利亞又找出了一個大盆,盆裡是"巴烏爾薩吉"--一種用油炸的酥面塊。這時我明白了:桌上碗裡裝的是馬奶酒!我和.科利亞把它喝了。每喝下一口,就覺得生命在慢慢復活!多好的飲料啊!頭有些暈,但是醉意倒使我們感到輕鬆,像是有了力氣。科利亞高興得不得了。他把錢遞給我。總共二十八盧布。他身上還不止這些。我們把羊肉裝進口袋,把"巴烏爾薩吉"和麵餅、糖果、一種帶餡的方形點心統統裝進另一個口袋。科利亞又找到了一大碗羊肉乾。有刀!這東西我們也很需要。我們盡量不要忘掉什麼,兩把小木勺,還有鹽。我拿出一隻口袋來。又回去取了一桶水、拿了一條毛毯,一副備用的馬籠頭和鞭子。 (哈薩克人嘟嚷著,看樣子很不滿意:他還要騎馬追我們嘛!)我對哈薩克人說: "告訴你,記住!今後要學會對客人客氣點兒!起初你要給我們一碗水和十來片巴烏爾薩古,我們也會叩頭謝恩的。我們從不欺負好人!最後,還要告訴你:躺著,不許動!我們可不止兩個人!" 我讓科利亞在門口守著,自己把其餘的獵獲物都運到馬樁旁邊。按理應該急忙走開,但我冷靜地盤算著。我把馬牽到井旁,飲了飲。馬也要幹活的呀:它得馱著很重的東西走一夜呢!我自己和科利亞都在井旁喝足了水。這時,一群鵝跑過來。科利亞對家禽是有偏愛的。他說:"咱們抓兩隻吧!把脖子擰斷!""聲音太大。別再耽誤時間了。"我放下馬鐙,緊一緊馬肚帶。日丹諾克在馬鞍後面搭上一條毛毯,踩著木井架上了馬,手裡提一桶水。我把兩隻口袋系在一起,搭在馬背上,自己騎在馬鞍上。我們看著天上的星辰向東方走,這樣可以迷惑追捕的人。 馬是很不滿意的:騎上兩個人,又不是主人。所以它總想掉頭往家走。但是,我把它制服了。馬輕快地走起來。看到一邊有燈火。我們繞過去。科利亞在我的耳邊唱起歌來: 縱馬在草原飛馳, 呼吸著自由的空氣, 多好啊!我這平行, 只要有匹好馬騎! "我還看見了他的公民證呢!"科利亞說。 "那為什麼沒拿?公民證什麼時候都有用。只要從遠處把封皮亮一下就行了。" 一路上,我們人不離鞍、馬不停蹄地往前趕路。隔一會兒就喝水,隔一會兒又吃東西。情緒完全不同了!這一晚上能走遠些就好了; 忽然,我們聽見烏的叫聲。眼前出現了一片大潮。繞過去嗎?太遠了,時間太可惜。科利亞下去牽著馬沿著一條泥濘的根堤在前走。過來了。但是,走得太急,毛毯不見了。滑掉了……我們留下了踪跡…… 這非常不好。從哈薩克人那裡往各個方向有很多道路。但是,如果毛毯被發現,把這個點同蒙古包連起來。就會判斷出我們去的方向。回頭去找?沒有時間。何況,反正總會知道我們要往北逃的。 我們下馬休息了一次。我拉住馬韁繩。我們又吃,又喝。不斷地吃,喝。桶裡只剩下桶底一點水了,我們自己都為之驚奇。 方向正北。馬已經跑不起來,但是快步走一小時也可以走入至十公里。我們過去六天夜裡走了大約一百五十公里,今天這一夜就走了七十公里。如果沒有走許多彎路的話,按理應該到額爾齊斯河了。 天快亮了。可是找不到掩蔽處。我們繼續往前走。這時走路已經有危險了。我們看到一處深陷下去的地方,像個大坑。我們牽馬下去;又吃喝了一頓。突然,聽到附近有摩托車的噠噠聲。不好!那就是說,這附近有大路。應該藏到更可靠的地方。我們爬出去,瞭望了一下。不遠處有一個荒廢的、無人居住的小村子--"阿烏爾"。我們走進村里,在一間只有三面牆的破房裡,把東西從馬上卸下來。把馬的前腿絆住,讓它自己去吃草。 但是,這一天我們卻睡不著:哈薩克人和毛毯使我們留下踪跡了。 天黑了。這已是七晝夜了。馬在遠處吃草。我們去牽馬,馬跳著掙脫了,不讓李。科利亞抓住了馬鬃,馬拖著他往前跑,很快就把他甩掉了。馬掙脫了前腿的絆繩,現在再也無法抓住它。我們追捕了足有三個小時,筋疲力盡;把它趕進廢墟,用皮帶套它,到底也沒有套住。我們咬牙切齒,可是,沒有辦法,只好放棄它。我們只剩下了籠頭和鞭子。 吃點東西,喝完剩下的一點水,我們背起乾糧口袋,拿起空水桶,往前走去。今天有力氣。 第二天早晨我們只好藏在離大路不遠的灌木叢裡。這個地方不很好,可能被發現。一輛馬車轆轆地過去了。這一天又沒能睡覺。 第八個夜晚,我們又上路了。行走間突然感到腳下的土地像是鬆軟些了:這是耕過的土地。我們繼續往前走。大路上有汽車燈光。當心! 新月在雲中穿行。我們又走進一個死絕的"阿烏爾"村子。可以看到前方的村里有燈光。微風從那裡把歌聲送到我們耳邊: "小伙子們,卸下你們的駿馬吧!……" 我們把口袋藏在廢墟,拿著水桶和公事包向村里走去。刀藏 在衣袋裡。走近村邊第一所房子。一隻小豬在哼哼地叫。要是在 草原遇到它,嘿! ……一個騎自行車的小伙子迎面過來了。 "我說,這位大哥,我們的汽車在那邊兒,運糧食的。請問, 到哪兒能弄點水呀?汽車散熱器得加點水。 " 水伙子下了車,領我們過去,指給我們。村邊有口大缸,大 概是飲牲口的水。我們灌了一桶,提著走開,沒有喝。等小伙子 走遠了,我們這才坐下喝,喝呀,一下子喝掉半桶。 (今天特別渴, 因為吃飽了。 ) 已經有些涼意。腳下是真正的青草!附近一定有河!應當找 到河。我們往前走去。草越來越高,出現了灌木叢。柳樹!柳樹 一般是長在水邊的。蘆葦!終於看到了! !這大概是額爾齊斯河的 一個河汊。啊,現在可以到河裡玩玩水,洗一洗身子了。兩米高 的蘆葦!野鴨從腳下驚起。多寬曠的地方啊!在這裡我們是萬無 一失的! 只有到了這個時候,我們的胃腸八天來才第一次表明它們是 在正常工作著。這是在它們經過八天的無所作為之後!真是痛苦 極了!大概婦女臨產時就是這個樣子吧…… 然後,我們又回到廢棄的阿烏爾。在殘垣斷壁間點起火堆,把 臘羊肉拿出來煮了吃。按理應該把時間花在走路上,但是。真想 吃。老是想吃,總覺得吃不飽。我們吃得行動都不很方便了。這 才懷著無比滿足的心情去尋找額爾齊斯河。這時候,在叉路口上, 八天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發生了:我和科利亞爭吵起來--我說 應該往右,他認為應當往左。我確切地感到應該往右,可是他怎 麼也不聽。意見分歧,這對於逃跑者是危險的。在逃跑中一定得 有人擁有最後決定權,否則,必定遭殃。我斷然向右走去,表示我堅持自己的意見。我走了大約一百米,聽不到後面的腳步聲。心裡難過極了。我們不能分離啊!我在草垛旁坐下來,往回看……科利亞走來了!我擁抱了他。我們又並肩向前走,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似的。 灌木叢越來越多,空氣越來越清涼。我們走到一個斷屋前面。下面傳來波浪的拍擊聲,淙淙的流水聲,那是額爾齊斯河在向我們發出它那怡然自得的喘息聲……我們的喜悅心情無可言狀。 我們在河邊找到一個乾草垛,爬了上去。餵,鷹犬們,你們現在在哪兒找我們呀?啊?我們這回可真要好好睡一覺了! 我們……被槍聲驚醒了!旁邊就有狗叫聲! …… 怎麼?這就完了嗎?我們的自由就到此結束嗎? …… 我們緊抱在一起,屏住氣息。一個人從草垛旁走過去。帶著獵犬。是個獵人! ……我們又睡著了,睡得很甜……整整睡了一天。我們就這樣度過了逃跑後的第九個晝夜。 天一黑下來,我們便順著河岸走去。我們是三晝夜前留下踪蹟的。現在那群狗準是正在額爾齊斯河一帶尋找。他們懂得我們定會朝著河流逃。因此,順著河岸走很可能碰上埋伏。而且這樣走起來也不方便,得繞過河曲、河彎、蘆葦塘等等。必須弄到一隻船! 燈光。岸上有人家。船槳的聲音。靜下來了。我們等了很久燈光才熄滅。我們輕輕走下去。船!一雙槳好好地擺著。太好了! (船主人完全可能取下槳拿回家去的呀!)"再往前就出海了,苦惱就少了!"我親愛的大自然啊!起初我輕輕地劃,一點兒拍打水的聲音也不敢出。劃到河中流後就全力以赴了。 我們順流而下。對面,從河曲處轉出一艘輪船來,船上燈光通明。有多少燈啊!所有的窗戶都亮著,整個輪船浸沉在跳舞的音樂聲中。還可以看到幸福的自由乘客們在甲板上散步,在餐廳裡進餐。他們並不意識到自己的幸福,甚至沒有感覺到自己的自由。他們在船艙裡該有多麼舒適啊! …… 我們這樣往下游劃了大約二十多公里。食物快吃完了。現在還是夜晚,應該乘機補充一些。有雞叫聲。我們把船靠了岸,悄悄朝雞叫的方向走去。有一所小房。沒有狗。一間牛棚。一條母牛和一隻小牛犢。有雞。日丹諾克很喜歡家禽。可是我說:咱們牽走牛犢吧。我們把牛犢的繩子解下來。日丹諾克牽著它朝岸邊走去,我在後面認真地把足跡都弄掉,否則那群狗就會知道我們是沿河而下了。 小牛犢很聽話地一直走到岸上,但是,它不想上船,身子向後坐,不往船上走。我們兩人好容易才把它弄到船上,按倒了。日丹諾克坐在牛犢身上壓著它,由我划船。我們本想離開河岸之後再殺牠。但是,我們錯了,不該載著活的走!小牛犢掙扎著要起來,它把日丹諾克翻倒在船上,兩隻前腿已經進水了! 全艦緊急集合!日丹諾克拉住了小牛的後腿,我拉住了日丹諾克。我們全都偏向船的一邊兒,水從船幫湧進來。可別淹死在額爾齊斯河裡!好容易才把小牛拉回來。但是船裡進了不少水,吃水很深。得把水淘出去。但在這之前應該先把牛宰掉。我拿起刀來,想把它後頸上的脖筋割斷,我記得有那麼一個地方是可以割斷的。但是,我割的不對,或者因為刀子不快,沒有割斷。小牛渾身抖動,往外掙脫,它被徹底激怒了。可我也很生氣。我又想割斷它的喉管,又沒有割成。小牛哞哞叫著,不住地踢跳,眼看就要跳出船去,或者要把我們淹死了!它要活!可是我們也要活呀! ! 我不停地用刀捅它,可總是殺不死。小牛搖晃著,左右衝撞,這個沒有理性的混蛋眼看要把船弄翻,把我們淹死了!因為它這麼愚笨而頑固,我對它就像對一個最大的敵人那樣真地產生了不共戴天似的仇恨。我開始懷著無比仇恨用刀子胡亂地往它身上紮、割、捅。它身上的血往外冒,濺到我們的身上。它大聲哞叫,絕望地掙扎。日丹諾克壓住它的頭,船猛烈地搖晃,我不住手地用刀桶。可我從前是個連隻小老鼠,連個小甲蟲都不肯殺死的人呀!這時已顧不得憐憫了:現在是它死我活的問題! 小牛終於不動了。我們趕緊淘出船裡的水:用舀子,用罐子,兩人一起忙。然後才往前劃去。 水流把我們的船衝進一條河岔。眼前出現了一個小島。我們該藏起來,因為天快亮了。我們把小船牢牢地隱藏在蘆葦深處,把小牛和我們的全部財產都拖到岸上,用蘆葦把船蓋上。拖著牛腿把它拉上岸邊的陡壁可真不是件容易事。島上是齊腰高的青草和樹林。神話般的境地!我們已經在沙漠、草原呆了好幾年,簡直忘記樹林、青草、河流是個什麼樣子了…… 天亮了。小牛的臉像是非常委屈。但是,多虧了它這個小兄弟我們如今可以在島上生活了。我們用"卡秋莎"上的一段廢銼把刀子磨了磨。我從來沒給牲畜開過膛,現在也得學會。我把小牛的肚皮割開,扒開,取出內臟。在樹林深處點起一堆火,煮起牛肉和燕麥片來。煮了滿滿一水桶。 宴席!主要的是心裡坦然:我們在島上,小島把我們和惡人們隔開。人們中間也有善良的,但是逃跑者似乎很少遇見善人,全部十分兇惡。 天氣晴朗,很熱。今天不需要蜷縮在胡狼窩裡了。草很密,綠油油的。那些每天踐踏青草的人是木了解青草的價值的。他們不能理解,一下子撲到草地上把臉緊緊地貼在草上時的愉快心情。 我們在島上慢步走了一會兒。這裡有很多野薔薇花叢。野漿果也熟了。我們不停地吃。然後又去喝肉湯。又煮牛肉。把牛腰子放在粥裡煮。 心情很輕鬆。回顧我們走過的艱難路程,可以發現不少好笑的事。他們還在等著我們演出短小喜劇呢。不難想像他們會怎樣破口大罵我們,怎樣向上司匯報。一想到他們那種樣子,就不由得要放聲大笑! …… 我們找了一棵大樹,把樹幹的皮扒掉一大片,用燒紅的鐵絲往樹上燙字:"一九五O年十月,無事被判終身苦役的人們在奔向自由的途中曾於此稍憩。"就留下這踪跡吧!在這密林深處它不會對搜捕人員有所幫助、可是,總有一天人們會看到這些字的。 我們決定不急於離開這裡。我們為之而逃跑的一切--自由! --現在我們已經有了。 (即使我們到了鄂木斯克或莫斯科,自由大約不會比這更充分。)除了自由,這裡還有溫暖的陽光、清新的空氣、翠綠的芳草和逍遙的閒暇。這裡有足夠的肉食。只是沒有麵包,就是缺少麵包啊! 這樣,我們在小島上住了將近一星期:從逃出後的第十晝夜到第十六晝夜的開頭。我們在樹林深處搭起了一個乾草窩棚。不錯,夜裡窩棚裡有些冷,但我們可以在白天補足睡眠。這些天一直是晴天。我們喝了很多水,努力像駱駝那樣在體內儲存一些水。我們無憂無慮地坐在草地上,透過樹枝的空隙觀賞著那邊的,河岸上的生活:汽車奔馳,人們在割草。這已是在割第二茬草了。誰也不往我們這邊望一眼。 忽然,白天,我們正在草叢裡曬太陽打盹的時候,聽到島上有斧頭砍樹的聲音。一抬頭,看到一個人正在用斧頭砍樹枝,邊砍邊向我們這面移動。 半個月來,我的鬍鬚已經很長了,沒有東西可以用來刮臉。我的樣子一定很可怕,像個典型的逃犯。可是日丹諾克卻不長鬍子,臉上光光的像個大孩子。因此,我就裝作睡覺的樣子,叫日丹諾克迎上前去,不等他說話,就向他借支煙抽,並且對他說;我們是從鄂木斯克來的旅遊者,問問他是哪裡的。如果發現不對頭,我這裡是準備好了的。 科利亞走過去同那個人談起來。兩人吸起煙來了。原來是個哈薩克人,左近農莊的。後來,我們看到他順著岸邊走去,上了船,連砍下的樹枝也沒拿,就划船走了。 這是什麼意思?是急著去報告看見我們了嗎? (也許,相反,他自己害怕了?怕我們去報告?因為隨便砍伐森林也要判刑的呀!實際生活就是這樣:大家互相害怕。)我問科利亞:"你對他說我們是乾什麼的?""我說咱們是登山者呀!"真叫人哭笑不得!日丹諾克總是把事情弄亂。 "我不是說過,我們是旅遊者嗎!在這空曠的草原地帶哪裡會有什麼登山者?!" 不行,不能留在島上了!享福享到頭了。我們立即把東西全搬到船上,啟航了。雖然是白天,也得盡快離開這裡。科利亞躺倒在船底,外面看不見他,遠處看去船上只有我一個人。我盡力劃,使船走在額爾齊斯河的中流。 一個問題是要買到麵包。另一個問題是快到人多的地方了,我一定得刮刮臉。我們打算到達鄂木斯克市之後賣掉一套西裝,過去幾站再乘火車走。 傍晚前,我們看到一所浮標工住的小房。我們上岸了。屋裡只有一個女人。她很害怕,有點不知所措:"我這就去叫我男人來!"她說著就慌慌張張出去了。我跟在後面,盯著她。忽然,日丹諾克從小房那邊不安地喊道:"格奧爾吉!"(見你的鬼!你那舌頭是怎麼長的!不是商量好叫我維克托?亞歷山德羅維奇嗎!)我只好回到小房旁。這裡已有兩個人,其中一人端著獵槍。 "幹什麼的?" "旅遊的。從鄂木斯克來。想買點吃的。"我為了驅散他們的懷疑,接著說:"咱們進屋去談吧,為什麼這麼不熱情呢?" 這麼一說,他們果然有些緩和了: "我們這裡什麼也沒有。或許農莊里會有吧。往下游去,兩公里遠。" 我們回到船上,又往下游走了二十公里。月色清明。我們爬上陡岸,看見一所小房。屋裡沒有燈光。我們敲敲門。一個哈薩克人開門出來。這是第一個同意賣給我們半個圓麵包和四分之一口袋土豆的人。我們買了他一根針和一點線(這大概是我們不夠謹慎之處)。我們向他要了刮臉刀,但是刀片不快,刮不掉,這個哈薩克人沒有鬍子。這是我們遇到的第一個好人。我們嚐到了一點甜頭,便又問:能不能賣一點魚給我們。哈薩克人的妻子走出去,拿了兩條魚來,她把魚遞給我們時,我聽到她說:"勿需錢!"這可是喜出望外了,不需給錢,白送給我們!這兩個人可真是好人!我就接過魚往口袋裡裝。可是哈薩克人卻把魚往回拉。 "她說的五許錢,就是五個盧布的意思!"男主人解釋說。噢,原來是這麼回事!不,我們不要,太貴。 夜裡還剩下一點時間,我們繼續往前航行。次日,第十七天,我們把船藏在樹叢裡,自己找個草垛睡覺。第十八、十九兩天也是這麼度過的。盡量避開人。我們什麼都有:水、火、肉、土豆、鹽、水桶。陡峭的右岸上是一片針葉林,左岸是草地,有很多乾草垛。白天,我們藏在樹從裡點起火來,煮馬鈴薯肉湯吃、睡覺。 但是,快到鄂木斯克了,總得出去見人啊,也就是說,需要一把刮臉刀。簡直是束手無策了:沒有刮臉刀和剪子怎麼能去掉這把鬍子呢?一點辦法也沒有!難道一根一根地拔? 月光下,我們看到岸上有個小土崗。我想:這是不是古代的邊防哨所?也許是葉爾馬克"時代留下的吧?我們上岸去想看個究竟。面前這座由土坯房組成的神秘死城在月光下顯得十分陰森可怕。大概它也是三十年代初期造成的吧……燒光了能燒的一切,推倒了土坯牆,人們被綁在馬尾巴上拖走了……反正外國旅遊者是不會到這裡來的…… 兩個星期以來一場雨也沒有下過。但是,夜裡已經相當冷了。為了趕路,大部時間由我划船。日丹諾克坐在船尾閒著,更覺得冷。到了第二十天的晚上,日丹諾克便開始要求點個火堆,喝點開水暖暖身子。我讓他來划船,但是他冷得直打戰,一個勁兒地要求點火堆。 作為一起逃跑的同志,我無法拒絕他的這個要求,但科利亞自己應該懂得這有多麼危險,應該放棄這一要求。但是,日丹諾克有個弱點,他不善於克制自己的慾望,就像那次從桌上抓起一塊餅吃或者受到家禽的誘惑時那樣。 他一直在打戰,不住口地要求點個火堆。要知道,額爾齊斯河流域一帶到處都在警惕地等待著我們的出現呢!其實,我們直到今天還一次也沒有遇到過搜捕小隊,他們居然沒有在月夜的額爾齊斯河中流發現我們,沒有攔住我們,這倒是很奇怪的。 這時,我們看見高高的河岸上有一處燈光。這回科利亞不要求點火了,而是要求到人家裡去暖和暖和。這更加危險。不應該同意。我們忍受了那麼多痛苦,走過了那麼艱難的道路,為什麼呀?但是,我怎麼能拒絕他呢,他是不是病了?他又克制不住自己,不放棄這一要求。 小屋裡一盞油燈,一對哈薩克人老夫婦睡在地板上。他們吃了一驚,立即跳起來。我解釋說: "我們這位同志病了,想藉您個地方暖和暖和。我們是出差的,出來採辦糧食,坐船從對岸過來的。" 哈薩克老人說:"那就躺下休息吧!"科利亞一頭躺到一塊大毛氈上。我也裝作躺在一邊的樣子。這是我們逃跑以來住進的第一間屋子,但是我卻好像躺在火盆裡似的;不但睡不著,而且躺不住。現在像是我們自己把自己出賣了,自己心甘情願地走進了陷阱。 哈薩克老人出去了,他只穿了一件內衣(如果不是這樣,我一定會跟出去的)。可是,好半天不見他回來。我側耳一聽,門外有人用哈薩克語在小聲說話。是兩個年輕人。 "你們是作什麼的?管理浮標的嗎?"我從屋里首先向他們發問了。 "不是。我們是共和國第一個國營牧場--一阿拜國營牧場的。" 我們找的這個地方可真是最糟糕的了!凡是國營農場所在地,都有蘇維埃政權機關,有民警。這是共和國第一個國營牧場,那就是說,是個培養重點,更是積極…… 我握了握科利亞的手,小聲說:"我上船去,你隨後趕來,拿著公事包。"然後又大聲對他說:"咱們不該把吃的東西都留在岸上。"我走到外間,一推門,門反鎖著。這就清楚了。我返回屋裡,急急地扯了科利亞一把,又回到外間門前。門做得不很地道,有一塊板子底下短一點,我從這裡伸出手去,用力往前伸著摸……原來外面是用一根木棍子把門頂住的。我把它推倒了。 我出來急忙奔向河岸。船還在原處。我站在明亮的月光下等待科利亞。可是,不見科利亞跟上來。唉呀,真是害人!那就是說,他沒有毅力立即站起來,想多暖和一步鐘。也許是把他抓住了。應該去救他出來。 我又爬上陡岸。迎面走來四個人,其中有日丹諾克。四個人靠得很近。 (或者是人們在抓著他?)日丹諾克喊道:"格奧爾吉!(看,他又喊"格奧爾吉"!)快過來吧!他們要看咱們的證件!"我本來叫他把公事包拿著的,可是他空著手。 我走到近前。新來的哈薩克人用蹩腳俄語問道: "你們的證件呢?" "您是什麼人?"我盡量鎮定自若地反問他。 "我是管理員。" "噢,好啊,"我用稱讚的口吻說,"咱們一起回去吧。證件是隨時都可以檢查的。在那兒,在屋裡。屋裡不也亮些嗎?"我們一起回到屋裡。 我從地板上慢慢拿起公事包來,走近油燈,心裡盤算著怎樣打倒他們,怎樣跑出去,同時嘴裡自言自語地說:"證件嘛,隨時都準備著,請檢查吧。檢查證件嘛,該檢查誰就檢查誰。提高點警惕總是好的嘛。我們糧食來辦處裡就發生過一樁事……"我已經在拉公事包的拉鎖,就要打開立了。他們湊在我的身旁。我用肩膀猛地朝管理員一靠,他撞在老頭子身上,兩個人都倒了。我反手就給另一個年輕人一拳。叫聲!喊聲!我說一聲"瑪赫瑪杰拉!",拿起皮包就衝出了內屋、衝到外屋門口。這時我聽到科利亞從門過道喊道:"格奧爾吉!抓住我啦!"回頭一看,只見他把住門框不放,哈薩克人正在往裡拖他。我拉了他的手一把,沒拉出來。於是我蹬住門框,猛地用力一扯,把科利亞的身子一下子拉到我的身後去,可我自己卻因用力太猛倒下了。立即有兩個人撲到我身上。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從他倆的身體下面跳起來的。我們寶貴的手提包只好留在那裡了。我直奔岸邊石崖,連跑帶跳!後面的人用俄語叫喊:"用斧頭砍他!用斧頭!"看樣子是在嚇唬人,不然他們就說哈薩克語了。我感到他們的手就要抓到我了。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跳下石崖!科利亞已經跑到船旁了。我對他喊道:"把船推進河!你快上去!"幸虧他們沒有槍。我跳進水里,水沒了膝蓋,我追上船,跳上去。哈薩克人不敢下水,他們在岸邊跑,一面喊著:"追呀,追!"我對他們喊:"怎麼?你們這些混蛋,抓到了嗎?" 幸虧他們沒有槍。我順流劃去。他們大聲喊叫著在岸上跑,但不遠就有一個小河彎擋住了他們的去路。我脫下兩條褲子(一條海軍褲和一條西裝褲),把水擰乾。凍得我渾身打戰。 "哼!科利亞!你這回暖和過來了吧?"科利亞一聲不吭…… 很明顯,必須離開額爾齊斯河。應該在黎明前上岸,盡快搭順路汽車趕到鄂木斯克。好在已經不遠了。 "卡秋莎"和鹽都在手提包裡。到哪裡去弄刮臉刀呢,更不用說要把衣服曬乾了?眼前岸邊有一隻小船,一間小房。看樣子像是浮標工住的。我們上了岸,叫門。裡面並不點燈。一個粗聲粗氣的男人聲音:"難呀?" "讓我們進去暖和暖和吧!船翻啦,差一點淹死!"裡面的人磨蹭了好久,終於把門打開了。在昏暗的門過道一個粗壯的老頭子倚在門旁,是個俄羅斯人,雙手舉著斧頭照准我們。誰敢進去,他會一斧頭劈下來的!我急忙對他解釋: 一您別害怕,我們是從鄂木斯克來的。是出差回來的。剛到阿拜國營牧場去過。我們本想坐小船到下游去一趟,可從您這裡往上游去不遠有個淺灘,還有人下了魚網,我們沒弄好,把船搞翻了。 " 老頭子還是半信半疑地看著我們,並不放下斧頭。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他!在什麼畫上?他像是個壯士歌裡的老漢,白髮蒼蒼。他終於答話了: "那麼說,你們是往日列堅卡去?" 太好了。這樣我們就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了。 "是啊,去日列堅卡。可主要的是把皮包掉在水里了,裡面有一百五十盧布。我們在國營牧場買了肉。現在也顧不得那些肉了,您想不想把我們的肉買下來?" 日丹諾克去取肉。老頭子把我放進里屋。屋裡有一盞煤油燈,牆上掛著獵槍。 "現在該看看你們的證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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