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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章群島露出海面

古拉格群島 索尔仁尼琴 16484 2018-03-21
在半年白夜的白海上,大索洛維茨島把一座白色的教堂舉出水面,教堂的四周圍繞著一圈由長滿赤褐色苔蘚的巨圓石壘成的衛城的高牆。灰白色的索洛維茨海鷗不停地在衛城的上空翱翔,唳叫……。 "在這塊淨土上似乎還不存在罪孽……這裡的自然界似乎還沒有成熟到犯罪的年齡。--這就是索洛維茨給予普里什文的感覺。 在有我們之前,這一群島嶼便從海水中升起了,在有我們之前,在這裡的地面上便注滿了兩百多個魚蝦豐富的湖泊;在有我們以前,大雷鳥、野兔、麋鹿遷入了這些島嶼,而這裡卻從來沒有過狐狸、狼和其他猛獸的踪跡。 冰河侵來又退去,把花崗岩的巨圓石堆積在湖泊的四周。湖泊在索洛維茨漆黑如夜的冬季裡封凍著;海水在怒號的狂風中激盪著,冰凌在海面上漂浮,有些地方凝結成冰層;北極光映亮了半個天空;然後,天空又漸漸地發白,氣候漸漸地變暖;雲杉長高,變粗,禽類發出咕咕的低鳴和吱吱的尖叫,幼鹿嗷嗷地長嘯。 --地球帶著世界的歷史旋轉,一個個的王朝衰亡又興起,而這裡仍是沒有猛獸,也沒有人類。

諾夫戈羅德人有時在這裡登陸,他們把這些島街劃入了奧胞涅日的轄區。卡累利阿人有時也在這里居住。庫利科夫大戰之後五十年,亦即國家政治保衛局成立前五百年,兩位高僧--薩瓦季和佐西馬駕著一葉扁舟渡過了珍珠母色的海洋,認定這個沒有猛獸的荒島是一塊聖地。他們來後,便出現了索洛維茨修道院:自那時起,先後修建了烏斯賓斯基(聖母升天)和普列奧布拉仁斯基(變容)兩座大教堂,斧山頂上的"斷頭"教堂。還有另外的二十來座教堂以及二十來座小禮拜堂。此外有峨爾峨他隱僧修道院,三位一體隱僧修道院,薩瓦季隱僧修道院,穆克薩姆隱僧修道院以及設在偏遠地點的獨居修道士和苦行修道士居住的孤單的隱廬。在這些島嶼上投入了大量的勞動,起初是僧侶們自己,後來還有隸屬修道院的農民。用幾十條運河把湖泊聯接了起來。湖水通過木製的管道流進了修道院。最驚人的工程是,不知用什麼辦法把"不可移動的"巨大圓石鋪砌在沙灘上,硬在穆克薩姆島上修築起一道堤壩(十九世紀)。大小穆克薩姆島上,開始放牧肥壯的畜群。僧侶們喜愛照料動物,不管是馴養的還是野生的。原來,索洛維茨的土地不但是聖潔的,而且是富饒的,能夠養活這裡的好幾千居民。菜園裡出產著瓷瓷實實的色白味甘的白菜(它

的菜莖享有"索洛維茨蘋果"的美稱)。所有的菜蔬都是本地產的, 都是好品種。還有自己的花房,甚至栽培著玫瑰。捕魚業很發達, 有海上捕撈業,有在與海洋隔開的"總主教養魚池"裡的魚類養殖業。在幾百和幾十年的過程中,相繼出現了自己的穀物磨房,自 己的鋸木廠,本地陶窯燒製的器皿,自己的鑄鐵廠,自己的鐵匠 作坊,自己的裝訂工廠,自己的皮革製作業,自己的馬車製造業。 甚至有了自己的發電廠。樣式複雜的異型磚和自用的小型海船也 全由自己製造。 然而,無論在過去和現在,島上的人民生活卻從來沒有獲得 過獨立於軍事思想和監獄思想之外的發展,而且也不知道將來能

不能獲得這樣的發展。 軍事思想:決不能允許一些不懂事的僧侶們平平常常地生活 在一些平平常常的島嶼上。這些島嶼位於大帝國的邊緣,因而它 們就必須和瑞典人、丹麥人、英國人打仗;因而就需要建起圍牆 厚達八米的要塞,建造八座塔樓,開出狹長的砲門,保證大教堂 的鐘樓上有良好的觀測視界。 (修道院確實曾於一八0 八年和一八五四年兩次抵禦過英國人的進犯,均獲得勝利。但在"一六六七年與尼康總主教的支持者發生衝突時,僧人費奧克季斯 特打開了一個暗道,把索洛維茨衛城出賣給沙皇的大臣。 ) 監獄思想:這太妙了!又是在一個孤獨的島嶼上,又有堅固 的石牆!有地方可以禁閉要犯,也有可以責成看管要犯的人。我

們不妨礙他們拯救自己的靈魂,可是他們必須替我們看守囚徒。 (基督教修道院的這種兼職使得多少人的信念遭到破滅!) 薩瓦季在聖島上登陸的時候想到這個嗎? …… 這里關押過教會異端分子,也關押過政治異端分子。阿夫拉 米?帕利岑在這裡坐過牢(也死在這裡);普希金的舅舅工?漢尼 巴爾因為同情十二月黨人也在這裡蹲過。扎波羅日軍營最後一個 統領卡爾尼舍夫斯基(彼得留拉的遙遠的先驅者?)在垂暮之年被關到這裡,經過長期監禁,年過百歲之後才獲釋放。 然而所有那些人幾乎是可以按名字數出來的。不過索洛維茨修道院的古代史在我們蘇維埃時代亦即在索洛維茨勞改營時代被披上了一件神話的罩衣,它哄騙了參考指南和歷史記述的編寫者,因而我們今天在某些書裡看到索洛維茨監獄是刑訊監獄的說法。據說這裡又有拷問架的吊鉤,又有皮鞭,又有烙鐵之類。實際上,俄國一般的修道院囚牢裡根本沒有這些伊麗莎白時代以前的刑訊監獄或西方宗教裁判所裡使用的刑具。這全是一個不老實的並且一竅不通的研究者捏造出來的。

索洛維茨的老犯人們都還清楚地記得這個人。他就是小丑伊万諾夫,營裡的外號是"反宗教桿菌"。此人原是諾夫戈羅德大主教的僕役,因為把教堂珍品盜賣給瑞典人而被捕。一九二五年被押到索洛維茨。他上竄下跳,千方百計地逃避一般勞動,以便保住性命。他幹上了在犯人中進行反宗教宣傳的專業,當然也變成了情偵科(情報偵查科。就取了這樣一個坦率的名稱)的人員。不僅如此,他還推測說僧侶們一定在這裡埋藏了許多珍寶,使得勞動營的領導們都動了心,於是組成了一個由他帶領的發掘委員會。這個委員會挖了好幾個月。 --嗚呼,僧侶們欺哄了反宗教桿菌的心理學推想:他們在索洛維茨什麼珍寶也沒有埋藏。伊万諾夫為了光榮下台,便把在地下修築的庶務、貯藏、防衛等用途的房屋解釋成為監禁和刑訊的場所。據他說,經過了那麼多的世紀,細小的刑具自然未能留下來,但是有一個鉤子(是吊肉胴用的)就足以證明這裡曾有過拷問架。至於為什麼十九世紀的酷刑也沒有留下一點痕跡,這就比較難以說出理由。於是他得出結論說:"索洛維茨監獄的製度,自上一世紀起,變得大大地溫和了。"反宗教桿菌的這一"發現"非常合乎時宜,也使大失所望的長官們多少得到一點安慰。文章刊登在《索洛維茨群島》上,後來又由索洛維茨印刷廠印成單行本,從此便十分成功地熏黑了歷史的真相。 (索洛維茨的繁榮昌盛的修道院革命前馳名全國,極受人們尊重,所以小丑耍的這一套把戲更被認為是適合形勢的需要。)

勞動人民掌握了政權以後,對這些不懷好意的僧侶寄生蟲們採取了什麼措施?給修道院派去一些政委和政治上可靠的干部,宣布把修道院改為國營農場,命令僧侶們少禱告,多為工農勞動。僧侶們整日勞動。由於他們對於下網的時間和地點具有特殊的知識,能夠捕到味道非同尋常的鮮魚。這些鯡魚全運到了莫斯科,送上了克里姆林宮的餐桌。 然而修道院裡的珍寶,尤其是集中在法衣聖器貯藏室裡的大量珍品,使外來的領導和訓導幹部心中不能平靜:這麼多的珍珠寶貝作為呆滯的宗教貨物積存在這裡,未能轉入勞動者(他們)的手中。他們此時便採取了一個與刑法典稍有抵觸而與剝奪非勞動者財產的總精神完全符合的手段--在修道院裡放了一把火(一九二三年五月二十五日)。建築物損壞了,法衣聖器貯藏室裡的許多珍寶不見了。而主要的是,所有的登記帳簿都燒掉了,沒有辦法查清究竟損失了多少東西,什麼東西。

用不著進行什麼偵查,革命的法律意識(嗅覺)還不能提醒我們該怎麼辦嗎?燒毀修道院的罪犯不是僧侶這幫黑色的狗東西還能是誰?把他們統統攆到大陸上去!把北方特種營統統遷到索洛維茨群島上來!八十高齡甚至百歲的老僧們跪下懇求留他們死在這塊"聖土"上,可是當局以無產階級的堅決性將他們一概掃地出門,只留下最必需的人員:漁業隊;穆克薩姆島上的畜牧專家;會釀白菜的梅福季神甫;鑄鐵匠人薩姆遜神甫;還有另一些有類似用途的神甫。 (在衛城裡撥給他們一個與勞動營隔開的角落,有單獨出入口--鯡魚門。他們被稱為"勞動公社",但是為了照顧他們受毒太深的實際狀況,把坐落在墓地上的奧努弗里教堂留給他們,讓他們在裡面做禱告。)

囚犯們時常愛說的一句諺語:"聖地不愁沒人住",果真變成了現實。鐘聲沉寂了,神燈和香火熄滅了,再也聽不到彌撒和徹夜祈禱的聲音,再也沒有人晝夜不停地喃喃誦經,聖像壁毀壞了(只有普列奧布拉仁斯基大教堂的還保存著)。可是,身穿拖到腳後跟的超長下擺軍大衣、縫著帶特殊標誌的黑色袖章和領章、頭帶沒有五角星的黑箍製帽的英勇的契卡工作人員,於一九二三年六月來到這些島上,在這裡創建了一座森嚴的模範勞動營--工農共和國的驕傲。 連這些具有階級性的集中營那時也被認為是不夠嚴格的了。於是,一九二一年創建了"北方特種勞動營",縮寫是C幾OH("大象"),歸肅委管轄。第一批這種營地出現在彼爾托敏斯克、霍爾莫哥雷以及阿爾漢格爾斯克附近嚴但是這些地點顯然被認為是難以警戒的,從長遠看來不適於犯人的大量聚集。首長們的視線自然地轉向了離它們不遠的索洛維茨群島。那裡已經有現成而完善的經濟設施,有石砌的建築物,距離大陸二十至四十公里,這對於監獄管理人員說來是夠近了,對於逃犯說來是夠遠了。而且有半年時間和大陸斷絕聯繫--是一顆比薩哈林島還要難啃的核桃。

對於"特種"兩個字的含義,各種條例中還沒有明確詳細的規定。但是索洛維茨勞動營營長艾赫曼斯當然在盧賓卡得到了口頭的說明,來到島上,又對自己親近的助手們做了傳達。 索洛維茨的故事現在也許不會使以前的犯人甚至六十年代的普通人感到驚奇了。但是請讀者把自己想像成一個契訶夫時代及契柯夫以後時代的俄國人,一個號稱俄國文化的白銀時代即二十世紀錄訂十年的人,一個當時教育出來的儘管受過國內戰爭的震盪但仍習慣於人們應有的食物、衣服和口頭交往規範的人,然後再請他跨進索洛維茨的大門克姆佩朋克特--克姆中轉站吧。這個遞解站設在既沒有一棵喬木也沒有一叢灌木的荒蕪的神父島上,它靠一道堤壩與大陸相連。他在這個光禿骯髒的畜圈里首先見到的是檢疫隔離連(當時犯人們編成"連隊",還沒有"作業班")。人們身上穿的是……麻袋!普普通通的麻袋:下面露著腿,好像穿著裙子。上半截為頭和雙手挖了洞。 (虧他們想得出來。可是沒有俄羅斯的機智克服不了的難題!)新來的犯人,當他還有自己的衣袋的時候,可以暫時躲過這條麻袋,可是他對這個麻袋還沒來得及仔細研究,就會看見傳奇般的騎兵大尉庫里爾科。

庫里爾科(別洛博羅多夫也和他一樣)出現在解犯縱隊面前的時候,也是穿著縫著嚇人的黑袖章的契卡人員的長下擺的軍大衣、黑袖章纏在陳舊的俄國軍服料子上顯得特別古怪,好像是死亡的徽誌。他跳上一隻木桶或者別的什麼合適的高台,對新來的犯人們發出突如其來的刺耳的狂叫:"餵-!都聽著!這地方不是索(蘇)-維埃共和國,這地方是索-洛維茨共和國!你們要放明白點!索洛維茨這塊地面上,檢察長的腳還沒有踩上過!他也永遠踩不上來!你們要知道,把你們送到這裡來,不是要你們改造!天生的羅鍋子,改不過來了!告訴你們我們這兒的規矩:我說起立,就起立!我說趴下,就趴下!給家裡的信要這麼寫:活著、健康、對一切都滿意!完啦!……" 瞠目結舌的名門貴族、京城的知識分子、神甫、毛拉和愚昧無知的中亞人恭聽著這一番從未聽過、見過、讀過的訓話。沒能在國內戰爭中出名的庫里爾科現在以這種歷史性的特殊方式把自己的大名寫進俄國的史冊。隨著每一句恰到好處的叫囂和訓詞,他的勁頭越來越大;更有無數新的更加鋒利的叫囂和訓詞不斷地脫口而出。 在自我陶醉和滔滔不絕地喊叫聲中(可是他內心卻在幸災樂禍地想著:你們這些書生,我們跟布爾什維克打仗的時候,你們躲到哪裡去了?你們想避風頭嗎?結果被人家揪到這裡來了。這就是給你們狗屎不如的中立主義的報酬!而我們也能跟布爾什維克交朋友,我01是乾實事的人!),庫里爾科會這樣地開始他的教練; "第一隔離連,你們好!……不行,再來一次!第一隔離連,你們好!……不行!……你們喊首長好!聲音要大,要叫全索洛維茨群島,要叫海峽對面都能聽到。兩百人一齊喊,要能把牆都震塌!!!再喊一次!第一隔離連,你們好!" 庫里爾科盯著要每一個人都使勁喊,直到喊得累趴下,才轉入下一個科目--全連圍著柱子跑步: "腿抬高!……腿抬高!" 到這時候,連他自己也不好受了,連他自己也像是演到第五幕最後一次謀害之前的演員了。經過半小時操練後,他用嘶啞得幾乎說不出話的喉嚨向正在和已經東倒西歪地癱在地下的人們許下了一個願,這句話一語道破了索洛夫卡的實質: "我將來要強迫你們吸死人的鼻涕!" 而這僅僅是為了摧毀新來者的意志的第一次操練。下一步將是命令他們睡在腐朽發黑的木板工棚的光板地上。這還沒有什麼,只要給班長一點賄賂,就能把他塞到鋪板上去。其他的人將要在板鋪之間的過道里站一個通宵(犯了過錯的人還得站在便桶和牆壁之間)。 這還是在極幸福的"大轉變的一年"以前,在產生個人迷信以前,在政策被歪曲和被破壞以前的一千九百二十三年、一千九百二十五年發生的事……(從一九二七年起,增加了一項,就是板鋪全歸盜竊犯們佔有,他們把自己身上的蝨子彈向站在地下的知識分子們。) 在等候"格列布?博基號"輪船期間,他們還需要在克姆中轉站從事一段勞動。其中有的人將要被逼著圍繞一根柱子跑步,嘴裡還要不斷地喊:"我是懶蟲!我不愛勞動!我瞎搗亂!"一個工程師提便桶時摔了一跤,灑了一身糞尿,他們把他關在工棚外面,讓臟東西在他身上結冰。在這以後,聽到的將是押解隊的吼叫:"不許掉隊!我們不警告就會開槍!齊步走!"接著就是嘩啦嘩啦的拉槍栓的聲音"想找麻煩嗎!"冬天押著他們在冰層上步行,犯人還要自己拖著小船,以便在沒有封凍的海面上乘著它渡過去。開凍以後就把他們裝進輪船艙,塞得那麼滿,以致到達索洛維茨之前必然有人憋死,連赭紅色圍牆中的雪白的修道院也來不及看到一眼。 新來的犯人到達索洛維茨後,大約在幾小時之內就能經歷到入營澡房裡的一場惡作劇:他脫光衣服,第一位服務員在盛著綠色肥皂水的大木桶裡蘸一下刷帚,在他身上塗蹭;第二位服務員上來一拳把他推到斜木板或台階下的什麼地方;那裡有第三位服務員拿一桶水朝這個驚呆了的人身上潑來;第四位馬上把他推到穿衣間。已經有人從上面把他的"破爛"亂七八糟地扔在那裡了。 (從這個惡作劇裡可以預見到整個古拉格的面貌,包括它辦事的速度和對人的價值的態度。) 新來者就是這樣吞進索洛維茨精神的。這個精神全國還不知道,這是正在索洛維茨醞釀中的未來的群島的精神。 新來者在這裡也能見到穿麻袋的人;有的人穿著普通的"自由人"衣服,新的、破的都有;有的穿著用軍大衣粗呢料子做的索洛維茨式外套(這是一種特權,也是地位高貴的標誌。營地行政人員才穿這樣的衣服),帶著用同樣呢料製成的"索洛維茨帽";他忽然看見,囚犯當中走著一個穿-……燕尾眼的人!而且,這個人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驚異,誰也不朝他扭過身去,也沒有人笑。 (要知道,每個人都是把自己原來的一身穿破為止。這個倒霉的先生是在"大都會"飯店"被捕的,那隻好請他穿著燕尾服將就熬完刑期了。) 《索洛維茨群島》雜誌(1930年,N01)上說,領取標準服裝是"許多犯人的幻想"。只有在兒童教養院裡才發給全套的公家服裝。舉個例子說,一個女犯是什麼也領不到的,無論內衣、長襪還是包頭布。抓住了一個穿著單布連衣裙的大嬸,那就請她穿著它度過北極圈內的嚴冬吧。因此許多犯人蹲在連隊的宿舍裡,身上只有一件內衣。當局也不攆這樣的人出去上工。 公家的衣服如此珍貴,所以在索洛維茨對於以下的場面誰也不覺得希奇或野蠻:隆冬季節,囚犯們在衛城附近脫掉衣服鞋襪,把全套服裝整整齊齊上繳給公家,然後光著身子跟到二百米外的另一堆人中間,在那裡另外發給他一套衣裳。這一套手續表示:他們正由衛城管理處移交給費利蒙諾沃鐵路支線管理處產但是,如果讓他們穿著衣服移交,接收單位可能不把衣服還回來,或者以壞換好,暗中掉包。 還有另一個冬季的場面,事由不同,但風尚一致。他們查明衛生科的醫院不符合衛生要求,命令用開水燙洗。但把病人放到哪裡去?衛城內所有的房屋都擠得滿滿的。索洛維茨群島的人口密度超過比利時(索洛維茨衛城內的密度又如何?)。於是把所有的病人用被子兜著抬到雪地裡,放三個小時。洗完了再拖回來。 我們還沒有忘記我們的新來者是白銀時代教育的產兒吧?關於第二次世界大戰,關於布痕瓦爾德集中營,他還是一無所知呢!他在這裡看到:身穿用軍大衣料子做的粗呢制服的班長們互相之間以及對著連首長以端正的軍人姿勢行軍禮,可是正是他們手裡拿著長根子--即所謂"制子""(甚至出現了一個人人懂得的動詞:挨制子)驅趕著自己的工人去上工。他在這裡看到:雪橇和大車不是用馬拉的,而是用人拉(幾個人拉一輛),並且還有一個專門名詞--"馬臨代"(馬的!臨時代理人)。 他還會從別的索洛維漢人嘴裡聽到一些比眼見的更可怕的事。人們會向他說出一個陰森的字眼"謝基爾卡腳、這指的是斧山。山頂上有一座兩層的大教堂,禁閉室就設在裡邊。關禁閉的待遇是:兩面牆壁之間裝著幾根胳膊粗細的樹根。受處分的囚犯整個白天都要坐在這幾根樹棍上(夜晚躺在地上,但因過於擁擠,只能人深人)。樹棍安裝的高度正好使犯人兩腳挨不著地面。保持平衡並非那麼容易,所以囚犯整個白天就得使勁支撐著,如果掉下來,看守就跑進來揍人。還有:帶到外面,讓他站在三百六十五級的石階的上端(從大教堂通往湖邊,是僧侶們建造的);把他從頭到腳捆在一根圓木上,以便加重分量,然後橫放,沿石階推下去(中途沒有一處平台,台階十分陡峭,捆著人的圓木停不下來)。 嗯,樹棍其實無需到斧山上去找,衛城裡的永遠擠得水洩不通的禁閉室裡也有。另一種辦法,就是把你放在一塊有尖脊的巨國石上,在那上面呆牢也是不容易的。夏天叫做"坐樹墩",意思是光著身子餵蚊子。但是這時需要派人監視受罰者,如果把他扒光再把他捆到樹幹上,就可以由蚊子自己去完成任務。還有--把整連人拉到雪地裡,叫他在那裡受罰。還有--把犯人趕進湖邊的爛泥窪裡,讓他在齊脖子深的爛泥里呆著。還有一種方法:把馬套進空轅桿,把受罰者的雙腿系在轅桿上,警衛隊士兵騎上馬背,策馬在伐林殘址上奔跑,直到馬後的呻吟和呼叫聲聽不到為止。 新來者沒有開始索洛維茨的生活,沒有開始服他的等於無期的三年刑期,就已經在精神上被壓垮了。但是如果當代的讀者用一根指頭指著說:瞧,這是公開的殺人體制,死亡營!那你就過於匆忙了。哎,我們才不這麼簡單!在這第一個試驗場上,以及在後來的其他場所,包括規模最大的營地,我們不是公開行動的,而是採取多層次的、混合的方式,所以才進行得這般順利,所以才進行得這般長久。 忽然,一條威風凜凜的漢子騎著一頭山羊走進衛城的城門。他的神氣很莊重,也沒有人笑話他。他是什麼人?為什麼騎山羊?這個人叫傑格佳廖夫,過去是放牛的。 (請勿與自由人傑格佳廖夫--索洛維茨群島部隊首長混淆。)他本來要求給他一匹馬,可是索洛維茨馬很少,就給了他一頭山羊。但是他憑什麼贏得了這個榮譽?因為他放過牛嗎?不,他現在是樹木苗圃主任。他在這裡,在索洛維茨,正培育著遠方的外國樹種。 從這個山羊騎士身上便開始了一首索洛維茨的幻想曲。索洛維茨僧侶搞起來的簡單而合理的蔬菜種植業全被破壞了,連菜也快沒有吃的了,為什麼偏要培育外國樹種不可?可是你要知道,在靠近北極圈的地方引種異國樹木可以表明索洛維茨也和整個蘇維埃共和國一樣在改造世界呀,有建設新生活呀!但是種子、資金從哪裡來?問題恰巧在這裡:有錢為苗圃買種子,而給伐木工人吃飯偏偏就沒有錢了(這時候伙食還不是按定量供給的,而是按經費多少提供的)。 還有考古發掘工作呢?對了,我們這裡有一個發掘委員會。了解過去對於我們是一件有很重要意義的事情。 勞動營管理處對面有一個花壇,那上面鑲砌著一頭很可愛的大象,象背的披衣上鑲嵌出一個字母"y"。另外在當做這個北方國家的貨幣使用的索洛維茨流通券的票面上,也印著同樣的畫形謎。這是多麼愉快的家庭假面舞會啊!這裡的一切不是很可愛嗎?調皮鬼庫里爾科人成只是嚇唬我們吧? 國家政治保衛局勞改營內多年流通著穩定的貨幣。特殊的貨幣有助於把這些勞改營更好地與世隔絕。甚至各級行政及警衛人員,更不用說犯人,都要把他們持有的全部蘇聯貨幣交出來,換取訂成小本的"結算票"(厚紙,有水沖,面值為二、五、二十、五十戈比,一、三、五盧布。不同發行年代的票子有不同的全俄國家政治保衛局委員的簽字--博基、科甘或者M.貝爾曼。在營內私藏國家貨幣應判槍決。(這種嚴厲措施的目的之一是為逃跑製造困難。)在國家政治保衛局所有勞改營範圍內,一切帳目都是用這種票子清算。釋放時(如果有這個時候的話……)持有者拿它換回國家貨幣。一九二三年後勞改營數量激增,所有這類票券都取消了。(M?M?貝科夫提供。) 瞧我們還有自己的雜誌--也叫(一九二四年創刊,最初幾期是打字的,從第九期開始在修道院印刷廠排印),一九二五年改稱《索洛維茨群島》,二百份,甚至還有一種附刊--《新索洛維茨報》(讓我們與可惡的僧侶時代徹底決裂!)一九二六年起改為全國發行,龐大的印數,巨大的成功!要知道在二十年代是不把索洛維茨藏起來的,甚至不斷地在人們耳邊絮叨它。公開地耍索洛維茨牌,公開地以索洛維茨自豪(有過自豪的勇氣!),蘇聯歌曲中提它,遊藝演出的說唱段子裡拿它逗笑。要知道階級正在消失(消失到哪兒去?),索洛維茨也快到頭了。 對雜誌的審查工作甚為浮皮潦草,犯人們(據格魯波科夫斯基說)寫了一首關於國家政治保衛局三人小組的打油詩,竟然通過了!後來他們又從索洛維漢劇場的舞台上面對著前來視察的格列布?博基演唱: 博基、費爾德曼、瓦西里耶夫和武爾 答應給我們一大口袋厚禮…… --首長聽得高興1(心裡確是美滋滋的!儘管你大學沒上完,照樣在歷史上留名。)副歌是: 誰把索洛維茨賞給了我們, 請你們務必親自光臨。 和我們一起呆上三年五載, 將來回想保險愉快。 --首長們捧腹大笑!愛聽(誰能猜到其中的預言?……) 但是一九二七年雜誌就停刊了:當局表示沒有心思開這個玩笑。一九二九年,當索洛維茨發生了一系列重大事件,全國勞改營整個轉入再教育的方向以後,雜誌又復刊了,一直出版到一九三二年。 膽大妄為的捨普欽斯基(被處決的將軍的兒子)當時在大門口掛出一條橫幅標語: "索洛維茨要為工農服務!" (要知道,這也是預言!但是這東西他們不喜歡,猜出來了,叫人拿掉了。) 話劇團演員穿著用神甫法衣改制的戲裝。 《鐵軌轟鳴》。舞台上是一對對七扭八歪地跳著狐步舞的人們(作垂死掙扎的西方)和畫在背景上的勝利的紅色鍛爐("我們")。 幻想般的世界!看來庫里爾科這壞蛋果真是在開玩笑! …… 此外還有一個索洛維茨地志學會,它出版自己的研究報告,在那裡發表的有關於別具一格的十六世紀建築藝術,關於索洛維茨動物誌等方面的論文。文章寫得周密翔實,顯示出忠實於科學的精神,對所研究的對象懷著脈脈的深情,好像作者是一些為了滿足求知的慾望來到這些島上的悠閒而怪病的科學家,而不是已經經歷過盧賓卡的、整日擔心上斧山、餵蚊子、被"拖屍"的囚犯。索洛維茨的獸類和禽類,也具有和這些忠厚的地志考察者同樣的精神,竟沒有絕種,沒有被獵盡,沒有被驅趕到別處,甚至沒有受到驚嚇--一九二八年還有成窩的野兔滿不在乎地走到大路旁邊,好奇地註視著把囚犯押送到安澤爾的情景。 野兔沒有被打光,是什麼原因?人們向新來者解釋說:小獸和飛禽在這裡是不怕人的,因為國家政治保衛局有一道命令:"愛惜子彈,除向犯人外,不准開槍!" 這麼說來所有的恐嚇不過是玩笑華!但是--"讓開!讓開!"--在像涅瓦大街一樣熱鬧的白天的衛城大院裡,有人大聲吆喝。三個有著嗜毒者面容的浪蕩公子似的年輕人(走在前面的一個不是用"制子"而是用馬鞭驅散囚犯的人群)拖著一個只穿內衣的渾身癱軟的瘦削的人,快步地往前走。這個人的面孔實在可怕--它竟像液體一樣往下流淌!這就是所謂"拖到鐘樓底下"。他們把他推進這個小門洞,然後朝後腦勺開槍。陡直的台階通往下方,這個人沿著它滾下去,一次足可以填進七、八人之多。事後派人來把屍首拖走,再打發幾名女犯(這些是出走到君主坦丁堡的那些人的母親和妻子;她們是自己不肯放棄信仰也不許改變她們的子女的信仰的宗教徒)來擦洗台階。 為什麼要這樣?不能在夜間--悄悄地干?但是為什麼要悄悄地?那樣子彈就會白白地浪費了。在白天,當著稠密的人群,子彈能發揮教育作用。一槍的效果等於打死十個。 也有另一種槍斃方法--直接在奧努弗里墓地上,在女犯宿舍(原來是朝聖女香客的客房)背後。因而女犯宿舍旁邊那條路就叫做行刑路。在當時你可以看到,在冬天的雪地裡,一個光著腳只穿內衣(不,這不是為了對他用刑,這是為了不糟蹋靴子和外衣)、雙手被鐵絲反綁著的人被帶到這裡來戶犯人昂首挺胸,不用手拿著,而是叼在嘴唇上吸著他一生最後的一支香煙。 (據這種神態,可以判斷他是一名軍官。要知道,這裡有度過七年戰場生活的人。有一個十八歲的男孩子,是歷史學家B?A?波託的兒子。派工員問他的職業,他聳聳肩膀說:"機槍手。"由於年紀小,又碰上國內戰爭的高潮,他沒有來得及獲得另外的職業。) 幻想般的世界!事情有時候會是這樣。歷史中許多事情是重複的,但在短暫的期間或有限的地點也存在一些空前絕後的結合。其一例是我國的新經濟政策。早期的索洛維茨也是一例。 對這裡的成千上萬的犯人,只派了數量很少的契卡工作人員來監管。 (就連這些人來這裡也是半受處分的性質。)總共才二十至四十名。 (最初沒有考慮到要來這麼多犯人,但是莫斯科一個勁兒地往這里送,送,送。到一九二三年十二月為止,僅僅是頭半年,單在一個十三連--一般勞動連,隊尾報數時就已經喊道:"376!十路橫隊!"這說明共有三千七百六十人。十二連也這麼龐大。號稱"萬人坑"的十七連就更大了。除了衛城之外,已經有了幾處派遣點--薩瓦季耶沃、費利蒙諾沃、穆克薩姆、三位-?體修道院、"小野兔"--野兔列島。)截至一九二八年,總人數已經達到大約一萬六千。而犯人當中有多少"機槍手?"有多少久經行伍的老兵油子?況且從一九二六年起形形色色的老牌刑事慣犯也源源而來。怎麼樣才能管住他們,讓他們不能暴動? 只有用恐怖!只有用斧山!用樹棍!用蚊子!在樹墩中間"拖屍"!白晝的槍決!莫斯科往這裡遣送犯人時不考慮本地的力量,但是莫斯科也沒有用任何虛偽的規章限制自己的契卡人員:只要是為維護秩序,不管什麼事,做了就是做了。當真是永遠不會有一個檢察長踏上索洛維茨的地面。 另一方面,還有一件鑲著玻璃珠的薄紗外衣呢? --平等的時代!新索洛維茨!犯人的自我警衛!自我監督!自我管制!連乾部、排幹部、班幹部全是來自犯人。又是業餘文藝活動,又是自我娛樂! 被恐怖和玻璃珠籠罩著的是一些什麼人呢?什麼人?世襲貴族。職業軍人。哲學家。科學家。美術家。演員。高等法政學校學生。 以下是倖存者記憶中保留的少數索洛維茨人的名單:希林斯卡妮-沙赫瑪托娃、沙霍夫斯卡婭、菲茨圖姆、傑利維格、巴格拉圖尼、阿索齊阿尼-艾里斯托夫,戈舍龍?德?拉?福斯,西維爾斯、奧索爾金、克勞德、巴赫魯申、阿克薩科夫,科馬羅夫斯基、沃伊科夫,瓦德博利斯基,翁里雅爾斯基,B?列瓦紹夫、沃爾科夫、羅金諾-羅金斯基,古多維奇,陶貝、穆羅姆采夫。前立憲民主黨領袖涅克拉索夫(是他嗎?)。財政學家奧澤洛夫教授。法學家博羅金教授。心理學家蘇哈諾夫教授。哲學家--梅耶爾教授、阿斯科爾多夫教授、丹扎斯,神智學者苗布斯。歷史學家--安齊費羅夫、普里謝爾科夫、戈爾登、扎奧澤爾斯基、瓦先科。文學理論家--利哈喬夫、蔡特林。語言學家安尼奇科夫。東方學者皮古列夫斯卡婭。鳥類學家波里亞科夫。美術家布拉茲、斯莫特里茨基。演員--卡盧金(亞歷山大劇院),格盧博科夫斯基(科羅連科的侄子)。王十年代索洛維茨關閉以前,保羅弗洛連斯基神父也在這裡蹲過。 由於教養,由於傳統,他們太驕傲,所以決不會顯出沮喪和恐懼,決不會嚎哭,連在朋友們面前也不訴苦。永遠帶著微笑是好風度的表現,即使是在走向刑場的時候。好像這個孤懸在咆嘯的大海中的北極監獄只是野餐中發生的一次小小的誤會。盡情地開開玩笑吧,盡情地對獄吏們進行嘲弄吧。 於是,流通券和花壇上出現了"大象"。於是,出現了當馬騎的山羊。如果七連的成員都是搞藝術的,它的連長準會叫做"孔斯特";如果什麼人的外號叫伯瑞雅戈達,他一定是漿果乾制組的組長。於是,就有了和雜誌審查員糊塗蟲開的那些玩笑。於是,就編出了各種小調。格奧爾吉?米哈伊洛維奇?奧索爾金喜歡在散步時開玩笑說:"在島上CommentvonsporteZvous?"--"ALagercommeaLager。"("您在島上身體可好?"--"在營裡就是這樣。")(法語) 這一類小玩笑,這種故意顯示的獨立無羈的貴族精神最使陷入半野獸狀態的索洛維茨獄吏們惱火。有一次他們決定槍斃奧索爾金。正在這一天,他的年輕的妻子(他本人也不到四十歲)登上了索洛維茨的碼頭!奧索爾金請求獄吏們不要讓這次探視傷他妻子的心。他答應只留妻子在這里呆三天,她一離開,就槍斃好了。瞧瞧人家的自製力。我們咒罵貴族,結果自己卻把這種自製力丟光了。有點小災小難,小小的痛苦,就齜牙咧嘴。而人家一連三天和妻子在一起,都不讓她看出一點痕跡,不做一句暗示!沒有一聲低沉的語調!眼神裡沒有一絲陰影!只有一次(他的妻子還活著,她回憶說),當他們沿著聖湖散步時,她猛一回頭,看見丈夫痛苦地抱住頭。 "你怎麼啦?""沒有什麼。"他馬上變得開朗起來。她本來還可以多留幾天,但他說服她離開。當輪船駛離碼頭的時候,他已經脫掉衣服,等待槍斃了。 但是要知道,總算還有人贈給他們這三天。奧索爾金的這個三天,以及另外一些事例,表明索洛維茨的管理制度當時還沒有披上"體系"的錯甲。它給人的印像是:索洛維茨的空氣是已經達到極端的殘忍和幾乎還是憨厚的模糊狀態的奇異的混合物。當時還模模糊糊:這一切將來會如何?索洛維茨的特徵哪一些正變成偉大的群島的萌芽,哪一些一出土就注定要枯死?總之索洛維茨人對這件事還沒有堅定的共同信念:他們經管的北極奧斯威辛煉人爐已經點燃,它的爐膛已經對所有運到此地的人開放(而實際上正是這樣……)。當時還有一個難題,就是所有人的刑期都短得要命:十年的很少見,連五年的已不常有,老是三年、三年。當時的人還不會玩法律的貓捉老鼠的遊戲--按緊再放開,放開再按緊。 "這一切將來會如何?"--這種鴻蒙初闢時代的混沌狀態對於由犯人充當的警衛隊員不可能毫無影響。即使對於獄吏,也會稍有影響。 不管到處公開宣揚的階級鬥爭學說的詞句多麼鮮明:敵人唯一應得的命運就是被消滅!但當時的人仍然不能設想這種對每一個有頭髮、眼睛、嘴巴、脖子、肩膀的具體的兩足個體的消滅。他可以相信階級正在被消滅,但構成這些階級的人們還是應當留下的,不是嗎? ……在另外一些比較寬厚和含混的概念的熏陶下成長的俄國人的眼睛,就像透過度數不對的眼鏡片看東西一樣,總是不能準確地看清這種殘酷的學說的詞句。 "恐怖月"、"恐怖年"好像還是不久前公開宣布過的,但是人們就是不肯相信會有這等事。 群島的這幾個最初的島嶼也受到了這個五光十色的二十年代中期特有的不隱定性的感染。當時全國還弄不清楚,那些事全不許乾了嗎?或者相反,正好從現在起什麼事都許乾了?老腦筋的俄羅斯還是非常相信那些熱烈的詞句的!只有為數不多的冷漠無情的人心裡早就有了底,只有他們知道將在什麼時候用什麼方式打破這個局面。 教堂的圓頂毀於大火,但石砌的牆體是永恆的……人們在天涯海角開墾了田地,但如今卻荒蕪了。永不平靜的大海色彩變化萬端。寂靜的湖泊。不害怕人類的動物。殘忍無情的人們。信天翁帶著群島的第一個島嶼的秘密飛往比斯開灣過冬。但是它們不會把這信息告訴海濱浴場上無憂無慮的人們,不會告訴歐洲的任何人。 幻境般的世界……為時不長的主要幻景之一就是:營中的生活是操縱在……白衛軍官們的手裡。所以庫里爾科並不是偶然現象。 情況是這樣的。在整個衛城裡,唯一有自由人身分的契卡人員就是全營值班員。看大門(那裡沒有瞭望塔)、島上巡邏、抓逃犯全由警衛隊負責。警衛隊裡除了自由人,還招收普通的殺人犯、偽造貨幣者、其他刑事慣犯(但不要小偷)參加。可是整個的內部組織工作由誰來搞?誰來經管行政科?誰來當連長、班長?總不能讓神甫、教派分子、耐普曼、學者和大學生(這裡也有不少大學生,但是索洛維茨犯人頭上如果帶著一頂大學生製帽,就被認為是挑釁和放肆,是招災的標記和槍斃的申請)。最勝任這些工作的當然是前軍人。而在這裡除了白軍軍官還有什麼人?這樣,在契卡人員和白衛軍官之間--既非互相勾結也不見得有什麼周密的計劃--就形成了索洛維茨的合作。 雙方的原則性都跑到哪裡去了?奇怪嗎?驚人嗎?只有那種搞慣了階級分析而不會用別樣方式進行思考的人才覺得驚訝。但是對於這樣的分析家,世界上第一件事情都一定是奇怪的,因為世界和人類永遠也不會適合他事先準備好的框框。 既然上級不給紅色名額,索洛維茨的獄吏們連魔鬼也會找來替他們辦事。這是符合規定的:犯人應實行自我監督(自我壓迫)。那麼還有什麼更好的人可以委託呢? 對於永恆的軍官--"軍界精英"--說來,哪怕是勞動營內生活(營內壓迫)的組織大權,也怎麼能輕輕放過呢?怎麼能順從地站在一邊,眼睜睜地看著別的什麼人笨手笨腳、馬馬虎虎地承辦這件事呢?我們在這本書裡已經探討過肩章對人心所起的作用的問題。 (你們以後再瞧吧。到了紅色指揮員們被關進來的那一天,你看看他們是怎樣地拚命往警衛隊裡鑽吧。看看他們是怎樣巴不得撈到一支看守員的步槍吧。他們唯一的目標就是重新取得信任!……我已經說過:如果馬柳塔?斯庫拉托夫召募我們去當他的御林軍呢?……)是的,白衛軍官們也許會這樣想:反正是完了。既然全完了,那還在乎什麼!也可能有這種想法;"搞得越糟越好",我們幫你們製造一個在我們的俄國從未見過的獸性的索洛維茨,好讓你們臭名遠揚。還可能這樣想:我們的伙伴們什麼都同意了,那麼我幹什麼好呢?難道像神父那樣到倉庫裡去當會計嗎? 然而索洛維茨的主要幻景還不在這裡,而在於白衛軍官們佔據了索洛維茨的行政科以後,竟然和契卡人員爭鬥起來!勞動營從外面說是你們的,從裡面說是我們的。決定誰在哪裡勞動,派到哪裡去,是行政科的事。我們不干涉外部的事,你們也不要干涉內部的事。 這怎麼行呢?要知道,整個勞動營內部必須普遍安插情報偵查科的眼線!情報偵查科是營內佔第一位的令人生畏的力量。 (當時的行動特派員也是由犯人中選派的,這可以說是自我監督的最高成就!)白衛軍官們掌握的行政科專門跟它對著幹!其它部門,如在後來的勞改營裡變得十分重要的文教、衛生兩科,當時還是既薄弱又可憐的。以H?弗連克爾為首的經濟科也僅是混飯吃而已。它跟外部世界進行著"貿易",主管著實際並不存在的"工業";日後發達昌盛的門道,當時還沒有找准。因此鬥得起勁的就是情報偵查科和行政科這兩派勢力。這種鬥爭從一進克姆佩朋克特就開始了:新押送來的詩人亞?雅羅斯拉夫斯基走到班長身邊,咬著耳朵說了幾句悄悄話。班長用軍人的清楚的口齒向他大聲吼道:"你原先是個暗的,以後就當明的吧!" 斧山、禁閉室、告密材料、犯人的個人檔案都在情報偵查科手裡,提前釋放或是槍斃都由他們做主。他們還負責對書信和食物包裹的檢查。行政科負責分派勞動、島內的調動和向島外的遣送。 行政科查出誰是眼線,就把他遣送出去。眼線被捉拿的時候,逃到情報偵查科的屋子裡躲起來。他們硬是追到那裡,砸門而入,把眼線拽出來強行押解出去。 眼線們被派遣到康德島的伐木場。幻想般的故事在那裡仍繼續著,被揭穿了因而變成了廢物的眼線們在康德島上出版報頭叫做《斯圖卡奇》的壁報。他們在那上面懷著感傷的幽默進一步互相揭底,例如兜出某某過去是上頭寵愛的"大紅人"之類的劣跡。 情偵科的頭子們這時就針鋒相對地對行政科的熱心分子們提起訴訟,增加他們的刑期,送上斧山。但是他們的行動遇到一個麻煩,暴露了身份的秘密人員,按那些年的解釋,應該稱做罪犯規事法典第一百二十一條"公職人員洩露不應公開的情報"--不論此項洩露是否由於他的意願而發生,也不論他擔任的是多大的職務)。情偵科不能保護和挽救敗露了的眼線。出了事--自己負責。遣送康德島的作法幾乎是符合法律規定的。 情偵科和行政科之間"敵對行動"的頂點發生在一九二七年。當時白衛軍官們衝進了情偵科,砸開了保險櫃,取出並且公佈了全部眼線的名單。從此這些眼線們全成了永世不得翻身的罪犯!在這以後,行政科的勢力一年比一年不行了;前軍官越來越少,安插進去的刑事犯越來越多(例如,在轟動一時的列寧格勒暴徒審判後關進來的"丘巴羅夫集團成員")。最後,行政科逐漸地被制服了產 到了三十年代,營地的新時代開始了。這時連索洛維茨也不再是索洛維茨,而成為了一個普通的"勞動改造營"。一顆黑星--這個新時代的思想家納夫塔利?弗連克爾--正在天空升起,他的公式變成了群島的最高法規: "我們必須在頭三個月中就榨取出犯人的一切,過後他對我們就沒有用了!" 薩瓦季和格爾曼,還有佐西馬,你們都在哪裡?是誰出的主意要在這既不能畜牧,也不能捕魚,糧食蔬菜也不能生長的北極圈附近定居的? 噢,毀壞繁榮的大地的行家們啊!你們竟能這麼迅速地,僅在一兩年之內,就導致一份模範的修道院產業全面的不可挽回的衰敗!這是怎樣做到的?是搶光運走了?還是全在原地糟塌淨了?有幾千雙空閒的手,卻不能從肥美的土地裡取得任何東西,這也頗不容易! 只有自由人才能吃到牛奶、酸奶油,不錯,還有鮮肉,還有梅福季神父種植的出類拔萃的大白菜。而犯人們吃的卻是醃鹹的或風乾的爛鱈魚;用大麥粉料或黍子煮的連土豆也不放的稀場。白菜湯或紅菜場從來沒有見過,其結果就是出現壞血病,甚至"辦公室連"的犯人也全部長膿瘡,那些乾一般菊新的鏡不用說了。從遠地派遣點押送回營的犯人隊伍變成了"匍匐大隊"(從碼頭上真的是四肢貼地爬行著回來)。 家裡彙來的錢,一個月准許用九盧布。在格爾曼小禮拜堂裡開設了一間小賣部。食物包裹一個月許可寄來一次,由情偵科拆包。如果不給他們送賄賂,就會宣布包裹中許多東西不合規定,如麥片等,不能給你。尼古拉教堂和烏斯賓斯基大教堂裡的板鋪越長越高--一直長到了四層。在貼著普列奧布拉仁斯基大教堂(見照片6y的宿舍裡住的第十三連,也不比這裡寬敞。下工回來的時候,三千五百人一起湧向這個門洞,請想像一下在這人口處擠成什麼樣子。到鍋爐房打開水要排一個鐘頭的隊。每禮拜六的晚點名要拖到深夜(如同以前的晚禱……)。對於衛生當然是特別注意的:強迫犯人們把頭髮推光,把鬍子剃掉(所有的神父也一律照辦)。此外,長衣服的下擺都要剪掉(尤其是僧袍),因為據說它們是傳染疾病的主要來源(而契卡人員的軍大衣是拖到地面的)。真的,只穿著內衣和披著麻袋片的病人和老人,冬天是沒法從本連的板鋪上爬起來走進洗澡房的。蝨子就可以把他們結果了。(為了多領一份口糧,活人把死人藏在板鋪底下。儘管這樣做對活人是不大有利的:蝨子會從變冷了的屍體上爬到有熱氣的活人身上。)衛城裡有一個很差勁的衛生科,它附設著一座很差勁的醫院。在索洛維茨的其他各地,是沒有任何醫藥的。 只有一個例外,那是在安澤爾島上的各各他耶穌受難隱僧修道院,一個懲戒派遣點。那裡治病的辦法是用……謀害。被飢餓和虐待弄得奄奄一息的囚犯們躺在各各他教堂的地上,衰弱的神甫挨著花柳病患者,年邁的殘廢人挨著年輕的小偷。根據垂死者本人的請求,也是為了減輕自己的負擔,各各他的醫生給沒有希望的病人服用士的寧--烈性毒劑。只穿著內衣的鬍子老長的屍體冬天要在教堂裡放很久。然後把它們在門庭裡豎著激起來,因為這樣可以少佔地方。到了該運走的時候,只消從各各他山頂上往下推就行了。 這個山名和修道院的名稱很不尋常,別處沒有見過。傳說(十八世紀手抄本,國立公共圖書館,《索洛維茨聖僧列傳》),一七一二年六月十八日修士司祭約伯在這座山下做節前徹夜祝禱,忽然看見聖母"在天上光華中"顯靈。她說道:"這座山從此稱做各各他,山上將建造一座教堂,一座耶穌受難隱僧修道院。它將會因為遭受無數苦難而白頭。"因此就給它取了這個名字,建造了教堂。但是兩百多年過去,這個預言仍是一句空話,似乎看不出何時能夠應驗。自從這裡有了勞動營,你便不能這樣說了。 一九七五年去過的人說,寺院毀了(六十年代還是完整的),但牆壁還保留著,有些地方還能看到壁畫。 一次,一九二八年,在克姆地區爆發了傷寒流行病。那裡的居民死掉了百分之六十。傷寒也蔓延到大索洛維茨島。在這個地方的冰冷的"劇場大廳"裡同時倒臥著好幾百名傷寒病人。成百的人進了墳場。 (派工員為了怕把名單搞亂,就把姓氏寫在每個犯人的手上。這樣一來,病癒的人就把病死的短期犯人的姓氏改寫在自己手上,以便和他調換刑期。)一九二九年押來成千上萬的"巴斯馬赤""他們帶來了一種流行病,得病的人身上出現黑斑,必死無疑。這種病決不可能是索洛維茨的犯人們推測的鼠疫或天花,因為這兩種疾病在蘇維埃共和國境內早已徹底消滅了。這種病被稱為"亞細亞型傷寒"。這種病是治不了的,只能採取以下辦法加以根除:如果監室裡有一人得病,就把全室的人統統封閉在屋裡,不讓出來,只把食物遞過去一直到全屋的人都死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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