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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酥糖”遇到天使

蛤蟆的油 黑泽明 3733 2018-03-21
------------ “酥糖”遇到天使(1) ------------ 我可能是在二年級的第二學期轉到黑田小學的。 到這個學校之後我大吃一驚,因為這里和森村小學截然不同。 森村小學的建築物是外表塗著白漆的洋房,而這裡卻像明治時代的一所兵營,木結構的房舍顯得十分粗陋。 森村小學的學生都穿精心設計的翻領制服,這裡的學生卻穿和服,下著長褲。 森村的學生的書包是背在背上的皮書包,這裡的學生卻是手提的帆布提包。 森村小學的學生都穿皮鞋,而這裡的學生卻穿木屐。 臉型也根本不一樣。 不一樣是理所當然的。森村小學的學生都留發,這裡卻全得推光頭。不過,就氣質不同這一點而言,可能黑田小學的學生們比我更感到驚詫。

因為,在純粹傳統風俗的集體中,突然跑進來一個留著長發,上身穿背帶式雙排鈕扣西裝,下著短褲,腳上穿著紅色短襪和帶卡子的矮幫皮鞋的人。呆頭呆腦,簡直就像女孩子一樣面色蒼白的我,立刻成了大家取笑的對象。 他們有的揪我的頭髮,有的從我身後捅我的皮背包,有的往我西裝上抹鼻涕,把我折磨得哭過好多次。 大體說來,我小時候是個愛哭的傢伙,所以到了這個學校之後立刻得了“酥糖”這麼個綽號。 “酥糖”這個綽號的由來,是因為當時有這麼一首歌: 我家那個“酥糖”啊, 叫人太為難。 他從早直到晚, 兩眼淚不干。 直到現在,每一想起“酥糖”這個綽號,我都不能不感到強烈的屈辱。 不過,和我一起轉校到黑田的哥哥,在這個學校裡成績卻出類拔萃。他神氣得很,高高在上。如果沒有他這種威風給我做後盾,我這塊“酥糖”哭的次數一定更多呢。

一年以後,就再也沒有人叫我“酥糖”了。一年之後的我,在人前再也不哭,每個人都叫我小黑,我成了了不起的人物。 一年之間有這種變化,主要原因是在這期間,我的智力很自然地有了突出的發展。彷彿是為了追補過去似的,我開始迅速成長。我不能忘記,有三種力量促進了我的成長,其中之一便是哥哥的力量。 我們家在小石川的大曲附近。我每天早晨和哥哥順著江戶川岸邊去黑田小學。 我上低年級,放學比哥哥早,所以總是一個人按原路回家。去時自然是同哥哥並肩而行。 那時哥哥每天都要把我罵個狗血噴頭。我簡直吃驚,他罵人的詞兒和花樣竟然如此之多,什麼難聽的話都朝我劈頭蓋臉地澆來。 可有一點,他決不大聲吵嚷,只是小聲地罵我,只有我才能勉強聽得見,過往行人絕對聽不到。假如他大聲罵我倒也好,我可以跟他吵,不然就哭著跑開,或者兩手摀住耳朵。可他偏不這麼幹,就是沒完沒了地慢聲細語地咒罵我,讓我無法施展對抗他的伎倆。

儘管我想把壞心眼兒的哥哥如此欺負人告訴母親和姐姐,可是快到學校的時候他一定說:“你這傢伙本來就懦弱無能,像個女孩子似的,是個窩囊廢,一定會到媽和姐姐那兒告我的狀,說我怎麼欺負你啦。這個我是一清二楚的。你去告吧。你要敢告,我就更來勁兒!”如此等等,先把我嚇唬一通,使我就範。 可是,我這位壞心眼兒的哥哥,下課之後當我受到誰欺負時,他一定會趕上前來,似乎總是站在什麼地方保護著我。 他在學校裡是個很受重視的人,欺負我的都是年級比他低的學生,所以看見哥哥一到立刻就縮回去了。這時哥哥理都不理他們,對我說:“小明,來一下!”說完轉身就走。 有哥哥給我撐腰,我非常高興,緊跑幾步追上前去問他:“什麼事?”

他只說:“什麼事也沒有!” 扔下這一句便大步走了。 類似這樣的事屢次出現,我這糊里糊塗的腦子就不能不開始思考:上學的路上哥哥對我痛斥,在學校裡哥哥對那些欺負我的學生們表現出嚴峻態度,究竟是什麼用意? 這樣,對上學路上哥哥那挖苦和申斥就不覺得那麼可憎,而是漸漸能認真地聽下去了。 現在回想起來,從這時起,我那幼年的頭腦開始往少年過渡。 關於哥哥的事我還想寫幾筆。 那是我被叫做“酥糖”時期的暑假裡的一天,父親忽然帶我到位於荒川的水府流練習游泳。 那時哥哥已經戴著三條黑槓的白帽,在練習池裡游泳。他的成績是一級,已經把比賽者們拋在後面。父親把我暫時交到他朋友的工作地點——水府流師範學校受人家照顧,讓我在那裡練習游泳。

在家裡我是最小的孩子,所以父親對我有些嬌寵。他認為,游泳對於像女孩子那樣總和姐姐們扔小布包或者翻繩玩的我來說,就是熟能生巧的事情。 父親讓我練習游泳,說是曬得越黑越好,他將買個什麼東西獎勵我。可是我怕水,到了練習池就是不敢下水。結果,師範學校的教師大為光火,連讓我下到僅及肚臍那麼深的水,都費了好幾天工夫。 往復於游泳場的路上,我倒是和哥哥結伴同行。可是他一到那裡就把我扔在一邊,自己急急忙忙朝豎在河中間的跳水台游去,回家之前連面都見不著。我提心吊膽地過了好幾天,終於能勉強雜在初學者之中,抓著浮在河裡的大圓木,劈裡啪啦接受用腳打水的訓練。有一天,哥哥搖著小船靠近我身旁,讓我上船。我當然高興,伸過手去等他拉我上船。

等我上船之後,哥哥就使勁朝河心搖去,等練習場上掛著葦簾的小屋和小旗變得很小時,他冷不丁地把我推下了水。我拼命地划水。劃呀劃呀,想靠近哥哥的小船。可是等我好不容易劃到船前,哥哥就把船劃開,如此反复幾次。當水淹得我已經看不見哥哥、眼看就要沉底的時候,哥哥終於抓住我的兜襠帶把我拉到船上。 出乎我的意料,我並沒有喝多少水,只是吐了幾口。我正在發怔,哥哥開了腔:“小明,你不是能遊嗎?” 從此以後,我果然不再怕水了。 我能游泳了,而且從此還喜歡上了游泳。 就在推我下水的那天回家的路上,哥哥給我買了冰鎮甜小豆,這時他說:“小明,聽說人快要淹死的時候都是齜牙一樂呢。還果然不假,你也齜牙樂了。” ------------

“酥糖”遇到天使(2) ------------ 我聽了真生氣,不過也的確有那種感覺。因為我記得沉底之前的確有莫名其妙的安適感。 另一個幫助我成長的力量,是黑田小學的班主任老師。這位老師名叫立川精治。 我轉校之後,過了大約兩年半,立川老師全新的教育方針和校長的石頭腦瓜發生了正面衝突,結果立川老師辭了職,後來被曉星小學聘請去,培養了許多有才華的學生。 關於這位立川老師,我將在以後的篇幅裡寫出他的事蹟,這裡我先寫一個小插曲,寫他如何對智力發育緩慢、性格乖僻的我多方庇護,使我第一次有了自信。 那是上圖畫課時發生的事。 從前的圖畫教育可以說平平常常。教育方針要求的,不過是按照常識要求同實物相似就可以了,用平平淡淡的畫做範本,只要求忠實地模仿它,最像範本的給最高分數。

但立川老師不干這傻事。 他告訴學生,自己隨便畫最喜歡的。大家拿出圖畫紙和彩色鉛筆開始畫起來。我也動手畫了。 我畫的什麼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非常認真、使勁地畫,甚至不怕把鉛筆弄斷。塗上色之後還用唾液洇濕塗勻,結果手上沾了各種顏色。 立川老師把大家畫完的畫一張一張地貼在黑板上,讓學生們自由地發表觀感的時候,大家對我那幅畫只報以哈哈大笑。然而,立川老師怒形於色地環視恥笑我的那些同學,然後把我大大夸獎了一番。誇獎的內容我不記得了。 我模模糊糊記得,光是手指沾上唾液塗勻顏色這一點他就非常讚賞。我清楚地記得,立川老師在我那畫上用紅墨水畫了個很大的三層的圓圈。從此以後,儘管我不喜歡上學,但只要這一天是上圖畫課,我總是迫不及待似的,急急忙忙到學校去。

得了三層紅圈之後,我喜歡圖畫課了。我什麼都畫,而且也的確是越畫越好。與此同時,其他課程的成績也很快地提高了。立川老師離開黑田學校的時候,我已當上班長,胸前掛著有紫色綬帶的金色班長徽。 立川老師在黑田小學時,還有一件使我不能忘懷的事。 一天,大概是上手工課,老師扛著一大捆厚紙進了教室。 老師攤開那捆紙,我們看到一張平面圖,上面畫著許多道路。老師讓大家在這紙上畫房屋,喜歡什麼樣的房屋就畫什麼樣的,要大家自己創造一條街。 大家都認真地畫起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好主意,不僅畫了自己的家,而且還畫了道路兩旁的樹,年代久遠的老樹,開著花的樹籬等等。 這樣,他就把這個教室的孩子們的個性很巧妙地吸引了出來,畫出了一條條漂亮的街。

學生們圍著這張平面圖,眼睛無不閃著光彩,臉頰緋紅,自豪地望著自己那條街。 當時的情景,恍如昨日。 在大正年代大正年代指1912—1926年。初期,老師這稱呼是可怕的人的代名詞。這樣的時代,我能碰上以自由、鮮活的感性及創造精神從事教育的老師,應該說是無上幸運的。 促進我成長的第三股力量,是一個和我同一個班、但比我還愛哭的孩子。這個孩子的存在,等於給我提供了一面鏡子,他使我能客觀地觀察自己。 總而言之,這孩子跟我差不多,他使我感到,我實在讓人撓頭。 他給我提供了自我反省的機會。這個愛哭鬼的標本名叫植草圭之助。 (小圭請別生氣,難道我們倆現在不仍然是愛哭的傢伙嗎?不過現在你是個浪漫主義哭喪鬼,我是個人道主義哭喪鬼而已。) 植草和我,從少年直到青年時代,淵源很深,像兩根扭在一起的藤一樣成長起來。 這期間的情況,植草的小說《雖然已是黎明——常葆青春的黑澤明》裡寫得很詳細。 不過植草有植草的視角,我有我的視角。 其次,人有這種秉性:對關於自己的事情,會因為自己的主觀願望而產生認識偏差。所以,我按自己的想法寫我和植草年輕時代的情況,讀者把它和植草的小說對照來看,也許最接近真實。 植草是我青少年期重要的一部分,正如植草如果不寫我從少年期到青年期的情況就不能寫他自己一樣,我如果不寫植草,也就不能下筆寫我自己。 所以,我只好請讀者原諒同植草的小說難免重複,繼續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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