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可以吃的女人

第14章 13

13瑪麗安沒精打采地坐在辦公桌前,在記錄電話內容的拍紙本上信手亂塗著。她畫了一支箭,上面插著許多錯綜複雜的羽毛,接著又畫了一整排的交叉線。她手頭的任務是準備一份調查表,那是有關不銹鋼剃須刀片的。她已經修改到了這樣一個問題,就是讓調研員拿出新的刀片來交換被採訪人剃須刀裡的舊刀片。改到這裡她停下筆來,心中不由想到,這一定是個精心設計的陰謀:就是說某個剃須刀片公司的董事長家裡有個祖傳下來的神奇刀片,它非但能夠永遠保持鋒利無比,而且在每用過十三次之後便可以滿足使用者的任何慾望……不過這位董事長沒有小心收藏他這個寶貝。有一天他在浴室裡用過之後,忘記把它放回到絲絨盒子中了。誰知有個女傭熱心幫倒忙,把……(故事到這裡並不是很清楚,但卻十分複雜。反正那個刀片通過某種渠道到了一家舊貨店裡,給一名不知就裡的顧客買走了,然後呢……)。

那天董事長又急需一筆錢,他每隔三小時就刮一次臉,以便儘早達到十三次,結果刮得臉上全是口子,又紅又痛。結果使他大吃一驚,急得要死……反正他知道了真相,氣得叫人把那個女傭扔進滿是些廢的刀片的垃圾桶裡,立刻在全城進行拉網式的搜索,讓一些中年女私人偵探化裝成西摩調研所的調研人員,每一個面頰上有點鬍鬚影子的人,無論男女,都逃不過她們訓練有素的銳利的雙眼。她們嚷嚷著“刀片以舊換新”,不顧一切地想把那件無價之寶找回來……瑪麗安嘆了口氣,在那亂成一團的線條的一角畫了個小蜘蛛,然後轉身去擺弄她的打字機。 。她把以下這段話按照原稿打了出來:“我們很想檢驗一下您刀片的狀況。把您現在刀架上用的刀片給我,好嗎?我這兒用新的跟您交換。”她在“把”

字前面加上“請”字,像這樣的問題,文字上再修飾也還是叫人覺得蹊蹺,不過至少可以使它顯得比較禮貌一點。 辦公室裡一片嘈雜。情況就是這樣,不是吵吵嚷嚷的呢,就是靜得沒一點兒聲響,總的說來,她寧可吵鬧一點。因為這一來她磨磨洋工也沒人注意,人人都跑來跑去地嚷嚷著,也就沒有時間閒逛過來,偷偷在她身邊瞟上一眼,看她忙那麼久究竟是在幹什麼了。她以往對這種場面還有一種參與感,有一兩回她甚至也忘形地跟著大家一起七嘴八舌地亂嚷,驚奇地發覺這倒十分有趣。但是自從她訂婚之後,她知道自己遲早會離開這兒(她同彼得討論過這件事,彼得說在婚禮舉行後要是她願意,自然可以繼續上班,至少可以再乾一段時間,不過這在經濟上並無必要。他說,要是你連妻子都供養不起就結婚,那未免太不公平,不過她決定婚後不再工作了),她就可以靠在椅子上,以一種超脫的心情觀察這種鬧哄哄的場面。事實上,她發覺現在就是她想要參加也不成了。同事們近來老是誇她,說她無論在多緊急的情況之下都能鎮靜自若。大家在忙亂了一陣後喝茶休息時常常會說:“哎,謝天謝地,瞧瑪麗安,她從不會忘乎所以地瞎忙,對嗎,親愛的?”她們邊說邊喘著氣,用面巾紙擦去額頭上的汗珠。

她想,她們這樣跑來跑去,活像動物園裡的一群犰狳。提到秋狳,她又想起在洗衣房裡遇見的那個人,她後來又到洗衣房去過幾次,暗暗希望在那兒再遇到他,但他一次也沒有露面。不過,這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他那個人顯然不是很正常,很可能他早就鑽進哪條陰溝裡不見了……她看到艾米朝文件櫃衝過去,手忙腳亂地翻找文件。這一回出毛病的是全國衛生巾的調研,西海岸那一帶出了件令人十分尷尬的差錯。按事先的設想這應該是所謂的“三波式的”調研,第一波是通過郵寄的方式發出大量的信件,然後從回信中確定符合條件並願意配合訪問的對象,接下來第二和第三波呢就可以進行比較深入的面對面的訪談。瑪麗安希望,這一調研能以私下交談的方式進行。這事本身,尤其是準備向調研對象提的幾個問題使她大為驚訝,她覺得不很妥當。但露茜有次在喝咖啡時指出,這些問題在當今這個年代根本談不上有什麼出格之處,因為衛生巾完全是一種正當的商品,你在超級商場裡可以買得到。有些第一流的雜誌中還整版整版地刊登衛生巾的廣告,如今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可以讀到這種廣告,再不用依照維多利亞時代的習慣拼命加以壓制,這不是一件好事嗎?米麗說這種看法自然是挺開明的,但這類的調研也確實很傷腦筋,不僅你上門訪問的對像不大願意配合,最棘手的還是找不到人來從事這項工作,不少調研員都比較老派,這在小城市中尤其如此。有的人寧願辭職也不肯幹這種事(僱傭家庭主婦最麻煩的就是這一點,她們並不真正急需錢用,常常在乾了一段之後就嫌無聊,覺得厭煩,或者因為懷孕就辭職不干,你只好重新找人,從頭對她們進行培訓),最好的辦法呢就是準備一封信給每個人寄去,在信裡告訴大家必須竭盡全力干好此事,因為這對提高婦女的地位很有幫助--瑪麗安暗暗想道,這種做法正是看準了婦女的弱點來投其所好,因為在一般人心目當中,每個真正的女性內心都蘊藏著一種熱心助人的本能,她們幹起事來既手腳麻利,又不計較個人的得失。

這一回出了件糟糕的事。在西海岸那一帶負責從各地電話簿上挑選婦女姓名,以便發動第一波郵件攻勢的那個人(是誰負責的呢?是福姆利弗的利奇太太呢還是瓦特魯斯的哈契爾太太?沒人記得清楚,艾米說有關的檔案不知給放到哪裡去了)做事不夠細心。照理說應該會有大量回信的,但填表寄回的卻寥寥無幾。米麗跟露茜這會兒正坐在瑪麗安對面那張辦公桌旁,仔細閱讀那些回信,看看到底哪裡出了毛病。 “哼,有些信顯然是發給男人了,”米麗沒好氣地說。 “這一封回信人名叫萊斯利?安德魯斯先生,上面只寫了'滑稽'兩個字。” “叫我弄不懂的是在有些婦女的回信中,所有的格子都在'不'字上打了勾,真不明白她們使用的究竟是些什麼東西?”露茜氣鼓鼓地說。

“嘿,這位女士已經八十多歲了。” “我這裡一封說她連續七年不停地懷孕生孩子。” “哦,可怕,真太可憐了,”艾米聽得目瞪口呆,“她這不是同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嗎?” “我敢肯定,利奇太太--或者哈契爾太太,不管是誰--那笨蛋準把信又發給印第安人居留地了。我特地跟她打過招呼,叫她別往那裡寄。天知道那裡的女人用的是什麼東西,”她冷笑了一聲。 “用苔蘚,”米麗把握十足地說。西部那一帶出現這樣的問題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她又數了數那一疊表格。 “我們只好再搞一次,客戶準會氣死。我們已經乾的那些都是白費勁,還有期限呢,我想都不敢想了。” 瑪麗安看了看鐘,已經快到用午餐的時候了。她在紙上畫了一大串的月亮,先是上弦月,接著是滿月,再後邊是下弦月,最後則空無一物,說明沒月亮了。在這之後她又在一個彎彎的月牙中間加上了一顆星星。然後她又對了對錶,這只表是彼得送給她的生日禮物,表與辦公室裡的鐘相差兩分鐘,她上緊發條,接著又打好了另一個問題。她覺得肚子一陣飢餓感,心想是不是由於她看了時間才感覺這麼餓的。

她站起身,把轉椅往上繞了兩圈使座位升高了一點,又坐下來打了一個問題。她只覺得累,真是累壞了,很不想再來搞這種咬文嚼字的玩意兒。到末了,她覺得再也沒法就這樣坐在打字機前面,於是便開口說:“走,吃飯去吧。” “嗯……”米麗猶豫了一下,望瞭望鐘。她還幻想自己也許能理出點頭緒來。 “好,走吧,”露茜說,“真要逼得我發瘋了,我得住手了。”她朝掛衣架那邊走去,艾米也跟在她後邊。米麗看到別人都披上了大衣,才有點勉強地放下了手中的表格。 街上風很冷,她們都把大衣領子豎了起來,戴著手套的手按住脖子下面的衣襟,兩個兩個並排夾在其他趕去用午餐的人們中間。天還沒有下雪,鞋底踏在人行道上咯咯直響。她們這天走的路比平時遠一點,露前提議換換口味,到一家比較貴的飯館裡去試試。大家為了衛生巾的事忙亂了一個上午,胃口也好了起來,於是便同意了。

“嗅,”冷風夾著灰砂迎面撲來,艾米叫道。 “天氣大干燥了,我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皮膚幹得要命,身上都蛻皮了。”天一下雨,她就大叫腳疼,一出太陽她就眼睛發酸、頭痛、臉上長雀斑,還要頭暈。天氣不冷不熱、灰濛蒙的時候呢,她又會大叫全身潮熱,還會咳嗽。 “用冷霜效果很好,”米麗說,“我奶奶也是皮膚髮乾,她就用冷霜。” “但是聽說冷霜會使人出疹子,”艾米對此半信半疑。 那家飯館裝修成英國風格,一色的皮墊座椅,都鋒式的橫梁。沒等多久就有一名身穿黑綢衣服的女侍者將她們領到座位上,她們脫去大衣,安頓下來。瑪麗安這才注意到露茜穿的是新衣服,那是一件氣派十足的暗紫色緊身衫,上面有壓花的圖案,領口那裡配了一枚銀別針。瑪麗安心想,無怪她今天要到這兒來呢。

露茜那雙長睫毛的眼睛朝飯店四下掃了一遍,其他用餐的大多是些肥頭肥腦表情死板的生意人,他們狼吞虎咽地把東西吃下肚,再灌下一兩杯酒,也來不及品嚐菜餚的滋味,盡快地完事後好趕緊回去賺錢。在辦公室裡這些人也是盡快處理生意上的事,以便下班後在交通高峰時間趕回家去同妻子一起用晚餐。露茜的眼影也抹成紫色的,好同衣服相配,用的唇膏也帶有淡淡的紫色,她總是打扮得很有風度。 近兩個月來,她午餐時經常光顧那些昂貴的餐館(瑪麗安有點納悶她哪裡來那麼多的錢),就像一個帶彩色羽毛、玻璃珠、旋轉金屬片和許多鉤子的魚餌似的,老在那些有錢的男子經常出沒的地方招搖過市。那些放了許多盆栽綠色觀葉植物的豪華餐館和雞尾酒吧便是她頻頻亮相的去處,在這種場合總可以遇上一些條件適合的單身男子吧,其中說不定就有急煎煎希望解決終身大事的呢。不過那些條件相當的男子至今還沒有哪個來上鉤,有的可能是去了其他場合,有的呢或許是中意於一些不同的對象--不是比較簡單樸素,甚至有點黯淡無光的那類女子呢,就是打扮得更為豪華的女性,靠露茜那點收入她是沒法達到那種水平的。這家餐館跟其他一些類似的去處可說是大同小異,裡面坐的都是一些肥頭肥腦的生意人,他們沒有時間來欣賞什麼紫色的衣裙,任憑露茜在這些人面前打扮得花枝招展,任她柔情蜜意地東張西望,結果都是白費勁。

女侍者過來了。米麗要了牛排腰子餡餅,這東西又好吃又充飢。艾米點的是農家鮮奶酪拌生菜,順便把她的三種藥丸一起吃下去,這三種粉紅、白色和橙色的藥就擺在桌上她的杯子旁邊。而露茜呢,則大驚小怪地忙了一陣,又三番兩次地改變主意,最後要了個荷包蛋。瑪麗安對自己大為吃驚,剛才她還餓得要命,急著想要吃午飯,但這會兒卻一點飢餓感都沒有了,她只要了個奶酪三明治。 “彼得怎樣?”露茜問,她剛才撥弄了一番荷包蛋,埋怨它煎得又老又硬。她對彼得很感興趣,彼得近來老在瑪麗安上班時來電話,告訴她自己白天的工作以及晚間的安排,瑪麗安不在辦公室時他就請露前留個口信,因為電話是瑪麗安和露茜合用的。露茜覺得彼得說話彬彬有禮,聲音十分動聽。

瑪麗安看著米麗吃牛排腰子餡餅,只見她不慌不忙地把餡餅一口口地吃了下去,就像往箱子裡塞東西那樣。 “好,”等她吃好之後她總會說。其實她倒是應該說:“全都收拾停當了。”在這之後她的嘴巴就會像箱子蓋似地合上了。 “還不錯,”瑪麗安回答。她跟彼得約定暫時不要在上班時把訂婚的事告訴她們。因此她一直忍住了沒做聲,但露茜剛剛問的那句話使她有點猝不及防,她再也憋不住了。她向自己暗暗解釋道,也應該讓她們知道世上還有些給人帶來希望的好事啊。 “我有件事要跟你們講,”她說,“不過你們聽了後暫時不要傳出去。”她停了停,等到三顆埋頭吃飯的腦袋都抬了起來,大家都全神貫注地盯住她時,她才開口說,“我們訂婚了。” 她容光煥發地朝大家微笑,看到她們充滿期望的眼神裡掠過一絲失望的暗影。 露茜扔下了手中的叉子,驚愕地說了聲“不!”緊接著又加上一句“真是妙極了!” 米麗說,“太好了。”艾米忙不迭地又吞下一片藥丸。 接下來大家便七嘴八舌地問開了,瑪麗安從從容容地-一作答,就像給一群小孩子分糖果似的,一回給一個,決不說得太多,因為說多了會讓她們受不了。她原先估計,在宣布這一消息之後,至少在她心中會升騰起一種興高采烈的勝利感,但這種感覺頃刻間就消失了。等大家激動的情緒安定下來後,話題就變得同剃須刀片調研表格那樣平常而不著邊際,諸如打聽婚禮的準備啦,將來的住房啦,打算採購什麼瓷器和玻璃器皿啦,置辦一些什麼樣的服裝啦等等。 露茜終於問道:“我總以為他鐵了心不結婚的了,我記得你跟我說過這事。你到底用了什麼手段把他弄到手的呀?” 三張臉突然一起朝她掉轉過來,等她回答,那副急切的神情很令人同情,瑪麗安避開了她們的注視,低頭看著盤子上的刀叉。 “說真的,我不知道,”她說,擺出做新娘的人常有的謙恭姿態。事實上,她的確不知道。這會兒她有點懊悔把這事告訴了她們,這等於以自己的成功來撩逗她們,又沒法向她們傳授什麼經驗。 她們剛回到辦公室,彼得就來電話了。露茜話筒遞給瑪麗安,輕聲說“是那個人!”由於電話另一頭是個不久就要當新郎的男子,她的口氣很有一點敬畏的感覺。 瑪麗安呢,在拿起話筒講話時,分明感到三顆金黃頭髮的腦袋轉了過來,豎起耳朵緊張地聽著。 彼得的聲音聽來有點像是不大耐煩。 “餵,親愛的,你好嗎?聽著,我今晚確實沒法出去了。突然接了個案子,一樁大事,我得做些準備才行。” 聽他的口氣,似乎是在怪她企圖打擾他的工作那樣,她對此很是生氣。她本來就沒指望在周末之前同他見面,是他前天打電話來,約她今晚去吃飯的。在那之後,她這才一心準備出去。她很有些不客氣地回答:“那沒關係,親愛的。不過這種事要是早一點安排妥當就好了。” “我跟你說這是突然冒出來的啊,”他氣呼呼地說。 “哎,你不必這麼氣勢洶洶的啊。” “我沒有,”他怒氣沖沖地說,“你是知道的,我當然是巴不得同你見面呢,但是你得理解……”接下來便是一陣解釋和讓步。唉,瑪麗安想,我們反正得學會妥協讓步的,那還不如現在就開始吧。她最後問:“那麼明天怎麼樣?” “哎,親愛的,”他說,“我現在真說不准。這要看公事辦得怎樣,這種事情你是挺清楚的。我再打電話給你,好嗎?” 為了邊上那幾個聽眾的緣故,瑪麗安甜甜地說了聲再見,掛斷了電話,她只覺得身上一點勁都沒有了。她一定得注意同彼得說話的口氣,跟他來往一定得更小心一些,顯然他在辦公室裡也受到很大的壓力……“看來我是得了貧血症了,”她自言自語地朝打字機轉過身去。 在她改好了剃須刀片的調查表之後,她又著手修改一份產品測試說明,這種產品是一種新型的脫水狗食。這時電話響了起來,是喬?貝茨打來的,她隱約預感到他會打電話來。她裝出熱情的口氣同喬打了招呼,她心中有數,這一階段她沒有好好盡到朋友的責任,儘管克拉拉想要見她,她還是避不接受喬要她去吃飯的邀請。 克拉拉的預產期早就到了,先是超過了一個星期,接著是兩個星期,眼見自己身子像南瓜似的一天比一天大起來,克拉拉在打電話給她時口氣苦惱得要命。 “我站都站不起來了,”她帶著哭腔說。可是要瑪麗安上門,再同克拉拉麵對面地坐在一起研究她的肚子,猜測裡面那小傢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覺得無法做到。上一次她回電話時只好說兩句其實並不好笑的笑話來緩和氣氛,例如“也許他有三個腦袋吧” 以及“說不定根本不是個胎兒,只是種寄生物,就像樹上的瘤子;要不就是肚臍那兒患了像皮病,再不就是個特大的囊腫吧……”之類。在那一晚以後,她自我辯解說要是這時候上門去看克拉拉,反而對她沒有好處,還是不去的好。由於良心上覺得過意不去,她一陣衝動對朋友關心起來,那天她離開前要喬有事隨時通知她,甚至豪氣十足地提出必要時由她來照顧其他兩個孩子。這會兒她聽見喬的聲音說:“謝天謝地總算完事了。又是個姑娘,十磅七盎司重,她是昨晚半夜兩點鐘進醫院的,我們倒有點擔心別生在出租車上。” “哦,那真是太好了,”瑪麗安大聲說,在說了幾句表示祝賀的話以後,她又向喬問了克拉拉的病房號和探望時間,順手在小本子上記錄下來。 “告訴克拉拉我明天去看她,”她說。她想這一來克拉拉像放了氣的氣球似的又會恢復到正常的體態,她跟她交談就會比較自在了,她再不會覺得自己面對的是個長著小腦袋而身體卻臃腫不堪的怪物。那副模樣直使她想起蟻后,那龐大的身軀是整個族群的母體,簡直不像個人。有時候她又覺得在她那身子裡好像隱藏著好幾個她一無所知的人兒。 她一陣衝動,決定去買些玫瑰送給克拉拉,歡迎她回到了正常的狀態之中,如今她那個瘦弱的身軀已經完全歸她自己,再也沒有誰來與她爭奪了。 她把話筒放回原處,身子向後倚在椅子上。時鐘的秒針一圈一圈地轉著,同時聽見的就是喀嗒喀嗒的打字聲和高跟鞋踩在硬地板上咯吱咯吱的聲響。她能夠感覺到時光的流逝,她似乎看到時光纏繞住她的雙足,將她的身體從椅子上抬了起來,載著她慢慢地,迂迴曲折地向著某個遙遠的日子流去,這就像水往低處流一般無法避免。你說那個日子遙遠嗎?也不見得,他們已經定了下來,是在三月下旬吧,那將意味這一段生活即將告一段落,新的生活又要開始了。老家那邊呢,準備工作已經在著手進行了,兩邊的親人已經打起精神在籌劃安排,一切都考慮到了,她沒有什麼事了。她就隨波逐流,由著它將她帶到該去的地方。這會兒,今天這一天還沒過去,它就像岸上用作路標的樹那樣等你經過它的面前;這棵樹同其他的樹沒有什麼不同,除了它的位置之外,你無法把它同其他的村區別開來,它的作用也就是測量航行過的距離罷了。她希望趕緊把它拋到身後。為了讓時間過得快一點,她把狗食調查表打完了。 下午快下班時,波格太太從她的格子間裡踱了出來。她雙眉揚得老高,顯然十分震驚,但目光卻平靜如常。 “今天真是糟透了,”她對大家開口說,把管理層一些小麻煩公之於眾,這也是她籠絡人心的手腕之一,“不僅是西部地區那件事,那個可惡的專門刺探女人內衣的男人又出來搗蛋了。” “又是那個臭男人吧?”露茜說,厭惡地皺皺鼻子,她的鼻子上淡淡地撲了層乳白色的粉。 “正是他,”波格太太說,“真是煩死人了。”她絞著雙手,女性表示無計可施時常常如此。但她顯然一點兒也不煩。 “這個人看來已經轉移了陣地,他採取行動的地點挪到了郊區,就是在埃托比科克那裡。今天下午我接到埃托比科克兩位女士的電話投訴。自然那也許是個溫文有禮的普通人,一點沒有惡意,但這對公司的形象真是太糟糕了。” “他乾了些什麼呀?”瑪麗安問,她還是第一回聽說起這個專門刺探女人內衣的男人。 “哦,”露茜說,“那是個下流男人,這種男人專給女人打電話,說上一些下流話。他去年就乾過這種事。” “糟糕的是,”波格太太雙手仍然在胸前合抱著,愁容滿面地說,“他告訴那些女士他是本公司的僱員。他說話的口吻顯然學得很像,一本正經地裝作在辦例行公事。他說他正在對內衣進行調研,我想他問的第一個問題聽起來一定還煞有介事,扯扯牌子啦、式樣啦、尺寸啦之類的事兒。隨後他的問題越來越涉及個人的私事,弄得女士們聽不下去,只好把電話掛斷。她們自然要打電話到公司來投訴。有時她們把公司大罵一通,責怪我們不規矩,我都來不及向她們解釋這個人並不是我們公司的人,我們的公司是決計不會問這樣的問題的。要是她們能逮住他不讓他亂說就好了,這個人太不像話,不過看來是不大可能找到他的。” “不知道他幹嗎要做這種事兒?”瑪麗安覺得有點難以理解。 “哦,他很可能也屬於那種色魔吧,”露茜說,她那紫色的身軀稍稍抖了一抖。 波格太太又擰緊了眉毛,搖了搖頭。 “可是投訴的人都說這個人說話的口氣很親切。一點反常之處也沒有,甚至可以說談吐中充滿了智慧。一點也不像是那種打匿名電話騷擾你的無賴。” “也許這一切證明有的色魔是一些挺不錯的十分正常的人,”在波格太太回到她的小間裡去之後,瑪麗安跟露茜說。 她披上外衣,隨著人流走出辦公室,來到廳裡,又隨大家走進電梯下樓,一路上她還在想著那個專門刺探女人內衣的男子。她心中描摹著他那聰明的面容,他那彬彬有禮而又極其專注的態度,這就有點像保險公司的推銷員,或者承辦喪事的人一樣。她倒很想知道他究竟問了哪些涉及個人私事的問題,心中暗想要是他打電話給她的話,她又該如何回答(嗅,你一定是那位內衣男子吧,我早就听說過你的事兒……我想我有幾個朋友你一定也很熟)。她覺得他身上一定西裝筆挺,繫著一條比較老派的領帶,就是深棕色斜條紋的那種,腳上皮鞋擦得鋥亮。也許他本來好好的,就是公共汽車上那些緊身褡廣告攪得他神魂顛倒,所以他也是社會的犧牲品。 是社會把那些身材苗條,滿面笑容的膠皮貼面的女模特兒弄在他面前,哄騙他,其實是強迫他接受它們軟綿綿的誘惑,但又拒不給他一個實物。他到商店櫃檯上去買廣告上的衣物時,到手的只是一件空空的衣服,那裡面的人兒不見了。他很失望,但他沒有乾生氣,沒有空發火,而是不出一聲,老練地忍了下來,他是個有頭腦的人,於是決定對他一心崇拜的穿內衣的女性形象進行系統的搜尋,利用社會上四通八達的通訊設施來幹這事自然是最方便不過的了。這是件公平的交易,社會欠了他的情。 當她走到大街上的時候,她腦中忽然閃過一個新的念頭,說不定這事是彼得乾的吧。也許他從辦公室溜出來,鑽到附近的電話亭裡,撥打埃托比科克家庭主婦的電話。這是他的一種抗議方式吧,抗議什麼呢?是調研本身?還是埃托比科克的家庭主婦?對橡膠進行硫化處理?或者是因為這個殘忍的世界把那些沉重得讓人透不過氣來的案件壓到他身上,使他沒法和她一塊出去吃飯,他無計可施,只能以這種方式進行報復?公司的名字,調研的正式程序他都知道,這自然都是從她那裡聽說的!也許這才是他真正的為人,是他內心世界的暴露,是近來越來越多地出現在她心中的彼得的原形。也許這才是他那不為人知的自我,它一直隱藏在一重重的表面之下,儘管她費盡心機進行猜測,有時還自以為找到了,但她明白她其實沒有真正找到:他就是那個專門刺探女人內衣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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