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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往彼得格勒移動的騎兵第三軍團和土著師的部隊,在八條鐵路線上拉成很長的距離;列韋利、韋津貝格、納爾瓦、亞姆堡、加契納、索莫里諾、維里察、楚多沃、格多夫、諾夫哥羅德、德諾、普斯科夫、盧加和其餘的一切大大小小的中間車站都擠滿了緩緩行駛的、滯留的兵車。團隊的士兵已經不服從上級指揮人員的任何指揮,支離解體的連隊彼此失去了聯繫。第三軍團和配備給它的土著師,在行軍途中全編為集團軍,這就更加劇了混亂;這當然需要進行必不可少的調動,要把散亂的部隊集合起來,要重新配備兵車。所有這一切造成了一片混亂,發出了一些互不協調,有時甚至是互相抵觸的命令,使本來已經相當敏感緊張的氣氛變得更加惶惶不可終日了。 科爾尼洛夫軍隊的兵車在進軍途中處處遇到工人和鐵路職工阻撓,它們排除種種障礙,緩慢地向彼得格勒開去,在樞紐車站上匯合了,接著重又分散開來。

在一節節紅色車廂裡,在卸下鞍子、餓著肚子的馬匹旁,半飢餓的頓河、烏蘇里、奧倫堡、涅爾琴斯克和阿穆爾的哥薩克,半飢餓的印古什人、契爾克斯人、卡巴爾達人、沃舍梯人、達格斯坦人擠成了堆。兵車等待出發,常常要在車站上停留幾個鐘頭,科爾尼洛夫的士兵成群結隊地從車上湧下來,象蝗蟲似的擠滿了車站,聚集在道軌上,把先前駛過去的兵車吃剩下的食物全都吃光,悄悄地偷老百姓的東西,搶劫糧食倉庫。 哥薩克的黃紅色褲絛,龍騎兵的華麗上衣,山民士兵的契爾克斯式服裝……一向單調的北方景色,還從來沒有見到過如此絢爛多彩的混合色調。 八月二十九日,在巴甫洛夫斯克附近,土著師第三旅在加加林公爵q指揮下,已經和敵人接火。擔任師先頭部隊的印古什人和契爾克斯人的兩個團,一發現鐵路被拆毀以後,就下了火車,以行軍隊形向皇莊方面進發。印古什人的偵察隊潛入索莫里諾站。兩個團慢慢地展開攻勢,夾擊已經轉變到工人方面去的近衛軍,等候本師其餘的部隊開到。而那些部隊卻還滯留在德諾車站上等待出發。有些部隊連這個站都還沒有開到。

土著師的師長巴格拉季翁公爵駐在距離車站不遠的莊園裡,等待著其餘部隊的集結,不敢冒險以行軍隊形向韋里察推進。 二十八日他收到北方戰線的司令部轉來的一個電報的抄本: 我請求把最高統帥的命令轉達給第三軍團司令官和頓河第一師、烏蘇里師及高加索土著師等各師師長,如遇某些不能預見的情況,致使兵車在鐵路上行進發生困難時,最高統帥特命令各師隊部以行軍隊形繼續挺進。 一九一七年八月二十七日 第六四一一號 羅曼諾夫斯基 上午九時許,巴格拉季翁打電報報告科爾尼洛夫,說早晨六點四十分,他收到彼得格勒軍區參謀長巴格圖尼上校轉來的克倫斯基的命令,要所有的兵車一律返回,因此本師的兵車全部滯留在從加奇卡車站到奧列傑什車站沿線,因為鐵路各站遵照臨時政府的命令,拒發路簽。儘管他已經收到科爾尼洛夫如下的指示:

著令巴格拉季翁公爵繼續乘兵車進軍。如果鐵路不通,即以行軍隊形挺進盧加,抵達後完全接受克雷莫夫將軍的指揮,—— 但是巴格拉季翁仍然不想徒步行軍,反而下令將軍團司令部轉移到軍車上。 葉甫蓋尼·利斯特尼茨基曾服役過的那個團,和其餘的幾個編進頓河哥薩克第一師的團,沿著列韋利——韋津貝格——納爾瓦一線向彼得格勒推進。二十八日下午五點鐘,一列兵車裝著這個團的兩個連到達納爾瓦。兵車司令得悉當晚已不可能開車,因為從納爾瓦到亞姆堡的鐵路已被破壞,鐵路工兵營已派了一部分人乘特別列車前往搶修。如線路能及時修復,兵車可於明日黎明發車。願意不願意,兵車司令只好同意。他一路大罵著,走進自己的車廂,和軍官們聊了一陣新聞,便坐下來喝茶。

夜色陰沉。從海灣那邊吹過來陣陣寒意襲人的潮濕海風。哥薩克們聚在路軌上、車廂裡低聲交談,被火車頭的汽笛驚動了的馬匹在亂踏著車廂的木底板。兵車尾部有一個青年哥薩克在唱歌,像是在黑暗裡對什麼人苦訴: 再見吧,城市和鄉鎮, 再見吧,親愛的村莊! 再見吧,年輕的姑娘, 噢噫,再見吧,淺藍色的小花! 從前呀,從黃昏直到清晨, 我躺在親愛的姑娘的手上, 可是現在,從黃昏直到清晨, 我手拿步槍站崗…… 從灰色倉庫的龐大軀體後面走出一個人。他站了一會兒,諦聽著歌聲;打量了一下灑滿黃色燈光的道軌,就堅定地向兵車走去。他的腳步踏在枕木上,發出輕柔的響聲,等走在堅實的粘土地上,聲音就消失了。他走過盡頭上的一節車廂時,站在車門口的哥薩克停下歌聲,喊道:

“誰?” “你要找誰?”那個人不很情願地回敬了一句,繼續向前走去。 “夜裡你還瞎闖什麼?我們要把你們這些壞蛋好好揍一頓!你鬼鬼祟祟的,在探路子嗎?” 那個人沒有回答,走到列車的中部,把腦袋伸進車廂的門縫,問道: “這兒是哪個連?” “囚犯連,”黑暗裡發出一陣哄笑。 681“不開玩笑,是哪個連?” “第二連。” “第四排在哪兒?” “從頭上數第六節車廂。” 從火車頭數起,第六節車廂旁邊有三個哥薩克在抽煙。一個蹲著,兩個站在他身旁,他們默默地打量著朝他們走來的人。 “你們好啊,鄉親們!” “上帝保佑,”一個人仔細打量著來人的臉,回答道。 “尼基塔·杜金還活著嗎?他在這兒嗎?”

“我就是,”蹲著的人用唱歌似的中音回答說,並站了起來,用靴後跟捻滅了煙卷兒。 “我怎麼不認識你。你是誰?從哪兒來呀?”他伸出蓄著連鬢鬍子的大臉,竭力想看清穿著軍大衣、戴著皺巴巴的步兵軍帽的陌生人,然後忽然驚叫道:“伊利亞!本丘克?我的親愛的,風從哪兒把你吹來的?” 他把本丘克的一隻手握在自己毛烘烘的、粗糙的手巴掌裡,俯身對本丘克低聲說道: “這都是自己人,不用怕。你從哪兒來?說吧,真見鬼!”本丘克跟其餘的哥薩克握手問過好,用生鐵似的、沉悶、頹喪的聲調回答: “我是從彼得堡來,費盡力氣才找到你們。有事來找你。要好好談談。老兄,我看到你還活著,而且很健壯,非常高興。”他笑著,寬額角的灰色方臉上露出白晃晃的牙齒,眼睛溫柔、鎮定、快活地閃動著。

“談談吧?”蓄著連鬢鬍子的哥薩克的中音歌唱似地問道。 “這麼說,你雖然是個軍官,倒不嫌棄我們弟兄,啊?好,謝謝,伊柳沙,耶穌保佑,要不我們簡直聽不到一句親熱話……”一種親切的、沒有惡意的玩笑聲在他的嗓音裡顫動。 本丘克也親切地開玩笑說: “行啦,有你耍貧嘴的時候!只顧開玩笑,耍貧嘴,鬍子都長到肚臍眼下面去啦。” “鬍子我們隨時都可以刮掉,你快說說,彼得堡的情況現在怎麼樣?開始暴動了嗎?” “咱們到車裡去談吧,”本丘克露出大有可談的神色提議說。他們走進了車廂。杜金用腳踢了踢一個什麼人,小聲說:“起來吧,伙計!有用的人來啦。餵,快點呀,老總們!”哥薩克們哼哼著爬起來。也不知道是誰的兩隻帶著煙草和馬汗臭味的大手巴掌,輕輕地在黑暗裡摸索著坐在馬鞍子上的本丘克的臉,用濃重的低音問:

“是本丘克嗎?” “是我。這是你嗎,奇卡馬索夫?” “是我,是我。你好啊,老弟!” “你好!” “我立刻就去把第三排的弟兄們叫來。” “好好!……你去跑一趟吧。” 第三排的人幾乎全都來了,只留下兩個人看守馬匹。哥薩克們走到本丘克面前,把象硬麵包皮似的手巴掌塞過去,彎下腰,在燈光下打量著他那憂鬱的大臉,有的叫他本丘克,有的稱他伊利亞·米特里奇,有的直呼伊柳沙,但是所有人的聲調都是那麼親切,充滿對同志的歡迎熱忱。 車廂裡顯得很氣悶。燈光在板壁上跳閃,人影在晃動,變得又大,又不成樣子,車燈像神燈似的冒著油晃晃的濃煙。 大家都關心地讓本丘克坐到明亮地方。前面的人蹲下去,其餘的人站著,圍成了一個圓圈。杜金的中音咳嗽了一聲。

“伊利亞·米特里奇,我們前幾天收到了你的信,但是我們很想听你親口講講,希望你能告訴我們將來怎麼辦。要知道,他們把我們發往彼得堡——我們有什麼辦法呢?” “你看,事情是這樣的,米特里奇,”一個站在門口、皺巴巴的耳垂上戴著耳環的哥薩克開口說,就是有一次利斯特尼茨基不許他在戰壕護板上燒開水,並把他罵了一頓。 “現在有各式各樣的宣傳鼓動家到我們這兒來勸說我們——說什麼,你們不要去彼得格勒,還說,咱們自己人沒有理由互相殘殺之類的話。我們聽是聽啦,可是實在不敢相信他們的話。他們都是些陌生人。也許,他們是在把我們往修道院裡領呢,——誰知道他們是些什麼人呢?如果拒絕不去的話,科爾尼洛夫就要派契爾克斯人來打我們——那照樣還要流血。可是你,是我們的人,是哥薩克,我們更相信你,而且我們非常感激你,你還從彼得堡寫信給我們,還帶來報紙……說老實話,這裡正缺捲菸紙,我們收到了報紙……”

“你胡謅瞎說些什麼呀,糊塗蟲?”有個人生氣地打斷他的話。 “你——目不識丁,就以為大家都和你一樣是睜眼瞎嗎?好像我們把報紙都捲菸抽啦!伊利亞·米特里奇,我們總是先把它們從頭到尾全讀一遍。” “胡說,尖嘴鬼!” “拿來'捲菸'啦——真會說話兒!” “頭號的大傻瓜!” “弟兄們!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戴耳環的哥薩克分辯說。 “當然,我們先把報紙讀了……” “您讀過嗎?” “我沒有文化,當然讀不了……我是說,總是先讀過啦,然後才拿來抽煙……” 本丘克面帶一絲笑意,坐在馬鞍子上,打量著哥薩克們;他覺得坐著說話不方便,就站起來,背向車燈,慢騰騰地、勉強地笑著說道: “你們到彼得格勒去沒有什麼事可干。那兒根本沒有什麼暴動。你們知道,為什麼把你們送到那兒去嗎?是為了去推翻臨時政府……是的!是誰領著你們幹的呢?是沙皇的將軍科爾尼洛夫。他為什麼要推翻克倫斯基呢?——因為他自己想要坐這個寶座。你們看,鄉親們!想卸下你們的木枷,給你們再套上一個,可是既然要套嘛,那就套上個鋼枷好啦!去也倒霉,不去也倒霉,那就要挑選一下,那個輕一點兒。是不是?你們自己考慮考慮吧:沙皇時代,打你們的嘴巴子,叫你們為他們去當炮灰。克倫斯基當權,你們照樣要去,不過已經不打嘴巴子啦。但是打倒克倫斯基,布爾什維克掌權了,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啦。布爾什維克是不要戰爭的。政權一到他們手裡,立刻就會和平。我並不擁護克倫斯基,他是魔鬼的兄弟,他跟科爾尼洛夫是一丘之貉!”本丘克笑了笑,用袖子擦著額角上的汗,繼續說道:“但是我號召你們不要去使工人流血。如果科爾尼洛夫得勢,那麼俄羅斯就要浸到沒膝深的工人的鮮血中,在科爾尼洛夫的統治下,要想奪取政權並把它轉移到勞動人民手中,就更加困難了。” “你等等,伊利亞·米特里奇!”一個身材也像本丘克一樣矮壯的哥薩克,從後排走出來說道。他咳嗽了一聲,搓了搓兩隻像被水沖刷過的老橡樹根一樣的長手,用淺綠色的、象貼上去的嫩葉似的、微微含笑的眼睛■著本丘克,問道:“你剛才講過上枷鎖……那麼布爾什維克要取得政權以後,會給咱們套上什麼樣的枷鎖呢?” “你是怎麼啦,有自個兒給自個兒套枷鎖的嗎?”“這自個兒——是什麼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要知道布爾什維克統治是誰掌權呀?——如果大家選你,你就掌權,或者是杜金,或者就是這位大叔當選掌權。是大家選舉出來的政權,是蘇維埃。明白了嗎?”“那麼上邊掌大權的是什麼人呀?” “也要通過選舉。如果你當選——你就在上邊拿大權。”“真的嗎?你不是瞎說吧,米特里奇?” 哥薩克都哈哈笑了,立刻就七嘴八舌地同時說起來,連那個站在門口瞭望的人也走過來,插嘴說道: “那麼土地他們怎麼辦呢?” “不會把咱們的土地搶走嗎?” “他們能結束戰爭嗎?也許,只是現在說說,為了騙大家舉手擁護他們。” “你把良心話講給我們聽聽吧!” “俺們現在是在黑暗裡瞎撞哪。” “聽信外人的話是危險的。謠言很多……” “昨天有個水兵在這里為克倫斯基大哭一通,我們揪著他的頭髮,把他從車廂里扔了出去。” “他叫嚷著:'你們是反革命……'真是個怪物!”“我們不明白這些話,不知道該怎麼理解。” 本丘克扭轉著身子,四下觀察著哥薩克,等候他們平靜下來。起初他對於自己的行動能否成功的疑心消逝了,在掌握了哥薩克們的情緒之後,他已經十分堅定地認識到,無論如何是可以把兵車阻攔在納爾瓦。前天,當他去彼得格勒地區黨委會,提出到正向彼得格勒推進的頓河第一師的部隊進行宣傳鼓動工作時,他確信是可以成功的,但是到了納爾瓦——他的信心卻動搖了。他知道,必須要用另外一種語言跟哥薩克們進行談話,他害怕起來,擔心找不到共同語言,因為九個月以前,他回到工人群眾中來,又重新與工人群眾打成一片,——講起話來,已經習慣於他只要說半句,他們立刻就能理解、明白他的意思,在這裡,跟家鄉人談話,卻需要另外一種已經快忘光的家鄉土話,需要一種能隨機應變和有很大說服力的語言,——不僅是要點燃他們心中的怒火,還要使它熊熊地燃燒起來,要燒掉幾百年來養成的那種怕違命受罰的恐懼心理,燒掉那種因循守舊的惡習,要使他們感到理直氣壯,要領著他們跟自己走。 剛開始講話的時候,他自己聽出,自己說話的口氣有些做作,飄忽不定,缺乏信心,他彷彿置身局外,在旁聽自己乏味的講話,——他擔心自己的論據沒有說服力,冥思苦想,尋找有力的,能摧毀一切的話語……但是事與願違,他痛苦地感到,從他嘴唇上滑出的卻是一些象肥皂泡似的沒有分量的語句,而頭腦裡則是一團毫無內容、撲朔迷離的思想。他站在那裡,急得滿頭大汗,困難地喘著氣。嘴裡說著,一個念頭卻在鑽心地折磨著他:“同志們把這樣重大的事情委託給我——可是我卻用自己的手把它搞糟啦……一句連貫的話都說不出來……我這是怎麼啦?換個人,人家一定講得很好,一定講得比我強一千倍……噢,他媽的,我真是個頭號笨蛋!” 那個生著綠葉一樣的眼睛、曾經問過枷鎖問題的哥薩克,把他從昏昏沉沉的狀態裡喚醒;在這以後進行的談話,使本丘克得到了重新振作和恢復正常的機會,後來竟連自己也覺得很奇怪,突然精力充沛,出語流暢,用詞明快、鋒利,他精神振奮,竭力控制自己高昂的情緒,鎮靜自若,這時他已能凶狠、有力地提出許多尖酸刻薄的問題,應付自如地駕馭著談話的進程,就像個已經馴服了一匹跑得滿身大汗的,原來野性十足的馬的騎手一樣。 “那麼,請你說說:立憲會議有什麼不好?” “你們的列寧是德國人送來的……不是嗎?那麼他究竟是從哪兒跑出來的……是從柳樹上掉下來的嗎?” “米特里奇,你是自動到這兒來的,還是派你來的?”“哥薩克軍的份地交給誰?” “我們在沙皇時代的日子過得有什麼不好?” “孟什維克不也是擁護人民嗎?” “我們有哥薩克軍會議,已經有了人民政權——那我們還要蘇維埃幹什麼?”哥薩克們問道。 到午夜以後才散會。決定第二天早晨召集兩個連的人開群眾大會。本丘克留在車裡過夜。奇卡馬索夫要本丘克和他一起睡。他在睡覺前畫著十字,鋪鋪蓋時,警告說: “伊利亞·米特里奇,你可以放心地躺下睡,不過請你原諒……朋友,我們這裡的蝨子可多得很。如果爬到你身上去——請不要見怪。我們傷心,無聊,養了這樣肥壯的大蝨子,簡直成了災難啦!個個都像頭小母牛那麼大。”他沉默了一會兒,悄悄地問道: “伊利亞·米特里奇,列寧是哪個民族的人?就是說,他出生在什麼地方,在什麼地方長大的呀?” “列寧嗎?是俄羅斯人。” “噢?!” “是的,俄羅斯人。” “不對,老弟!看來,你並不十分了解他,”奇卡馬索夫頗為自負低聲說道。 “你知道,他出自什麼血統嗎?——是咱們的血統,是頓河哥薩克,他出生在薩爾斯克區的韋利科克尼亞熱斯克鎮——明白了嗎?據說他當過砲兵。他的面貌很像頓河下游的哥薩克:顴骨很高,而且眼睛也很像。” “你這是從哪兒聽來的?” “哥薩克們都這麼談論,我就听見啦。” “不對,奇卡馬索夫!他是俄羅斯人,辛比爾斯克省人。” “不對,我不信。我乾脆就不相信你的話!普加喬夫是哥薩克吧?司捷潘·拉辛呢?還有葉爾馬克·季莫費耶維奇呢?正是這樣!所有鼓動窮人起來反對沙皇的人,都是哥薩克出身。可是你卻說——他是辛比爾斯克省人。米特里奇,聽你說出這樣的話,太叫人傷心啦……” 本丘克笑著問道: “那麼說,大家都認為他是哥薩克了?” “他是哥薩克,不過現在還不向外宣布。我只要看他一眼,——立刻就會認出來。”奇卡馬索夫點上煙,把濃重的葉子煙氣噴到本丘克臉上,若有所思地咳嗽了一聲。 “我覺得很奇怪,我們在這兒大家為此爭得都要打起來啦:如果他,弗拉基米爾·伊里奇,是咱們的哥薩克,是砲兵,那麼他哪兒來的這麼大的學問呢?據說,在大戰一開始,他就被德國人俘虜去,在那裡學習,後來學到了各種學問,可是等他一開始鼓動他們的工人起來暴動,並使他們那些學者都望塵莫及的時候,——他們都嚇壞啦。就對他說:'賁兒頭,你回家去吧,基督保佑你,要不你會搞得我們雞犬不寧,不可收拾!'於是就把他送回俄國來啦,因為他們害怕他把工人給鼓動起來。哦嗬!老弟,他可是個厲害傢伙!”奇卡馬索夫頗為驕傲地說出了最後的一句話,高興地在黑暗裡笑了起來。 “米特里奇,你沒有看見過他嗎?沒有嗎?真可惜。據說,他的頭很大。”他咳嗽了一聲,從鼻孔裡噴出一股紅色的煙氣,他一面把捲煙抽完,一面繼續說:“老娘兒們應該多養些這樣的人。是個厲害傢伙,真的,他不僅僅要推翻一個沙皇……”他嘆了一口氣:“不,米特里奇,你不要跟我爭論啦:伊里奇呀——是哥薩克……幹麼還要故意佈疑陣呢!辛比爾斯克省根本就不會出這樣的人物。” 本丘克不說話了,笑著躺了半天,眼也沒有閉上。 他很久未能入睡,確實有很多蝨子密密麻麻地爬到他身上,爬到襯衣裡面,咬得像火燎似地癢癢難忍;躺在旁邊的奇卡馬索夫一面嘆氣,一面搔癢,不知道是誰的淘氣的馬直打噴鼻,把他的睡意全嚇跑了。本來他已經睡熟了,但是不合群的馬匹咬起架來,踏動著蹄子,凶狠地尖聲叫起來。 “鬧吧,鬼東西!……得兒——兒——兒!得兒——兒——兒,該死的東西!……”杜金跳起來,用昏昏欲睡的中音吆喝起來,並用什麼沉重的東西打了近處的馬一下子。 本丘克被蝨子咬得在鋪上翻來覆去地折騰,他把身子側到另一面去,恨恨地想,大概怎麼也睡不著了,就開始考慮起明天開群眾大會的事來。他盡量去設想軍官們會怎麼進行反抗,他暗自冷笑道:“大概,哥薩克們群起一哄,他們就會溜之大吉,不過,鬼知道會搞些什麼花招!我一定要跟本地駐軍士兵委員會先商量好,以防萬一。”不知怎麼一下子就想起了一個戰爭場面——一九一五年十月的一次沖鋒,接著記憶彷彿對主人把它送上了這條已經走熟了的小路非常高興,就開始幸災樂禍地推出許多往事的斷片:被打死的俄國和德國士兵的嘴臉和難看的姿勢,南腔北調的話語,以前曾經看見過的,但是現在失去光彩、由於時間久遠而變得黯談的景物的片段,不知道為什麼保存在心裡,一直沒有說出過的思想,內心還能微微感覺到的大砲轟鳴的回音,熟悉的機槍噠噠聲和彈帶的沙沙聲,雄壯的旋律,一張畫著他曾經愛過的女人的美麗得令人心疼的小嘴的、已經有點褪色的畫,接著又是戰爭的片段:遍地屍體,塌陷下去的埋葬戰死的兄弟的墳坑…… 本丘克被弄得心煩意亂;他爬起來坐著,出聲地,或者是僅僅想道:“這些記憶我一直到死也忘不了,而且不僅是我一個人,凡是活下來的人都不會忘卻。這幫混蛋破壞蹂躪了人們的生活!……該死的東西!該死的東西!……你們真是死有餘辜!……” 還想起了十二歲的姑娘盧莎,她是他在圖拉工廠裡做工時的朋友,在戰爭中犧牲了的彼得格勒一個五金工人的女兒。有一天,黃昏時分,他在林蔭道上走著。她——這個瘦削的、身體纖弱的少女——正坐道邊的長椅上,放肆地劈開兩條細腿在抽煙。憔悴的臉上,兩隻疲倦的眼睛,早熟的,由於塗了口紅而變長了的嘴角上掛著痛苦的表情。 “您認不出我來啦,大叔?”她露出一種熟練的職業笑容,站起身來,沙啞地問道,接著,就彎下身子,把腦袋靠在本丘克的胳膊肘上,完全像個孩子似地、可憐地痛哭起來。 這時他幾乎被湧上心頭的、象毒氣一樣的仇恨窒息了;臉色變得煞白,牙齒咬得直響,痛苦地呻吟起來。後來撫摸了半天毛烘烘的胸膛,嘴唇一直在哆嗦;他覺得,仇恨像一團熔渣在胸中沸騰,——仇恨在心裡慢慢地燃燒著,妨礙他呼吸,使左胸心臟下面疼痛難忍。 直到天亮他也沒有睡著。黎明時分,他臉色焦黃,比往常顯得更加憂鬱,來到鐵路職工委員會,商量好決不讓哥薩克的兵車從納爾瓦開出去,過了一個鐘頭,他就去找本地駐軍士兵委員會的委員們。 八點鐘以前他回到兵車上來。他走著,全身都感覺到一陣還帶著一點熱氣的清晨的涼意,暗暗為此行可能獲得的成功,為從倉庫生了鏽的屋頂後面升起的太陽和從什麼地方傳來的一陣象音樂似的、悅耳的女人聲音而沾沾自喜。黎明前下過一陣短時間的傾盆大雨。路基上的沙土被雨水沖過,到處留下一些水流的痕跡,散發著淡淡的雨水的氣息,在沙土的表面上,被雨點打過的地方,還保留著密密麻麻的、已經有點兒乾了的小坑——就像長了麻子似的。 一個身披軍大衣,腳上穿著沾滿泥漿的高筒靴的軍官,繞過列車,迎著本丘克走來。本丘克認出是卡爾梅科夫大尉,就稍微放慢腳步,等他走過來。他們走到一起。卡爾梅科夫停下來,冷漠地眨了眨烏黑的斜眼睛。 “是本丘克少尉嗎?你出獄了?對不起,我不能把手遞給你……” 他緊閉著嘴唇,雙手插在軍大衣口袋。 “我也並不想伸手給你……你太心急啦,”本丘克嘲笑地回答說。 “怎麼,你是上這兒來逃命的嗎?還是……從彼得格勒來呢?是不是從寶貝兒克倫斯基那裡來的?” “你這是——審問嗎?”“是對於一個開小差的同事的命運的合法關切。”本丘克斂去笑容,聳了聳肩膀。 “我可以叫你放心:我並不是克倫斯基派來的。”“但是,在大難臨頭的時候,你們立刻就會令人感動地攜起手來的。那末,你到底是什麼人呢?不戴肩章,穿步兵軍大衣……”卡爾梅科夫翁動著鼻翅,輕蔑而又遺憾地打量著有點兒駝背的本丘克,說道,“是政治經紀人嗎?我猜對了吧?”沒有等到回答,他就轉過身去,大步走開了。 杜金在車廂旁邊迎上本丘克。 “你是怎麼回事?大會已經開始啦。” “怎麼,已經開始啦?” “就這樣開始啦。我們的連長卡爾梅科夫大尉本來出差去啦,可是今天他乘機車從彼得堡回來了,把哥薩克們召集起來。這會兒正要去勸說他們呢。” 本丘克停下來,詢問卡爾梅科夫是從什麼時候去彼得格勒出差的。從杜金的話裡得知,這傢伙差不多有一個月不在連里了。 “這是科爾尼洛夫假借學習投彈技術的名義派到彼得堡去的反革命劊子手的一員。就是說,是科爾尼洛夫忠實信徒。哼,好吧!”他跟杜金一同向開會的地方走著,斷斷續續地想道。在倉庫後面,哥薩克的軍便服和軍大衣圍成了一圈灰綠色的柵欄。卡爾梅科夫站在人群中的一隻底朝上的木桶上,四周693站了幾個軍官,他尖聲地、一字一板地喊道: “……進行到最後的勝利!我們是受到信任的,我們絕不能辜負——這種信任!現在我來宣讀科爾尼洛夫將軍致哥薩克們的電報。” 他用一種不必要的慌慌張張的動作,從制服上衣側面的口袋裡掏出來一張揉皺的紙,和兵車司令耳語了幾句。 本丘克和杜金走過來,跟哥薩克們混到一起。 卡爾梅科夫感情豐富,情緒激昂地念道: 哥薩克們,親愛的鄉親們!俄羅斯國家的疆土不是在你們祖先的骸骨上開拓、擴展起來的嗎?偉大的俄羅斯不是由於你們無比的英勇,由於你們的功勳,偉大的獻身精神和英雄行為而強大無比嗎?你們,靜靜的頓河的豪放、自由的兒子們,庫班和勇猛的捷列克的健兒們,烏拉爾、奧倫堡、阿斯特拉罕、塞米列琴斯克、西伯利亞草原和山地、遙遠的後貝加爾、阿穆爾和烏蘇里等地英勇、矯健的雄鷹們,你們永遠在保衛著自己旗幟的尊嚴和光榮,俄羅斯的土地上到處流傳著歌頌你們祖先功勳的傳說。現在已經到了你們應該拯救祖國的時候了。我譴責臨時政府行動的猶豫遲緩、管理國家的無能和放縱德國人在我們國家肆意橫行;喀山的爆炸事件可以證明這一點,這次爆炸毀掉了約一百萬發砲彈和一萬二千挺機槍。不僅如此,我還要譴責政府某些成員明目張膽的叛國行為,對此我可以提出證據:當我八月三日在冬宮參加臨時政府的會議時,閣員克倫斯基和薩溫科夫曾指示我,不能把所有的話全說出來,因為閣員中有些不忠誠的人。很明顯,這樣政府只能把祖國引向滅亡,對這樣政府是不能信任的,跟這樣的政府為伍,是不能拯救災難深重的俄羅斯的。因此,昨天臨時政府為了敵人的利益,要求我辭去最高統帥職務時,我作為一個哥薩克,基於良心與忠誠,不能不拒絕這個要求,我寧被咒罵而死,也不願使祖國蒙受恥辱和叛變祖國。哥薩克們,俄羅斯土地的勇士們!你們曾經保證,在我認為必要的時候,你們將奮起與我共同戰鬥,拯救祖國。現在鐘聲響了——祖國已經到了覆亡的前夜!我不服從臨時政府的命令,為了拯救自由的俄羅斯,我要反對這個政府,反對這個政府中的那些不負責任,出賣祖國的謀士。哥薩克們,你們要維護無比英勇的哥薩克的尊嚴和光榮,這樣你們就可以拯救被革命奪去的祖國和自由。你們要服從我的命令,執行我的命令,隨我前進!一九一七年八月二十八日。最高統帥科爾尼洛夫將軍。 卡爾梅科夫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捲著那張紙,喊叫道: “布爾什維克和克倫斯基的奸細阻撓我們各部隊乘火車前進。已經接到最高統帥的命令:如果不能用火車完成調動任務時,就以行軍隊形向彼得格勒進發。今天我們即將出發。請大家準備下車!” 本丘克粗暴地用胳膊肘推開別人,擠到人群中去;還沒有走到軍官們的圈子,就像在群眾大會上一樣,響亮地喊叫道:“哥薩克同志們!我是彼得格勒的工人和士兵派到你們這兒來的。有人要率領你們去進行自相殘殺的戰爭,去撲滅革命。如果你們願意去反對人民,如果你們願意去恢復帝制,——那你們就去吧!……但是彼得格勒的工人和士兵卻希望你們不要去做殺害自己兄弟的兇手。他們向你們致以熱烈的問候和兄弟的敬禮,他們不願意跟你們兵戎相見,而願意和你們結為同盟……”大家沒有等本丘克把話說完,就發起了一陣沖天的喧嘩聲。彷彿是怒吼的風暴把卡爾梅科夫從桶上沖了下來。他向前弓著身子,快步向本丘克走去;但是還差幾步沒有走到時,便用靴後跟一擰,轉過身來。 “哥薩克們!本丘克少尉去年從前線逃跑,——這你們是知道的。怎麼,難道我們能聽這個膽小鬼和叛徒的話嗎?” 第六連連長,蘇金中校用沙啞的、像打悶雷似的低音壓下了卡爾梅科夫的聲音,喊道: “逮捕他,逮捕這個壞蛋!我們在前方流血,他卻躲到後方去逃命!……抓住他!” “等一會兒再抓!” “叫他把話說完!” “不要用手絹去捂人家的嘴。讓他說明自己的觀點。”“逮捕他!” “我們不要聽逃兵胡說八道!” “說下去,本丘克!” “米特里奇!要砍到他們的尾巴骨!” “打——倒……” “住口,你這個母狗的奶頭!” “壓倒他們!壓倒他們,本丘克!你要跟他們頂著幹!頂著幹!” 身材高大、沒戴軍帽、露著剃得光光的禿腦袋的哥薩克,團革命委員會的委員,跳到桶上去。他熱烈號召哥薩克們不服從反革命劊子手科爾尼洛夫將軍的命令,他講了進行反人民戰爭的危險後果,然後轉向本丘克,結束說: “同志,您不要以為我們也像軍官老爺那樣輕視您。我們歡迎您,尊敬您這位人民的代表,我們尊敬您,還由於您原先當軍官的時候從未欺壓過哥薩克,跟我們親如兄弟。我們沒有聽見您說過粗暴的話,但是請您不要以為我們是些沒有文化的人,以為我們不懂禮貌,——親熱的話連畜生都明白,別說是人啦。我們恭恭敬敬地給您敬禮,請您轉告彼得堡的工人和士兵,我們絕不會舉手去打他們!” 周圍象敲大鼓一樣轟響起來:一片稱讚的呼叫聲,響徹雲霄,然後又慢慢地低沉下去,平靜下來。 卡爾梅科夫扭著勻稱的身子,又爬上了木桶。大談其白浪翻滾的頓河的尊嚴和榮譽、哥薩克的歷史使命、軍官和哥薩克共同浴血奮戰的壯舉,等等,等等,他氣喘吁籲地講著,臉色變得像死人一樣蒼白。 一個身體強壯的白眉毛哥薩克換下了卡爾梅科夫。人們打斷了他反對本丘克的、充滿仇恨的演說,——抓著他的手從桶上拖了下來。奇卡馬索夫跳到木桶上去。他把雙手一揮,好像劈木頭似的,叫道: “我們不去,我們也不下火車!電報上說,好像哥薩克曾經答應過要幫助科爾尼洛夫啦,——可是誰問過我們呢?我們從來也沒有答應過他!是哥薩克軍人聯合會的軍官們答應的!格列科夫將軍曾搖著尾巴答應過,——那就讓他去幫忙吧!……” 發言的人更換得越來越勤。本丘克低垂著額部寬闊的腦袋站在那裡,粘土色的血暈使他的臉色變得黝黑,脖子上和太陽穴上鼓起的血管猛烈地跳動著。氣氛越來越緊張。他感覺到,再過一會兒——只要發生一點兒鹵莽的行動,這種緊張氣氛只有經過流血才會緩和下來。 駐紮在當地的步兵成群結隊地從車站上湧來,軍官們溜出了會場。 過了半點鐘,氣喘吁籲的杜金跑到本丘克面前,說道: “米特里奇,怎麼辦哪?……卡爾梅科夫準是想出了什麼壞主意。他們正在從車上往下卸機槍,還派一個騎兵到什麼地方去啦。” “走,咱們到那兒去。趕快召集二十來個哥薩克!快!”卡爾梅科夫和三個軍官正在兵車司令那節車廂邊往馬上裝載機槍。本丘克第一個走過去,回頭看了看同來的哥薩克們,把手伸進軍大衣口袋,掏出一枝嶄新的、精心擦過的軍官佩帶的手槍。 “卡爾梅科夫,我們來逮捕你啦!舉起手來!……”卡爾梅科夫從馬旁邊跳開去,彎下腰,抓住手槍盒子,但是沒有來得及拔出手槍:一粒子彈在他的腦袋頂上響了;本丘克在槍響前,惡狠地大聲喊道: “舉起手來!……” 他的手槍露出了槍口,扳機慢慢地扳上了一半。卡爾梅科夫眯縫著眼盯著他,艱難地舉起手來,彈了個響指巴兒。那幾個軍官也都很不情願地交出了武器。 “馬刀也要摘下來嗎?”一位年輕的少尉機槍手恭恭敬敬地問道。 “是的。” 幾個哥薩克把機槍從馬背上卸下來,又搬到車廂裡去。 “派人看守這幾個人,”本丘克對杜金說。 “奇卡馬索夫,你去逮捕其餘的軍官,把他們也押到這兒來。聽見了嗎,奇卡馬索夫?咱們倆把卡爾梅科夫送到本地駐軍的革命委員會去。卡爾梅科夫大尉,請您在前面走。” “幹得漂亮!漂亮!”一個軍官往車上跳著,目送著走去的本丘克、杜金和卡爾梅科夫,讚賞地說。 “諸位!我們應該感到害臊啊,諸位!我們簡直象孩子一樣傻!誰也沒有想到及時把這個壞蛋幹掉!當他拿槍對著卡爾梅科夫的時候,這當兒給他一槍——不就完了嘛!”蘇金中校憤憤地掃了軍官們一眼,說道。半天才用顫動著的手指從煙盒裡取出一支煙來。 “要知道他們有整整一排人……會亂開槍互相射擊起來的,”少尉機槍手有點兒抱歉似地解釋道。 軍官們沉默地抽著煙,有時候互相對看一眼。這幕戲竟如此迅雷不及掩耳地演完,使他們呆若木雞。 卡爾梅科夫咬著黑鬍子尖,默默地走了一會兒。高顴骨的左腮幫子上,一片火紅,好像挨了耳光子似的。路上遇到的老百姓都驚訝地停下來望著,交頭接耳,紛紛議論。傍晚的納爾瓦上空,天色陰沉,黯淡無光。道軌上落滿了象紅色金屬片似的樺樹葉子——八月正在慌忙撤退。一群群烏鴉飛過教堂的綠色圓頂。從車站外面的什麼地方,暮色蒼茫的田野那邊,吹來襲人的寒意,夜色漸濃,一片片抹了一層晚霞似的鉛白色殘雲,依然在掠過荒涼、無路的天空,從納爾瓦向普斯科夫,向盧加方面飄去;黑夜正在越過一道看不見的界限,逼退黃昏。 在火車站旁邊,卡爾梅科夫猛然轉過身來,朝本丘克臉上啐了一口,罵道: “卑鄙的——傢伙!……” 本丘克躲開啐過來的唾沫,眉毛向上一挑,左手把猛地插進口袋去的右手腕子緊按了半天。 “走!……”他費力地喊道。 卡爾梅科夫又走起來,惡毒地罵著,髒話連篇。 “你這個叛徒!賣國賊!你將為此遭到報應!”他不斷地罵著,常常停下來,向本丘克進逼。 “走!我求你……”本丘克總是在勸說。 於是卡爾梅科夫緊握著拳頭,重又向前走去,象匹受傷的馬,搖搖晃晃。他們來到水塔邊。卡爾梅科夫咬牙切齒地罵道:“你們不是什麼政黨,而是一群可惡的社會蟊賊!誰在領導你們?——是德國人的總司令部!布爾——什——維克……哈哈!全是些低能兒。你們的黨,是一群敗類,被人收買,簡直是……一群無賴!無賴!……出賣了祖國!我真想把你們全都吊在一根橫樑上絞死……噢,噢,噢,噢!這個時刻會到來的!……你們的那個列寧不是三十個德國馬克就把俄羅斯出賣了嗎?!……他搶了百八十萬——就逃之夭夭啦……這個流刑犯!” “給我靠牆站住!”本丘克拉著長聲,結結巴巴地喊道。杜金大吃一驚,慌張起來。 “伊利亞·米特里奇,等等!你要幹什麼?等等!……”本丘克氣得臉都變了樣,非常難看,面色發青,他跳到卡爾梅科夫面前,照著他的太陽穴上猛擊一拳,腳踏著從卡爾梅科夫頭上飛下來的軍帽,把他拖到水塔的黑磚牆邊。 “站好!” “你幹什麼?!……你!……你敢!……你敢打死我!……”卡爾梅科夫掙扎著,怒吼道。 脊背重重地撞在水塔牆上,他挺直了身子,明白過來:“你要槍斃我?” 本丘克彎下腰去,手忙腳亂,使勁往外拔手槍,因為扳機掛住了口袋裡了。 卡爾梅科夫向前邁了一步,迅速扣好軍大衣上的全部釦子。 “開槍吧,狗崽子!開槍吧!你看看吧,俄羅斯軍官是如何從容就義……我就是臨死……” 子彈砰的一聲打進他的嘴裡。沙啞的迴聲在水塔後面一階一階地盤旋升向高空。卡爾梅科夫在邁第二步的時候就踉蹌了一下,左手抱住腦袋,倒了下去,身子彎成一個很陡的半圓形,然後把幾顆被血染黑的牙齒吐到胸前,甜滋滋地吧咂了一下舌頭。等他的脊背挺直,貼到潮濕的石子上,本丘克又打了一槍。卡爾梅科夫抽搐了一下,翻身側臥,像一只睡著的鳥,把頭扭到肩下,發出一陣短促的嗚咽聲。 在第一個十字路口上杜金追上了本丘克。 “米特里奇……你這是乾什麼,米特里奇?……你怎麼把他打死啦?” 本丘克緊緊地按著杜金的肩膀,用堅毅的目光凝視著他的眼睛,聲音非常安逸、但有些疲憊地說道: “不是他們殺死我們,就是我們殺死他們!……沒有中間的道路。要血拼到底。你死我活……明白了嗎?卡爾梅科夫這類人,就必須像對付毒蛇一樣把他們消滅、鎮壓。對那些為憐憫這些毒蛇而流淚的人也要開槍……明白了嗎?為什麼要流眼淚呢?要硬起心腸!變成凶狠的人!如果卡爾梅科夫掌握了政權的話,他會嘴裡叼著香煙,把咱們打死,可是你……唉,你這個愛哭的好心人!” 杜金的腦袋搖晃了半天,磕打著牙齒,不知道為什麼兩隻穿著褪成紅褐色皮靴的大腳也莫名其妙地亂踏起來。 他們倆沿著寂靜無人的狹窄街道沉默地走著。本丘克偶爾回頭看看。烏雲在他們頭頂低空的黑暗中翻滾著,向東方湧去。昨天的雨水洗過的一彎新月,像只澄綠的斜眼睛,從一小塊八月的天空窺視著人間。近處的十字路口上,一個步兵戰士和一個肩上披著白色頭巾的女人緊挨在一起站在那裡。戰士抱住那個女人,把她往自己懷里拉著,在低聲說些什麼,她卻雙手撐住他的胸膛,腦袋向後抑去,上氣不接下氣地嘟囔說:“我不信!我不信,”接著就壓低聲音嬌滴滴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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